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孤墳話凄涼

第8章 孤墳話凄涼

楚歌的養父名叫陳九,世居於陳家村,父子三代都是貧農,只因生活凄苦,現今未及半百,卻已是老態龍鍾。

楚歌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還有兩個兄長和一個二姐,下面兩個皆是兄弟。

按照慣例,百姓無功名、富貴在身,亦或非修道之士,是沒有名字,只能以出生時日命名,亦或是家中排行大小稱呼。

楚歌一家便是如此,兄弟六人,皆以大小為名,楚歌幸得那遊方道士饋贈而得名。

他們一家八口,擠在三間低矮的茅草房裡,房頂有一處已經塌了,糧囤里也無多餘的口糧。一家子一年辛苦到頭,糧食仍是不夠吃,每年總有一兩月需吃野菜樹根度日。

楚歌雖是年幼,卻看得通透。自出生那時起,似野豬、野狗那般,渾渾噩噩,總是能活下來。

自二姐嫁到城裡給縣老爺做陪房后,他便與兄長、父母一起外出做活。老五、老六年紀甚小,不過孩提之歲,每日他們出門時,父親便用一根繩索將他們系在桌腿上,留他們在家。

如此這般,日子也還湊活。卻哪知今歲光景不好,古丘國內先是河水泛濫,數十萬人淪為難民。

洪水之後,瘟疫、旱災接踵而至,使得民不聊生,百姓怨聲載道。

災難未過,北面的烏戈國又趁火打劫,揮軍南下,攻城掠地。無數古丘國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楚歌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災難降臨,老大、老二被捉去投軍,再無音訊。再後來,先是老五餓死,未及數日,母親也餓死。至此,家中只剩父親陳九、楚歌與老六三人。

這一日,楚歌與父親陳九如往常那般,將老六系好之後,便出門做活。卻哪知待夜晚回來之時,便見老六竟淹死在水缸之中。

父子二人見狀,都沉默不語。

過了良久,才聽陳九道:「定是老六口渴至極,自行將繩索解開,去水缸舀水喝,失足跌了進去,終於而至淹死。」

楚歌眼見親人一個一個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頓覺悲從心來,失聲痛哭。

他哭了一陣,哽咽道:「爹爹,咱們家早沒有錢,沒有吃的啦。老六的壽衣、棺材,該從何處來?咱們又把他埋在哪裡?」

陳九久經災難,已慣於聽天由命,只嘆道:「這天下雖大,到處都是土地,卻並無一塊是咱們的。」話至此處,也是眼淚盈眶。

他咬了咬牙,又道,「我兒啊,不如去求求吳老爺,棺材咱就不奢求了,只盼他看在咱家給他當了一輩子佃戶的份上,賞老六一件壽衣罷。」

楚歌道:「爹,你莫不是忘了,上一回娘親去世的時候,咱們去求那吳德吳老爺,他怎麼說來著?他說我娘死了,與他有什麼干係,咱們給他幹活,他也給過咱們飯吃。咱們再求他,他就將咱們轟打了出來。咱們在他家門口哭,他還放狗咬咱們哩。」

陳九沉吟一會,嘆道:「也罷,便如你母親、老五那般,換身乾淨的衣服,用草席裹了,就埋在亂葬崗。你母親、老五俱都埋在那,老六此番歸去,做了孤魂野鬼,也可與他們作伴。」

說到此處,卻頓了頓,看了一眼老六,又道,「等哪天我死了,也將我埋在那兒罷。」說完,轉身回到房中。

楚歌見陳九背影蹣跚,心中不覺生出幾分凄涼,想起前日放牛之時,路過學塾,聽學塾的先生授課。

先生授業,說文解字,道理深入顯出,使得當時悄立矮牆外的鄉野少年都深有所得。

此時有感而發,不禁吟道:「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泱佯。」

「老四,你在做什麼?」陳九在房中約摸聽見楚歌言語,又聽不真切。

「沒……沒什麼,我在找草席哩。」楚歌收了心思,慌忙回答。

「唉!你從小便是這般,愛胡思亂想,不能一心一意,踏實做活。」陳九嘆息,緩緩道,「當年道長將你送來咱們家時,便曾說會來尋你。可十多年過去了,也不曾見他到來,似如今這光景,我怕是等不著嘍。」

