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入秦(終)
?不過這休屠在義渠國身居高位,能得左賢王的信任,自然也非庸才,思慮片刻,臉上的異色盡數褪去,眼底閃過一絲輕蔑,傲然答道:「我義渠國雖然諸王並立,然而我家大王政令通暢,各王無不遵循,所有義渠人對於大王亦是尊崇萬分。而觀夫你中原諸國,周天子所謂天下共主,可有何人還將這天下共主放在眼底?何況,如今天下亂世,諸位公侯名義上是以周天子為主,然而那一家不是存了問鼎天下,圖謀不軌之心,這些事情,你難道不知?如今你不憂心你家天子的安危,倒來置喙我家大王,豈不是本末倒置!」
鏗鏘有力的詞句從休屠的嘴裡說出來,再配合上他那怪異的音調,多少顯得有些怪異。只是如今他身為階下之囚,卻能說出這麼一番大義凌然的話,如何不叫眾人對他高看一眼?即便是那對人頗為挑剔的范性,聽了休屠之言,眼底也是不禁掠過一絲異色。
「政令暢通?各王無不遵從?」只有宋病己似乎頗不以為然,扭頭看了眼那馬車,淡淡一笑,開口道,「你的意思是說,今日之事,都是你家大王吩咐的咯?」
「這…」休屠一時語塞。
「至於你說的中原諸國,無人將那周天子放在眼底…」見他默然不答,宋病己也不與他計較,只是緩緩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肅然道,「方今大爭之世,能者輩出。周王室熹微,號令不出京畿之門,如何還能做這天下共主。所謂能者,從其任;不能者,退其職,理所應當!這錦繡山河、萬千黎民的天下自當屬有能者居之,如何能拘泥於舊制。」說道這裡宋病己微微頓了頓,嘴角再次泛起一絲笑意,「何況,周天子的天下不也是奪自那商紂王么?再往上溯,商湯伐桀、夏啟止禪讓亦是如此,更不消說堯幽囚,舜野死,王朝更替、榮辱興衰冥冥之中皆有定數,何來亘古不變的道理。」
宋病己這一席話說得是擲地有聲,特別是「天下自當屬有能者居之」這句,更是說出了如今天下諸國公侯想說卻又不敢說的心聲。
「照你所說,那我王不也可問鼎這天下?」休屠忽然插了一句。
「化外之民、蠻夷之邦,也想覬覦我中原之地。」宋病己微眯起眼,語氣中滿是不屑,「若是爾等有心歸附,或可有一線生機,保留義渠血脈,如若不然,只怕是滅國可期!」
「滅國可期?笑話!」被綁縛著雙手的休屠放聲大笑,「你是何人,竟是如此狂妄!想昔年我狼王茅垣領兵大破這中原秦國,拓地千里。打得秦軍丟盔卸甲,數十年不敢加兵於我國…」
「熒熒之光,也敢於日月爭鋒。」宋病己冷冷的打斷他的話,「我見你談吐不俗,想來也曾潛心研究過我中原文化,可知這麼一句話。」
「什麼話?」休屠笑聲暫歇,沉聲問道。
「小人得志,必不久矣!」宋病己盯著他,一字一句的說道,「你時時刻刻將百餘年前茅垣王領兵大破這秦國之事記在心頭,那是否又記得那穆公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逐霸西戎,打得你義渠國稱臣朝拜之事!」
宋病己話音未落,便看到休屠臉上變了顏色,這秦穆公絕對是西方諸戎狄部落的噩夢,想當年一盤散沙的西戎北狄諸國被他率領的秦軍打得幾無還手之力,一度使秦國的國土西達狄道、北至朐衍戎,而且穆公用大臣由余之計,攻伐義渠國,甚至還擒獲了當時的義渠國國君,可以說那個時候是義渠人最悲苦的年代,也正是因為這些屈辱,義渠人才會卧薪嘗膽,在數十年後秦襄公時起兵攻秦,雖然打敗秦軍,然而國君被虜獲的恥辱,任一個義渠人也是如何也不能忘記,休屠也不例外。
「罷了,我與你討論這些作甚。」俄而,宋病己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待到你自己回去之後,好好想想吧…」
「回去?」那休屠先是一愣,須臾便大聲道,「你說要放我回去?此言當真,難不成你就不怕他日我率兵來報仇么?」
「今日我們三人且不懼你這數十精騎,還怕他日你那些蝦兵蟹將么?」宋病己神色淡然,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模樣。
「不是三人,只有兩人而已。」旁邊的范性不咸不淡的飄來一句話,不過直接被宋病己無視掉了。
「你們中原人講究一言九鼎,既然你說了要放我走,那我信你!今日之事,算我休屠有眼無珠,他日在遇到諸位,必定退避三舍以報此恩。」休屠死死看著宋病己,似乎想要從這人身上找出什麼端倪,不過許久看不出任何異樣,旋即放棄了努力,畢竟能逃得性命才是他此時最值得慶幸的事情。
「連退避三舍都知道,看來你小子還真是個中原通嘛。」宋病己微微一笑,不禁贊道,這笑容的味道有些詭異,因為他想起了退避三舍這個故事的由來。
