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秉燭不夜讀
南玉蘇醒的消息傳遍了南府,第二日薛婉等人就來到房內看望南玉。
眾人魚貫而入,南玉看到跟在薛婉身旁的薛照月。薛照月這段日子在南府,吃穿用度都和南玉一樣,氣色自然好了不少,看著越發有大家閨秀的氣度了。
「平真,這兩天你讓娘真的擔心死了啊!」薛婉說著,一下坐在了南玉床邊。
看著南玉現在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她心裡是止不住的心疼,「你爹怎麼這麼狠的心,忍心這樣罰你!」
薛婉提起南遠山,是一肚子的埋怨,「你畢竟是他的女兒,也能下這麼重的手!」
「娘,這都是皮肉傷,過不了幾日就能痊癒的,」南玉安慰道,實際上昨晚塗了褚寄寒給的藥膏后,她身上的疼痛消解了不少,至少不像先前那般難以忍受。
南玉抬眸,看到薛照月的目光在她房內逡巡,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南玉在心裡冷笑一聲,看來褚寄寒猜得不錯。
發現南玉在看她,薛照月反而莞爾一笑說道,「表妹,你這三天在床上昏睡,姨母對你很是放心不下,茶不思夜不寐,就擔心你的身體。」
「是嗎?」南玉不接話,挑眉看了她一眼,「不僅母親對我的傷勢上心,表姐你對我的關心也不少呢。」
「你表姐是中途來探望過你幾次,那時候你都還在昏迷,你也知道照月她面冷心熱,不愛把這些關心的話說出來,」察覺到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薛婉主動打了個圓場,她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還是希望這兩個孩子能夠好好相處。
薛照月聽到薛婉的這番話,反而低下頭,像受了委屈一般,見她此狀,南玉也不好再說什麼。
薛婉又叮囑南玉照顧好身體,看到她體力不濟,便從她房內離開。
臨走時,薛照月一襲紫衣飄帶的背影讓南玉感到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看著她們從屋內出去,南玉放下心來。取出褚寄寒給的藥膏,又在鞭痕上敷了薄薄一層,她不敢一次用太多,這次用得多了,給以後剩的就少了,她不知褚寄寒何時再來,只得省著用。
清涼的觸感減輕了背部再次升騰起的灼燒感,南玉長吁一口氣,得以分神去細細分析剛才那一抹熟悉感從何而來。
她幾乎可以確認薛照月是前世的故人,只是到底在哪兒遇見的呢?
以薛照月的家世,是斷然進不了欽天監的,南玉分析著,如果曾經在邕州內相逢,我爹是節度使,二舅舅家肯定會登門拜訪,我必然會有印象。
若是毫無記憶,那便是之後再遇到的,除去邕州各城和京城,我曾去的地方就是從京城到青州途中經過的諸城了。
是在哪裡呢?南玉按著流放的路線,一點一點地回憶著,然而隨著她一步一步加深回憶中的細節,心臟隨之傳來一陣絞痛,緊隨其後的的是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
「嘔、嘔......」,南玉扶著床沿竟是一陣乾嘔。
她勉強撐起身,給自己順了順氣,隨著回到人間的時間的延長,每次試圖回憶起前世的種種細節,心臟的疼痛和暈眩都越加強烈。
「也許是朝暮術的原因,」朝暮術自古以來都是禁術,且施術代價極高,從來沒有人記錄過朝暮術施術成功后的經驗。施術者已沉淪地獄,傳送至不同時空的傳送者寥寥無幾,所記錄的心得體會更是不知在何處尋找。
南玉將香茹端進來的葯湯一飲而盡,又緩緩進入睡眠,眼下她最需要的是補足體力。
等到第五日,南遠山雖未自己露面,卻差人給南玉送來了一碗參湯,待參湯送至南玉手中時,還是溫熱的。
南玉當著侍女的面一勺一勺將參湯喝完,將碗遞給了她后便不再多言,侍女看到南玉面上無悲不喜,整個過程也不曾刁難她,趕忙將碗勺收好,退了下去。
南玉心裡計算著,是時候了。
晚上,南玉依然抱病在寢室休息,不與眾人一同吃飯,等到月上樹梢,她隨意穿著一襲妃色長衫,鬆鬆披著斗篷,從桌上拿起燃著蠟的燭台,走到了南遠山的書房。
南遠山還在辦公,看到南玉前來,心裡頗感意外。今日聽到侍女回復說南玉喝下參湯后沒有多言,他方對衝動之下對南玉實行家法的愧疚才減輕了些。
在他眼裡,南玉還是個十歲的孩童,受了十鞭又昏迷三日,還能不與他置氣,他已經欣慰了。
卻看到南玉此番前來,雖然臉色依然蒼白,嘴唇幾乎沒有血色,可神情坦然,他一時間不知道這小丫頭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爹,女兒今日前來是想和您聊聊,自從來了京城以後,您和我再也沒有談過心了,」南玉說。
聽到南玉這麼說,南遠山將桌面的公文合起來,堆在一旁,說道,「你此行來得正好,爹也想和你談談。」
