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禪者
除夕。
這是一座冷清的旅遊古城,臨近春節旺季的時候還沒見好轉,本應遊人如織的步行街竟然有車子亂竄。
從下段走到中段,情況有所好轉,燃放煙花鞭炮的大人小孩兒漸多,遠處最熱鬧的上段更是煙火燦爛。
徐素,一個人,時而漫步,時而駐足,看看天邊的五彩繽紛。
有些人,就算兒女繞膝仍然會感到孤獨。有些人,在除夕夜裡單身走在清冷的街,也沒覺得有什麼苦仇。歸根到底是看修養,歸根到底只有一種方法:忘記自己。
忘我,是從一切苦惱煩悶中解脫出來,達到平靜的唯一方法,唯一。
手機鈴聲響了,徐素起先以為是家人,但是想起家人已經通過電話了,於是好奇地看看,是丁琳。
他「喂」了一聲,對方那清脆久違的聲音也「喂」了一聲,然後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完全不可能對話。
噼里啪啦持續了近一分鐘,世界才清靜了。
「好吵。」丁琳說。
徐素:「嗯,我在街上。有事么?」
丁琳:「……沒有。」
徐素笑:「沒有就好。新年快樂。」
丁琳:「新年快樂。你在哪兒?」
徐素:「街上……雲南。」
丁琳:「沒回家過年?冷么?」
徐素:「很顯然,沒回。風有點大,不過不太凍手,比上海好多了。」
丁琳:「為什麼去雲南?」
徐素:「我想創業,順便走走幾個地方,初步定了四個:黃山歸來不看山,九寨歸來不看水,西藏歸來不看天,雲南歸來不看雲,現在是四不看的第一站。」
丁琳:「呵呵,大叔總是這麼有想法。不錯啊……咦?不對,為什麼不先到黃山?離上海近呢。」
徐素:「因為天冷,先到雲南過冬。本來想到西雙版納的,但是在大理碰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所以暫時呆在這裡。」
丁琳:「哦?什麼有趣的事?」
徐素:「我剛到大理的時候這裡很暖和的,一下火車,那溫暖的風吹到身上,一下子把我融化了。於是我就先入住青旅,然後在豆瓣發貼找一個便宜的客棧長住。有一個叫『戒情』的古怪豆友說她家客棧保證便宜,保證院子大,保證設備齊。我問她到底有多便宜,她說『非常便宜』,你等來看房吧。於是我就去了。
我一進她家院子,我靠,還以為穿越了,這哪裡像個客棧,院子是夠大的,但是很亂很荒涼,垃圾遍地,一個客人也沒有,院里的花都枯萎了,草都蔫了。她連門都沒有關,我自己走進去的,叫了三聲『有人么?』,才有一個女人走出來。
那女的五官還算端正吧,但是衣衫隨便,頭髮亂亂的,眼神迷離不說,眼角還有眼屎。當時我就震驚了,難以置信地問:老闆娘?
那老闆娘不答反問:『你鬍子好長,比**上的頭像看起來老多了。』
我笑了:是的,來大理的都是文藝青年,沒有點鬍子和長發,你都不好意思出門。唉……老闆娘,你這房子包月到底是有多便宜?不過我看多便宜都吸引不了多少人啊。
老闆娘說:免費。
我說:果然便宜。我可不可以問問為什麼?
她說:我男人跟小三跑了,我活著沒意思,把客人都趕跑了。這院子的租期還有兩年,到期了我就去死,沒準備做生意,你可以住到我死。當然,我估計你沒那個勇氣,所以住個一年半載就走吧。
我當時又震了一驚,又問:為什麼把客人趕跑了,但是又招我進來住?
