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個大師

六十個大師

溫水水睜開一隻眼又閉上。

元空抿住唇。

「我不想回去了,你走吧,」溫水水精疲力盡道,她太累了,她想好好休息,這些紛爭她已經沒力氣再理會,她就想安安靜靜的睡在這裡,睡久了身體變得麻木,就能像從前那樣,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溫水水於元空而言是什麼,元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想過這個問題,溫水水的存在讓他有了羈絆,從前在雲華寺,主持說出家人要不悲不喜,但他身邊有了溫水水之後,他時常因為她歡喜生氣,可最後都化為無奈,他對她無奈,他做不到無視她,甚至只要她離遠了,他就會擔憂,她曾說想一直跟著他,她總說離不開他,他也是這麼想的,這樣的姑娘怎麼能離得開他,那麼不懂事,只要他一轉身就可能會惹出事,沒有他在身邊誰能給她收拾爛攤子。

可是現在她讓他走了,她的神態動作都在對他抗拒。

他曲腿跪到躺椅邊,伸手撈住她兜懷裡,他的想法里,不管怎麼樣,也不能跟著她一起胡鬧。

他走了兩步,溫水水又說,「放開。」

元空定住,低著眼注視她,「往後府里不會再有別的女人進來。」

溫水水淺淺笑,「你不是覺得我狠毒嗎?我現在自己離開你家,你該開心才對。」

元空皺緊眉。

她撥開他的手,自己跳下來,慢步上了榻,背對著他靠在憑几上,墨披了滿身,嚴實的裹住她的腰背,彷彿將她這個人困在濃黑中,誰都不能把她拉出來。

元空徒然生出一點慌,他走近握住她的手指,她柔柔的回頭瞧他,他有些發怔,「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她嗯一下,「那以後呢?」

元空答不上來,他不能保證以後會不會再有同樣性質的事情發生,到那時可能會重演今天的矛盾,他唯一能做的是拴住她,別人不能傷害她,她也不能傷害別人。

溫水水扭過臉,縮一下手,但他抓得很緊,她沒那麼大力跟他爭,她默了默,問出一個問題,「你管我那麼嚴,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你的外祖母,沒有其他人給你塞女人,我為什麼要處心積慮的對付他們?」

元空回答她,「她想事情頑固,我自來不會順從她,便是外祖父也不會依著她,你不用跟她一般見識。」

「我為什麼不跟她一般見識?」溫水水轉頭反問他。

元空一噎。

溫水水低低道,「她罵我我忍了,她幫著那個女人對付我,你卻要我善良,我沒有辦法善良,善良的代價太大了,我玩不起,我沒有讓那個女人真跟你外祖父有一腿,那是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沒有做的太過,你覺得我惡毒,她莫非就是好的?她對著我一個小輩這般糟踐,憑什麼要我敬重她?」

是的,容氏做的樁樁件件和溫水水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因為她是元空的外祖母,她天生就佔據了優勢,元空可以最大限度的給她寬容,無論她做什麼,元空都可以用一句她是個老人家來為她辯解,但溫水水不行,溫水水是個小姑娘,元空將她的一切都看管住,他拿自己來比對,希望她能和他一樣,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他受到過的教導讓他沒有辦法認同溫水水的行為。

