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窩窩頭襲擊白饅頭
除非萬不得已,田震是不願意到周忠貴家裡去的,見到尤蘊含他心裡就亂,尤其是當著周忠貴。他這次到周忠貴的家裡來,就是萬不得已。他到縣裡參加農業學大寨會議,謝書記特別指出,參加會議的社長要連夜向黨委書記彙報,三天內拿出實施意見。回到公社,天已見黑,田震沒有回家,帶著一摞文件直接去了周忠貴的家。
周忠貴的家裡還是那副老光景,尤蘊含在忙活飯菜,周忠貴坐在小飯桌前的小馬紮上看報紙。見田震進來,周忠貴並未起身,撂下報紙問道:「回來了?」
田震跟尤蘊含點點頭,徑直走到了周忠貴跟前,說道:「謝書記要求連夜彙報,你看,來的也不湊巧」
周忠貴直接遞給他一個小馬扎:「坐下一塊吃吧。」
田震婉拒道:「不用了,我回家弄點就是了。」
尤蘊含將一盤醬肉放到了小桌上,對田震說:「你家裡沒人,哪有吃的?」
「我上食堂。」田震答道。
「呵呵,這不是生活困難時期了,不愁你吃頓飯。」周忠貴對田震說。
田震看主人不是虛讓,也就坐下了。尤蘊含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道:「下班的時候,我碰著克楠了,今天是周末,她去聯中接孩子了,等她們回來,我把她娘倆也叫過來,咱們一起聚聚。」
田震的兒子田亮今年剛上初中,在公社的聯辦中學,離公社大院七八里地,逢到周末,田震或畢克楠都要把他接回家,做頓好飯慰勞慰勞。當尤蘊含去了堂屋後邊的小廚房,田震將包里的一摞文件掏出來,遞給了周忠貴:「會議的內容,文件上都有,你自己看吧。臨走,謝書記讓我給你捎個信,農業學大寨,山區主要是修大寨田,平原主要是抓灌溉網,咱們跟南流公社,既要抓灌溉,又要抓產量,爭取畝產過五百斤,給其他公社做個榜樣。」
「五百斤,五百斤,提高一百斤,不輕快,不輕快啊!」周忠貴感到了壓力。
田震卻掃了小飯桌一眼,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老周啊,當年你一碗菜湯打發我,那是鬧飢荒,現今,困難過去了,你可不能應付差事啊!」
他的話兒尚未落地,尤蘊含拎著一壇黃芪酒端著一個大瓷盆來了,當瓷盆放在了小飯桌上,田震差點驚叫起來,這是一盆蘑菇燉雞,還冒著熱氣。田震趕緊對尤蘊含說:「我收起我剛才的話,今天要飽餐一頓!」
周忠貴剛把黃芪酒倒在酒杯里,外邊便響起了自行車撐地的「嘎吱」聲,早已備好碗筷的尤蘊含站起身來,對田震說:「她娘倆來了,我去叫她們。」
當畢克楠把兒子田亮帶進來,向來一板一眼的周忠貴忍不住笑了,因為田亮身上穿著青色的學生裝,頭上竟裹著紅色的女人圍巾。
「亮亮,你這是演得哪一出啊?」周忠貴好奇地問孩子。
畢克楠一把拽住兒子,賭氣似的地對周忠貴說:「亮亮,讓你周大爺看看,那些野種太猖狂了!」
說著,她解下了亮亮的紅圍巾,孩子的左前額上露出了一塊帶著血跡的傷疤。剛合上房門的尤蘊含急忙靠上前,問亮亮:「亮亮,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讓同學用磚頭打的!」畢克楠氣憤地說。
「怎麼回事?」田震也站起來,問兒子。
亮亮噘著嘴,卻不肯說話。尤蘊含伸手扶著亮亮的脖子,親切地說:「走,到屋裡去,我給你上點葯,不要緊的,一點外傷。」
等亮亮跟隨尤蘊含進了屋,畢克楠才憤憤不平地對周忠貴和丈夫說:「這上初中還不到一個月,挨了三次打了。」
「誰幹的?」周忠貴和田震幾乎同時問。
「大院外的孩子。」畢克楠答道。
「大院外的孩子?」周忠貴感到奇怪。