她說:想找個伴兒,看到你的貼子和**,覺得合適。你覺得合適么?」
丁琳聽到這裡,說了一句:「哇嗚,你就住下來了?準備慢慢開導老闆娘么?」
徐素:「開導那是后話,還有兩年時間好運作,最吸引我的是那個院子里空著好多房間呢,反正老闆娘心如死灰,也不打算經營了,我準備接過來繼續做客棧。」
丁琳:「……人家都快死了,你還有心情做生意?你還是人么?」
徐素:「嘿嘿,假如一個人活著那麼痛苦,為什麼不早死早安寧呢?假如她想死的心不是那麼決,我又何必著急去改變一切呢?你聽說過一個想自殺的人會頭腦清醒地計劃兩年之後再自殺么?她還是很有希望的。我雖然很想得到她的院子,但是也不能太急於求成,要先跟老闆娘成為朋友,得到她的信任。於是,我把院子簡單打掃了一下,反客為主地在房裡找到茶具,煮了一壺,跟老闆娘對坐,扯了幾句之後,給她講一個故事。」
丁琳:「你給我講老闆娘的故事,還在她的故事給里她講故事,大叔果然強大!呵呵!」
徐素:「這其實是我的一個夢。那天不知咋地醒早了,於是夢裡的一切都記得。話說啊,忽然之間,我就身處一個激戰中的戰場,貌似還是一個將軍。我指揮著自己的軍隊進攻一座城池。那座城池可了不得,是一座山城,整個雄峻的山體就是城牆,絕對是易守難攻。但是我的士兵何等英勇,攀城的攀城,射箭的射箭,擂鼓的擂鼓,一座基本不可能攻破的雄城竟然已經搖搖欲墜。
正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快攻到城牆頂的時候有一個敵人特別地厲害,我的先鋒部隊一個個倒下,就是沖不過那個人的防線。於是,愛兵如子的本將軍就親自去收拾這個敵人。我像猿猴一樣敏捷,躲過無數明槍暗箭,來到了交戰的最前線。除了我本人武功蓋世之外,那敵人在激戰之後也有些累了,於是我順利的壓制住敵人,打飛了對手的武器,正要用無比鋒利的寶劍把敵人的喉嚨割破的時候,發現對方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美人。
我忍不住揭去她的頭罩,她的秀髮就像最名貴的綢緞一下披灑下來,在戰場上凜冽的寒風中飛舞,而她面對死亡的表情那麼地優雅,好比飲劍死亡不是可怕的命運,而是品嘗生命滋味的最後晚餐。
我本來是想看看她女兒家的樣子之後就下殺手,但是我完全被這種美迷住了,無法動彈,忘記了戰場,忘記了勝負,忘記了一切……」
「然後呢?」大叔好像在忘情地回味美夢,丁琳就追問了一句。
「然後,我就被她一掌打下城牆,重傷得差點死掉。還好我的士兵仍然完成了攻城的任務,攻破了這座城池。我還因為英勇負傷,被皇帝嘉獎了。
至於那個美女敵人,是被我軍俘虜了。我把她一人關在小屋裡,好吃好喝伺候著,時不時去看看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去看看她。她對我的行為莫名其妙,我對自己也莫名其妙。就這麼過去了多天很多天,我終於對她說: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死在我劍下,另一個是嫁給我。她好像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很快就回答,她也給我兩個選擇,一是殺了她,另一個是解甲歸田,不再做我那個國家最厲害的名將,然後她願嫁我。」
徐素又沉默下去,彷彿在糾結。
丁琳:「然後呢?」
徐素:「然後我答應她了。再然後,我如實地向皇帝稟報了一切實情,皇帝大怒,把我關進了死牢。唉,最後的結局,你猜吧。」
丁琳:「笨,你不懂告老還鄉嗎?不懂裝病裝瘋么?」
徐素:「……我在做夢呢,哪有那麼聰明?我一貫做實在事,說實在話,夢裡也沿襲了這個不良習慣。你說一個結局吧,我很想知道。」
丁琳感到這個問題暗指某些現實,狡黠地嘿嘿一笑,道:「我要是皇帝,當然把你這見色起義的色狼將軍滿門抄斬,以警效尤。」
徐素哈哈一笑,道:「按理來說是這樣,但是我夢裡卻是最後皇帝體恤我給國家立過那麼多的功,把我放了,我趕緊帶著我家媳婦兒隱居到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從此過上冷清又幸福的生活。唉,好久沒做這樣怪又這樣美的夢了。我總是鞭策自己要做一個以事業為重的真男人,結果夢裡卻變成這個樣子。」
丁琳也覺得這個夢很溫馨,笑道:「那你之前還是先做成了一個戰無不勝的將軍,這是個好兆頭。咦?你不是說給老闆娘聽的么?她什麼反應?你為什麼要說這個故事?」
徐素:「老闆娘啊,我是想告訴她不要像本將軍一樣,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否則肯定要完蛋的,像本將軍這麼福緣深厚的人的事,只有在夢裡才會出現。」
丁琳揶揄道:「還好意思開解別人,你自己還不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然後跑到雲南療傷了。」
徐素語氣轉冷:「你找我是為什麼?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不會瞎想的,你直接告訴我吧。」
丁琳:「我……不知道,或者看看你還活著沒,畢竟……畢竟……」她畢竟沒說出來。
鞭炮聲又響了起來,一響就是n久。
徐素:「畢竟我是親過你的人?」
丁琳大怒:「滾!什麼年代了,誰還記著這啊……」
徐素:「這倒是,什麼年代了?好吧,我也要忘了這茬兒才行。咱還是談談事業吧,喂,我客棧拿下了,還有兩年,我跟老闆娘簽了協議,客棧交給我管,她什麼也不用做,分到50%的利潤,現在我可是殺豬刀客棧的CEO了。」
丁琳大樂:「什麼什麼?你說你的客棧叫殺豬刀?是誰取的名字?」
徐素得意道:「我。夠文藝吧。這名字回頭率百分百,到豆瓣上發一貼,肯定點擊爆多。」
丁琳笑語:「那你家生意應該不錯吧,怎麼還有空出來散步?還是一個人?你是ceo怎麼沒有小蜜?老闆娘不陪你?」
徐素:「小蜜暫時沒有,老闆娘和她朋友在看春晚,我不看春晚的,所以出來散步。生意嘛……還沒開始,我把院子,招牌,網站,卧室,等等,都重新設計一遍,這可不是一個小工程。大理是個懶散的城市,招的工人都不靠譜呢。」
丁琳:「啊,好啊,你總算干點正經事兒了,繼續做設計。你沒做過客棧的設計吧?能做好么?」
徐素:「設計是互通的。做事的方法是互通的,專註,純粹,極簡。這是某企業家做出的總結,把這個做到極致,就會產生佛門的禪,道家的道。這三個東西,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不容易。痛苦的失戀是我初窺門徑的開始,我開始明白什麼是有意義的,什麼是無意義的。我要忘了她,更要忘了我自己。為了目標,要做一個極致極品的人。為了同樣的目的,我現在要向你表白。」
丁琳對專註、純粹、極簡併沒有切身體會,她還是一個小姑娘,雖然很聰明,但是沒有經歷那些事情就不會理解那些偏執,她只隱約記得這個企業家好像是喬布斯。聽到他最後一句,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想必非同凡響的大叔的表白更是非同凡響。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會打電話給她內心中其實並不太看好的大叔,他並不是她一直以來都認可的高富帥。她真心只是想聽到他說一些別的所有男人都講不出來的有趣又有內涵的話。現在他說要「表白」,這是她想要的么?