「我會勸說她,如果她對你仍然有偏見,我送她回汴梁。」

溫水水笑,「她又不傻,吃了這次虧,難道還敢在人前對我表露怨恨?裝好人太容易了。」

她覺得元空天真的不可理喻,他把人都往好處想,誰都是好的,捨不得對任何人抱有惡意,即使是對她也不過看的緊,根本捨不得發狠,她以前極愛他的仁善,到現在又恨他仁善。

元空眉心成川。

溫水水又想拽回手,他絲毫沒鬆勁,她甩了兩下,他就是不放,她支著另一隻手捂在唇邊,眼淚啪嗒落。

元空矮身下來,擦著她的臉,見她躲閃,輕聲說,「是要我直接送她離開嗎?」

溫水水啞著聲,「你沒懂。」

元空低下來臉與她對視,她避讓,他輕鉗住她的下腮不讓她轉動,她的眉稍蹙起,他沉聲吐出來話,「你想讓我做什麼?」

做什麼才不會走。

溫水水眼睛濕漉漉,瞧著他捨不得移開,「……我沒錯。」

元空的眉尖挑起,須臾皺的打結。

溫水水悄悄推走憑几,腰下移想藉機逃。

元空傾身摁住她,看她畏怯的掙扎,冷了音色,「你在怪我?」

溫水水耷拉眼皮,「你跟我說的那些道理都是假大空,我要是真順著你的意思去做,我就死了。」

元空靜默,他不是整天都呆在府里,這後院女人也不可能時時被他看著,他要她做個好人,這本來就不現實,危險來的時候,她只能任人宰割,她不過是先下手為強,這以後的很多歲月里,他們會經歷無數次現在的情況,她確實做的不近人情,但這也是在保護她自己。

溫水水說,「你送走你外祖母,這事確實可以告一段落,但你心底會對我怨恨的。」

元空彎唇淡笑,「不會。」

溫水水搖頭,「我不相信。」

元空笑停。

溫水水側一點身,他扣著她的肩膀不讓跑,她凝聲道,「在你心裡,留香跟我之間是小打小鬧,我和你外祖母之間更是沒必要為了這種屁點大的小事鬧得不可開交,你可以因為溫昭吃醋,卻不能理解我因為這麼點事傷人,說到底,你沒有想過我難受,我也怕你會被別人搶走。」

元空認真的看著她,「我從沒認為你們在小打小鬧,你和外祖母也不是因為這個女人有分歧,我父皇在龍潛時就有許多妾室,但我母后依然嫁給了他,在我外祖母的眼裡,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她認為我也應該如我父皇那般,後院堆滿女人,這是她自來就有的想法,我改變不了她,但我從不會聽從她。」

溫水水胸口裡蘊滿了委屈,「她覺著男人應該三妻四妾,為什麼就不讓你外祖父納妾,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憑她是個老人家,我便要忍讓,我還是個小姑娘呢,她怎麼不讓讓我?她這般自私,你卻只勸我,你怎麼不去勸她?」

元空被她堵的說不上話。

溫水水伸手摸他的鼻子,略有怨氣道,「你瞧不上我算計人的手段,可我自小就這般過來的,溫家比這裡殘酷,我沒有人保護,如果我像你說的,是個軟弱無能,遇事只會哭的笨蛋,我可能在八歲的時候就死了。」

元空的心一下揪緊,他突然伸手捂住她,她眼睛里有亮光,那瞳孔中倒映著他,他有些回不了神。

「我八歲那年,那個給我娘親灌墮胎藥的老嬤嬤聽從林月妍的指示,把我帶出了溫府,想將我賣給人伢子,我在半路把她殺了,自己跑回溫家,」溫水水平靜的跟他陳述著。

元空心口像是被石塊壓住,八歲太小了,小的他無法想象那個時候,她是怎麼一個人做下來這些事,她過的那般痛苦,在他遇到時就已經病了,她家中人說她瘋了,那不是瘋了,是被他們壓迫到後面,身體自發顯現出來的自衛意識,她想活,所以她成了個瘋子。

