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諾帝梭的腰帶/無法停留的愛

第21章 諾帝梭的腰帶/無法停留的愛

展品編號:A4712,展品名:《小加福林在鴉衛城》,展品級別:B。此油畫完成於查美倫王朝時期末,作畫者為神化派畫家扎拉戈加。畫面中,手執短劍、頭部上揚、雙眼微閉的女性為蘭德葉爾神話中的女神安奈瑟,其腳下灰白髮男子為小加福林·挪爾威,廣場內列陣士兵共六十四名。該畫現收藏於布魯斯維大藝術館。——某展會簡介

木質地板鋪就的精緻客廳里,磚石壁爐里的火焰像一位正在擺動手臂的紅衣舞女,煙囪管道發出砰砰的響聲。正中央的白色大理石長桌頗有聖主風格,四個桌腳都是圓球形狀,方形立柱上雕了很多網格雕文,除了美觀,它的另外一個作用大概就是積灰了。

貝倫的注意力都在那條新穎的桌布上,這件暗紅色的羊毛織物不知能否提起人們的食慾,銀制淺盤擺在上面略顯黯淡。兩圈金色方框和桌子邊緣之間紋有寬闊的茛苕,燭台和餐具通常被放在框內。長桌四周只有四把椅子,全是帶坐墊的鐵椅,椅腳細得像蝴蝶的口器。

整個客廳並不是正方形的,壁爐側邊還有一個突出的空間,連接著上行的樓梯和內嵌在牆壁里的書架,很適合用來開一場私人的茶話會。這裡擺著一個沒有開口的巨大布袋——或者說是枕頭——它大得離譜,從沒有人見過這種東西,裡面塞滿了某種柔軟的材料,外表看起來很蓬鬆。由於它前面有一張矮桌,貝倫猜它是用來坐的。

在親自試驗自己的想法前,他突然看到樓梯口的小間里刺來一道犀利的目光,一個穿著侍者服飾的男人筆直地杵在那裡,手裡拖著一個花瓶來回擦拭。他看上去年紀一大把,但面容格外精神,花白的頭髮都往後梳去,貝倫覺得後腦下應該留了小辮子。

「這是坐墊,先生。」那人突然笑著開口,嚇了貝倫一跳,「您可以躺在上面,沒有關係。」

貝倫看了他一眼,戰戰兢兢地繞過矮桌,在所謂坐墊的物體上緩慢地做了一個深蹲,直到大腚沾到柔軟的布料上,才放心地把整個後背向後仰去,一下陷進柔軟的墊子里,差點再也站不起來。他伸出雙手胡亂抓了幾下,從墊子上滾下來撞到桌角,捂著被撞疼的地方一動不動。

門廳處傳來開門的聲音,一串細碎的腳步聲靠近餐桌,接著往四處散開。年邁的管家把花瓶放回柜子上,走到壁爐前面向外行禮。「歡迎回來,小姐。」

矮小的身影從牆后出現,努力抬頭看著管家。她身穿一件白色的絨裙,頭頂蓋住耳朵的方皮帽,脖子兩邊圍著暖和鹿皮披肩,當女侍來為她取下時,貝倫看見那下面竟然露著光潔的雙肩。

「我們的客人去哪兒了——哦!」葛蘭雪看到了趴在墊子上的貝倫,報以燦爛的微笑,「您喜歡這個坐墊嗎,是獅衛的巴斯克先生送給我的,他說這產自外域。」

貝倫一聽到是巴斯克送的,就立刻打消把它拆開的念頭,爬起來離遠一些。葛蘭雪對他各類怪異動作並未感到任何驚訝,並請他來客廳享用餐食。

和剛才看到的桌面不同,燭台上的蠟燭已經被點亮,淺盤右前方擺好了酒杯,並盛有切好的鬆軟麵包,在客人落座后,女侍為它澆上拌了蜂蜜的黃油。

貝倫咽了口口水,他在商會時見過這種金燦燦的液體,巴斯克警告他,想吃奧術鑽石也無妨,但絕不能偷吃蜂蜜。按禮儀現在已經可以開始動手了,他毫無顧忌地用手拿起來吃,奇迹一般的甜味令他緊縮起舌頭,他從沒嘗過這麼甜的東西,腮幫子都兜不住他流下來的口水。

