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反間計
霞光盈門,輝耀八方,從南天門進入天庭,雄偉輝煌的宮殿聳立於起起伏伏的雲端,俾睨萬眾,不可一世。一切都是昔日景象,然而此時此刻這些萬丈高樓在汐照眼裡全成了烏壓壓的黑雲,壓得她喘不過氣。
「阿照姑娘,請這邊來。」像往常一樣,汐照進入南天門後會有專門的領路人將她帶到一處隱秘的宮殿由天帝親自召見。天帝會問她一些魔族的消息,這時她便會按照奕青的指示一一作答,這次也是一樣,只是較以往而言,此次談話的內容,會「稍」有不同。
汐照跟在領路人身後垂首默默行走,腦子裡不停重複著白隱交代她的話術,反覆演練著即將與天帝對話的場景。
那領路人將她帶到一座人跡罕至的偏殿,這是她與天帝會面的老地方,她會在此處等待幾個時辰或者一天,直到天帝抽出時間來見她。
「姑娘請在此稍等,奴才已通報陛下。」領路人朝汐照畢恭畢敬欠身一揖,關門退出了。
那人走後,汐照終於偽裝不下去,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氣。握在袖中的那兩樣東西已被她攥出手汗,她把它們掏出來放在桌上,想起白隱的叮囑:「能否翻盤就在此一舉了。」
這個季節天庭明明還不熱,汐照的額頭卻止不住地滲冷汗,她心裡慌得厲害,眉頭擰成一團,指尖冰涼,表面看起來雖仍鎮定自若,但現在整個人除了腦子哪裡都不聽使喚。
這是她數十年的間諜生涯中,最擔驚受怕、沒有把握的一次行動。今日若成功了便能繼續潛伏下去,若失敗了便是萬劫不復,天帝可能隨時殺了她。
反覆深呼吸了幾次,汐照強行令自己鎮靜下來,在心裡將思路反反覆復捋清楚,這樣在此處等了兩個多時辰,殿外才傳來動靜。
殿門被緩緩打開,幾個弓著身子的內侍簇擁著一個身穿華麗錦袍的男子進入,汐照的目光僅僅觸及到那男子的衣角,便伏身跪下,口中高呼:「陛下萬安。」
來人正是天帝。
這個自帶威嚴的中年男人五十餘年來容貌沒有多少改變,只是性格變得更加多疑,想管的事情也越來越多。他一年比一年難應付,每次盤問的對象也從白隱個人升級到整個魔族,汐照每每與他周旋,都覺得這個男人越發捉摸不透,如同一個表面人畜無害、實則很有可能反撲的怪物。
汐照跪在地上,腦中思緒萬千,天帝輕咳了兩聲,不緊不慢地坐在了方才汐照坐過的椅子上,沉聲問:「今日不是你復命的日子,怎麼突然回來了?」
「奴婢有要事,急需向陛下稟報。」汐照跟隨天帝移動的身影,跪朝他道。
「何事?」
汐照急忙從懷裡拿出出先前白隱看過的那捲文書,展開來遞到天帝面前——那文書的結尾已經被奕青加蓋了印章——然後又袖子里摸出那兩支被她攥得有溫度的紅色羽箭,故作擔憂道:「陛下,靈神大人偶然發現,魔族太子奕青貌似查到了邊境農夫被殺的罪魁禍首,他認為是天庭殺的人,故意嫁禍給妖族,目的是挑起戰爭。」
汐照將蒙遠發現羽箭破綻的全過程用一種極其憂慮而急切的語氣簡述給了天帝。只是將「白隱派蒙遠調查得到線索」改成了「奕青無意中吐露給了白隱消息」,然後白隱感到事態嚴重,忙派汐照攜帶證據趕回天庭向天帝稟報,以便讓天帝想好應對之策。
汐照的語氣極為誠懇,整段話一氣呵成,沒有半處磕磕絆絆,謊撒的可謂天衣無縫。天帝一面聽她娓娓道來,一面接過文書細細瀏覽,看罷之後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久久無言。
「陛下,那些人真的是您派人殺的嗎?」汐照不可置信地問。
「自然不是,魔族小人蓄意栽贓罷了。」他立刻迭口否認,將那捲文書丟到一旁,語氣乾脆而平靜。
不是你還能是誰?汐照在心裡暗想,口中卻應和道:「奴婢也覺得並非天庭所為……那陛下,您要如何處理此事呢?」
天帝思忖片刻,反問道:「你確定魔族查到了確切的證據?」
問出這句話足以說明天帝開始心虛地欲蓋彌彰了,汐照繼續裝傻:「確定,靈神大人與奴婢親耳聽到的。那日奕青與大人共進晚膳,兩人正談著家長里短,突然就將奴婢支走了,奴婢在窗外留了個心眼兒,他們二人談話的內容奴婢聽得真真兒的。奕青後來剛走,大人便將奴婢喚去,交代奴婢速回天庭向您稟報此事。」
又聽她說了這麼多,天帝開始站起來在屋裡轉圈。汐照仍溫順地跪著,但眼睛的餘光跟隨著他的身影移動,大腦飛速運轉。
天帝的這個舉動告訴她,他對她的懷疑開始動搖了。挑撥離間的事就是天庭做的,天帝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只是不承認罷了,這也說明了汐照帶回來的消息真實可信且含金量高。如果她與白隱真的叛變,為什麼還要帶給他這個消息?把這個發現跟妖族分享,讓妖族醒悟,繼而兩族聯合起來對抗天庭豈不是最好的選擇?
