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梟雄老了(全)
火星的天空是桃粉色的。
令人迷醉的顏色。天空很低,李岩岩覺得自己伸手就能碰觸得到。他站在土紅色的高峰頂上,身形挺拔,狂風吹得漢服衣帶獵獵有聲。
這裡是火星的最高峰――奧林帕斯山的火山口。全石以為底……卷石底以出,其勢犬牙交互。
和尚把九環錫杖頓了頓,敲落一塊石頭,滾滾掉入深沉的火山口,濺起塵埃迷天:「先生,實不相瞞,白雲真人剛剛到了。」
「哦。」李岩岩淡淡地應了一聲。
兩人已經在火星上呆了整整一周,按照地球時間計算,現在是三月三日的正午。
一周以來,李岩岩並沒去見寶光上人――他再度為自然的偉力而驚嘆。與仙家氣象的岩山相比,與李岩岩曾經目睹的所有景緻相比,火星是那麼肆無忌憚地粗曠著,超出想像。
一望無際的荒涼,平攤到地平線之外,到最銳利的視界之外,火星靜謐著;有時狂野。
兩天前,塵暴席捲火星。
那時天地之間只剩下了風!褐色的風。李岩岩眼睜睜看見地形因塵暴而改變,高聳的山脈被狂風吹平!
平原龜裂。最大塊地岩石在一瞬間碎裂成塵土。
哪怕是三年前的天下第一武道會上月亮掉下來的時候,李岩岩也沒有感到這樣的戰慄。他情不自禁地在風中奔跑,張大雙臂擁緊塵爆,穿過一個又一個直貫天地的龍捲風,最後在乾涸的運河底部把身體擺成一個「大」字,仰天摔倒。
李岩岩感受著,他覺得自己渺小起來。
和尚始終跟在李岩岩身邊欣慰地微笑,目光中充滿欣羨――三年來,李岩岩保持沉寂,卻在義無反顧地踏上火星之後。破繭而出。
「先生又變強了……」和尚很高興-
「該去見一見寶光了……」李岩岩在山巔慢慢地吐出幾個字,又頗帶著幾分玩味地念叨起來,「寶光……上人。」
他整理一下紫紅色漢服的袍袖,失笑:「沒有鏡子……和尚,我夠不夠帥?」
和尚沒有理所應當地從懷裡掏出鏡子,似乎也感慨著,答非所問:「阿彌陀佛。實不相瞞,先生,這三年來,您把過去打掃得足夠乾淨……」
「走吧。」
「是。」-
剛到火星。李岩岩就知道了寶光上人的落腳地。
是火星的北極。
極地被冰雪覆蓋,晶瑩璀璨的潔白讓人忘卻酷寒。飛進北極圈后,李岩岩落地步行;跋涉了一個下午。直到微風吹斷了漢服地衣帶,他才跺了一下腳,對夜幕中的寒光抱怨起來:
「零下一百三十度?誰說過這兒能住人?我討厭科學家……」
臨來時他查過一些資料:火星的大氣層很薄,兩極的冰雪有相當部分是固態的二氧化碳……導致晝夜溫差極大――說白了:晚上很冷。
當然也沒有適合人類呼吸的空氣,火星與二氧化碳有不解之緣,李岩岩想像自己變成了一棵樹,「伸展」葉綠體;忽然又想起來植物在晚上是沒法進行光合作用的。而呼吸作用吐出來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早就快忘乾淨的自然常識把他腦子攪糊塗了。
「需要你,我是一隻魚,火星的空氣,是你小心眼和壞脾氣;沒有你,我改用內呼吸,照樣活得下去,就在火星上游來游去……」
安步當車,李岩岩把任賢齊地歌詞改了,翻來覆去唱了幾遍。嚴肅地叮囑和尚:「回去不許跟竹子胡說八道!」
和尚應著。
接近了北極點,李岩岩踢飛腳下的冰雪。猛地想起一件事:「和尚!我沒記錯的話……『神舟』……多少號來著?是早就該著陸了吧?」
「六百零六號。」和尚苦笑。「阿彌陀佛……」
「前兩天地塵暴厲害,華一。我是說,飛船上的人都沒事?」李岩岩搖搖頭。
「實不相瞞,先生,華大夫和宏普大師焦不離孟,宏普大師又精擅風水堪輿,定然不會出事。」
「『地理鬼』宏普和尚……火星的風水他也會看?還真行……」李岩岩嘟?著,忽然眼前一亮,「那是什麼?」
轉過一座冰山,視界豁然開朗――是一片無垠的冰原。
