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老夫想起來了(全)

第七十四章 老夫想起來了(全)

星北極點的無底洞里響起一聲嘆息。

嘆息聲如吟似泣,帶著無盡的滄桑,幽忽飄灑、粗獷悲涼……聲音穿透了所有,一直響徹火星的每一個角落。

風起。

不是凶虐的塵暴,風勢微弱,吹不動最細小的塵土;然而無處不在,連亘古終雪的兩極也脫不過侵襲。風聲幽愁幽咽,卻藏著慷慨,偶爾猛地一響,激烈如同裂帛。

寶光上人嘆息起來了-

奧林帕斯山的火山口,李岩岩在那裡留下的淺淺的足跡上站著一個白衣勝雪的道人,道人低著頭,閉目沉思。

微風剛剛吹過了道袍的下擺,道人猛地睜開眼睛,眼裡神光閃爍:「在那裡。」

――天下群雄的魁首、道門泰斗白雲真人立刻起身,往北方飛去,他走得匆忙,無意中一腳踏得高山低下三尺。

身形剛動,忽然有人在他前方掠過。白雲真人往邊上虛踢半步,還沒看清是誰,耳朵里灌進了某人萬年不變的口頭禪: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己,不亦遠乎……」

儒生師弘毅手裡拎著王爽,一馬當先,在微風中絕塵而去-

距離奧林帕斯山不遠,被幾天前的塵暴捲起砂石填平的一條運河中,河床里有不尋常的動靜。

砂石底下。一群人緊張地忙碌著。

他們分成兩伙。其中一夥有十多人,都套著笨拙無比地宇航服,手裡卻都拿著……奇形怪狀的長柄工具,像是鏟子。

鏟子上下翻飛――這一伙人在努力地挖洞:為了把「神舟六百零六號」挖出去。的宇航員們一邊幹活,一邊咒罵著有「地理鬼」之名的宏普和尚。

宏普會看風水,他成功地指引飛船降落到了不會被火星的塵暴損毀的運河裡,但讓他徹底規避塵暴、或者用道法打造出趁手的挖洞用的工具,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飛船內部,另一伙人:來自的七八位高級工程師、跨領域的權威科學家們正圍住了一堆高精尖得冒了泡兒地儀器緊皺眉頭:

儀器上所有的指針都在無規律地亂跳,像在冷笑。

沉默中。終於有人苦惱地開口:「……這個能量反應不對頭啊?不會是亞特蘭蒂斯拿偽劣技術把咱們都坑了吧?」

角落裡,宏普頂了頂快把花花綠綠的衣裳撐破的大肚子,悄悄拉了下「天醫」華一的袖口,問:「老華,你聽見了?」

「聽見了。」

「我剛掐了一卦,北方要出大事!你去不去看熱鬧?

華一翻了翻眼皮:「幹嘛不去?不管走到哪裡,誰還敢把我這個大夫給得罪了不成?」-

一聲嘆息,驚動了更多的人。

「走啊!」紅面小太歲急躁地一叫,化身一片紅雲,就往極地飛馳而去;玉面狐狸精盈香微蹙眉頭。擺了擺宮裝衣帶,在紅雲邊緣裹上一層瑩瑩白光,匆匆地御風跟上。

虯髯俠更快。身劍合一,凜冽的劍氣是縱橫千里的長虹,流星墜地似地劃出炫目的弧線,趕在紅雲之前。

同來的公孫男倒拖霸王槍、烏光一閃,與虯髯俠齊頭並進;「吐血神尼」林依晨扶了紅娘子一把,縮地成寸,不緊不慢地追上了。

……

群豪與妖精各展神通。往嘆息之地疾走。

火星地地表瞬間熱鬧起來;各地朝向北極點飛去的數十道光華里,也不知有多少是存了「黃雀在後」的心思。

李岩岩地本子,早已不是秘密-

同一時間,在火星塔爾西斯高原的水手谷,剛因為成功著陸而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海明威上將陷入窘境。

「呼叫休斯頓!這是個陰謀!」他把手裡的雪茄揉得粉碎,氣惱地叫嚷。

中士史密斯無力地坐在峽谷里一塊凸起的岩石上,仰望淡淡桃紅色天空的目光里蘊含著絕望,把他身為軍人的驕傲乾乾淨淨地扔到虛空――和同行地所有夥伴一樣,他無視了上將的命令。

所有人都被強行丟出了飛船。

從地球到火星。宇宙空間中言聽計從的飛船電腦忽然翻臉不認人了!

