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諾來生
這天,程澈在自己座位上整理資料,凌晨快速滑動著椅子飄到程澈跟前,神秘兮兮地說:「程澈,你的稿子上了頭版頭條哎。」程澈邊繼續手裡的活兒,邊笑著對他說:「你不也上過頭條嗎?」凌晨吸溜一下鼻子,「完全不一樣好不好,上次那個除了新聞線索是我提供的,通篇沒有一句話是我的原話。」程澈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巾遞給他,「先擦擦鼻子吧,是不是感冒了?」凌晨用力揩了一下鼻子,沮喪地說:「別提了。昨天有個小區的業主和開發商對峙,我盯了一天給吹感冒了。開發商怕我報道出去影響他們二期樓盤銷售,還推搡我半天,差點圍攻我。哎,不說了,昨天真是倒霉。」程澈說:「下次報道這種事盡量不要亮明記者身份,太危險了。」凌晨說:「我現在才體會到前輩說的『身可殺而事實不可改』,就是在危險面前依然緊緊把照相機摟在身前與之共存亡的勇氣。我發現我深深愛上記者這個職業了。」
前輩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他們身後,一向嚴肅的前輩這次居然面帶笑容地說:「程澈你的那幾篇關於書報亭的稿子引起了比較大的影響,好多讀者打電話來提了很多非常寶貴的意見。今天主編接到市政府的電話,對咱們報社提出表揚,傾聽了老百姓的心聲,匯總了老百姓的意見,給政府工作提供了很多思路。聽說電視台生活頻道還趁著這個熱點推出了幾檔讀書類節目和文化類紀錄片。程澈,了不起,做的好!」程澈淡淡一笑,「前輩,您做的大新聞數不勝數,您這樣誇我我實不敢當,我只是如實報道,並沒有創造熱點,只是正好趕上熱點罷了。」前輩說:「做記者,新聞嗅覺是很重要的,你的新聞敏銳性很不錯。」凌晨朝程澈擠眉弄眼,「你呀,就別謙虛了。我還想讓老師誇我呢。」前輩卷卷手裡的報紙敲了他一下,「你就是上了頭條我也不誇你,你不經誇,小尾巴容易翹上天。」
坐在不遠處的高潔,聽著三人的說笑聲,把頭轉向一邊,拿出鏡子補妝,鼻孔里哼出幾個字,「瞎貓撞上死耗子,有什麼了不起!」前輩走後凌晨神神秘秘地對程澈說:「昨天我打探到一個消息,實習期滿后咱們三個只留兩個。哎,跟你說實話啊,我是空降兵。所以應該是你和高潔之間去留的問題。本來我還擔心高潔是新聞專業佔優勢呢,現在看來誰走誰留還不一定呢。」程澈拿手托著下巴,看著凌晨哭笑不得地說:「你從哪裡聽到的消息啊?這麼關心我的去留哪?」凌晨用力擦了擦已經紅紅的鼻子,用重重的鼻音說:「那當然,咱倆是好哥們,同一國的嘛!」程澈笑笑,「你是和明徵一國的吧?」凌晨撓撓頭,「那是,茫茫人海知音難尋,我尋尋覓覓好久的限量版漫畫書,明徵一幫忙就弄到啦。」
程澈她們報社「百姓熱線」接到了一個特殊的電話,本市著名書法家葉平老先生在生命的最後日子想要報社幫忙尋找分隔六十多年的初戀情人。
程澈和凌晨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非常虛弱的老人竟然精神了一點,被扶著坐起來之後顫顫巍巍地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本書,書中夾著一張紙片,老人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張已經泛黃的紙片,上面的鋼筆字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褪色,但仍然清晰可辨一個字「諾」。老人家滿是褐色斑點甚至已經有些伸不直的手不住地摩挲那張紙片,他因消瘦而深深下陷的眼眶有些濕潤,他把視線轉向窗外看著遠方,緩緩地講起了那些久遠的故事。
「那是個特殊的年代,我們每個人都是湍急河流上的浮萍,停不下,抓不住。她是女子教會學校的學生,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藍色棉布旗袍,手裡總是環抱著一本書,好看極了。因為一次偶然的出手相救,我們短暫但熱烈地相愛。那時的我們多麼渴望和平,但戰爭卻遙遙無期。她對我說,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我們總有一天會在一起,她說著從課本上撕了一頁紙,鄭重其事地寫了一個『諾』字,然後塞到我手裡。誰知當天夜裡,部隊接到上級命令緊急開拔,離別如此之快,讓我猝不及防,我甚至都沒有辦法告訴她一聲。這一仗一打就是八年,多少次我死裡逃生,咬牙挺過來,只是為了有一天能再見到她。