「對啊。」畢克楠說。「可真怪了,上小學時,亮亮跟農村的孩子處得可好了,但一上了聯中,跟農村的孩子一塊兒住校、吃飯,經常有農村的野蠻孩子找亮亮的茬,特別是放學回家的周末,一些農村野孩子平白無故地圍攻堵截他,棍棒打、磚頭砸,氣死我了!」
田震也感到奇怪,問畢克楠:「是不是亮亮惹人家了?」
「哪裡!」畢克楠對田震說。「你兒子那個慫樣,敢招惹別人嗎?」
「這可就怪了。」周忠貴無奈地晃晃大腦袋,又對畢克楠說:「你快坐吧,先消消氣。」
畢克楠坐下后,田震又問她:「農村的孩子為何對待亮亮這樣呢?」
「不光對亮亮一個人這樣。」畢克楠說。「他們對公社大院里的孩子都這樣。史部長的強強被打傷了脖子,另外幾個機關子女也都身上有傷。」
她反映的情況,引起了周忠貴的警惕。
「亮亮,包好傷了嗎?」周忠貴站起來,朝著屋裡喊。
尤蘊含扶著亮亮的肩膀一塊走了出來。
「亮亮,告訴大爺,都是些什麼孩子欺負你們?」周忠貴鄭重地問亮亮。
「村裡的孩子。」亮亮答道。
「他們為什麼欺負你們?」周忠貴也有些氣憤。
「他們吃不上白饅頭,嫉恨我們。都住校,誰吃什麼一清二楚,他們一天三頓黑窩窩頭,而我們大院里的同學在老師食堂吃,一天兩頓白饅頭。」
孩子的話,像一記悶拳打在了周忠貴心上,他慢慢坐了下來,田震和尤蘊含也無語地低下了頭。唯有畢克楠恨恨地仰著頭,對周忠貴說:「周書記,這事你得管啊。史部長拿著匣子槍嚇唬過那些野孩子,但不管用。他們都是根正苗紅的貧僱農子女,不怕嚇唬。」
周忠貴望著酒杯,神情恍惚地說:「老史做事太欠考慮了,怎麼能拿著槍嚇唬他們呢。」
他又問田震:「老田,這事你看怎麼處理?」
田震聽出他想將孩子鬥毆的事兒交給自己,急忙推脫道:「這些日子,正值麥子拔節的關鍵火候,我得靠著農科隊的種子田裡。」
對農業非常熟套的周忠貴對他說:「灌水、施肥,也就是三五天工夫,忙完了種子田,你再關照一下學校的事兒,畢竟跟亮亮有關嘛。」
田震沒法推脫了。
等種子田澆灌了拔節水之後,田震騎車來到了公社聯中。林校長是位恪守中國傳統文化的老知識分子,五十多歲,頭髮灰白,身上依然穿著早已退出歷史舞台的灰色長衫。在他那間灰暗的辦公室里,他泡了一壺珠蘭茶,跟田震邊喝邊聊起來。讓田震詫然的是,談到學生打架的事兒,林校長神情漠然,沒有絲毫的驚訝。田震覺得其中必有隱情,便問道:「林校長,看來你是清楚這事的了?」
林校長微微點頭,但沒吱聲。
「那是個什麼情況呢。」
林校長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了窗口前,對著操場對面的食堂說:「站在這裡,等到開飯時,田社長,你就會一清二楚了。」
怕田震不理解,林校長這才解釋道:「開飯的鐘聲一響,大批的同學就會呼呼啦啦湧進學生食堂,然後拿著黑黝黝、黏糊糊的窩窩頭,拎著盛鹹菜的瓶子走出來,到那片小樹林里就餐,而七八個大院里的學生,卻拿著飯票去了旁邊的教師食堂,在餐桌上吃炒菜、吃白饅頭,都是學生,兩種待遇,天地之別,你說那些啃黑窩窩頭的學生能不生氣嗎?於是,一群調皮的農村孩子就結成了團伙,利用周末放學的機會,圍追堵截大院里的孩子。」
「既然發現了情況,學校就沒採取措施嗎?」田震帶有責怪地問林校長。
「怎麼沒呀。」林校長話里也帶有怨氣。「我曾經派老師護送大院里的學生,可是,心中有怨的學生太多,老師注意了這一夥,又冒出了那一夥,就像當年的游擊隊,防不勝防啊。」
儘管田震早有想定,但沒料到問題如此嚴重。他跟隨林校長望著窗外的食堂說:「看來要解決問題,首先要平衡同學們的心理啊!」
林校長努努嘴巴,表示認可。
回到了公社,他問在黨委辦公室值班的史祖軍:「周書記上哪兒了?」
「到縣裡去了。你沒看報紙嗎,又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縣裡對運動骨幹進行培訓,由周書記親自帶隊,傍晚回來。」