「――」「――」的電子聲在重複了三遍「請表明身份」后,就將海明威上將一行「視作無故侵佔亞特蘭蒂斯王國財產的盜賊。予以驅逐」。並順手摧毀了他們攜帶的通信設備。

然後,飛船自己「回收」了自己――它居然變形成一個巨大的鑽頭。鑽進了地底!

連洞口都被同步填死了――鑽頭后裝備著漏斗。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群突然跳出來的、刀槍不入地機器人至少還給了這些倒霉蛋每人一身宇航服,足夠支持一個月的食物,以及一個怪模怪樣地「氧氣合成器」。

一切跡象都表明:這是有預謀地。

「我敢肯定國會的老爺們也都他媽地上當了!」海明威上將罵娘。

「鑒於目前的狀態,我建議……」隨隊的火星學家丹-布朗沒精打采地對海明威上將說,「往北方走吧,北方有冰――雖然我能不保證那能夠飲用。」

丹-布朗想了想,又補充說:「事實上,我可以保證的是那玩意兒根本就不能喝,而且,我強烈認為我們一定會在半路上就全都被凍死――如果運氣比較好沒趕上火星塵暴的話;否則,我不期待我還能保留一具相對完整的屍體。」

海明威上將回了神。聳了聳肩:「教授,這是我這輩子聽過地***最好的好消息了。」

隔著宇航服的頭盔,海明威上將給了史密斯中士、以及所有發獃的隊員們每人一個耳光,惡狠狠地嚎叫:

「火星上不止我們這一支隊伍!的飛船早就到了!小夥子們,別這麼早就放棄希望!一路向北,出發

的第一個任務是:找到並佔領的『神舟』飛船,備向華盛頓發回消息!」

說完,海明威上將嘟?著:「至少我們還有個國家安全顧問正在趕來……」-

大力尊者打了個噴嚏,環顧滿天繁星,有點兒莫名其妙。

他距離火星只剩下八百萬公里的路程了。

無底洞底。寶光真人站在那裡。

「好大地口氣!」李岩岩的腔調難免有些陰陽怪氣:剛才有一瞬,他幾乎以為寶光上人的嘆息會把洞窟震塌。

李岩岩擺手,晃了晃本子:「醒了吧?」

寶光上人緩緩地抬起頭來――和尚迅速邁出一步,插到中間。

嘆息聲停了。寶光上人劇烈地抖動著嘴唇,彷彿有千言萬語凝在舌尖,卻吐不出一個字;他的眼神還是空洞洞的,迷離在久遠的時空里,沒有神采。

「你……」

你已經老到這個地步了么?李岩岩的心頭又掠過一絲不忍。

沒人注意到,當李岩岩拿出本子的時候,默默侍立一旁的弔影真君咧了咧嘴。握緊了收在道袍袖子里的雙拳。

「老夫……等得你好苦……等得你……好苦……」寶光上人像是太久沒說過話了,聲音極沙啞,語速也緩慢。一個字一個字似乎一出口就砸到了地上。

「我不會可憐你地。」李岩岩讓自己冷冰冰地宣告,從決意趕來火星時,他就確定要把所有的威脅都扼殺掉,絕不留情。

寶光上人卻只重複著那一句。他根本沒看見李岩岩,甚至也沒看見那個與自己密切相關的神奇地本子,只是獃獃地沖著前方說話,並不在乎那裡有什麼。或者沒有什麼。

李岩岩的臉沉下來了,有些後悔,覺得也許不應該跑這一趟,乾脆就在地球:岩山、外交部的辦公室、其他任何地方……輕輕鬆鬆地往本子上寫一筆,利落地殺人,也就省得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

然而寶光上人逐漸改變了口吻。

「……好苦……老夫……想起來了……」毫無徵兆地,寶光上人猛然精神抖擻,他大聲地說,「起床了!老夫要把那些怪物統統殺掉!」

李岩岩被寶光上人駭了一跳:哪兒來的什麼怪物――起床?誰家的床?

「不。不能都殺掉!留下一座城池!必須留下!等!要等!李岩岩,老夫一定回去找你!假的?老夫不是假的!不是!」

「三葉蟲!又一隻三葉蟲!來人哪。把老夫地天姥雙劍拿來!用劍齒虎下酒!」

「……哈哈!吃了這一隻。李岩岩,老夫這就宰了你的祖宗!不、不、老夫不吃猴子!」

「愛-馮!你好大的狗膽!敢讓天降奇石?好。老夫先廢了你!那些恐龍的死活於老夫何干?」

「李岩岩啊!」

寶光上人頓足搖首,長歌長哭,勢若瘋虎。

很嚇人。剎那間他就抖掉了渾身的塵埃――哪怕那是十一億年來沉澱下的厚重――寶光上人嘶聲吼叫著亂七八糟的句子,手舞足蹈;一動,黑袍就破裂成千千萬萬的碎片,像無數只漆黑的蝴蝶亂飛。

舉手投足,出了大亂子。

無底洞塌方,碎岩和著冰雪、轟隆隆地亂落如雨,轉眼就填滿洞――火星地北極跟著全面塌陷,陸沉!