「您看起來也不是鴉衛人。」葛蘭雪眨了眨鼠色的眸子。「不知您是否吃得慣這種熱奶油,說實話,我一直以為它是一塊一塊的。」

她面前的麵包片已經被切成塊,可以毫不費力地送進比草莓還要小的嘴裡,同時減少黃油的攝入量。少許黃油沾在了指尖上,她沒打算失禮地伸舌頭舔掉,而是放在一旁的水碗里搓了搓,最後拿起手帕擦乾。

麵包過後,女侍又端上鵝肉、雀鳥肉、鴿肉等等,酒和水果也一樣沒少。這是貝倫在鴉衛吃過最好的一餐,因為英菲寧的確奉他為上賓,但伊薇沒有。想到這裡,他不禁鼻頭髮酸。

「我聽說英菲寧王妃最近須受禁閉。」

餐后,葛蘭雪自己坐進坐墊里,好似一個精緻的玩偶。貝倫也被邀請去坐,但他搖頭拒絕了,居高臨下坐在壁爐邊。「由於這次意外,議會的進程受到阻礙,無法得到北方的消息,所以各位中保的幫助現在尤為重要。」

大概是覺得這樣對話有點吃力,她讓管家再墊一層坐墊,這樣就可以和貝倫平視了。

「在王妃重獲自由之前,由我負責鴉衛事務,並彙報給議會成員。也就是說,」她頓了頓,「從今開始,您要聽我的指示行動。」

貝倫顯得很疑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葛蘭雪遺憾地聳聳肩,示意送客:「看來您不想配合。我很欣賞您的忠誠,但我也有必須要做的事,沒時間耽誤。希望盧特堡家的招待令您感到愉悅。」

從葛蘭雪宅邸離開后,無力感又悄悄爬上了貝倫的身體。他身無分文,只好往主堡走。街上的行人和酒保都害怕他那一身將領打扮,離得他遠遠的。士兵沒有盤查他就讓他上山,空閑的狼車來不及被拉來,他就自己跑上去了。

在鴉衛,全身覆蓋重型盔甲的士兵比出太陽的日子還要少,但山頂宮門口就站了至少四個。他們一下就注意到了步履蹣跚的貝倫,警惕地將他圍住。「停下,你不能靠近這裡。」

貝倫很累,他在鴉衛的唯一去處只有主堡,便賴著不走。士兵拄著長柄斧,再三警告他離開這裡,否則就要動用武力。一名侍者正巧從這裡經過,他認得貝倫,但只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去旁邊的暗門了。

「滾開!」

士兵大吼一聲,一腳蹬在貝倫身上,後者滾下斜坡,兇狠地抬起頭,繞著長柄斧頭走了半圈,最後只能倉惶逃下山去,等再跨過主堡大門時,城裡已經漆黑一片,風雪胡亂吹動,只是站立片刻,肩膀上就開始積雪。貝倫裹緊披風在巷子里遊走,他身上沒有錢物,酒館門前人影綽綽,暖色的燭光似乎離他很遠很遠。

積雪在這深春漫過貝倫的腳踝,一雙山羊皮靴子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它沒有陷入雪中,讓他誤以為是傳說中會飛的精靈。那精靈長著長長的金髮,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指向貝倫,後者立刻感到身體變輕,飄在半空中上下顛簸。周圍的顏色慢慢變成紅色,身體也不冷了,貝倫徹底放鬆下來,疲憊感侵佔了全身,現在他不想再管什麼鴉衛、英菲寧,一閉上眼睛,精神就像消失了一樣,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只是睡著了。」

老管家把手指從貝倫的鼻子下面移開,和早些時候一樣,葛蘭雪仍舊坐在坐墊上望著壁爐旁邊的貝倫,大眼眸眨也不眨。「他醒來后就會聽話些了,明天有很多事要做。」

貝倫身上帶著許多瓶瓶罐罐,迷迭香、薄荷和幾個黑色瓶子總會出現在他的腰帶上,但真正用到的機會沒有幾次。黑瓶子裝的東西看上去就讓人覺得格外危險,它們有的是液體,有的則是粉末。