「道長!什麼道長?」楚歌聞言,火燎般走進房間,驚急的問。

只見陳九癱躺在床上,神情獃滯,雙目黯然無神,輕輕抬了一下手,道:「你去將老六葬了吧。」

楚歌見狀,不敢多言,心知便是問了,父親也不會說。當下用草席將老六裹得嚴實,又用麻繩捆住,便拖著他的屍身,來到亂葬崗。

這亂葬崗在村子西面,通常村裡有人家死了人,無錢安葬,便在此地草草掩埋。

楚歌望著亂葬崗的遍野孤墳,尋到母親的墳塋處,見旁邊還有塊空地,正要動手挖土,便聽有人叫道:「楚歌,你半夜三更,來亂葬崗作甚?」

楚歌依聲辨人,知是同村的一個女孩,叫黃小丫。其人與楚歌年歲相仿,然身體壯碩,發黃膚黑,與男童無異。

他左右觀望,未見其人,道:「小丫,是你么?你躲在哪裡,我怎地瞧不見你?」

卻聽那聲音道:「我躺在地上哩。你又怎會瞧見我?你隨著我的說話聲過來,便見著我啦。」

楚歌放下麻繩,循聲而去,果見黃小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道:「你幹麼動也不動?如死了一般。」

「呵,死了倒好,省的再受苦受難。」黃小丫瞥了楚歌一眼,道,「我餓得極了,便來此尋些野菜充饑。偏生野菜沒找到,倒遇見了你。咦,你拖的那是什麼?」

楚歌在她身旁坐下,嘆道:「老六死了。爹爹叫我把他送到母親的墳地邊上葬了。」

黃小丫一愣,道:「你說老六死了!我晌午從你家門前過去,他還好端端的,還叫了我哩,怎地忽然便死了?」

楚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心中更覺悲涼,道:「如今這世道,天災人禍,兵荒馬亂,能活著已是幸事了。」

話至此時,二人不禁相顧黯然。

沉默一陣,黃小丫忽道:「楚歌,我要走了,咱們以後怕是再也見不著了。你會想我么?」

楚歌奇道:「你要去哪裡?」

黃小丫道:「前幾日,我隨爹爹去城裡討飯吃,給城裡的老爺相中,要買我去做丫鬟,我爹爹已經答應啦。他們商量妥當,我明日便要走啦。」

楚歌嘆道:「這是好事啊!省得再挨餓受凍,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黃小丫低聲道:「只是……只是咱們再也見不著啦。唉,楚歌,你將來長大之後,想做什麼?」

楚歌道:「而今災難肆虐,人人饑寒交迫,吃了上頓,下頓尚不知在何處,活著尚且難說,哪裡想得那許多?」

黃小丫道:「倘使終有那一日呢?我聽爹爹說,旱災過去,咱們的苦日子也就到頭啦。」

楚歌道:「這些事你爹爹哪裡曉得,都是老天爺說了算。老天爺說落雨便落雨,說出日頭便出日頭,咱們凡人只有受著的份。似咱們這等窮苦人家,還能奢想什麼?能有幾畝地種,混口飯吃,再娶個媳婦,此生足矣。」

黃小丫忽地笑了起來,伸手指著天上,道:「我與爹爹去城裡討飯吃那會兒,便見著有人在天上飛哩!似鳥兒那般,在天上飛來飛去,你曉得么?我後來聽他們說,那是修仙的仙人。我還聽他們說,那些仙人都不飲不食,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楚歌,若我得遇這天大的機緣,定會去學修仙。」

楚歌笑道:「小丫,你凈會異想天開。世上哪有這樣的人?不吃不喝,過得三五日,早餓死啦。你看我媽媽,還有老五,還有咱們村子里那些人,可都是餓死的。」

黃小丫憤憤道:「你才瞎說呢。你媽媽他們不過是凡夫俗子,我說的可是仙人。仙人!你懂么?哼,真是對牛彈琴。」

她越說越惱,忽的捧著肚皮,叫了起來:「哎呦,我肚子餓得疼,實在沒力氣與你吵架。我不想說話啦。你去把老六埋了,咱們一起回家。」

楚歌搖了搖頭,心中暗自好笑:「這個黃小丫,心裡不知想些什麼?咱們一家人,在土地上耕作一生,現今死了,入土為安尚且不行。城裡的地主老爺,整日無所事事,卻衣食無憂。這世上若當真有神仙,怎不見他來管上一管,給咱們一口飯吃?」