冰原咔咔地響,觸目驚心地龜裂開來,每一道縫隙都清晰地張大了黑洞洞的口,要吞噬所有。

洞底,和尚跌坐倒地;九環錫杖深深地插進地面,佛光一盛,立刻在寶光上人吼出地聲浪里變得奄奄一息,照不亮身前三寸。無邊地黑暗撲面而來。

電光火石間,李岩岩一手握緊了本子,另一隻手匆匆地抓住九環錫杖。他在滿心地駭然中看見自己地身體被衝擊波吹成了水平。如同屋檐角上勾住的一葉飛蓬,在空中虛懸。

四周,堆砌石屋的石塊已經散亂解體,卻似乎被一股無上的大力拉回來固定住,維持著脆弱的平衡。

幾年前,李岩岩在本子上寫過:「沒有誰能傷害到我,域外天魔不行,妖怪不行,惡鬼不行,猛獸飛禽不行。白雲真人和他的徒子徒孫也不行,凡被我寫出來的東西都不行。」幸虧有這一句――當李岩岩剛發覺自己的胳膊疼得幾乎脫臼,要在衝擊波里放手,翻滾著摔出去狠狠撞上牆壁的瞬間,白煙騰起。

透過紫紅色地漢服,渾身冒煙的李岩岩重新站直了,他毫髮無傷,心臟卻劇烈地跳動,跳到了嗓子眼。

赤身**的寶光上人怒吼著――他語速提得很快,吼聲變成尖利的嘶叫。聽不清內容;但……每一聲嘶叫,都讓天地變色!

被填實了的無底洞一剎那就重見天日!

冰雪、土壤、石塊……捲成了倒流的瀑布,轟轟烈烈。直衝九天!寶光上人一抬手,火星的北極就爆炸了千萬個雪色的禮花。

無底洞洞底的石屋顯露出來,周圍已是平地。

和尚的九環錫杖插不住了,拔地而起!撞上石屋地屋頂又彈回來,成了「彈子球」球台里的彈子,在石屋裡亂跳,劃出無數道詭異的金色軌跡。

誰說佛法無邊?和尚也坐不住了。他不願蹈九環錫杖地覆轍,苦著臉,低頭抱住了巋然不動的李岩岩的腰,緊扎馬步。

――李岩岩則徹底變成了一個煙。

白煙升騰,拱出石屋屋頂的縫隙久久不散,直直向上;遙遙地接上了火衛一。

李岩岩在煙霧中苦笑。

很明顯,寶光上人的心境還沉浸在時光長河裡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他完全認不出面前的生死大仇,甚至認不出那個本子。

從寶光上人先前地嘶吼。李岩岩多少聽出了點兒東西――且不論三葉蟲和劍齒虎,寶光上人還喊出了亞特蘭蒂斯王國的祖宗的名字。

天降奇石。好像

絕的真相也大白天下了。

李岩岩不是古生物學家。他明智地過濾掉了有關「猴子」和自己的祖宗的事。裝聽不見,也不去思索時空中的蝴蝶效應、外祖父悖論等不可能琢磨清爽的問題。

這一刻。李岩岩的頭腦極為清醒:萬事不關心,當務之急就是殺人。

不該來火星!像殺劉亞文那樣結果了寶光上人才是最佳方案――冷清孤寂地光陰足以償還?屁!死了的仇人才是好地仇人!

他反省自己地優柔寡斷,但手上動作絕對不慢。趁寶光上人犯老年痴呆症,「仁者無敵」的鴛鴦刀足以把這妖怪地大好頭顱順著白煙削出大氣層,給火星再添個衛星!

什麼陰謀陽謀、機關算計,心裡的謎團……統統見鬼去吧!

朦朧的白煙里遞出一道冰冷的寒光!

