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陰山雨夜(01)
廣西老林密布,群山矗立,每一座都像一個魁梧的殺手,讓人不小心踏進了此地,連逃命的勇氣都忘得一乾二淨。
陰山是其中尤為驚悚的一座。這裡的夜,黑的濃,黑的冷,黑的讓人不禁連說話都顫抖。
不過,太陽出來之後,這座山的景色的確還不錯。
有山的地方大多都有些水,有水的地方,就有活的東西。
既然是活的,就要喝水,也要吃些什麼。
這裡有滿山的野果子和松鼠,運氣好碰見了兔子,更能美餐一頓。
山腰上,馬車前掛著的紅燈籠映著亮。
馬,疾馳著。
車棚兩側的小窗兒掛著紅帘子,一隻手緩緩將帘子撐起,蒼白的唇移到窗前,還未開口,就緊咳了兩聲,才道:「我們...在哪?」
馬背上的男人回了回頭,燈籠的紅光下,他臉上的褶子又深了幾分。他的臉幽森極了,可當他微笑之後,卻又顯得那麼溫柔。「安心睡吧,夜馬上就會過去的。」說罷,他猛抽手裡的鞭子,不禁悶斥兩聲兒——駕!駕!
老馬也低吟一聲,紅燈籠晃了晃。紅光之下,趕車男人緊皺著眉,整張臉皮都擰在了一起,就連下巴上的碎胡茬子,都彷佛褪了色。
你總會好奇,這樣又黑又冷的廣西老山中,怎會有個年邁的老人?他怒斥著疲憊的老馬,是要去哪?他神情緊張焦慮,又是為何?
其實,這駕車的人,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車裡病怏怏的姑娘,也就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她又將帘子提了起來,依舊是咳了咳才說道:「二叔,趕了一夜的路,你一定餓壞了吧。」
這話氣力不足,任誰也聽得出這姑娘定是有一些毛病的。可她的聲音又溫柔極了,就像湖水一樣,即使不去看她的臉,也猜的出是個可愛體貼的姑娘。
駕馬的小夥子又回過頭,道:「你我日夜兼程趕往此地,已有足足兩日沒有停歇。要說不餓,那是編假話。但二叔為了替你尋葯,縱使餓死又有何妨?」
他堅毅的臉上驟然流下淚水,可卻笑著說道:「找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消息,那靈藥就在這深山之中,你的病,總算是有救了!」
小姑娘同樣笑著,同樣流下了淚。此刻的她,心裡既是喜悅,又是感激。
她才只有十二歲,卻染病多年,她還沒有好好看過山和水,也沒有好好地愛上一個人,更沒有狠狠地恨過誰...如今有了靈藥,她終於可以期待自己十年後的美貌,也能體驗風燭殘年的悠閑時光。想到這些,她怎會不喜悅?
車篷外的那個男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明明與她也毫無瓜葛,卻願意為她尋葯七年,帶著她走遍了千山萬水,住遍了古廟陋房。風吹雨打數不盡的日子,讓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足足熬得像個老先生。再想到這些,她怎會不感激?
她心裡暖暖的,她覺得,自己也是挺幸福的,畢竟一個孤兒,本就該一個人長大,一個人漂泊一輩子。
如今,竟有一個男人對她這麼好,讓她有了依靠,讓她不再孤獨。
印象中她似乎還有一個大叔,也就是車篷外那個男人的哥哥。只不過,她的大叔很早就死了,她甚至不記得大叔長什麼樣子。這些年,二叔從沒提起過他的故事。
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白嫩的腳背,摸了摸自己緞子般柔滑的肩,沉聲道:「能活著,真是件好事。」
忽然。
黑暗中閃出兩處鬼火,那鬼火血紅,比車篷前的紅燈籠還要亮。
不同的是,它們亮的瘮人,亮的讓人發汗。
更別說是馬。那老馬驚得跪在地上,在摻著碎石的雜草上搓了十幾米,四條腿搓出了血,疼的嗚叫。若不是二叔用著吃奶的勁扽著它的脖子,它必定會四竄逃離。
「二叔怎麼了?」小姑娘急問。
二叔沒有回答,他正屏著呼吸,因為他發現,那兩團鬼火正在慢慢地向自己移動...
此處是片墳地?二叔提了提膽子,勾起了身後的燈籠,又放在竹竿子上,一點點向那兩團鬼火送了過去...
「他娘的!」
二叔駭的全身汗毛都立了起來,那怎會是鬼火,那分明是兩隻眼睛。
紅燈籠的燈光下,一隻半丈吊睛黑毛虎,長哧一口氣,哧出了數滴鮮血,接著又舔了舔嘴角上的殘肉,抬掌就向那紅燈籠拍去!