暗夜裡,冰原上閃爍著微弱的點點光芒。迎面是斜斜插入冰層的半塊巨大的太陽能電池板地殘片,不遠處,冰碴冷凍住了一條不知做什麼用的三腳架。
放眼望去,廣袤的冰原上到處都是各類機械殘骸:破碎的氣囊、損毀的雷達、斷掉的天線、孤零零的機械臂、半開著空空如也的生物化學試驗箱、只連接著半個發動機的輪胎……
這裡是文明地墓地。
「我們到底發射過多少……」
李岩岩繞過太陽能電池板的殘片,壓抑不住震驚,匆匆掃一眼就看得出來:冰原上地零件足以拼湊起成百上千艘宇宙飛船或是探測器――前方那些高高聳立著地……甚至是墜毀了的空間站地遺骸!
「美國、日本、俄羅斯、德國、法國……」李岩岩快步奔跑,四處巡的目光辨認出機械殘骸上遺留的標識;最後,他在一座幾十米高的圓柱形空間站的工作艙前猛地
―工作艙的艙門大開,被冰雪封死,門上有兩個字:
炎黃。
是地空間站。
「和尚。我們穿越了……時間?」李岩岩緊緊地皺起眉頭,迄今為止,人類社會最多只對火星發射過三十來個探測器,從未實現過載人火星探測――與亞特蘭蒂斯王國合作發射的「神舟六百零六」名字挺嚇人,卻的確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炎黃號」空間站?聽都沒聽說過!
可冰原上的景象分明是一部血淚斑斑的人類火星征服史!
而且最終失敗了。
這裡沒有什麼人。
增長的神通修為讓李岩岩感受不到火星極地夜晚的寒冷,但他情不自禁地發抖,一股涼氣順著脊樑升了起來。
「……佛……」和尚握緊九環錫杖,緊張而困惑地搖頭,「先生,小僧……並未察覺……」
李岩岩使勁咬牙。保持著冷靜,他確信自己是發現了一個重大的隱密……陰謀!火星上,鬼氣森森。
「寶光……」李岩岩默念著平生大敵的名字,知道自己一定已經踏入了陷阱――他深吸了一口氣,剛要說並不在乎,卻被滿嘴地二氧化碳嗆得胸口一悶。
「無量天尊!李公子遠道而來,這邊請。」遠遠傳來了呼喚聲,穿過冰雪,一個青袍道人腳不點地地飛奔過來。
「誰?」和尚警戒著。
李岩岩甩甩頭,冷笑:「一個龍套。」
青袍道人來到近前引路。李岩岩與和尚就跟上走著,隨口聊天:「真君怎麼跑到這兒來混了?」
青袍道人的一對三角眼裡閃過怨毒的光芒,乾笑一聲:「李公子何苦明知故問?那……賊尼!」
「哦?啊……我是僅有耳聞而已……」李岩岩皺了下眉。心中有數了。
在李岩岩眼中,青袍道人差不多就是個無謂的龍套,懶得為他多廢腦細胞。
三年前,天下第一武道會上,青袍道人――海蜘蛛:弔影真君曾與「霸王槍」公孫男一戰,兩敗俱傷。因為虯髯俠從中攪局,判定是弔影真君勝了。三年內,公孫男要遠避千里。
三年一晃就過,李岩岩聽說不久前公孫男曾大張旗鼓地跑去報仇,卻無功而返:弔影真君棄了大西洋底的洞府,鴻飛冥冥。
看樣子,該是「吐血神尼」林依晨替同門師姐公孫男了結掉了這樁恩怨,將弔影真君早早地逐走了――說不準也咋呼什麼「遠避一千里」的條款來著,於是弔影真君一怒,就跑火星上跟寶光上人沆瀣一氣了。
一邊在心裡稱量弔影真君的表現究竟該算有骨氣還是沒骨氣。李岩岩笑了笑,說:「真君的火氣實在太盛了些。背井離鄉啊。可不容易。」
弔影真君冷著臉,恨聲發問:「貧道聽說。那賊尼對李公子一見鍾情,不知是真是假?」
「沒這回事。」李岩岩淡淡地否認,一邊搖頭,「不過,真君如果想要報仇,我替依晨接下來了。」
和尚似笑非笑,覺得喉嚨里有點兒痒痒,忍住了沒咳嗽出聲;李岩岩頭也不回,卻像看見了和尚的表情,惱怒地罵起來:「和尚,你瞎想琢磨什麼?」
「阿彌陀佛……實不相瞞,小僧是替大鬍子欣慰。」
