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試探
你怎麼了?這就要心軟了么?你與他不是父女,而是君臣。不,或許連君臣都算不上,你是他的棋子,從前還是他的棄子。他丟下了你和你的母親孤苦無依,任由她死在病中、你流落街頭,他始亂終棄,僅僅感嘆一句年紀大了便能打動你嗎?不可能,絕不可能!
她像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薩,在眾人面前永遠是一副溫順和善的面孔,只有在誰都看不見的陰暗角落裡,她才會短暫閉上眼睛,將所有的怨恨與痛苦強行埋進內心深處。如同一隻溺水的魚,掙扎、頹喪,將命運的不公和親生父親的拋棄轉化成一顆淚,淚水滴落,一切又回到原來的模樣,她照常服侍白隱,照常跟天帝周旋,照常活著。
她也是有無奈的,但她從沒有像白隱一樣發泄出來,而是自我默默消化。
「阿照,陪朕出去走走。」天帝低吟一聲,命令道。
「是。」汐照擠出一個假笑。
她堪堪起身,才發覺雙腿已經麻木失去知覺,膝蓋刺痛無比,掙扎了好幾下才勉強站起來。隨天帝走到門口,侍從們欲隨侍,被天帝斥退,只要阿照一人跟隨。
他們現在所處的這個宮殿很偏僻,出了殿門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御道,御道兩側是高聳的宮牆,道路寬闊,人跡罕至。汐照跟在天帝身後漫無目的地走著,她對這片區域不熟,不知道他要將自己帶到何處。
她低眉順目,想著自己的事,不知不覺走出很遠,這時沉默許久的天帝突然開口,他用一種極柔和的、與自己的形象格格不入的語氣道:「朕其實……還有個女兒。」
他停住腳步,雙手背在身後,望著前方似在沉思。
汐照的心態已經平復,聽他忽然追憶往事,絲毫不再傷感,只是順著他的話故意驚訝道:「奴婢不知,陛下……還有第八位公主嗎?」
「有的。」他仰頭面朝天空,似乎汐照和她母親在天上跟他打招呼,「只是已過了許多年,她們母女二人大概是沒有了。」
沒有,即是死了,這難免又勾起汐照的傷心事,她的母親確實早就沒有了,然而她又何嘗活著呢?活著,也是生不如死罷了。
「陛下節哀。」她如此回答。
天帝回眸瞥了她一眼,這一眼似乎欲窺探到她的內心深處,然而汐照是個比白隱還會隱藏的,天帝瞧了半天也沒瞧出什麼,只能作罷。
汐照感覺事情不太對勁,自動加深了防備。
天帝繼續向前走,汐照緊跟其後,之後便久久沒有開口說話,汐照也緘口不言,兩人便這樣沉默地走完了整條御道,先前被斥退的侍從早已恭候在御道盡頭,準備接駕。
人變得多了,天帝也不好繼續這個隱秘的話題,他長吁一口氣,沖汐照道:「這件事你與白隱做得很好,回去繼續替朕盯著他們一舉一動,一有變故立即上報。」
「是。」汐照再次下跪,畢恭畢敬地承旨道。
天帝言罷便登上御駕,眾人抬著他浩浩蕩蕩地走了。他往西去,正好沖著夕陽的方向。落日餘暉照在他略微佝僂的身體上,為他鍍上了一層和藹的金光。汐照起身望著他在椅子上輕輕搖晃的背影,這時才發覺他確實是老了,原來連九五之尊的天帝也挨不住歲月的摧殘。歲月讓他變得更加固執、多疑,同時也好像讓他在不經意間心軟了下來。
汐照懷著重重心事回到魔界,縱然成功瞞天過海,自己卻總也高興不起來。趕回東宮向彙報了今日與天帝的對話,她便再也沒有力氣,向白隱告假自己想要休息。
「去吧,好好歇歇,這件事你辦的很好,但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善後,剩下的就交給我吧。」白隱拉著她的手安慰道。她第一次感覺汐照沒有精氣神兒,她眼瞼低垂,眉目之間顯現出少見的憂傷,彷彿出去一趟被誰傷了心,露出厭世的表情,絕不是疲倦導致。
汐照去歇息之後,白隱又叫來耿春,叮囑道:「我用反間計勉強保住了汐照,但天帝多疑善變,我無力再洗清你的嫌疑。因此從今日起,懸機閣全面隱匿,以最短的時間逐步撤掉天庭的情報網,讓兄弟們回到閣中待命,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擅自行動。」
「可是……這樣一來您與水神大人在天庭多年的布局豈不是前功盡棄了?」耿春十分不舍,不忍心看著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白隱迭口否認:「並沒有。你們現在的蟄伏,是為了以後做準備,如果你們今日不慎被連根剷除,那才真叫前功盡棄。而且——我不想把你們陷入危險之中,你們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一個都不能失去。」