「看來沒有什麼好東西——啊哈!」

老管家在貝倫的懷裡摸到了一塊硬物,剛取出來就發出微弱的流光,令葛蘭雪也不禁側目。這是大學士送給貝倫的奧術鑽石,和那本羊皮紙簿子一樣,此前一直保管在英菲寧那裡。

奧術鑽石被精心打磨成細長的折角形狀,底部留有穿孔,看上去像是安裝在某處的零件。老管家把玩了半天都沒有看出這有什麼價值,最後遺憾地放回原處:「原來他是一位鍊金術師,懂得寶石工藝。不過,鑽石被修成這副模樣,恐怕已經不值錢了。」

貝倫撓了撓胳膊,翻身打起呼嚕。葛蘭雪已經對他失去興趣,起身走向樓梯。

第二天清早,貝倫被細碎的腳步聲驚醒,他身邊有好幾個女侍正來回忙碌,葛蘭雪坐在長桌前享用燴湯,雙腳因無法觸及地面而晃來晃去。

「早上好,中保先生。」盧特堡女爵獻上甜美的問候,「我待會要出門,您要和我一起去嗎?」

這話聽上去很不見外,貝倫不太適應,拘謹地將自己的東西收回,還特地從下往上摸進懷裡,確定奧術鑽石沒有遺失。葛蘭雪不再重複自己的問題,專心用完餐食,在管家的攙扶下離開座位。今天她穿的是袖口有羊毛的褐色上衣,帽子款式和前些日子一樣,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像一頭小熊。

老管家把小姐送到門口,忽然面露難色:「真是抱歉,今天我腰痛犯了,您只能一個人去。」

年輕的女爵捏著袖子,在積雪上用腳尖轉出一個小坑。「王妃一人在外都不能保證安全,唉……我想我還是改天出行吧。」

說話聲不大不小,正好被跟出來的貝倫聽見。他看了一眼暖洋洋的壁爐,接著毅然站在葛蘭雪身邊。

後者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您要和我一道嗎?我太高興了。」說著她心安理得地牽起貝倫的手,又轉頭和老管家說了一句悄悄話。「看吧,我就說他聽得懂。」

女爵出行未用馬車,她的目的地只是鴉衛城內的一家鐵匠鋪。這些把熔爐同時當作暖爐的屋子通常敞開門面,把周圍搞得蒸汽騰騰,剛一走進去,就能聽見清脆的打鐵聲,但葛蘭雪似乎有些害怕,微縮了一下脖子。