弔影真君的神情變了又變,終於咽下一口氣,微微冷笑:「李公子,貧道地事情不值一提……但,乃是我妖族的根蒂命脈……三年前,善淵仙死於白雲真人之手,天下水族失主;貧道勢單力薄,自不能獨善其身。如今,卻以為寶光上人定能力挽狂瀾。」
頓了頓,弔影真君昂起頭來:「要不然,李公子又為什麼紓尊降貴,跑來這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哼,鳥不生蛋――連鳥都沒有!」
李岩岩覺得牙疼-
繞開火星北極遍地地機械殘骸,三人往前走了不遠,平地凹陷,無垠的冰原上露出一個黑洞洞的大窟窿――深不見底。
「李公子請。」弔影真君似笑非笑地看著李岩岩,先一步邁到了洞口上空,身子往下沉了三分。
「好說。」
李岩岩與和尚跟上,隨著弔影真君,飛落洞內。
洞果然很深,越過厚厚地冰層。洞壁變成深紅色的土壤,逐漸轉黑,鑲嵌著大塊大塊的岩石。
日光透不下來,和尚晃了晃九環錫杖,佛光澎湃出來,照亮周圍。
「寶光……」李岩岩本來想冷笑著譏諷,說些類似「縮頭烏龜」的辭句,順口也再提到《西遊記》里陷空山地無底洞――那洞府的主人是只老鼠;但,他瞥見弔影真君在朦朧的佛光映照下顯得蕭索寂寞的背影,莫名地住了口。
弔影真君是個失敗者――寶光上人又何嘗不是?
李岩岩忽然想通了自己為什麼沒有一到火星就來找寶光上人:天下第一武道會時。漫天飛舞的靈符「子在川上曰」,把寶光打回了十一億年前的洪荒……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對於李岩岩而言,這只是一場隔了三年地再會,而寶光上人已經度過了逼近永恆的孤寂光陰。
不知道下沉了幾千里,等到三人腳踏實地,被和尚手中九環錫杖上的佛光點亮地,只是一間並不起眼的石屋。
屋裡非常窄小,乾淨,一塵不染。極簡陋地陳設辜負了「寶光」地好大名頭。
推開門,李岩岩立刻就看見了坐在一張普普通通的石頭椅子上地寶光
他吃了一驚。
趕來火星之前,通過岩山「四全真相儀」的畫面也有過驚鴻一瞥。然而只有當面見了,李岩岩才真切地感受到:曾經叱吒風雲,在黃海上空舒展連接海天之間萬米空隙地巨大觸手,殺人如草、滿腹詭計的寶光上人,已經是一個比時間還要古老的怪物。
寶光上人地外貌沒有太大的變化:花白的長發,三角眉,小眼睛。絕不相稱的碩大鼻子和一張大嘴……然而籠罩在那身黑色道袍底下的瘦小枯乾的身軀卻從裡到外都透著疲憊。
李岩岩一下子覺得寶光上人陌生起來。
是因為眼睛!寶光上人的眼睛半睜半閉,他彷彿花了一生地努力才堅持到了這個地步;眼白和眼球混在了一起,異常渾濁。他的眼神里透出令人難以置信的滄桑,茫然地凝視著前方,卻沒有焦點――對李岩岩的到來也毫無反應。
寶光上人在那裡坐著,沒有一絲生氣,就像路邊的一塊從來就不被任何人注意過的小石子,或者……一座久不住人的宅子里斑駁的牆壁上歪歪斜斜地掛著的一副古畫,上面布滿了亂七八糟地蜘蛛網――蜘蛛們也因為耐不住寂寞。早早地都死了,屍體落到地上。水分被蒸發掉。全化成塵土。
弔影真君站在旁邊,不說話。
「我本來以為……你會死的。」李岩岩地語調莫名地飄忽起來。裡面夾雜了複雜地情緒――其中一定有一種是歉疚。
他沒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卻不願承認――是自己把寶光上人變成這個樣子的。
漫長到十一億年以上地放逐,無疑是凌駕於生死之上的酷刑。
寶光上人沒有回答。他一動也不動。他似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可是李岩岩知道:寶光上人活著――他正在十分努力地活著。千古艱難唯一死,在堪比永恆的光陰里,寶光上人選擇了活下來。
是因為仇恨嗎?
