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蓬萊
少年的聲音謹慎而溫柔,與冰冷空洞的叩門聲形成了鮮明對比。
過了一小會兒,門內有人應了一聲,緊接著門從裡面打開,跳出來一個看身高應該是六七歲左右的男童。這男童喊了一聲哥哥,語氣驚喜而親切,忙不迭地將少年往屋裡拉。少年摸摸他的頭,一下將他抱起來,邁著高興有力的步伐進門了。
然後門被咚地一聲關上,將寧容關在了門外。四周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獨留她自己站在原地。
我好奇個什麼那,不過是個歸家的少年罷了,我竟鬼鬼祟祟跟到人家門前來,真是閑著沒事幹。寧容兀自罵了自己一句,眼看著時間不早,便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半月後,淳于東鄉的人馬趕到了要塞北淵,兩日後開始攻打。北淵是一處非常尷尬的地區,常年被妖族和魔族爭來爭去,只因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又位於交界地區,因此兩族一打仗就拿這裡開刀。拓拔仲卿將自己千里疾馳的本領又發揮了一遍,趕在淳于前一天到達,目前雙方已經開始了小規模的試探,氣氛趨於緊張。
半月前奕青將拓拔仲卿應戰淳于的消息稟告了魔帝,並請求魔帝將自己派往前線協助淳于作戰,結果又被拒絕了。
「拓拔仲卿詭譎難測,兒臣怕右相意氣用事難以對付。」奕青懇求道。
可是魔帝卻說:「朕發動此戰的目的是削減妖族的氣勢,淳于右相只需打贏哪怕一場勝仗便足夠了,不會跟他們對抗太久。」
那若她一場勝仗都打不下來呢?奕青在腹中揣度,想要提醒魔帝,然而看到他自信且不容置喙的神情,又被迫打消了這個念頭。
魔帝命令奕青協助相關大臣管理兩個主軍營的糧草軍械,監督徵調軍稅和徵兵事宜;又讓霍長風負責士兵訓練,提高作戰能力,為淳于東鄉做好後勤。
幾乎不懂打仗的文臣被派到邊疆,兩個戰鬥經驗豐富的老手卻被留在魔都干一些可有可無的小事,只因他們跟魔帝的立場不同,這樣的事任誰聽了都覺得諷刺。霍長風不住地抱怨,他一面擔憂淳于,害怕她衝動行事釀成大禍;一面氣憤魔帝將他禁錮在這裡,一身本領不得施展。
「這算什麼事兒啊?」霍長風一賭氣,索性把自己關在府里不出來了,魔帝的吩咐全交給底下人做——這些雜事本來就是有專門人員管的。
奕青只是嘆了口氣,他的心情同霍長風一樣,但沒有表露出來,反而把自己整日埋在軍營里處理公務,跟將士們同吃同住,好些天都沒回東宮了。
白隱知道他的苦悶,也了解他的性子,見他如此煩憂,只叮囑蒙遠替她照顧好奕青,自己從沒有親自去軍營看過他。
「他在想辦法,在洞察局勢,我去了會打擾他,讓他想起天庭,破壞他的清醒。」被寧容問起,白隱這樣說。
「那容兒可以多去陪陪父親嗎?」寧容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懇切地詢問道。
白隱笑答:「可以去,但必須在日落前回來,不能像上次一樣。」
「哎嘿!」寧容得了白隱的赦令,高興地做了個鬼臉,保證道,「母親放心吧,容兒一定聽話!」
邊說邊跑了出去,話剛落音,人已經沒影兒了。
「她這樣子哪裡是想去看她父親,分明是家裡裝不下她,想出去溜著玩兒罷了。」白隱盯著門口,撇撇嘴吐槽道。又吩咐汐照:「派幾個人專門跟著容兒,以免她遇到不測。」
寧容從家裡跑出來一溜煙兒便消失在了大街上。魔都的街景是六界中最接近人間的,這裡的民風相對淳樸,人口多,發展也不錯。寧容獨自一人行走在大街上,望著開闊的天空,想起東宮四方的天空,兩相對比之下,更不願回家了。
她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午飯在外面解決,過了午後還不想回去,一直到黃昏也沒有回家的意思。
臨近傍晚,寧容終於說服自己:明天還能出來呢,以後有的是機會玩兒,何必急在一時呢?然後便準備收拾心情回家。但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又看到了上次那個少年人的身影。
他還是穿著一身軍服,身上的鎧甲還沒有卸,額頭滲著汗珠,應該是集訓完不久。這回天色尚明,寧容瞧清楚了他的面貌:劍眉鷹目,面色紅潤,皮膚有些黝黑,應該是終日暴晒的緣故。他的鼻子最好看,很高挺,然而嘴唇卻很厚,皸起皮,看上去有些許憔悴,臉型勻稱,總體來說還是很順眼的,仔細看還挺好看的。
初次見到他時天色微暗,寧容只能模糊地看清他的輪廓,但卻記住了這身影,因此今日正大光明地遇到他,一下子便將他認出來了。