她萬念糾結地不知所謂:「好呀,你說吧,禁止肉麻、禁止庸俗、禁止……一切我能夠想象的詞語和句子!」
以大叔的一慣表現,她毫不懷疑他能夠說出一番讓自己心動到取消一切計劃,被他騙到雲南遊玩的話。她的心跳得更厲害,臉蛋紅撲撲的,史無前例。
大叔說:「Ipromise...」他暫停了,發現自己呼吸急促。
丁琳低罵到:「庸俗,太平常了。」
大叔:「我保證的是你不可能想到我的表白是什麼。其實,我並不喜歡你。」
丁琳:「……哦,這個有點意思,繼續。」
大叔:「我喜歡的是林清雅。」
丁琳:「!。這個有點創意,你看到過林總監的男朋友開的那輛瑪莎拉蒂嗎?大叔,你會被秒殺一萬遍的。呵呵。」
大叔:「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表白。我知道現在一切妄想都是妄想,所以我要忘掉一切,我這是在修禪。其實我並不是一定要喜歡林清雅的本尊。只是那樣的女人,有容奶大,優雅,冷艷,有智慧,而不是小聰明。你除了生理上的缺陷外,最不好就是太活沷了。你可以三言兩語就成為場上最受注目最惹男人喜歡的大眾情人。你愛那麼做。那恰恰是我最討厭的。我喜歡安靜的女孩子,少說兩句,少賣弄點風騷,多給身邊的男人和女人安全感。男人和女人同時感到你帶來的強大競爭氛圍,其實是很可怕的。」
丁琳深感震驚和失落,忍不住直問:「你這是什麼表白?你這是什麼心態?我暈……」
大叔:「看來有時候是不得不坦白點,我不會在成就聰明人必須的成就前對任何人任何事感興趣,包括你,包括林清雅,當然還有你的女巫姐姐,我的病原體。你既然看不上我,為什麼要來打擾我清修?希望你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了。我說的清楚嗎?」
丁琳傷心欲絕,真心不知道要說什麼:「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看不上你?」
徐素:「你那一巴掌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么?你以為你打得很溫柔嗎?我的臉都腫了半個月!死丫頭,手勁兒真大!」
傷心的丁琳不知道高興什麼,差點笑出來,而眼睛里已經有淚珠在打轉,說:「那要怪你自己太沒禮貌了!哪有那樣吻人的,之前還好好說話的,突然就變了臉,今天也是這樣,開始說得高高興興,互相拜年,忽然間就變了,我懷疑你有精神分裂症!」
徐素聽到了她哽咽的聲音,奇道:「你哭了嗎?」
丁琳:「為你?才沒有!」剛說完,眼淚嘩嘩,已經開不了口說話了。
徐素自嘲地哼笑了一聲,說:「那就好,你要是能被我說哭,那說明你還真對我有好感,那是沒可能的,沒可能的。好了,表白完畢,我要說的已經說了。我要進入我的『活在當下』的修鍊了,忘記不可測的將來,忘記已經不在的過去,把一切精力像激光一樣聚集在當下。忘記自己,成就大我。那是修鍊的唯一之道,唯一……」鞭炮聲聲中,他滅掉通話,垂下雙手,仰望星空。
獃獃地,他站立了一分鐘,然後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差點手機掉落,趕緊握住,顫聲道:「我失去的一切,我一定要在將來的某一天,10倍地拿回來。」
太沒有修禪者的范兒了,他乾咳一聲,再說一遍:我今天放棄的一切,不,我忘掉的一切,我一定要在將來的某一天,一萬倍地拿回來。
這次淡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