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孟河踏上幾級台階,站到了雲門台上。
她對大殿里眼巴巴地看著她的眾多官員說:「我不罵,只想與他說幾句話,請他看幾幅畫。我說的話,你們都聽不見,能聽見的,就是我爸爸。我會祈禱家鄉的山神地母來幫我,他們能認出他。」
孟河閉目低頭,念了咒語。整個大殿,被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
漸漸,孟河渾身溫熱起來,感受到了家鄉山谷的氣息,連熟悉的鳥聲都能聽到。她知道,山神地母已經抵達,可以對話了。
本來她只想與父親說幾句話的,但突然改主意了。她覺得,應該先對母親說。
「媽媽!」孟河在心底呼喊道,「他就在我眼前,密密層層官員中的一個。我知道他的年齡,已經不再年輕,但不年輕的官員也密密層層,而且都長得很像。我發現,新科進士彼此都不像,但到了中年,互相越來越像,差不多的眼神、表情、口型,差不多的笑容、木訥、機靈。因此,我不能從你畫的畫像認出他。我有一百個理由去認他,卻又有一千個理由不認他。但是,媽媽,儘管我知道他非常對不起你,儘管我們在心中責罵過他無數次,今天請允許我,平生第一次也最後一次,朝他喊一聲:爸爸!」
這時,宮殿的穹頂下傳來一個哽咽而又低沉的男人聲音:「女兒,我的女兒!我就在這裡!」
山神地母及時施展了神力。這哽咽而又低沉的聲音,正是由鎖定的那個男人發出的。
孟河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驚異地環顧四周,問:「這是你的聲音嗎?好奇怪,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但我能感覺,這就是你。」
父親的聲音:「我的女兒,你長得和我想象的也不一樣。我想過幾十種女孩子的臉型、身材,但沒有一種及得上真實的你。遠遠及不上,遠遠及不上。生命的奇迹,居然會是這樣。我,我沒有福分擁有你這樣的女兒。」
孟河說:「你,知道一個女兒明明站在了父親面前,卻不能往前再走一步的心情嗎?」
父親的聲音:「你是怕我為難。你,完全是為了我……」
孟河打斷他說:「不,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怕失望。」
父親的聲音:「對不起,我的孩子,我肯定會讓你大失所望。」
孟河說:「你真正對不起的,是媽媽。你難道從未想過,丈夫隱遁那麼多年,沒有一絲一毫消息,這叫一個已經有孩子的山村女人怎麼過?而且,你不是隱遁於潦倒窮困,而是隱遁於錦衣玉食!」
孟河說得越來越氣憤。站定片刻,平一平氣,她轉身取下背後的畫軸,說:「我要讓你看一些東西。」
她解開軸套,取出畫軸。畫軸里卷的,是一張張單幅的人物畫像。
孟河把畫像放在雲門台上,說:「自從你離家到京城趕考,媽媽年年在畫你的畫像,憑著記憶,憑著信賴,憑著企盼。這是第一幅。」
孟河拿起第一幅,說:「那時你剛走半年,畫得很年輕。媽媽用的是工筆,眉眼嘴唇都十分細緻。」
「前面幾幅都是這樣,但到第五幅,也就是第五年,筆觸開始模糊了。」孟河翻出了第五幅陳示。
孟河又翻了幾幅,取出其中一幅,說:「這是第七幅,你臉部的輪廓,已經不太清晰。」
又一連取出幾幅,排著展示,孟河只說:「越來越不清晰。」
「這是你走了十年後,媽媽畫你的畫像。她故意用扇子遮住了你的半個臉,她的記憶碎了,但又像是不敢看你。或者,是你不敢看他。」孟河鄭重舉出第十幅。
「這一幅,連半個臉也沒有了,只剩下了背影。下一幅,還是背影。背影,背影,大一點,小一點,近一點,遠一點,都是背影。」孟河快速地翻動著畫幅。
終於,孟河停止了翻動,舉起最後一幅,說:「這幅畫的,是一個古人,連筆法,也像一千年前的磚刻。這是媽媽畫的最後一幅畫像,她把丈夫交給歷史,自己也就撒手紅塵。畫完這幅畫后不久,她就去世了。」
孟河取出畫像一幅幅展示的時候,大殿的官員們聽不到聲音,以為是按畫像找人。大家把脖子伸得很長,看得很仔細,想發現哪一幅像哪個官員。看來看去,都不太像,又都有點像,甚至也有點像自己。但後來畫像越來越怪異,他們也就放鬆了。
孟河聽到父親凄厲地長嘆一聲,然後顫抖著嗓門誠懇地說:「女兒,這些畫,能不能,能不能想個辦法轉給我?例如,打一個包裹,寫一個暗號,放在吏部門房,由我派人去取?」
這下孟河回答得很乾脆:「不,這不屬於你,只是給你看一眼。」頓了頓,又說:「我和金河會到母親墳頭,將這些畫像焚燒祭拜。然後,把灰燼撒在那長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