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跟過去和解
李程源沒考上學的第一年,他還放不下自己的夢,總是抽著空就坐在地頭上看教材,就希望明年還能再去試一試,可是每每有人路過那個小荒山頭,看見這個落榜的學生還捧著本書在啃,嘴裡就會嫌棄地笑兩句:
「呦,都坐在地里了還啃書?不好好地看著莊稼,明年光啃書可啃不飽。」
起先嘴欠的人不多,來來回回的就那麼幾個,可是這些人是長著腿的,在李程源面前說不夠,還非得說給別人聽,這話說的多了,傳了傳去便變了味兒,大伙兒再看見那抱著書啃的人時,眼神和說出的話就都不對勁兒了。
這天,曾經資助過李程源的一個叔站到李程源跟前兒,一本正經地「教訓」著這個又坐在樹下啃書的學生:
「程源啊,都試過一次了,不行就是不行,別費力氣了行不?大伙兒供了你一次,可供不起第二次了,快好好地種地吧,否則你明年可吃什麼啊?」
叔說完,背著手氣哼哼地走了,留下錯愕的學生不知所措地捏著手裡的書。
學生回家就把所有的書都壓進了箱子里,也許是因為今天的一句話,也許是……
從此以後,他便好好地種起了地,雖然還是啥都沒種出來。
村裡有兒子輩兒的帶著孫孫回來看爺爺,小孫孫手裡捏著城裡賣的鮮艷畫冊,學生看著新鮮,就哄著小孫孫把畫冊借他看看,雖然畫冊裡面都是些寓言小故事,但學生從來沒有看過,他津津有味兒地讀著,還沒翻幾頁,就又被「有心」的人看了去。
那人只說了這麼兩句:「還想著呢?天亮了,該醒醒了。」
學生咬著牙,抖著手將畫冊還給了小孫孫,在娃子懵懂的眼神中,他硬扯出個扭曲的笑來,將那小小的娃子瞬間就給嚇哭了。
從此以後,李程源再沒翻過一本書,哪怕只有自己在屋裡,他也不敢,因為只要看一眼那個沉重的大柜子,想到裡面壓著的書,他的腦子裡就浮現出別人看他的怪異眼神,耳旁便響起了那些人說的冷嘲熱諷的話,心臟便會像被抓緊一樣抽痛,對於這些生理反應,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後來,李程源想到了辦法,不碰書,這種生理反應就不會再出現。
……
這些事拐子以前跟陶情說過幾嘴,說的不多,但她卻記下了,陶情那天跟李嬸子聊了那麼久,回到家,她便頗有聯想力地把這整件事給串了一遍,串得還大差不差,直接把線串到了拐子心裡。
拐子打開櫃門,輕輕地撫摸過一本本書冊,書都是新的,油墨味兒經密閉的柜子一捂還挺刺鼻,但是拐子覺得,沒有什麼比這個味道還好聞了。
「我覺得,從今以後你想怎麼看就怎麼看,誰再在你面前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你就叫我,我幫你罵他,」陶情一本正經地在拐子身後出著「餿主意」,「而且我建議你專門跑到地頭兒上看,誰當初說過你,你就躺在誰地頭上,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他們呼哧呼哧種地,你就嘩啦嘩啦翻書,我看誰還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噗。」
拐子沒忍住,頓時被她說笑了,這女人還真是睚眥必報的性格,虧她能一臉嚴肅地說出這些渾話。
但是拐子沒說啥,他只是高興地看了幾眼陶情,然後轉身繼續撫摸著那些書冊,眼神中充滿了懷念。
「對了,」陶情由得他稀罕了一會兒,方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門,「你稀罕夠了沒有,我有話跟你說,關於,關於老爺子的。」
拐子沒有接茬,他只是轉頭看向陶情,神情中滿是不安。
就好像自己做了許久的錯事即將被別人戳破了那樣的不安。
這一天,大伙兒終於看見村長和趙雷了,卻沒有看見拐子,拐子家的大門緊閉著,卻是從裡面插上的。
「鬧啥呢!娃子不要了昂!」王大娘背著光宗,憤憤地在地里忙活著。
陶情卻是聽不著的,她忙著跟拐子倆在家裡串著片段呢,無論是李嬸子嘴裡的片段還是拐子記憶里的片段,每把相鄰的兩個片段湊到一起,都足以讓拐子抽噎個不停。
「俺錯了?」
拐子捂著臉,似是無地自容般地不願意麵對真相。
「我給你總結總結?」
陶情覺得,拐子身上的事兒真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也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給下定義的,她才活了多久,自己都還沒活明白呢,可怎麼給這個大自己許多的老男人總結呢?
不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找個人跳出來幫著看看,總比讓一個走進死胡同的人繼續鑽死胡同要好得多。
「你說,俺聽著。」
誰跟拐子講大道理,他都不願意聽,但他喜歡聽陶情說話,不管她說什麼,他都願意聽。
「你錯了,也沒錯。」陶情使勁兒在腦子裡搜刮著用詞,絞盡腦汁地斟酌著用句,「誰都有夢想,都夠著夢想的邊兒了卻讓人放棄,那誰都做不到,所以你沒錯,但你因為別人的一兩句話就把自己的後半輩子用到賭氣上了,這點肯定是大錯特錯,也是我不能理解的,若是當初那些事兒放在我身上,我可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該幹啥就還得幹啥。」
陶情這話說的篤定,拐子想要反駁,想了想,卻沒張嘴。
她跟拐子在不同的環境下成長,自然不能理解拐子當時的心境和處境,說是換位思考,其實還只是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來想罷了。
「她說的也對,當初俺也是這麼想的,想是一回事兒,能不能做到卻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拐子在心裡自嘲著,他沒有打斷陶情,任陶情滔滔不絕地給他總結著他的前半生。
他是個沉默的旁聽者,卻好像聽的不是自己的事,他願意聽陶情說話,那些話卻在他腦子裡打著過場,只是響了一下便被清了出去,連個痕迹都沒留下。
「你要跟老爺子道個歉,他當初供你了,也給你找了工作,從任何方面來講,是你對不起他。」
拐子聽到陶情這麼說著,他抬頭看了眼「正氣凌然」的小女人,突然咧開嘴笑了笑:
「俺去道歉,應該的。」
陶情滿意了,她說了這許多,早已口乾舌燥,突然,她又想起個事情,她問拐子:
「有賠償么?」
拐子一愣:
「有的,等回頭你去問問老頭,不是,你去問問,唉,問問老傢伙,他說這賠償要走銀行的,到時候這錢全給你。」
拐子終究還是叫了聲「老傢伙」,這麼多年都沒個好稱呼,實在是習慣了,也改不了口了。
「我要錢做什麼,又不缺錢,」陶情擺了擺手,有些牛氣地說著,「回頭等錢到了賬,把這錢分給那些當初供你的人吧,到底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你欠人家的,這麼多年,該還了。」
「好!」
拐子突然就笑了,笑得如釋重負,笑得老淚縱橫,笑得像「一朵開敗了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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