戰爭終於結束,我回到與她相遇的地方,已經面目全非。我留下來,打聽了整整三年都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後來,我安定下來,兩年後娶妻生子,就這樣一直到今天。十年前我的老伴兒走了,現在我也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我想找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如果能再見她一面,我這輩子就沒有遺憾了。」窗外大樹上最後幾片葉子也落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在風中擺動,老先生把目光收回來,把書和紙條遞給程澈和凌晨,不再說話。
程澈和凌晨走出醫院,秋風蕭瑟,滿眼枯黃,他們心裡有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兩個人無言並肩走了很久,程澈突然停下來,對凌晨說:「葉老的時間不多了,我們要抓緊。」凌晨說:「可是我們該怎樣入手呢,僅僅寫一篇尋人的文章葉老要找的人不一定正好能看到。而且除非一直刊登,否則很快就會被後來的新聞淹沒啊。」程澈想了想,「我們在貼吧博客bbs上都發布一下試試。」凌晨一拍大腿,「對啊,報紙的讀者有局限性,但是網路遍布全球,上網的人不計其數。咱們趕緊打車回報社跟前輩彙報去,前輩一拍板咱們今天晚上就能開始工作了。」
誰知,所有的帖子文章發出去只是石沉大海,打氣鼓勁兒被震撼被感動的人不少,就是沒有葉老要找的人,程澈和凌晨都快沒有信心了。就在聖誕節那天早上,突然有人打來了電話,自稱是葉老要找的人的孫女兒,問別的信息她只說見了葉老的面才能說。程澈告訴了她葉老先生所在的醫院。
程澈給在外採訪的凌晨打了電話之後就匆匆忙忙趕到醫院,葉老的女兒在病房照顧她父親。她眼眶紅紅地說:「我父親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從昨天開始昏一陣醒一陣,清醒的時候已經和子女兒孫交代了後事,醫生也說我父親就是這幾天了。」說完用袖子擦擦眼淚。程澈寬慰了她一會兒見她情緒平復下來就問她有沒有一個女孩來過。「今天上午有個姑娘說她在報紙上看到我父親的故事和她去世的奶奶臨終前跟她講的一模一樣,於是就連夜買了火車票趕到了這裡。」「老奶奶已經去世了?」「嗯,父親要找的人已經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不過那個姑娘送來了那位阿姨的遺物。」葉老的女兒從抽屜里拿出幾本日記和一封信,「那個姑娘說如果奶奶知道這些東西送到了她想念了一輩子的人這裡,在天之靈也會很欣慰。父親下午一直昏迷,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再看到這些。」
也許葉老聽到了她們的談話,也許是還有未完成的願望讓他不肯就這樣睡去,他竟然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顫抖地抬起打著點滴的手,指著那幾本日記,用氣若遊絲聲音說:「給......給我。」葉老的女兒伏在父親耳邊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對程澈說:「抱歉,我父親太虛弱了,能不能麻煩你幫他讀一下?他也許覺得我太親近,不太適合傾聽這些內容。」
冬日午後的陽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病房的每個角落彷彿都泛著微微發黃的柔和。程澈坐在老人床邊,打開那封有點泛黃的信,輕聲念了起來。病房裡的儀器聲好像成為了滴滴答答走動的鐘錶聲,時間彷彿跟著程澈的聲音回到了許多年前。
「葉平哥哥:見字如面。我生病了,是那種沒有辦法治療的疾病,我的家人們瞞著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也瞞著他們,假裝不知道。當然人都會死,我不悲傷。我的這一輩子,遇上的男人對我很好,兒孫們很孝順,我已經很知足了。可是最近我總是失眠,要靠藥物才能勉強睡一會,睡覺是為了恢復體力恢復精神,現在睡覺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了意義,不久之後我就會長眠,還不如用有限的時間再做點事情,所以我要求出院。