第一五八章
呂德仁猶如一堆糞土,註定要遺臭萬年。貨郎哥卻似一座豐碑,將永遠屹立在這雄渾的黃土高坡之上。
剩下的人默默收拾殘局,將呂德仁的殘渣餘孽清掃乾淨,張家灣從此真正地回到了人民手中。
這一天,豆花來到呂府,作最後的告別。
呂府仍然是高牆大院,不同的是,再也感覺不到了那種陰森恐怖的氣息了。以前幽魂似的那些黑衣人,被消滅殆盡,下人們也不再戰戰兢兢。反倒是那些原來趾高氣昂的主子,都低下了不可一世的頭顱,個個垂頭喪氣,惶惶如喪家之犬,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
老宋暫時接管了呂府,豆花走時,特地來和宋管家告別。兩人相視一笑,此時無聲勝有聲,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宋管家長的人高馬大,一雙手卻皮膚細膩,看似有些柔弱無骨,就像婆姨女子的手一樣。豆花笑著調侃他:「你這雙手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剝削階級的手,怎麼看都不是一雙革命者的手。」
宋管家把兩手翻面,笑著說:「革命者就該是皮粗肉糙嗎?」
兩人又寒暄過幾句,互作告別。
豆花走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問宋管家:「那掃院的老漢呢?怎麼沒見到他。」
宋管家嘆了一口氣,聲音微弱地說:「老吳同志,他,他在那次戰鬥中犧牲了……」
豆花難過地低下了頭,在她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呲拉呲拉」的掃地聲,一個駝背的老漢,弓腰曲背,揮動著大掃帚,正在掃院子呢。
直到全國解放之後,豆花才知道,老吳才是她和宋管家的直接領導,她和宋管家的所有行動,都是在老吳的安排下進行的。
告別過宋管家,豆花堂堂正正地走在了張家灣的街上,心中有了一股豪氣,腳下更覺得踏實、堅定了。再也不別瞻前顧後了,她,疤拉,鼻涕……所有張家灣的勞苦大眾,才是腳下這片土地的主人。
想起疤拉和鼻涕,有日子沒見過他哥倆了,臨走了,也該去和他們告個別的。
豆花直往城隍廟走來,卻是人去廟空,空蕩蕩的大殿里,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高大的城隍爺,瞪著雙眼,俯視她這位不速之客。
豆花出了廟門,不再尋找。張家灣划規二區管理,土地改革進行的如火如荼,無地的農民分到了土地,疤拉和鼻涕們應該是回去種地去了。
這不正是大家想要的生活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老哥倆,土地是有了,娶沒娶到婆姨呢?
但願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好吧!
豆花沒有先回部隊去,說甚麼,她也得回一趟穀子地去,回去看看她的兒子,看看她的公婆,她欠他們的太多了,她得盡自己的能力,去彌補他們。
到了柳葉溝那裡,剛剛還晴朗的天空,突然飄來了一片烏雲,瞬間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像一根柱子一樣,傾泄而下,濺起了一團塵土。一時間,天昏地暗,電閃雷鳴,天地都連在了一起,空氣中充斥著嗆人的泥土味道。
豆花找了一個避雨的地方,她知道,這是一場雷陣雨,很快就會停下來的。
果然,沒用了一袋煙的功夫,雨停了,風住了,她踏著泥濘,急切而又忐忑地往村裡走去。
回到穀子地的時候,天已擦黑。鳥兒忙著歸巢,牛羊懶懶散散地上圈。有那忙碌的農人,踏月荷鋤歸。現在他們成了土地的主人,人人有著使不完的勁,恨不得天天都耗在土地裡面,吃住都在土地裡面。土地是他們的命根子,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希望。土地改革,深得人心,一心一意地伺弄土地,把日子過得芝麻開花節節高,是每一個人一生都在渴盼的事情。現在有這個機會了,人人都攢著勁呢。
一腳踏上這塊熟悉的土地,豆花心裡有了隱約的不安,她盼望著回到穀子地,又怕回到穀子地。這裡有她魂牽夢縈的親人,她想念他們,又怕見到他們,他欠他們的太多了,她都不敢去面對他們了。
進了村口,在井台那裡,有一個小小的黑影,站在井台上,朝著村口張望。
她不敢去驚動那個黑影,怕自己的擔心變成事實,自己也停在了不遠的地方。
這時,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男一女,一高一低,一粗一細,兩個蒼老的聲音,這兩個聲音蒼茫而空洞,焦灼而無奈,就像絕望之中仍然嚮往生還的靈魂,無奈、無助,而求生的慾望又非常強烈,「喜歡,喜歡,我娃你在哪呢?」
井台上的那個黑影轉過身去,奶聲奶氣,充滿了怨氣,不奈煩地說:「爺,奶,我看看就回,我等等我娘,我怕我娘找不到咱家。」
真是怕甚來甚。是小喜歡!爺爺告訴他:現在天下太平了,娘很快就能回到他的身邊,他都等好幾天了,都沒能等到娘回來。
豆花頓時淚如泉湧,一下子癱軟在地,可憐的娃!
她扔掉肩上的包袱,連滾帶爬,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把小喜歡抱在懷裡,大聲地哭泣起來。
許是幸福來的太突然了,小喜歡不相信似的,扳住豆花的腦袋,左瞧右看,用他稚嫩的聲音問:「娘,你是娘嗎?」
老九過來抱著小喜歡,喜極而泣,「喜歡,寶圪蛋,她是你娘,你娘回來了。」
小喜歡就抱緊了豆花的腦袋,把濕漉漉的小嘴唇貼在豆花臉上,小心翼翼地問:「娘,你還走嗎?」
豆花哭的更厲害了,她哽咽著,說:「不走了,娘就守著我娃。」
一家四口先回了公婆那裡,婆婆踮著小腳,盡著力量,給豆花做了好吃的。
飯後,豆花領著小喜歡回了碾道里。婆婆把那盞她從呂府帶回來的洋燈塞在她的手裡。五油聽說豆花回來了,早給她收拾好了窯洞。
其時,風停雨歇,雞犬安眠。豆花和小喜歡相擁而坐,小喜歡安靜地坐在他娘懷裡,緊緊抱著他娘的脖子,好像一放鬆了,他娘就會跑掉一樣。
豆花點亮洋燈,窯里頓時溫馨起來。洋燈渾濁的燈罩上刻著鴛鴦戲水的圖案,微弱的火苗,透過結著層油煙的燈罩,在斑駁的土牆上,留下殘缺不全的鴛鴦影子,和團團搖曳、多變的陰影圖案。
小喜歡隔一會叫聲「娘」,再隔上一會,再叫聲「娘」,「娘娘娘」地叫個不停,好像要把多年不曾叫過的「娘」聲,一夜之間全叫回來。
夜已經很深了,豆花摟緊了兒子,問:「喜歡,你不瞌睡嗎?」
小喜歡在他娘懷裡蠕動著,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說:「娘,我不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