「我……」李岩岩張了張嘴,很費力地平復心情,慢慢地說,「寶光,你已經為你所做的事情付出了足夠的代價。現在,我來了。」
寶光上人垂著頭,聽見了,也許並沒聽見,他依舊一動不動。但李岩岩分明能夠感受到了,那雙無神的眼睛里有什麼東西閃動了一下,很慢很慢,慢得足以讓所有人都能捕捉得到。
可是他還是一動也不動。
「阿彌陀佛……」和尚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念出一聲佛號來,說,「先生,他老了。」
李岩岩一愣,接著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大笑起來,笑聲在狹小的房間里容納不下,一直順著深邃的洞口向上幾千里,在火星的北極點、荒涼的冰原上空回蕩。
李岩岩笑出了眼淚,眼神卻冷靜得幾乎接近悲哀,他厲聲喝問――不知是對誰:「他老了?他老了?他不是還派劉亞文去刺殺我老婆嗎?他不是幾天前剛剛在岩山裡放了一把火?」
「他老了?」李岩岩放聲大笑,「為了來找他,我立了遺囑!多少人都來了?嗯?連白雲真人都到了火星!興師動眾啊――就是為了他?這個老傢伙?他老了?難道他不是很厲害嗎?難道他不是掘了軒轅墓,一身法寶橫行無忌的嗎?難道他不是一次次地要殺了我嗎?」
「寶光!你是不是?」李岩岩邁了兩大步,居然有些踉蹌,卻一把揪住了寶光上人的脖領,湊到他耳邊怒喝,「寶光!你起來殺我啊!」
寶光上人被揪起來,輕飄飄地掛在李岩岩身上,兩手無力地垂下,糾纏住李岩岩穿著的漢服的腰帶……還是沒有反應。
老得沒有了神智,不能動了。
「哈……」李岩岩的笑聲里簡直透出了絕望的意味,像狼嚎似的。
「先生!」和尚搶上來,掰開李岩岩的手,推寶光上人坐回到石頭椅子上,想說什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李岩岩彷彿也一下子老了許多,他聽憑和尚扶住自己,喃喃說道:「我是來和他打架的……他敢派劉亞文去殺竹子,他一再觸犯了我的底線……我放棄了我選擇的平淡的生活來找他――我做好準備要不顧一切再殺他一次,把他埋葬在火星的地心!」
「可……他老了……」李岩岩笑不出,也哭不出。
「李公子,」弔影真君乾巴巴地插口,「上人曾經說過:那一切,比你想得還要更久。貧道愚鈍,不懂得上人的意思。」
李岩岩緩緩地搖頭:「……我也不懂。」突然猛醒:「他說過?你說他說過?」
「是。上人……畢竟年事已高。」弔影真君嘆了一聲,未竟的台詞似乎都包含在嘆息里了,卻又補充了一句,「當上人想要醒來的時候,就會醒來。」
「那現在就是時候了。」李岩岩退後一步,冷笑,「寶光,我來了!」
話音未落,李岩岩伸手入懷,掏出一件東西。
是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