我給兒孫們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分配好留給他們的錢和房子,給他們每個人都錄了音留了信,我希望我走後他們能儘快忘記我的死亡帶給他們的傷痛,儘早回歸自己的生活。這一切做完之後我感覺很輕鬆,剩下的時間雖然不多,但終歸是屬於我自己的了。我拿出所有的日記本,開始慢慢回顧我的這一生。我發現與其說是記了一輩子的日記,不如說日記里都是想對你說的話。遇上你的第一天,是我生平寫的第一篇日記,現在看那一篇還能感覺到當時的自己那種心情,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一天。後來,你走了,我知道你一定是來不及和我說一聲,在那個年代,分別甚至永別每分鐘都在上演,我們都身不由己。我每天記著日記,對你說話,想著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再見面。再後來,這座城市也淪陷了,我們舉家搬遷去外省投靠父親的朋友,父親在顛沛流離的流亡途中病了,在臨終前把我託付給他朋友的兒子,那個人也就是我的丈夫。戰爭結束了,我的第二個孩子也要出生了,但我還是習慣每天寫日記跟你說說話,給你講講我每天的生活。我在想,如果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我會把我這一生都講給你聽。可是現在,我要走了,還沒來得及見你,就要走了。葉平哥哥,你在哪裡,過的好嗎,你是否還記得我,是否像我一樣想了念了幾十年,是否像我一樣會在午夜夢回時回到我們相遇的地方,是否像我一樣即使老眼昏花,想起你來依然如十八歲那個相信永遠的少女。我幹了一輩子教師,我是唯物主義者,我知道人死後就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歸零,可是現在我熱切地期盼並深深地相信人死後靈魂會有去所,這樣我還能在那個世界見到你,所以我把這些日記和這封信留下來,如果你有天看到它們,去那邊的時候,記得帶上它們,來找我,我等你。最近幾年,可能因為睡眠質量不好,你已經很久都沒有來我夢裡了。不過沒關係,我一點也不怕死亡到來的那天,我甚至有些期盼,因為,我快要見到你了。就此擱筆,一諾千金,我們天上見。」
程澈沒有管一直默默流著的眼淚,而是把信紙鄭重地折起來,放到葉平老先生的手裡。程澈透過窗口看到遠處的天,竟是紅色的,像是來自天國的光。雪夜像是一位寬容慈愛的神,洞悉人世間的所有秘密卻又沉默不語,她扣起無名指召喚出無數的精靈飛舞於天地間,帶走人世間的所有喧囂所有浮華。老人抱著信紙和日記本,竟然像小孩子一般嗚咽起來。程澈輕輕起身,默默走出病房。
等在病房外的凌晨著急地問她什麼情況,程澈低頭不語,只是流淚。凌晨把程澈拉在一旁,「你拿到信件內容或者日記片段了嗎?」程澈搖頭。「哎呀,你怎麼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你拿不到這些,光刊登老先生要找的人已經去世,這篇稿子還有什麼意義?」凌晨很替程澈著急,「我幫你和葉老商量。」說著轉身就要推門而入,程澈攔住他,「不要打擾他。」程澈頓了頓,低聲對他說:「我們先回去吧,我跟你慢慢解釋。」
路上有些難走,程澈的靴子有些滑,在差點摔倒的時候被凌晨一把抓住,「哎,小心!你在想什麼,這麼心神不定。」「我想,這篇稿子我不準備寫了。」「什麼?你不準備寫這篇稿子啦?這麼好的素材你就決定放棄啦?難道咱們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只為了刊登一篇尋人啟事?」凌晨有些難以置信,「日記咱們不曝光,但那封信不是你讀的嗎?你複述出來就好了么。實習期馬上就結束了,你雖然上次那個新聞做的不錯,但是有了這個,留下來肯定就十拿九穩了。」程澈知道凌晨是為了自己好,她拍拍凌晨的肩膀,「謝謝你,凌晨,謝謝你這麼關心我是否能轉正。但是今天在醫院念那封信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是屬於兩個老人的時間,別人都無權打擾,更無權將他們的半生想念公之於眾,我們有幸見證,卻無權參與。今天葉老的女兒說葉老已經只有這幾天了,就讓他安詳平和地走吧,不要再讓塵世的喧囂打擾他了。」凌晨聽完程澈的話,若有所思,走了幾步之後說:「好吧,聽你的。」「謝謝你,凌晨。」「謝個屁,誰讓我和你工作久了也熏染上你文藝女青年一文不值的人情味兒了?」