「剩下的公文就等談完再批複吧,」南遠山想。
「爹,你還記得這個燭台嗎?」南玉說著,將燭台放到了南遠山的書桌上。
書桌被兩盞燭光照亮,公文書籍下伸長的影子霎時間縮短了許多。
「爹當然記得,這是你八歲生辰的時候爹送你的。」南遠山看著眼前雕工精美的燭台,眼神柔和了不少。
早在萬應時,南玉活潑好動的孩子,不甚愛讀書,反而風風火火對其他事情都充滿興趣,自己為了引導南玉讀書,每晚結束了公務都會給南玉講一個典故。
他到現在都記得,在講到「秉燭夜讀」的故事時,南玉興奮的雙眼,亮晶晶的,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對讀書充滿了興趣。
「炳燭之明,孰與昧行乎?」南玉輕輕說起這句話,眼神中滿是懷念。
「自從您給我講了這個故事之後,我才真正萌生了讀書的興趣,那會兒我立志要把您書櫃里的藏書都讀一遍,」南玉說道,提起往事,語氣中滿是懷念。
「後來您公務越來越繁重,陪我讀書的時間就越來越少,再後來您給了我幾本《女德》中涉及的書,讓我自己來讀,就沒有來陪我了。」
聽到此處,南遠山沉默了。
南玉接著說道,「您說我不讀書,冥頑不靈,事實上我每日都趁著您去上朝的時候跑來書房讀您的藏書,再趕在您下朝回來前將書放回原處,」說道此處,南玉的眼神中充滿了委屈,「女兒不是紈絝,只是志不在此。」
聽到南玉這番獨白,南遠山內心有了些動搖。南玉是他的孩子,他一路看著南玉長大,來到京城后他鮮少有時間陪她們母女,南玉又宛如一夜間變得成熟,他心裡百感交集,有欣慰也有心疼。
但他也知道,南玉生性單純善良,有時甚至有些莽撞,官場上的勾心鬥角她難以招架。
不過她此次前來,說明了她能夠體諒自己的難處,是比從前進步不少,看來她此言不虛,這段日子是讀了不少書。
「從你那日引經據典,爹能猜到你近日是讀了書,可爹還是責罰了你,你可知為何?」
「女兒斗膽猜測,您責罰我原因有二,其一是女兒雖在讀書,可一直沒有讀您布置的功課,在您考我功課時一問三不知,其二是女兒這段時間表面應和您,許諾會好好做功課,卻沒有履行諾言。」
聽到此處,南遠山看向南玉的眼神多了一絲讚賞,「能夠反思自己,而非一昧沉浸在惱怒和後悔中,也沒有責怪長輩不理解自己的行為,也沒有遷怒下人,不錯。」
南遠山接著問道,「既然你知道自己錯在何處,為何當日還要執意頂撞為父?」
「不破不立,」南玉正色道,「若我和先前一樣繼續迎合您,您只會認為我被說服,不會相信我是真的不願嫁人,且欽天監即將招收學生,只有通過此舉,您才會感受到我對當女官的決心。」
昏黃的燭光下,南玉的眼神清亮,「為了表明決心,女兒甘願受罰。」
南遠山看到南玉如此堅決,問道,「你說你想入學欽天監當女官,那你可知女官的職責?」
「女官應輔佐當地官府,教化百姓。不同學部出身的女官有不同職責,若是欽天監出身,則應當記錄天象,掌定時,占吉凶,還需擔起超度誦經的職責。」
「那你可知何為輔佐官府?當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找你伸冤,她被權貴所戲弄,將其告上衙門,可縣衙恐懼權貴勢力,不能秉公執法,你該如何?」
南玉沉思片刻,回道,「若女兒當地的五官靈台郎,女兒先會安撫婦人,其次搜集證據,將證據交給縣衙,請求縣衙再做定奪。」
「若是面對確鑿的證據,縣衙依然不做出回應,你該如何?」
「當真如此,女兒會帶上證據,稟告巡撫。」
「若是這權貴手眼通天,巡撫也沒有辦法呢?」
「女兒便可效仿紀昀,先將此人拿下,投進大牢,一口咬定他並非權貴本人,而是雞鳴狗盜之輩狐假虎威。他輕薄了婦女,自知理虧,斷然不敢在公堂上自爆身份。」
看著女兒狡黠的眼神,南遠山笑著搖了搖頭,「你可知等權貴出獄之日,就是你丟烏紗帽之時?」
「若女兒行事光明磊落,政績斐然,還怕他做什麼?他想要我丟了烏紗帽,還得問問百姓同意與否。」
「你倒是想得輕巧,還是孩子心性。你區區一個五官靈台郎,他想要你丟了烏紗帽,隨便安一個罪名給你,奪你的官職,有誰會替你伸冤、鳴不平?」
「女兒不怕,晟朝幅員遼闊,內設百官,總有清廉公正的同僚會替女兒伸冤,將他的惡行公之於眾!」
眼前南玉的神態,和自己剛入仕時簡直一模一樣,南遠山想到,他的思緒隨之回到了二十年前。
彼時的他躊躇滿志踏入官場,立志要做一番大事業,當留名青史的好官,但也就是同一年,晟朝發生了那起到現在都無人敢提及的冤案,徹底改變了他對官場的看法。
南遠山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將這件事說給她,有些事總要有人記得。他緩緩說道,「平真,爹再給你將一個故事,若聽了這個故事,你還想當女官,爹不會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