田震用玩味的語氣說道:「這運動一個接一個啊。」
「搞社會主義嗎,革命運動就是要一浪連著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別看史祖軍文化不高,但這些年的運動鍛煉,使得他嘴皮也俏了。
說著,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田震:「哎,學生毆鬥的事兒,咋樣了?」
這樣,田震便講述了在聯中了解到的情況,然後告訴他:「我想跟周書記商量一下,爭取讓農村學生每周也吃上一頓白饅頭,這樣同學們之間的矛盾也許就緩解了。」
史祖軍卻說:「田社長,我覺得你思路對頭,但考慮不周。」
他又講道:「你想,咱們的孩子起碼一天一頓白饅頭,即便你讓農村學生每周吃一頓白饅頭,還是不公平啊。」
田震輕鬆笑道:「這我早就想好了,讓大院里的孩子把定量統統交給學生食堂,跟農村孩子吃一樣的飯。」
「這,恐怕不好吧。」史祖軍說。「不能解決了一個矛盾,又激起另一個矛盾啊。」
田震看透了他的心思,說:「老史啊,別心痛自己的孩子,吃點粗糧怎麼了?」
史祖軍還想爭辯,田震的話早就搶在了他的前頭:「別,你別再說了,再說我就把這事推給你來處理。」
史祖軍不敢吭聲了。因為孩子群毆的事兒看似簡單,實則很棘手。
為了處置孩子群毆的事兒,田震又來到了糧管所,詢問哪裡還有可調劑的麥子,肖大嘴沉思片刻才對田震說:「粗糧我們還有些庫存,但細糧,只有兩萬斤指標了。」
「什麼意思?」田震不太懂的這些業務術語。
肖大嘴解釋道:「不是要搞社教嗎,各公社都要成立社教宣講隊,縣裡撥給了咱們公社五萬斤專用糧,其中麥子二萬斤。」
「我們公社有權調節嗎?」
「應當是有,但……」
「怎麼了?」田震問。
「周書記是社教運動的組長,調節這批糧食得他點頭。」
從糧管所出來,田震沒有回公社,而是把自行車支在了公社大院東面的小樹林里,他要等周忠貴,因為社教運動骨幹培訓班今天結束,這裡是他們返回的必經之路。
春天裡,廣袤的原野在晚霞調教下奇幻地變化著,大片的麥苗谷秧閃射著金黃的光輝,一道道丘陵山峰展露著蒼翠的英姿,春風習習,花草飄香,田震遙望這片家鄉的土地,禁不住激情澎湃,浮想聯翩。忽然,他覺得林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扭頭一看,竟然是民政助理趙爾芳。他只打量了一眼,就發現她右手夾著的衣盆里有男人的舊軍裝,而她發現他注意了衣盆里的舊軍裝,雙頰頓然紅了。因為她是個孀婦,洗大男人的衣服難免令人關注。而趙爾芳也確實是個歷經風雨的人物,她很快就平靜下來,一板一眼地對田震說:「田社長,我正想找你呢。」
「噢,有事嗎?」
她故意將衣盆轉到了胸前,落落大方地說:「縣裡給了民政一個轉干指標,想聽聽你的意見。」
「跟周書記彙報了嗎?這事應該先跟他說。」
「彙報過,他讓我再徵求你的意見。」趙爾芳說道。「縣民政局的標準是,從退伍軍人中推薦一個,最好是負過傷、立過功。」
「啊呀,這兩條加起來,人選就很少了吧?」
「我查了一下,在職的退伍軍人中,沒有轉乾的,只有姜元成符合條件。」
一聽是姜元成,田震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但考慮到自己的身份,他的話還是很委婉的:「既然有符合條件的,那就應當優先考慮啊。但是,也不能太教條了,還得考慮考慮人品、考慮表現。」
「那你的意思是?」她追問道。