「歡迎光臨『大劍鞘』,我的小姐!」一個上身赤露的大漢說著又砸了一下鐵砧上燒紅的鐵塊。「您想要什麼?武器還是零件兒?農具沒有!」

葛蘭雪瞥了一眼架子上規格一致的長劍:「您好像很忙,已經有人在你這下了訂單嗎?」

「是的!」鐵匠說的每一個字都用足了力氣。「商會讓所有鐵匠都造武器,他們會為此付錢。只要打完這一批,下個月都能交上稅!」

「這麼說,下個月您就不打算作工了?」

「當然,稅交完了幹嘛打鐵?」他嘿嘿笑道,「去喝酒,買女人,犯不著留著錢不用。」

「您多出一個月的時間,應該可以賺更多。」

「能在這裡和我談這些,相信您也不會要我的命。」鐵匠把鐵塊塞進熔爐,「士兵早上來搶,小賊夜晚來偷,而我們,要那麼多硬幣幹什麼呢。」

葛蘭雪啞口無言,帶著貝倫懨懨地離開鐵匠鋪。很快兩人又找到一家,這是個做鞋的,只有一間房間,開在臭味撲鼻的深巷裡。

鞋匠是個臉上布滿皺紋的男人,葛蘭雪來時他正在給鞋底穿線。他看到客人時只是抬起眼皮,針頭從鞋底穿上來。「肯定不是來買鞋的。」他這麼囁嚅著。

「您好,」葛蘭雪換了種說法,「我來是為了聘一位鞋匠,我想您正合適。」

「得了吧,外鄉人。」男人嘲諷般地嘆氣,「商會和領主那裡有很多鞋匠,你去找他們吧。」

葛蘭雪望了一眼天空。「我想找的是願意和我去我那裡的人。在我的領內,你可以不用交稅金,不但如此,每天作工足夠十個小時的話,我會給你工錢。」

聽到「工錢」這個詞,鞋匠稍微抬起頭,舔了舔黃黃的牙齒。「每天十小時,不停地做鞋子嗎?」

「是這樣,但你只需要做規定數量的鞋子,其餘時間即使休息也能得到應得的——」

「恕我拒絕,小姐。」男人不再對葛蘭雪感興趣,「我是市民,有資格當選代表;但你買了我的時間,我還算市民嗎?還是奴隸?別來這一套。」

他的製鞋手藝不夠精湛,沒錢買原料做厚皮的,還把鞋邊弄得皺巴巴的。女爵在心裡隨便找了一個借口說服自己,捂著鼻子快步離開。

「我剛才所做的,以後就是你的使命。」葛蘭雪邊走邊說,「議會時常會有新的決定,你要和代表溝通、和商會溝通,有時需要像這樣直接找特定的人。」

她說了一堆很複雜的句式,貝倫學著她的口氣說話,然後嘿嘿嘲笑。葛蘭雪說他「只會聽想聽的話」,不知不覺已經離開巷子走上街道。

鴉衛的藝術廣場上現在站滿了手持長矛的鴉衛士兵,光葛蘭雪從一側街道看到的兩三排長條陣列,身上的皮甲紋飾是被站在大門上的烏鴉。

手持芹菜柄的阿詩彌爾女神雕像下站著一位灰白頭髮的少年,他個子比貝倫初見時高了一些,現在正抓住腰間的劍柄正視前方,和來回走動的將領說話非常自如。

主堡大門內匆匆趕來幾名大臣,他們等幾位公爵到場再一起去找小加福林,雖然爵位相同,按年齡來算,挪爾威公爵要叫他們叔叔。

大臣臉色蒼白,掃視了一圈士兵陣列。「公爵大人,來鴉衛城還要帶這麼多武卒嗎?」

「這些都是我出行的標配,邊境敵人眾多。」小加福林操著沙啞的嗓音回答。「我要見殿下和英菲寧王妃。」

老公爵接過話:「殿下你隨時都可以見,但王妃現在正關禁閉,無法接見任何人。」

「好啊,沒問題。」小加福林瞥了一眼隨行將領,後者高聲吶喊:「所有人,進駐主堡!」

一接到命令,挪爾威的士兵立刻抬起長矛踏步前進,直直逼近諸位大臣和公爵。親王的親信們快速後退兩步,把手搭在劍柄上,但士兵與他們擦肩而過,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小加福林冷笑一聲,在自己翻身上馬,一甩韁繩離開了。

主堡中的守軍在將領召集他們的時候不是在瞌睡就是在打牌,根本沒有想到挪爾威公爵會在王妃禁閉次日就率兵抵達衛城。戍衛將領被五花大綁交在總管手上,想不通為什麼會受到這等待遇。

「堅持,堅持住……」

所有挪爾威士兵擠在大門內外,公爵本人被要求獨自進入主堡。小加福林在跨上第一級台階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他還沒有想好見到親王殿下后該怎麼開口。但是他必須做出兇狠地表情,讓所有人知道挪爾威現在很生氣,臨行前,他的母親還誇他「已經是個真正的君主了」。

他步行走入二樓的大殿,克洛維正在那裡等他。親王殿下這次佩戴佩劍出現,在寶座前板著不再年輕的臉凝視來者,半天沒有說話。小加福林緊咬牙關,同樣也不作任何反應,直到身邊的爵爺提醒他行禮,他才醒悟過來。「殿下。」

「加福林卿,能在這裡見到你真是令我意外。」克洛維如是說,語氣中卻沒有一點驚訝的感覺。「我本計劃邊境巡視時去你那裡。」

「殿下,我來此是為了王妃。」小加福林向前一步,「我聽聞她被您關了禁閉,這其中可能有什麼誤會,請您撤銷這一命令。」

「你的消息可真靈通,我的公爵大人。」克洛維不再站著,走回寶座坐下。「就算是北風,把這事吹到邊境也要一天一夜吧。」

小加福林開始冒出冷汗,在他的幻想里,和親王的對話到他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就應該結束了。年輕的公爵支支吾吾了半天,所有比他年長的人都默不作聲,用冰冷的眼睛凝視他的醜態。「我、我只是覺得王妃是好人,不應該受懲罰。」