二叔火速一收竿子,這才救了紅燈籠一條「命」。
「吼!」猛虎怒叫一聲,黑山中瞬間驚起陣陣鳥鳴。
小姑娘自然也嚇破了膽。她喚著,想讓二叔趕緊跑,可偏偏這個時候又咳嗽個沒完了。
二叔若是掉頭,女孩的命豈還有救?他咬了咬牙,猛地跳下馬車,直奔著那黑皮虎躍去。
這一跳,卻也把老虎嚇得一驚,它前身騰起,整個虎身站了起來。
二叔這下瞪大了眼,才發現這老虎的身軀比自己高大的太多。可卻還是大罵一聲:「你娘的,管你是畜生還是鬼,莫要攔我!」
那猛虎就像聽的懂別人在罵它的娘,又是一聲怒吼,接著「嚯!嚯!」扇出兩掌,直拍二叔的腦袋。
他縱是年輕,反應快得很,此刻屈身一翻滾,正滾到猛虎的懷裡,沒等站穩抬臂就是一抱!
下腹是動物的敏感之處,二叔這一抱,急得猛虎張嘴就咬。這一口下去,便是要將二叔的肩膀活生生咬下來!
小姑娘踉踉蹌蹌下了車,奔著紅燈籠而去。
又聽「嗷嗚」一聲,那老馬就跟丟了魂一樣,瘋了似地亂跑,巧的是正撞上了黑虎的腦袋。虎口一偏,刀一樣鋒利的虎牙便只劃破了二叔的衣裳。
再等這姑娘將燈籠撿起,跑上前去,那老馬已經拖著車,滾下了山...
「躲開!」二叔喊道。
「二叔小心吶!」小姑娘眼淚橫流。她將燈籠放在地上,果真躲得遠遠的,二叔要她做什麼,她一定會聽。
此刻,二叔繞在猛虎下身,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匕。那猛虎雖然力氣大得很,無奈後肢卻笨的出奇。
二叔就半蹲著,在猛虎的下身處繞個沒完。你若是拿巴掌拍我的腦袋,我就躲在你的屁股后,你若是想用嘴咬我,我就騎在你的背上。不僅要騎,還要在你的屁股上刺兩下。
他的個子不算高,也不算矮;力氣不算大,也不算小;體力不算多,也不算少。就是這樣一個人,恰好能騎在猛虎的背上,一手拽著它的耳朵,一手薅著他的尾巴,任猛虎怎麼甩都甩不掉。
那老虎氣的連連沉吟,竟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它猛跳兩下又快跑幾步!唯獨這一跑,正跑到紅燈籠旁。
紅燈籠正照亮那臉盆般的虎頭,二叔手起迅捷,俯身一刺!
匕刺穩穩噹噹、實實在在地扎進猛虎地眼睛里。
短匕拔出來的那一刻,血和哀嚎一同迸出,這猛虎恨不得背上也長個嘴,好將這人的骨頭全都咬碎!
不等它反應,二叔又是一刺!
此刻這山中,便多了一個四條腿的瞎子。
那姑娘正要拍手叫好,可二叔卻猛地一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噓!」
只見那老虎雙目盡毀,仍是不肯離去,還在紅燈籠旁緩緩哧氣,豎著耳朵,等著二人發出聲音。
這番打鬥已讓二叔筋疲力盡,此刻又絲毫不能大口地喘息,那感覺,別提多難受了。
這猛虎東走幾步,西吼兩聲,任誰都看得出,這叔侄二人但凡出一絲聲音,就得做好掉腦袋的準備。
「咣啷」。
都說眼睛瞎了的人,耳朵反而更靈,看這猛虎倒也不例外。此聲一出,它反應也真是快,「嗷」的一聲閃電般躍起,順著聲音就奔了過去。
無奈瞎子縱然是瞎子,它又怎知奔去的方向,正是萬丈深淵呢?
二叔猛吸幾口氣,稱讚道:「小孩子總是比大人機靈,我竟沒想到,把它引到山下去。」
小姑娘笑了笑,柔聲道:「二叔縱非將它的雙目刺瞎,我就算扔一百個石頭,又有何用?」
她聲音突然哽咽了,面色也暗淡了些許。「只怕...只怕這黑黑冷冷的山,非但有猛虎,還可能有上千隻餓狼。」
二叔提起燈籠,注目看了看,焦急道:「縱使前面是閻王殿、黑沙河,二叔也得帶你闖過去、趟過去!」
小姑娘淚如雨下,道:「我們回去吧,或者...或者天亮了再來...好不好...求你了二叔!」
二叔目光凌厲,手中緊攥著那把沾滿血的匕首!也緊握那盞紅燈籠。他一字字道:「楚兒,你並不知,若沒有葯,你絕活不過今晚!」
小姑娘拚命地搖頭,耍賴道:「我能活過,能的!」
「聽話!」二叔一聲斥責,小姑娘果真就閉上了嘴。「楚兒聽話,好好的睡一覺吧。」
在可憐的抽泣中,小姑娘緩緩睡去了...
清晨的熹微下,山林中儘管仍有些涼,卻沒了黑的恐懼。綠草紅花的芬香,就像突然冒出來一樣。
難道在夜裡,它們就不香了?
二叔的背不那麼熱了。
小姑娘緩緩睜開眼,恰看見兩隻灰影閃過眼帘,她全身猛地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