「這事肯定還得上黨委會,」田震仍然堅持自己的態度,「即使在黨委會上,我也要強調考察人品,考察表現!」他清楚,在姜元成的問題上,周忠貴應當是跟自己的高度一致的。或許趙爾芳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觀察著田震的臉色,知趣地說:「看來我得重新尋找候選人嘍。」
田震略一眯眼,算是認定。趙爾芳也便離去了。
臨近天黑,遠處才傳來一陣自行車的鈴鐺聲,田震估計社教骨幹回來了,便朝著公路靠了幾步。車隊出現了,領頭的果然是周忠貴。
發現了路邊等待的田震,周忠貴讓其他人先走,獨自下車來到了田震跟前。
倆人一朝面,田震便說起了調節一萬斤麥子給聯中的事兒,周忠貴聽后,僅僅「噢」了一聲,並沒有表態。田震見他態度不明朗,又申辯道:「從各大隊抽調的社教骨幹,都是經歷過舊社會苦難的中青年,為了孩子,讓出一口細糧,難為不著他們。」
周忠貴卻說:「問題可沒有那麼簡單。對這次搞社教的資金、物資,上級要求定向專用,隨意挪動,責任算誰的呢?」
「嗨,這點小事,不吭不響就行了。」
「可別這麼說。」周忠貴看起來很嚴肅。「這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主要是認清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提高對階級鬥爭的認識,解決走什麼路,誰掌權的問題。因此,隨意挪用社教物資,可不是小事啊。」
田震見他這麼較勁,急躁地揮手說道:「既然這樣說,那我不管了,等學校的事情鬧大了,你來收攤子吧!」
「你看你老田,急什麼呢,慢慢想想,總會有辦法的嗎。」周忠貴見田震急了,也就有了通融的表現,他想了想,又對田震說道:「這樣吧,明天召開社教骨幹動員大會,你順便徵求一下大夥的意見,如果大家同意你的想法,咱們再議。」
田震只得順從了。
到了第二天的會上,田震提出了為了改善學生生活,社教隊發揚風格,細糧換粗糧的問題。由於這些社交骨幹都是從各大隊抽調的,常年吃不上白饅頭,一聽要讓出一半的細糧,起初沒人肯表態,這時,列席會議的黨支書陳鐵掌踢了旁邊的一個女青年一下,這個又瘦又黑的女青年便站了起來:「俺說兩句吧,雖然俺也想吃白饅頭,可是俺必定是大人,為了那些孩子們,俺願意讓出細糧來。」
田震問她:「你是哪個大隊的?叫什麼?」
陳鐵掌替她答道:「百草村大隊的,生產隊會計陳朝霞,也是這次選拔出來的社教隊員。」
緊接,陳鐵掌又站了起來:「俺叫陳鐵掌,百草村大隊的支書,俺是個老貧僱農,今天來參加這個會議,心裡有幾句話要說。舊社會,俺們沿河村十個年頭,三澇五旱兩平和,填飽肚子都是大問題,如今新社會了,不說別的,飽飯總算有了吧?如今,孩子們遇到了難處,咱這些過慣了窮日子的窮肚子,給孩子們讓出口好飯不要緊吧?」
他這話,立刻引得一些社教隊員站了起來……
散了會,田震拽著肖大嘴來找周忠貴抓落實,沒想到周忠貴打量了田震和肖大嘴一眼,謹慎地說:「雖然大家表了態,但這件事不易操之過急。你們想想,別的公社還沒有這麼做的,一旦出了事,誰負責?槍打出頭鳥啊!」
肖大嘴早就看不慣周忠貴這種謹小慎微的做派了,但受職務限制,他還不敢跟周忠貴明著對抗,氣得扭過了頭去;田震見周忠貴仍然前怕狼后怕虎的,強壓憤懣,故意誇張地說:「周書記,如果學生的事情壓不住,鬧大了,影響可不好啊。你想想,貧下中農子女跟革命幹部子弟群毆,發生在社教運動中,總得有人承擔責任吧?」
一件小事,讓田震這麼上綱上線后,變得非同小可了。周忠貴的大眼珠子咕嚕咕嚕轉了半天,對田震說道:「老田,這次社教運動,縣裡由張部長具體負責,他就在南流公社抓點,你趕快去向他彙報,如果他同意了挪用社教專用糧,事情也就萬事大吉了。」
面對如此小心的周忠貴,田震也沒辦法,便答應去南流公社跑一趟。