克洛維嘆了口氣,疲憊地抹了一把臉。「很多事並非你看到的那樣,孩子。王妃她平時行為不端,我不得不時刻關注她。鴉衛內外都在說她的閑話,但我能做什麼?我只能對所有人說她什麼事都沒有,能為她擔心的只有我一個人。」

一旁的總管暗示克洛維注意措辭,小加福林還沒有到了解這種事的時候。年輕的挪爾威公爵眼中含淚,他只是感到自己很無能。「我以為王妃是受害者。」

「是,她是,所以我在保護她。」克洛維招招手,讓小加福林來自己身邊。小加福林的手剛剛開始長老繭,周邊還有柔軟的地方,隨便一捏就會變成紅色。「你要好好保護手上的皮膚——我允許你隨時探望王妃,這是我給你的特權。鴉衛堡很安全,以後來的時候,不需要那麼多護衛,知道了嗎。」

小加福林猶豫半晌,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克洛維鬆了口氣,揮手讓人帶他去山頂見一見英菲寧。在此之前,年輕的挪爾威公爵親自出門遣退了自己的護衛,只帶走兩名將軍一起上山。

克洛維目送小加福林離開,身邊的總管示意他看殿中的戰爭女神像。親王搖搖頭:「挪爾威在鴉衛全境都有威望,這事就放在心裡吧,何況他已經來鴉衛城了。」

總管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這就去準備空房間。」

狼車一路顛簸,在半山腰停下、換車,都是讓小加福林感到新奇的事。他摸了摸送他半程的狼犬,後者甩著舌頭把腦袋湊過去,濕濕的鼻頭噴出熱氣。一名膚色白皙的少年為他遞上手巾,小加福林愣了一下:「您是哪位爵爺的公子?」

「我不是什麼公子,公爵大人。」少年低垂長長的睫毛,聲音細嫩得像個女孩。「我是英菲寧王妃的侍者。」

「王妃的侍者?」年輕的挪爾威仍不相信,從狼車上站起來,捏住侍者尖尖的下巴。「她身邊的人……都像你這副樣貌嗎?」

侍者疑惑地抬起眉頭,但不敢抗拒。「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但我想,我是夫人身邊最丑的一個。」

小加福林翻了個白眼,坐回座位催促狼車前進。山頂宮門從前幾天開始就一直沒有打開過,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見到公爵也毫不動搖,他們還沒有收到親王的命令。「停車!所有人不得入內。」

隨行將領指著小加福林:「挪爾威公爵已經得到殿下允許,請打開大門!」

兩人僵持許久,小加福林也沒有任何反應,抱著手肘靜靜等待,直到總管駕車從山下趕上來為他們解釋。宮門緩緩打開一條小縫,足夠幾人一個個入內。

這大概是小加福林第一次進領主宮殿,以前若是來過也不記得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希望能從中嗅到王妃的味道,但只能感到高山上的雪渣子味。醒目的紅色宮門立刻吸引住他的注意,他不假思索地走過去,要求侍者為他開門。

小加福林先把腦袋探進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榻上中央的英菲寧,透明的薄紗籠罩住她的全身。年輕的公爵快步走過去,一頭撲進榻里,英菲寧也嚇了一跳:「怎麼了,這是誰?」

「是我,加福林。」小加福林聞到了久違的玫瑰香氣,貪婪地把頭埋進英菲寧的懷裡。「我太想您了,您說過朝聖日要來的。」

「朝聖日還沒到呢。」王妃壓低聲音,「而且你也不該出現在那裡。」

小加福林抬起頭:「信和金子我都收到了,還聽到一些傳聞。我知道您有危險,所以立刻過來了,什麼都不能阻止我。」

「但你現在也在城裡,如果真遇到什麼麻煩,誰來救我們呢。」

莽撞的公爵一時答不上來:「我不想想這些,走不了那就不走了。」說著就索性背對她躺下。

王妃的榻軟軟的,以前是王國第一張羊毛榻,絕大部分公爵都無福享受——最重要的是,這上面都是她的味道,一閉上眼睛,小加福林就能感到英菲寧伸開雙臂抱著他,在他耳邊呼氣。