退避三舍說的是那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重耳的故事,昔年晉獻公聽信讒言,殺了太子申生,又派人捉拿申生的異母兄長重耳。重耳聞訊,逃出了晉國,在外流亡十九年。後來他到了楚國,楚成王設宴款待重耳,並問道:「如果公子返回晉國,拿什麼來報答我呢?」重耳回答說:「男女僕人、寶玉絲綢,您都有了;鳥羽、獸毛、象牙和皮革,都是貴國的特產。那些遍及到晉國的,都是您剩下的。我拿什麼來報答您呢?」楚成王說:「即使這樣,總得拿什麼來報答我吧?」重耳回答說:「如果托您的福,我能返回晉國,一旦晉國和楚國交戰,雙方軍隊在中原碰上了,我就讓晉軍退避九十里地。如果得不到您退兵的命令,我就只好左手拿著馬鞭和弓梢,右邊掛著箭袋和弓套奉陪您較量一番。」
重耳此言一出,楚國大夫子便請求成王殺掉公子重耳。結果楚成王說:「晉公子志向遠大而生活儉樸,言辭文雅而合乎禮儀。他的隨從態度恭敬而待人寬厚,忠誠而儘力。現在晉惠公沒有親近的人,國內外的人都憎恨他。我聽說姓姬的一族中,唐叔的一支是衰落得最遲的,恐怕要靠晉公子來振興吧?上天要讓他興盛,誰又能廢除他呢?違背天意,必定會遭大禍。」於是楚成王就派人把重耳送去了晉國。
結果呢?晉文公即位以後,整頓內政,發展生產,把晉國治理得漸漸強盛起來。而眾所周知,楚國對於問鼎中原早就有野心,兩國為了各自的霸業果然發生了衝突。晉文公也如自己所言,在與楚軍作戰前一口氣退了九十里(一舍便是三十里),楚軍也一口氣追了九十里,結果沒想到晉軍殺了個回馬槍,大敗楚國軍隊。這便是著名的城濮之戰。此戰之後,周王還親自到踐土慰勞晉軍。晉文公趁此機會,在踐土給天子造了一座新宮,還約了各國諸侯訂立盟約,如此便成就了晉國的一代霸業。
休屠提起這退避三舍的故事,其一自然說的要報恩,但是另一層含義,恐怕就值得令人深思了,難不成你還想做這重耳么?宋病己有意無意的瞟了休屠一眼,只見他雖然被反綁著雙手,但卻仍舊努力挺著胸膛,絲毫不顧忌因此而讓手腕變得更加痛苦。
「泙漫,來給他鬆綁。」宋病己招來朱泙漫給休屠鬆了綁。
「多謝!」休屠揉了揉血脈有些不通的手腕,拱手朝宋病己行了一禮,轉身便欲離開。
「慌什麼!」宋病己喝止了他的行動,休屠轉過身,怒視著宋病己,朗聲道,「如何,你是要反悔了么?」
「我反悔做什麼?」宋病己斜乜著他,淡淡的說道,「只是我話還沒說完,你這麼著急離開幹什麼。」
休屠無奈,只好轉身又走了回來,席地坐到宋病己對面,沉聲道:「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儘管問吧!」
「你們為何要追殺我馬車裡面的那人,而這位所謂的少主身份如何,又是因何事要入秦國來?」宋病己噼里啪啦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休屠皺了皺眉,輕呼出一口氣,算是定了定心神,片刻之後,才慢慢的開始回答宋病己所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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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之後,宋病己遙望著一騎絕塵而去的休屠,笑著說道:「剛才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想不到現在走也走得這麼瀟洒…」
「現在你滿意了。」不過他話沒說完,身邊的范性便冷冷的打斷道,「我們拼死拼活抓回來的人,你問完了話,說放便放了,宋先生好會做買賣。」
「這…」宋病己無話可說,搔了搔頭,眼角的餘光瞥了范性一眼,在他的脖頸上流連了片刻,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結論。
「哼!」范性見他不答,冷哼一聲,折身朝那馬車走去,原本拉車那匹馬早已死在那些義渠人的箭下。不過幸好,這些義渠人也留下了不少戰馬,范性找了一匹看上去還算健壯的馬給它套上馬車的轡鞍,湊合著先用著。
「先生,你為何要放那個義渠人回去呢?」想不到連一向有些木訥的朱泙漫也忍不住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而且我們和他總還會遇到的。」宋病己望著遠處淡淡說道,「只要我還在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