元空撫著她的面頰,探唇吻一下她。

溫水水滿心滿眼都是他,她努力保持鎮定,「我不想叫你恨我,你外祖母也不用送回汴梁。」

「等我們成婚後,我可以再把她接回來,」元空道。

「你就沒想過,絕了她給你添女人的心思?」溫水水問道。

元空想過,但不知道如何做,容氏最不愛聽人勸話,越勸她越固執,根本沒法說通。

溫水水張唇叼住他,一點點的磨著。

元空有些許恍神,她的舌已經探進他口中,與他糾纏共舞,他驟然一震,唇齒已經先出他的思想,對她予取予奪。

她匆促呼一口氣,才要張口說話,就被他扣著腰強硬束在懷抱里,她泛著暈,外衫脫落時,她氣息奄奄的咬著他的耳朵,「陪我……」

這兩個字在元空的腦海中猶如煙花,剎那就被洶湧而來的愛憐替代。

那些難過悲傷都抵不過這片刻放縱,他們瘋在了一起。

——

下半夜時屋裡靜了,元空托住她的薄背給她套衣裳,她慵懶的枕在他肩頭,粉唇微張,「我不回去。」

元空伸兩指挑著她的下巴細細密密親吻,她疲乏極了,被他吻的招架不住,兩隻手毫無章法的亂撓,沒撓兩下就叫他捏住手腕安分了。

溫水水縮著肩膀朝後仰,他攬住她的後背防她摔到,勉強放過她,他淺聲說,「我有偏頗,但這裡不是溫家,你不用怕。」

溫水水呼吸不勻,緩一會才道,「你敢去問問你外祖母,她有沒有想過把我送回溫家?」

元空愣住。

溫水水拉過粉色寬袍隨意搭在身上,忍著酸澀下榻,走了幾步腿顫不住,他急忙走過去抱著她棉椅上,隨後悶不做聲的收掉榻上凌亂,放到外屋。

他兀自鋪好乾凈的床褥,把人抱回榻,靜靜看著她側卧,頸肩側布滿了他留下的痕迹,他不自覺伸手碰一下她的脖頸,她就怕癢的退一點,他面色柔和道,「我現在去問她,你等我。」

溫水水抬起臉看他,「如果她說沒有呢?你是不是就不來了。」

元空莞爾,「也來,到時候你就不能住這裡了。」

溫水水眼底潤濕,撐半邊身起來,任衣袍墜掛一半在腰間,她側過臉,「我不想的……」

元空扯好袍子替她系住腰帶,手指在她臉邊摩挲,只見她咬著唇頰邊一路紅,他柔聲道,「別跑,我很快就過來。」

溫水水的睫毛抖動,探出腳要下地。

他捏緊她的腳踝放回榻,看她難過的低著頭,他輕輕道,「要是跑了,我會生氣。」

「她如果說假話呢?」溫水水無助的望著他,驀地又把臉落下。

元空笑,「我看得出來。」

溫水水閉上眼睛。

元空挪步出去,到門外就見含煙和從梅兩個蹲在門口,他指著門問道,「有鎖嗎?」

從梅剛要張口,含煙趕忙道,「有有有!」

她推一把從梅,從梅就不情不願的去耳房拿鎖了。

元空對含煙道,「讓廚房熬著湯,我過會過來喂她喝。」

含煙笑著說好。

從梅遞給他鎖,他在門把手上繞了三道鐵鏈,才放心鎖上,鑰匙被他放進荷包中,他往台階下走,站到石頭上,轉身跟含煙和從梅說,「她不聽話,你們別跟著瞎胡鬧。」

含煙跟從梅連忙弓腰道是。

元空便出了內院,正見周宴候在路道上,他走近謙聲說,「周管事找我?」

周宴趕緊從袖裡取出一疊厚厚的銀票遞到他跟前,「殿下,這是那日您買府宅時付的錢,小的還給您,還望您別為難小小姐。」

元空笑一下,「周管事誤會了,這府邸從昨夜起就是你們的,跟我沒關係,我斷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情跟她置氣。」