她們如果叛變,為何不這樣做呢?
天帝內心煩躁地來回踱著步,他從前聽了祝融的建議留心懸機閣與汐照,只因祝融說白隱對天庭早有不滿,汐照恐被她策反。憑著天帝多疑的性格,加上汐照很多時候確實沒有帶回有用的情報,他幾乎已經認定汐照背叛了天庭,然而她今日卻帶回了這樣一條消息。
他動搖了,他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她。
「魔帝知道此事嗎?」他又問。
「暫時不知。」汐照回答,「靈神大人請求奕青暫時隱瞞了此事,好給陛下拖延時間。」
「有什麼好拖延的?」天帝嗤之以鼻,「此事本就不是天庭所為。」
汐照順勢拜倒:「是奴婢與靈神心胸狹隘了。」
天帝的表現過於鎮靜,這是汐照沒有想到的。她以為他得知此事後多少會有點表示,不會只是遮遮掩掩撇清關係,然而他還真就如此。汐照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忍不住輕輕抬頭,試圖從他的面部表情上看出點東西。然而她剛抬起頭,天帝便驟然轉首俯身看向她,兩人正好瞧了個對眼,汐照慌忙垂首,驚恐萬分,將腦袋埋得更低了。
天帝此刻的態度搖擺不定,汐照急於看到成效,差一點就露餡兒了。
汐照感覺天帝一直在盯著自己,她同白隱一樣最懼怕他這種眼神,如同老鼠見了貓。一個見不得光的微小暗探與三界中最有威望的帝王共處一室,著實不好玩,汐照覺得無論成功與否,自己都應該立刻脫身,於是便開口欲請辭:「陛下,時辰不早了,要緊之事已向您彙報完了,奴婢在天庭耽擱太久會被懷疑,若無他事,奴婢就先告退了?」
言罷欲默默起身,卻被天帝一口攔住:「你且多留一會兒,魔族有白隱幫襯,不會有人懷疑你。」
完了完了完了,汐照絕望地閉上了雙眼,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往常可從沒有多留過我,今日反常,看來我要性命不保了!
她滿腦子都是天帝對她的懷疑,一個細作一旦被懷疑,就只能是個死。
天帝的目光還在她身上,他在糾結到底要不要相信她。
「阿照,你還記得朕當年為何要收下你嗎?」冷不丁地,天帝突然如此問。
按照一般套路,問出這種問題就是起了殺心,先跟你敘敘舊情,溫言軟語講一通,然後急劇轉折,說白了前面都是為殺人找借口。
「因為您說過您喜歡奴婢隨身攜帶的那把梳子。」汐照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順著話茬答道,「只是奴婢始終不知,您為何會因為一把梳子收留奴婢?」
「抬起頭來。」天帝命令道。
汐照聽話地抬起頭,然而卻發現天帝沒有看她,他將臉扭向一旁,望著窗外的風景,皺眉道:「因為你長得很像一個人,你的這把梳子是那個人的。」
我長得自然像我母親,汐照心裡清清楚楚,不過她非但沒有被天帝這番追憶打動,反而覺得很噁心。這種反感促使她重拾了一個細作的基本素養,加深了她對天帝的防備心。
「哦?陛下這麼說,那真是奴婢的福氣。」汐照假意奉承道。
她不明白天帝的話題為何能轉移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沒有直接下令殺她,她決心好好陪他聊下去,但滿腦子都是殺殺殺。
天帝終於回頭看了看她,汐照從他臉上捕捉到了對往昔的懷念,他看她的眼神彷彿不是在看一個細作,而是在看女兒。
「朕老了,最近越發懷念從前的事。」天帝突然感傷起來,他眯起眼望向遠方,「朕不想趕盡殺絕,就算再疑心,也想留下當年的人。」
他一句沒提汐照,但話里話外又都指向汐照。
「陛下是天地共主,擁有長生不死之身,哪裡老了?」
天帝聽完直搖頭,指著自己已有些灰白的髭鬚,無奈道:「我不會死,但真的會老。」
汐照不再講話,沉默地跪在那裡。她的膝蓋已經跪得麻木,但她的心更加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