第二天上午,南流公社大門口的一則聚集了十幾個人,公社秘書手握一支大號排筆,在新貼了白紙的宣傳欄上書寫通欄標題,圍觀的有公社幹部,還有縣委張部長和公社書記譚永吉。張部長穿著黃色呢子外套,領上的風紀扣緊扣著,他右手夾著香煙,左手背在身後,眼睛緊盯著秘書的排筆。秘書蘸滿了紅色的粉彩,寫下了這麼幾個大字:開展社教運動,促進……
這時,張部長問秘書:「小張,促進什麼呀?」
「您說呢?」機靈的張秘書停下筆,轉臉問張部長。
「我看應當是促進革命發展。」張部長答道。
穿著深藍色制服的譚永吉卻插話道:「促進革命發展是不是太空了。在全縣動員大會上,謝書記提出,這次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要達到兩個目的,一是增強階級鬥爭的意識,再就是促進生產發展。在這裡借用謝書記的話不是很好嗎?」
張部長用眼睛的餘光瞥了譚永吉一下,便不吱聲了。顯然,譚永吉當著眾人提出異議,張部長不太高興。
面對這種局面,看光景的幹部不僅沒有參言的,還有的人竟然悄然離去了。這樣,弄得舉著排筆的張秘書無所適從,面對著宣傳欄獃獃地發愣。這時,人群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聲音:「還是張部長說得對呀,促進革命發展,一句革命,將生產也就包括進去了。」
大家循聲望去,發言者竟然是僑鄉公社的社長田震。
譚永吉用奇異的目光看著田震,略帶嘲諷地說道:「還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啊!」
他這麼說,張部長也心驚了,皺著眉問譚永吉:「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譚永吉到挺會圓話,開著玩笑對張部長說:「您是欽差大臣,我怎敢降低您的身份噢。」他又用右手的大拇指比劃著田震說:「他跟我一類貨色,都是和尚。」
這話,引得張部長和眾人都笑了。這樣,張秘書也就心中有了數,筆走龍蛇,寫出了「促進革命發展」六個大字。張部長得意地點點頭,然後才側臉問田震:「田震同志,你來有事嗎?」
田震吧嗒吧嗒眼皮,算是回應。譚永吉伸手拍了田震一下,開著玩笑說:「歡迎外來的和尚傳經送寶啊!」
田震知道譚永吉對自己給張部長抬轎子不太滿意,目前又不便解釋,只能朝譚永吉擠擠眼睛,給他一種暗示。田震相信,譚永吉一定會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的。
精通官場規矩的張部長走到了稍遠的地方,站住后問跟過來的田震:「說吧,什麼事?」
於是,田震一五一十地講開了發生在聯中的事情。張部長聽后,朝遠處的譚永吉招招手:「老譚,你過來。」
當譚永吉湊過來,張部長又對田震說:「把剛才的話說給老譚聽聽。」
當田震複述了一遍,張部長問譚永吉:「你們這裡有這個情況嗎?」
機靈的譚永吉大約明白了田震來找張部長的目的,也誇張地說:「咋沒有啊,我的兒子幾乎每個星期都挂彩,我們正愁著沒法子應對呢。沒想到啊,這外來的和尚就會念經。至少我覺得,僑鄉公社的經驗,值得我們學習。」
「你學習什麼呀!」張部長白了譚永吉一眼。「問題既然已經存在了,我們應當研究解決,但怎麼解決,還得靠調查研究。」
有了田震的啟發,譚永吉也有了靈性,他對張部長說:「我們公社大院的孩子多,十幾個呢,幾乎每個周末都發生戰爭,當務之急,我認為要正視僑鄉公社的經驗,有的放矢,儘快落實。」
「別演了!」張部長不滿地掃了譚永吉一眼。「這叫什麼經驗,誰同意了,社教隊專用糧能隨便動嗎?還有的放矢,儘快落實呢!」