「哎——」寧容是有些熱情在身上的,再次見面直接將他叫住,三步並兩步跑到他跟前,踮起腳跟同他對視。少年被這萍水相逢的活潑少女搞得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寧容水靈靈的明眸一眨不眨盯著少年的眼睛,她恰好面對西方,夕陽的餘暉給她白皙的臉龐鍍上一層可愛的暖黃色。她唇齒微張,露出一抹善意的笑,不經意間又往前進了一步,撩人而不自知。
少年被突然出現的女子叫住,又被她莫名其妙地盯著看了半天,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他的眼睛從她身上移開,抿抿嘴尷尬地問:「姑娘,我們……好像不認識吧?」
「哦……」寧容終於反應過來他們還真不認識,不過攔都攔住了,索性熱情到底:「那我們認識一下吧。我叫寧容,你呢?」
「我……我叫蓬萊,」少年從未跟同齡的少女說過話,他局促地捏緊衣角,又解釋了一句,「蓬萊仙境的蓬萊。」
「哦……你的名字真好聽。」寧容點點頭,不經意地誇讚道。
「謝…謝謝……你的名字也好聽。」蓬萊青澀地笑了一下,嘴角很不自然地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耳根通紅,好像跟女孩說話能要他命一樣。
寧容慢吞吞的腦袋這時候才意識到尷尬,閑扯了兩句便沒話說了。兩人小心翼翼地感受著對方,試圖揣摩對方的情緒,然而他倆察言觀色的能力加起來也不及白隱的十分之一,只能腦袋空空地干站著。
「姑娘,我……我要回家了……」蓬萊抬眼看了她一下,想趕緊離開這個讓人腳趾摳地的地方。
「啊……」寧容回過神,慌不擇路地應和道,「那你趕緊回去吧,天要黑了。」
話音剛落,蓬萊便如同被豁免了死罪似的,急不可耐地逃離了寧容的視線,他步伐錯亂,走也不是跑也不是,那晚敲門時的精氣神全然沒有了,現在這副模樣簡直像是被鬼吸走了魂魄。寧容望著他倉促的背影,以為他是被自己嚇到了才會這樣,心裡不知道有多懊悔,直到回東宮后仍悶悶不樂。
白隱鮮少見她有情緒低落的時候,問她為何,她也不說,晚飯沒吃幾口便說累了回房休息。待她離開,汐照走到白隱身邊低聲道:「保護郡主的人說,郡主今日晚些時候在外面見了一位少年,二人攀談了幾句,具體內容聽不到。」
「什麼樣的一位少年?」白隱好奇地問。
「他們說他身著乾武營的軍服,看起來應是個兵卒。」
「知道了。」白隱聽了微微一笑,並未讓人細查或者阻攔。
不愉快的初見之後,寧容連續幾天沒有出門,這幾天她不是看書,便在庭院中坐著發獃,然而她根本看不進書,因此大部分時間都在發獃。白隱看出女兒有心事,卻也不問,只是如往常一樣同她扯些家長里短,直到寧容自己先忍不住,苦惱地向她詢問:「母親,如果一個人見了你向你問好,說你很不錯,但很快找借口跑了是為什麼?」
「嗯……」白隱裝作很認真地想了一下,反問道,「那得看誇你的是男是女,這種事情因人而異。」然後故作很高深很有經驗的模樣,引誘她往深處講。
「如果是男的呢,就是一個看起來老實憨厚的年輕人。」寧容手腳並用地比劃著,恨不得將蓬萊的樣子比劃出來放到白隱面前。
然而白隱聽了她的描述,露出迷惑的神色。
「哎呀!就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少女與一個憨厚老實的年輕人搭訕,但是少女可能語言過激,將年輕人嚇跑了,就這樣!該怎麼辦?」
寧容又詳細解釋了一遍,小臉急得通紅,櫻唇微微翹起,自以為表情嚴肅,但在白隱看來卻是一種令人愛不釋手的可愛。
「這……」白隱戰術停頓,用眼神上下將寧容掃了一遍,強忍住笑意,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依我看,那個年輕人不是被少女嚇跑了,而是害羞了。」
寧容表情一懵:「是這樣么?」
白隱擺出一副「我什麼都懂」的模樣,自信地肯定道:「絕對是如此。你想想,若將你換做那年輕人,你正在街上走著,突然一個擁有絕世容顏的女子跑到你面前跟你說話,你是害怕還是害羞?」
寧容很仔細地思考了一下,最後回答:「害羞。」
「這不就結了。」白隱攤攤手,好笑地看著她。
「那他大概也是見了我害羞才跑開的吧……」寧容小聲嘀咕道。
「什麼?」
「啊沒什麼!」寧容一下跳起來,雙手背在身後,急速地說,「多謝母親,我知道了!」
然後又跑了。
等到寧容轉身,白隱再也忍不住,捂著嘴笑個不停,直笑得兩眼淚花才勉強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