「那可不行,」英菲寧想要推開他,但他根本感覺不到力量,「你必須離開,否則,否則我就撓你痒痒。」

「嘿,」小加福林笑著打開王妃的手,「我不怕癢。」

「但我記得不是這樣。」

在蘭德葉爾大陸,以吟遊為業的人散落在各處,他們的足跡漫無目的,每一片真實或幻想的土地都能成為詩篇。他們通常穿用碎布拼接而成的舊衣服,戴飾有翎羽的帽子,有的則別出心裁地刺破耳垂,掛上木製耳墜。

大多數吟遊詩人都是孤獨的,唯一的朋友只有自己親手製作的魯特琴「鳴多」,但這一位無疑是幸運的,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中,有一個年輕的學徒一直跟隨他,始終沒有放棄成為詩人的夢想。

老詩人認為這個孩子很有天賦,他很早就學會了如何打造鳴多,並開始學習指法和演奏。初學時,小學徒和普通人一樣笨拙和慌亂,老詩人就親手糾正他的姿勢,食指貼著食指、拇指覆住拇指,直到那稚嫩的肌膚逐漸熟記斑駁的皺紋和粗糙的老繭。

如今小學徒已經成才,他高大英俊,能彈唱出一手美妙的歌曲。老詩人沒有什麼好教的了,希望他能像真正的吟遊詩人一樣開始獨自遠行,可即使停止教授和複習,小學徒也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

老詩人嘆了口氣,在長滿蒲公英的山坡上坐下,讓小學徒和自己面對面。小學徒非常高興,以前學彈琴也是這麼坐的,他立刻盤腿坐好,把魯特琴架在上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師父的手指,看他要彈什麼曲子。

老詩人重重地吐息,將全身心託付給阿詩彌爾。他的指尖在羊腸線上輕輕一劃,彈出幾個連續的音符,降調和停頓讓旋律聽起來彷彿是一首田園詩的開頭。

小學徒發出輕聲驚嘆,這是他第一次聽這樣的曲子,是全新的體驗。他企圖儘力看清師父的技法,心中默誦被彈出來的樂譜,但那甚至沒有華麗的花音,琴弦似是被風輕輕拂過,和蒲公英脆弱的莖枝一同搖顫。

逐漸變成單調的曲子開始反覆,老詩人動了動許久沒有放聲的歌喉,年邁讓他嚴重走調,聽上去只是斷斷續續的嗚咽,小學徒聽完一遍勉強能哼唱出來。啊,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第一次聽老詩人唱歌,那是世上最美的聲音,從那時起,他就幻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這天籟的和弦。

老詩人太老了,他已經快要唱不動了,但他多想在為那孩子多彈幾首曲子,可彌留之際,自己心中只有這一首最最簡單的。小學徒滿臉淚水,將自己的鳴多輕放在一邊,扶住師父的手掌。曲子正彈到一半,老詩人只剩一根手指撥動琴弦,小學徒只能帶著他錯誤百出地彈完,在他耳邊哽咽著唱歌。樂曲終究是有休止符的,尾聲離開琴弦的一瞬間,老詩人微笑著吐出嘆息,山坡上的清風吹散所有蒲公英,向著遠方飄揚上空。

「哈……哈……」

小加福林把頭埋進榻墊里,臉頰上的紅暈一直紅到耳根。英菲寧半掩著嘴動了兩下喉嚨,然後重新倒向年輕的公爵,輕輕咬他滾燙的耳垂。「聽話,回莊園等我。」

他幾乎停止了思考,腦子變得軟綿綿的,剛才發生的一切如同幻夢,越是清醒越無法回味。侍者為他整理好衣物,由王妃親自抱他走到宮門前面,小加福林抓住她的手:「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你到外面就知道了。」

英菲寧吻了他一下,撫住他的肩膀暗暗一推,侍者正好開啟了宮門。門外站著好幾名魁梧的士兵,克洛維不知何時來的,正坐在桌旁享用食物。他看了一眼小加福林,什麼都沒有說。

年輕的公爵最後看了王妃一眼,眼神忽然變得堅定。他向親王鄭重道別:「殿下,此次離開邊境是我的魯莽,請您恕罪。」

「我並不怪你。」克洛維看著紅色大門關上才開口說話。「鴉衛城有多餘的房間,你可以待到任何時候。有加福林卿的士兵守衛衛城,我會感到非常安心。」

小加福林幾乎立刻拒絕了這個邀請。「東線不能沒有挪爾威,這是每個鴉衛人都知道的。我會把士兵全都留在城裡,自己回去。」

克洛維愣了半晌,仔細打量小加福林一遍,最後苦笑著仰起頭。「你真的長大了,我們兩個的父親都會因此欣喜萬分的。你坐我的馬車回去吧!士兵就暫時留在城裡,我的將軍會訓練他們兩個月,朝聖日前他們就會回去。」