……

「叮」。

一聲輕響。

然後石屋裡清晰起來。

和尚還摟著李岩岩的腰。

弔影真君「掛」在牆上,四處亂飛的九環錫杖從詭異的角度洞穿了他的小腹,帶著他的身體後退,插進石縫裡卡住。在剛才寶光上人獃獃地調動天地之威的聲勢里,他避無可避。

停了。世界安靖了。寶光上人胡亂的嘶吼戛然而止――圍繞李岩岩一身的白煙也已經散盡。

鴛鴦刀白練也似無堅不摧的刀光凝固在寶光上人腦袋旁邊太陽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再也不能前進一絲一毫,刀鋒被兩支蒼老的手指輕輕、牢牢地夾住。

寶光上人就在石頭椅子上,坐得很穩,他眨了眨眼:「老夫想起來了。」他的聲調一下子變得非常寧靜,非常遙遠。

「老夫想起來了。」

寶光上人又重複了一遍,但這跟之前完全不同。他看著李岩岩,目光的焦點很清晰,甚至還帶著一分慈善與祥和;可是李岩岩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在寶光上人的眼裡,整個世界別無他物,只有李岩岩。

李岩岩不敢確定是否是因為鴛鴦刀的鋒銳讓寶光上人重新體會到了三年前――十一億年前――遊走在生死之間的感覺,從而令他徹底蘇醒。

他只感覺到拿刀的手很沉。

沉甸甸的恐懼立刻攫住了李岩岩,在寶光上人似乎不含惡意的清澈目光里,他體會到了從沒有過的恐懼。

李岩岩的腦海里飛速掠過了無數的場景:什麼時候有過直面死亡的經歷?韻城第一中學教學樓里,「惡鬼」晃動著碩大的腦袋破牆而入?到小西山拜山,在黑洞洞的大殿面對域外天魔?黃海上空,飛機墜毀?還有……

李岩岩猛地明白了!自從得到本子,無論人生變得如何波瀾壯闊驚心動魄,所有曾經的威脅都比不上現在――現在,自己已經被死亡「淹沒」了。

「噗」,石屋崩塌。被寶光上人嘶吼的衝擊波和無名的力量來回激蕩、撕扯過的石塊全都變成了灰塵,青色的、白色的……一下子塌落。

灰塵避開了寶光上人,「嘩」地灑在李岩岩、和尚的身上;弔影真君也掉下來,按住了重傷的小腹低聲呻吟。

天亮了,熾烈的陽光射透了火星桃紅色的天空,把幾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會殺了你。」李岩岩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

恐懼不能擊倒他。

縱然寶光上人穿越時光長河,在逼近永恆的歲月里受盡苦難,李岩岩也絕不以為寶光上人擁有傷害自己的愛人的資格。

這沒得商量。

李岩岩用勁,汗水津津的雙手握緊鴛鴦刀――猛推!口中低吼:「寶光,去死!」然後一步踏空。

寶光上人手掌一翻,鴛鴦刀斷。雪亮的刀鋒在他的兩支手指中間迸裂成紛揚的碎片,像是半空中飄起一場小雪。

仁者無敵?而寶光上人一身有天地之威――天地本來不仁!

李岩岩臉上一涼,咕嘟咕嘟的白煙擋住了他的視線――是鴛鴦刀碎成的「雪花」扎了一臉。

如果沒有本子的設定給他護法,這一個踉蹌就破相了。

「李岩岩,得天獨厚啊……」寶光上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擊出一掌,旁邊陰錯陽差受了重傷的弔影真君舒服地呻吟一聲,臉上泛起紅暈。傷勢,好了。

摟腰的和尚撿回九環錫杖,掩飾不住眼神里的驚懼。

一刀不能奏效――是李岩岩意料之中的事,他做好了時刻遁入結界,往本子上揮筆疾書的準備,冷冷地注視著寶光上人。

「老夫想起來了。」寶光上人的笑容里充滿譏誚,舉起手來不動,慢慢地發問,「李岩岩,老夫歷劫而回,可還是動不了你半根毫毛……你要殺老夫,也不必如臨大敵這般模樣。」

李岩岩哼了一聲:「裝!老年痴呆症好得夠快的。」

寶光上人一愣,譏笑變成了苦笑:「千古艱難唯一死,托你的福,老夫何止千古?要死,也不那麼容易。」

李岩岩沒再答話,他已經在結界里了。「……難道老子就怕死了嗎?寶光,你這是什麼架勢?有分教: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鬼也不信!」

本子在手。

用最快的方法,杜絕一切後患!裹一身寬袍大袖的紫紅漢服,李岩岩端坐在結界中書案后,開始落筆。

――等你死了再說!

寶光上人的眼神清澈深邃,如湖如海,他看著李岩岩執筆的手,還有那個帶來一切的本子,古怪的神情竟有幾分得到解脫的欣慰……

「李岩岩,你以為老夫等你等的是什麼?」話音還沒有落地,寶光上人背過身去,搖了搖頭。

李岩岩已經寫好了:「寶光上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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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雲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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