周宴訕訕道,「你們主子的事小的不好多說,但小小姐著實傷心了,她從汴梁到西京,從來在小的跟前只說您好,她或許沒有別的女子知書達禮,但她對您的一顆心是真的……」

元空眸色漸沉,然後點著頭道,「我知道了。」

周宴看出他不收,只得把錢收回去,老實退走。

元空垂著頭緩慢呼出氣,快步出了周府。

他回府時,安嬤嬤就候在門口,見著他才敢笑起,「您可算回來了,老爺老夫人都沒敢睡,就怕您不回來。」

元空扯了扯唇,隨她一道進西松園。

西松園裡果然亮著燈火,元空踏進門,就見容氏又是擔憂又是惱怒道,「阿宇,你何時這般叫人擔心了?夜不歸宿是想讓我們老兩口嚇死嗎?」

楊老按了按太陽穴,「回來就好,其他的就別說了。」

容氏哼一聲,沖元空道,「你作何把看門的兩個媽媽轟走?她們又犯了什麼事?」

她這是在明知故問,她一手做出來的事情,轉頭一臉無辜,還用著長輩的姿態來訓斥他,歸根結底是覺得他好糊弄。

元空神色冷漠,「她們在背後說人壞話,不經我允許放走我院子里的人。」

楊老迷惑,「放走你院里什麼人了?」

元空不語。

楊老立時懂了,他拍著案桌沖容氏道,「你把水水趕走了?」

容氏撇嘴,「她自己要走,能怪到我頭上?」

楊老唉一聲,「你幹什麼老是欺負她,她也沒做過什麼禍害人的事情,阿宇能走到今天的地步也多虧了她相助,你就算不感激人家,也不能讓她走,這大晚上的她能去哪裡,出個三長兩短讓阿宇怎麼辦?」

容氏瞪大眼睛,「你這是什麼話?她怎麼就沒地方去了,她自己家不是就在東大街那頭,走兩步路就到了,說得好像她無家可歸似的。」

「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她家裡什麼情況用得著我說?前頭就說過了,今兒個又提起,你成日里裝的挺菩薩像,怎麼對個小姑娘如此心狠?」楊老氣性上來了,指著她的鼻子一通說。

容氏輕蔑的哼一聲,「她自己長在那麼個家裡,又不是我讓她過得不好,什麼樣的人就配什麼樣的家,怪只怪她自己不會投胎。」

元空心不斷下沉,他緩聲問容氏,「外祖母的意思,她應該回溫家?」

容氏看出他面色很差,也覺得自己說的太難聽,又添些好話道,「我也是為你們考慮,總不能讓她一直沒名沒分的跟著你,要是她真回家了,你回頭去他家提親也成啊,這明媒正娶可比暗度陳倉的好,她是個女孩兒,女孩兒更注重名聲,這是好事。」

元空低念了聲,「好事。」

容氏假笑兩聲,「肯定的,偷偷摸摸像什麼話?」

楊老在一旁已經氣糊塗了,「你能保證她等得到阿宇過去提親?」

容氏一巴掌打到他肩膀上,「她父親好歹是丞相,這麼大個嫡長女說沒了就沒了能過得去?你少潑冷水!」

元空恍惚著轉身朝外走。

容氏急忙起身喚他,「阿宇,你去哪兒?」

元空定住腳,片刻又側過身,「外祖母,我想她好好活著。」

容氏驚住。

元空注視著她,「我曾經想過在雲華寺了卻此生,是她帶我回來,讓我想要有個家,我想給她一個家,這座府邸,原先是我為她求來的,可是您把她趕出去了。」

容氏張了張唇。

元空低垂著頭朝外頭走。

容氏一下驚恐的叫他,「你去哪兒!你給我回來!」

元空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容氏這時才知道怕,急著追趕他,但他走的飛快,她在後面大叫,「阿宇!阿宇!你回來!」

楊老一頭大,氣的拉住她道,「你鬼叫什麼?」

容氏眼睜睜看著他出了府,仰聲嚎起來,「我這是做了什麼孽,養出來這麼個混賬東西,一點兒也不體諒我,只記著那個小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楊老將她連拖帶拉,拽回了西松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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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囚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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