宮門合上后,英菲寧一直在後邊站著,可惜大門太厚,小加福林和克洛維說了什麼一點都聽不到。忽然牆板後頭發出悶悶的叩門聲,王妃趕緊走過去問話:「外面都說了什麼?」

「殿下同意公爵離開了。」侍者的聲音透過牆面傳出來。「只是留下了他的士兵。」

「那就讓拉加貝爾送他回去。」

侍者又敲了兩下牆面作為回應便不再出聲了,大概已經離開。英菲寧嘆了口氣,坐在梳妝台前發獃,一直到所有燭台都被點亮的時分,親王殿下派人來請她用餐。

「我沒有胃口。」王妃沒有離開原位,「請告訴殿下,我要去溫泉沐浴。」

「殿下現在正在接待聖主來的客人,很希望您能參加。」那人頓了一下,「殿下要是覺得滿意,興許能答應您的要求呢。」

英菲寧心中鬱悶,但也好奇克洛維的客人是誰,便打發來人離開。數小時后,她穿著帶烏鴉羽毛的魚尾裙出現在會客廳里,和親王面對而做的竟然是個腳尖都碰不著地面的小不點。

「英菲寧,你來晚了!」克洛維滿是溺愛地責備她,看上去像是位合格的丈夫。「這位是盧特堡女爵,但願你們之前認識。」

「我們的確認識。」英菲寧笑著接受葛蘭雪的提裙禮。「交情不淺了,是吧?」

「那場意外發生之後,我一直在派人尋找夫人的蹤跡。」葛蘭雪看上去分外高興,「現在見到您安然無恙,我也能安穩入睡了。」

桌上的餐食一如既往是烤魚排,三人在壁爐邊寒暄了幾句,大約說了聖主城如何,陛下近況如何。「十二世陛下深居簡出,我也只是偶爾見到。」女爵如是說。「陛下和總管大人特別關注獅衛周邊的戰事,還有物價問題,陛下希望能在全國各地增加兩樣商品的產量:鐵器和糧食。」

克洛維接話:「文迪公爵剛剛和庫寧停戰,陛下不用過分擔憂。」傭人給葛蘭雪添酒,只有她的杯子空得很快。「不過王兄能表達自己的看法,倒是令我大吃一驚。」

「這是陛下和諸位大臣商議的結果。」葛蘭雪忽然改口。「聖主領內已召集了大批工匠同時作工,產量見漲。我想不出意外,陛下就會頒布法令,在各地徵用土地,興建工廠。」

「徵用土地?」英菲寧在克洛維身邊直起身子反問,「陛下想要收回封地嗎?」

「同以前一樣,陛下會在衛城和直屬封臣領內選址建廠,至於殿下如何徵用自己的封地並不會幹涉。我只是作為信鴿,為兩位帶一些都城內的消息。」

英菲寧伸出手打斷她。「我不知道陛下是怎麼做的,但把一群人都關在一個大房子里不停做工,難道不等同於奴隸?」

葛蘭雪的小臉變得通紅,認為王妃會那麼說是因為她還沒有提及關於薪酬的事。「您有些過激,夫人,您只是在一味拒絕我。」

「好了,女士,小姐!」克洛維一邊拍手一邊出言喝止,「無論如何,如果陛下有令下達,鴉衛一定會照做。最近英菲寧過度勞累,請女爵見諒。」

葛蘭雪明顯有些鬱悶,多喝了很多酒,臨別直言另有要事,不在城裡住。克洛維目送女爵離開,用鼻孔表達了自己的失望,向後躺進軟墊里。「女爵和別的聖主貴族不一樣,你在她面前失態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離開寢宮,多少有些不適應這裡的空氣。」英菲寧冷嘲。「朝聖日在即,我需要做些準備。」

「今年你就不要去都城了。」

英菲寧不可思議地望著克洛維,後者卻在閉目養神。缺席幾次朝聖不是什麼大事,但議會必須要有鴉衛席位,情報不能中斷。她不敢想象一群外地人在討論北方事宜時會得出什麼結論。