後半段是白隱掏心窩子的話,她對心腹之人信任至極,也極度愛惜他們,這也是耿春心甘情願為她效命的原因。
安排了耿春,白隱又命人叫來蒙遠,讓他去軍營通知奕青。
就這樣,懸機閣設在天庭數十年的情報網正式開始收束,耿春的效率很高,在這件事情上更是下了十足的精力,憑他們的執行能力和警覺力,利索脫身不是問題。
「哎,老耿,閣主真的沒為咱們尋出路?」與耿春共事多年的徐無常捻著自己的小鬍鬚,擠起滿臉的皺紋愁眉苦臉道。
「暫時蟄伏便是閣主為我們尋的最好的出路。」耿春朝魔界的方向揖了一揖,正色道。
徐無常比耿春年長很多,為人處事也更圓滑一些,正因為這個看似缺點的優點,他才被夏炎一步一步提拔上來與耿春平起平坐。
「唉——」這一聲嘆息配合著他那紋路交橫的黃臉,顯得有些凄苦,「總叫咱們隱匿蟄伏,何時能出人頭地啊?」
耿春不贊同他的話,笑著反駁道:「老徐啊,干咱們這行就別想著能出人頭地,只消把上頭的命令執行好便是對得起自己了。」
「那倒也是。」徐無常頭一點,嘴角似笑非笑道,「那我去聯繫水神大人商量商量他那邊兒的事。」
「去吧。」耿春忙碌著手上的活計,無暇與他多扯。
汐照一連告了三日的假,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門,也聽不見她說話,白隱每每踱到她窗前,總想進去探望一番,然而琢磨不透她的想法,探望也不知從何開口。
這樣連續把自己關了四日,白隱終於坐不住了。
「神仙是能辟穀,但也遭不住這樣辟啊。」白隱坐在寢閣外面的石桌上,望著不遠處汐照緊閉的房門,愁眉苦臉道。
「母親,被天庭懷疑的事不是已經處理好了嗎?阿照為什麼還不開心啊?」寧容與白隱並排坐著,以手托腮不解道。
白隱這幾天已經看明白了:「她去見天帝的時候,或許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回憶。」
「被自己的父親討厭,是不好受。」寧容垂首捏著衣角,突然想到了蓬萊的母親。她已經多日沒有見他了,他回答對了她的問題,但她還沒有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世。
在沒有汐照的陪同下吃罷第五日的晚飯,白隱終於下定決心去看看她,就算自己沒有伶牙俐齒不會安慰人,與她抱頭痛哭還是可以的。
汐照的房間這幾日夜裡也不掌燈,她住的房間簡陋但不失整潔,只有一張床、一副桌椅和幾個柜子,被她打掃的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白隱曾儘力許給她最好的配置,但全部被她拒絕了。
推開門,死寂一般的漆黑,桌椅擺放的整整齊齊,柜子也沒有動過,只有床上的淡紫色帷幔被放了下來,視線透過帷幔能隱隱看到被子下隆起的鼓包。汐照將自己蜷成一團藏在裡面一動不動,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餓暈了。
白隱緩緩掀開帷幔,在床沿坐了下來。她欲伸手輕輕拍打她,手伸在半空卻僵在那裡,鼓足了勇氣才慢慢落下,口中喚道:「阿照,你是睡了嗎?」
被子動了動,但裡面的人沒有說話,反而往裡蜷縮地更緊了。汐照生平第一次沒有順從白隱的意思,而是像一個叛逆的孩子被家長窺探到了心事,忙不迭要將其趕走。
「天帝……給你說了不好的話吧?」白隱收了手,小心翼翼道,「我知道你難受。」
汐照仍沉默不語,也沒有把頭從被子里露出來。
「我知道被遺棄的滋味,我也跟你們講過很多遍了。」白隱自嘲地苦笑了兩聲,繼續道,「他為了自己的臉面不認你,也是為了臉面要殺我,但我們都堅強地活了下來,即使那些痛苦仍纏繞著我們,不得安生。」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如同惡魔的低吟,亦如鬼魅的哭喊,微小的聲音訴說著滿腔的恨意。
「我與你一樣,半生凄苦,即使逃到了這裡,仍然有數不盡的圈套等著我們往裡鑽。我知道你累,你痛苦,我又何嘗不是?」
說完這些,被子才從裡面被緩緩掀開,汐照露出一個頭,語氣裡帶著哭腔問:「夫人不是說過,嫁到魔族便能解脫,過上安生日子嗎?」
白隱苦笑:「可你看我現在,可曾有一刻安生?」
汐照猛地抽泣了一陣,又把頭縮進被子,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白隱也不安慰,靜靜坐著等她自己消化。過了許久,她終於哭夠,從床上吃力地坐起來,黑暗中看向白隱的目光有些局促,她低聲道:「那日去見天帝,我發覺他在試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