「張部長,搞社教運動是為了什麼?解決方向問題,突出階級鬥爭!而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為了政權鞏固、社會穩定,如果貧下中農的子女跟革命幹部的後代對立起來,這個影響、這個責任可就大了」田震跟譚永吉一唱一和,協同對付開了張部長。
受到兩面夾擊的張部長,瞅瞅田震,又瞅瞅譚永吉,微微仰頭說道:「你們不會不知道,社教運動是當前的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動用專用糧,沒那麼簡單。」
譚永吉的話比田震來得快,也來得巧:「張部長,對別人來說的確沒那麼簡單,但對您來說,也不是那麼不簡單。」
不願意吹捧領導的田中也隨著給張部長戴了一頂高帽:「張部長,以您的資歷,甭說這麼點事,即便再大,還不是您一句話的問題。」
張部長不說話了,僅僅眯著那深不可測的眼睛,像是看什麼,又不像看什麼。突然,他對田震說:「你回去吧,我考慮考慮再說。」
說完,他轉身走了。譚永吉看到張部長走遠,一把採住田震的胳膊:「兄弟,知我情嗎?」
田震眨眨眼,對譚永吉說:「你突然替我說話,一定是另有圖謀吧?」
「談不上,談不上!」譚永吉舉著手,搖晃著說。「你小子腦袋跟別人不一樣,這個辦法嘛,還算個辦法,我想參考,化解孩子們的矛盾。」
田震卻一針見血地指出:「譚大書記,你別瞎扯,我事先就沒跟說起過粗糧換細糧這個辦法。說,你還有什麼企圖!」
譚永吉看不好隱瞞了,只好跟田震坦白:「老弟,那我就實說了吧。起初你捧張部長,我還驚奇,這不是你的風格啊,後來一琢磨,你肯定有求於他,所以才調轉風頭,大力支援你。」
「當然,」他又說道,「世上沒有不吃料的耕牛。我幫了你,你也得幫我啊。」
「怎麼幫你?」
「聽說你們的小麥良種培育成了,到時候,你得給我千兒八百斤的。」
「嗬,幫了幾句話,就獅子大開口啊。」
「你可別忘了,張部長住在我這兒,我順著使勁,你的事兒八九不離十,我要是倒著使勁,那可就難說嘍!」
田震低頭想了想,又抬頭對他說:「好吧,我給你一麻袋良種,多了,一粒也不給!」
「摳門!」說著,譚永吉握住了他的手。
當田震趕回公社,剛好跟周忠貴相遇。
「老田,你行啊!」
行什麼呀?田震蒙頭蒙腦地望著周忠貴。
「張部長來電話了,同意粗糧換細糧計劃了。」說到這裡,他又朝著糧管所方向指了指。「我已經跟肖大嘴說了,具體如何操作,由他負責,你是社長,這點小事讓下頭的人干就是了。」
還沒等田震說話,周忠貴又說道:「老田,起初我不是難為你,動用運動的物資,太敏感了。這樣多好,張部長發了話,咱執行就是了。」
對於周忠貴如此在意得失,田震打心眼裡就看不慣,他扭扭嘴巴,直接去了辦公室。
又是一個周末的晚上,田震特意早回了家,進了門,他就問畢克楠:「亮亮回來了嗎?」
畢克楠喜洋洋地說:「到同學家裡玩起了。」
「同學,哪個同學?」
「就是過去跟他打架的那個朱紅軍,附近村裡的。」說到這裡,她輕聲笑了。「孩子就這樣,恩仇來得快,消得也快。自從吃一樣的飯了,同學們之間的隔閡也就小了,大院里的孩子跟村裡的孩子也逐漸熱乎起來了。」
她興高采烈,他卻忽然皺起了眉頭。
「你怎麼了?」她問。
「我再想,社教隊的糧食用完了,以後怎麼辦?」
「你還當社長呢!」妻子用嗔怪的目光看著丈夫。「人家肖大嘴說了,共產黨的待遇很是奇特,只要上去了,一般是不會下來的。」
「但願如此吧。」田震暗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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