「這不——」

「給我待在宮裡!」

克洛維聲音不大,只是一字一頓地說話多少有些威脅的意味。本想上來收拾餐具的傭人中途停在原地,轉身躲進燭光找不到的地方。親王避開妻子的視線看向另一邊:「我們的婚姻本來就是錯誤,不存在任何感情。如果你當王妃當過癮了,隨時都可以和我說。」

「這事我是知道的,殿下。」

英菲寧抬了一下眼皮,起身向克洛維告退。伊薇仍在禁閉中,跟著她的只有一名侍者,沒人敢詢問王妃去處,她自顧自前往山腰的聖徒溫泉,門外的看守自動為她開門。

英菲寧進入溫泉后始終沒有更衣,而是繞過水池走進一條被蒸汽遮住的小路,那裡另有一扇木門。穿過人為鑿出的小道和階梯,聖徒山的另一邊竟然還有一個獨立的平台,一匹白色駿馬正站在半封閉的馬槽前面接受數名侍者的照料,一看到他,英菲寧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許多。

她繞過忙碌的少年們,伸手搭在涅爾的脖子上。白色駿馬回頭認出了撫摸他的人,用吭吭的吐氣聲作為歡迎詞。侍者們按照王妃的要求,用溫泉水給涅爾清洗,背上披有毛毯,但這匹純種的格里凍原馬不會感到寒冷。

英菲寧不斷貼近涅爾,最後完全攀在了脖子上,手指撥動他的耳朵。侍者們則識趣地收拾起水桶,踮起腳尖離開馬廄,合上木門時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涅爾垂下腦袋,讓英菲寧可以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王妃發了很多牢騷,最後都會以沒關係結束。「——不過我不在乎。今後我會一直待在主堡里,隨時都能來看你,我很滿意。」

閑談逐漸變為情話,涅爾的耳朵感到有些癢,像蝴蝶翅膀一樣扑打了幾下,英菲寧覺得有趣,高興地笑出聲來。她的眼神變得迷離,手臂不知何時貼在馬腹下面游來游去,好像是在尋找什麼。

「加福林說到底還是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她親了一下涅爾的臉頰,「但是你現在幾歲?還很年輕嗎?」

涅爾噴出一鼻子熱氣,焦躁地移動后蹄,這彷彿是一種應允,英菲寧的臉紅得像是一朵盛放的玫瑰,在涅爾的注視下跪了下去。

夾雜著雪花的冷風吹進黑暗的甬道,發出怪物一般的嗚咽。葛蘭雪看著英菲寧跪爬進她看不見的地方,才把木門關上。通道內頓時變得一片漆黑,貝倫急忙貼在門上的玻璃窗前向外張望,積雪讓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我信守承諾,帶你來看王妃了。」戴著白皮帽子的葛蘭雪朝貝倫的後背說話,「你現在也要答應我的條件,和我一起回聖主。」

透過玻璃上的光線,葛蘭雪看到貝倫動了動嘴皮,隨即把臉完全沒入黑暗,他失約了。他本想趁這個機會回到英菲寧身邊,繼續當她的隨從,但女爵告訴他,王妃已經把他忘了。「她心裡不會有你,只會利用你做事。」

「我是個瘋子,沒用的人。」

葛蘭雪一愣,縮起嘴唇瞪著那個和山壁融為一體的黑影。她本可以把這話理解為一個瘋子因遭拋棄而說的賭氣話,心裡卻不願意承認這個理由。

英菲寧仍在馬廄中沒有出來。

「我為了你,對親王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必須守約。」葛蘭雪把什麼東西交給貝倫后就轉身離開了。「這是王妃讓我轉交給你的,那麼,我要做的事都完成了。」

貝倫摩挲著遍布刮痕的牛皮封面,探出手指分開一張張邊緣筆直的頁面。只要一經手,他就能知道哪些已經寫過,哪些還是新的,因為鍊金術師的一生就是羊皮紙的一生。葛蘭雪已經快要走到另一邊的盡頭,她打開門讓光線透進來,站在邊上不動了。就在這時,貝倫把羊皮紙簿子塞進褲腰帶後面的皮扣里,用最快的速度奔向光明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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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悲歌之菱形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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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諾帝梭的腰帶/無法停留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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