他一面用鐵鍬挖土,一面喃喃道:「老六啊老六,你下輩子投胎,可千萬莫再做人啦。做豬做狗多好,無需下田種地,也不用放牛拾糞,便有吃有喝。」

不多時,便挖出一個三尺有餘的土坑。

他將席子拖了下來,解開麻繩,現出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其面色慘白,身體肌瘦僵直,已死去多時。

他搖了搖頭,一面給那孩童整理衣冠,一面又將席子蓋上,道:「老六,你做了鬼魂,與媽媽、老五他們相聚,便無憂無慮啦。」

話聲未落,便聽一陣烏鴉嘶鳴,隨之一股冷風拂過,直教汗毛直立。

黃小丫心中害怕,顫聲道:「楚歌,白天不說人,晚上不念鬼。你在那裡碎碎叨叨,別真把鬼召來啦。快些將老六埋了,咱們好早些回去。」

楚歌應了聲,忙將土塊鏟起,朝著土坑覆去。不過半個時辰,便已培出一個小土包。

黃小丫見狀,起身道:「楚歌,我方才說的話,你到底信是不信?」

楚歌撓撓頭,道:「啊,你說的什麼?」

黃小丫嗔道:「好你個楚歌,卻不聽我說話。」跺一跺腳,便向前跑去。

楚歌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又聽黃小丫遠遠叫道:「楚歌,明日早間,你去放牛,將它栓在湖邊,便來此處,我有話對你說。切記,定然要來啊。」說罷,飛也似的跑了。

楚歌一愣,見她離去,也不再言語,只在心中尋思:「她說有話對我說,卻不知何事?」

又想起方才之事,不禁嘆道:「這世上若真有神仙,怎地不見他來救我們?」

待楚歌回到家時,父親陳九已然睡下。他唯恐驚醒勞乏的父親,小心翼翼地將乾草鋪齊,這才躺了上去。

只是許久之後,他翻來覆去的,仍是無法入睡,眼睛睜得溜圓,如城裡富貴人家門口掛著的銅鈴一般,從屋頂塌陷的縫隙里,想尋覓些許月光,卻只見一簇簇黑雲緩緩飄過。

「老四,你在做什麼,還不睡么?」陳九的聲音忽的從房裡穿了出來,帶著幾分不悅。

楚歌吃了一嚇,趕忙回道:「沒……沒做什麼。只是有些睡不著,興許是肚餓了。」

過了一陣,不見陳九說話,楚歌又怯怯地道:「父親,你說這世上有仙人么?」

只聽陳九長長嘆了口氣,道:「唉,老四啊,你都已經十二歲了,也到了謀生的年紀,怎的性情還是這般,總愛胡思亂想。」

楚歌低聲道:「我方才在亂葬崗遇見小丫了。她說在城裡討飯時,便曾見過有仙人哩。」

陳九哼了一聲,道:「那個黃毛丫頭,進過幾回城,正經事沒做,凈學著瞎扯胡說。老四,你離她遠些,可別跟著她廝混,竟學著偷奸耍滑。」

自此,二人再無言語。

楚歌依然無法入睡,卻不敢再有動作,只將手指在地面輕輕划著。

如此這般,待天明之後,楚歌趕早挖了點野菜吃過,便將牛拴在湖邊陰涼處,任它在水裡飲水玩耍,自己獨自來到亂葬崗。

他見老六的墳塋邊,又添了幾座新墳,不禁愴然,自語道:「又是哪家死了人,怎地我昨晚不曾見著?」

正胡思亂想之時,黃小丫也到了,見楚歌怔怔出神,道:「嘿,你在想什麼呢?」

楚歌回過神,便見她腰間系了個小包裹,笑道:「小丫,你這是作甚?」

黃小丫忽地滿面緋紅,低下頭去,低聲道:「遲些時候,你自會曉得。」

楚歌見她不說,也不便再問,道:「小丫,你昨晚說有事,卻是何事?快些說了,我好去看牛,莫給人順手牽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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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戰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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