「你說,人死後會去哪裡?」程澈問凌晨。「小時候我外婆去世,我很傷心,我媽跟我說外婆變成了星星,我就信了,每天仰頭在星空中找外婆。」「但願,另一個世界,是往生凈土,所有相愛的人都能重逢。」「但願。」程澈和凌晨抬頭看天,漫天的雪花一季一季,灼灼綻放,萬籟皆在,但沉默俱寂。
程澈回到宿舍,宿舍煙霧繚繞,安安佳卉和沈妮兒圍坐在小方桌前,面前是熱氣騰騰的火鍋。「程澈,你可是回來了,我們給你打了N個電話。」佳卉說著探起身子往鍋里加菜。「我們實在是餓了,所以就先吃了。嘿嘿,不過你最愛吃的我給你藏了。」沈妮兒從桌子底下端出一盤腐竹。程澈聞到火鍋的味道才覺得自己好餓,從早晨到現在她一直在醫院沒有顧上吃飯。火鍋吃到一半,沈妮兒提議應該喝點小酒,畢竟是過節嘛。佳卉和沈妮兒穿羽絨服下樓直接提了兩件啤酒上來,沈妮兒把宿舍門栓插好,興奮地說:「同志們,今天我們一醉方休!」「好,我們一醉方休。」四罐啤酒碰在一起。
也不知喝了多久,她們並排挨著衣櫃坐在地下,面前是七歪八倒的空啤酒罐子。大家都醉了,沈妮兒喝著喝著就哭了,哭和師哥的相隔兩地,安安也哭了,哭自己在感情中受到的傷。佳卉本來是勸她倆來著,勸著勸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哭了,嘟嘟囔囔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三個人哭累了就依偎在一起睡著了。
程澈也想哭,但是哭不出來,今天一天她都在流淚,眼淚大概都流完了。程澈一直在喝酒,直到頭昏腦漲,眼前一片模糊,她覺得自己像個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她突然很害怕,害怕守著對言念的遺憾和短暫的記憶就離開人世,害怕在天上遇不到言念,害怕即使遇見了,言念也不認識她。她環抱著自己,身體止不住得顫抖。
程澈摸起地上不知是誰的手機,顫顫巍巍按下一串爛熟於心卻從來不曾撥出的號碼,未等對方開口,程澈就呢喃著說:「言念......我......我好害怕......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程澈,是你嗎?你喝酒了?」「言念......你快來......我想見你。」「我現在就去找你。等我!」
人為什麼喜歡喝酒,大概只有在喝酒的時候,酒灌醉了大腦,理智再也控制不了感情,心才能愈發清晰,沒有人喜歡酒,他們只是喜歡醉。
第二天程澈醒的很早,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沈妮兒也睡在自己床上,一條腿還壓著自己。她感覺頭依然是昏昏沉沉,嗓子感覺很乾,她輕輕把沈妮兒的腿搬開起身下床,倒了一杯水邊喝邊回憶昨天晚上的情景,看著一地的狼藉,程澈只能想起昨天晚上她們四個一起吃火鍋喝啤酒,其他的鏡頭卻一閃而過,怎麼也無法完整連起來。
其他三個還在呼呼大睡,程澈躡手躡腳地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宿舍,洗漱好之後發現手機屏幕在閃,是明徵。程澈剛接起來就聽到明徵那邊著急火燎的聲音,「你去哪兒啦?從昨天晚上打你電話一直沒人接聽,打沈妮兒電話也沒有人接,擔心死我了。」程澈掩嘴輕聲說:「對不起,昨天晚上我們宿舍吃火鍋,喝了點酒。」「我就在你們宿舍樓下,你現在方便下來嗎?」「好,等我一下。」程澈穿好衣服就急急忙忙跑下樓。鈴鈴鈴......,佳卉的手機響了,佳卉眼睛都睜不開迷迷糊糊地接起電話,「喂。」「程澈。」「什麼程澈......」「......請問程澈在嗎?」佳卉大概酒都沒有醒,含含糊糊地說:「和男朋友出去了。」說完就掛了電話繼續倒頭大睡。
程澈剛下樓就被明徵一把擁在懷裡。明徵緊緊地抱著程澈,「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以後不許不接電話了,還有,要把你們宿舍其他兩個人的手機號碼也給我。」程澈笑著摸摸明徵的背,「好啦,對不起,以後我一定注意。」「喝了酒胃肯定不舒服吧,我帶你去喝點粥。」明徵攬著程澈往學校外走去。
在去粥店的路上,程澈腳下一滑靴子後跟壞掉了,明徵只好扶著程澈先去街對面的修鞋小攤。程澈坐在小板凳上,一隻腳只穿著襪子,明徵怕程澈冷,蹲下來拉開衣服拉鏈,把她的腳抱在懷裡。程澈突然就有些感動,明徵的耳朵被凍得紅紅的,大概在宿舍樓下已經等了很久了。程澈把自己的手在嘴邊哈了哈氣又搓了搓,捂住明徵的耳朵,問他:「冷嗎?」明徵輕輕把程澈的手拿下來又放進她的兜里,「我不冷,乖乖把手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