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少女
就在賀永年背負李當忍離開不久,遠處天際出現一團紅光,如流星一般,轉瞬間便已來到府城上空。有百姓見了,都以為那是傳說中給世間帶來災禍的妖星,一時間人人色變、議論紛紛。
那紅光在空中盤旋片刻,突然落在一處餛飩攤前,激起陣陣塵煙。
一眾食客嚇得四散而逃,餛飩攤老闆自也想跑、卻又捨不得攤子,正左右為難時,猛見一隻纖細蒼白的手拽住了自己衣領,頓時嚇得閉眼大叫:「別殺我別殺我!攤子我不要了!都……都給你!」
「別吵。」
那隻手雖然纖白瘦弱,其中蘊含的力氣卻不小,只輕輕往下一拽,就把那攤販拽彎了腰。緊接著,他便聽到一個淡漠的聲音說道,「關壞人的房子,在哪?」
這人說話就如千年古屍開口、乾巴巴的沒有絲毫起伏,但音色細嫩,顯然說話的是名女子。那攤販偷偷把眼睜開一條縫兒,生怕瞧見母殭屍,隨即『咦』了一聲,萬沒想到眼前站的竟是位長發少女,最多十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紅色衣裳。少女五官極為標緻、卻是一絲表情也無,好像有人用陶土捏出了鼻子眼睛等器官,然後粘在了那張慘白的小臉盤子上。
完了,母殭屍沒來,卻來了位紅衣鬼姑娘。那攤販一邊啜泣、一邊暗自後悔不該拿壞肉病肉充作餛飩餡,定是因為虧心事做得多了,這才招來鬼怪索命。
少女又拽了拽他的領子,再次問道:「關壞人的地方,在哪?」
「什麼關壞人的地方……」
那攤販抹著眼淚說道:「你……你說的是咱們府衙大牢么?」
紅衣少女想了想,冷冰冰道:「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算怎麼回事?大概這姑娘生前腦子不大好,連帶著做了鬼也犯迷糊,不過她既然要找府衙大牢,想必是覺得自己這個小販還沒壞透,這才轉而去找那些大牢里的犯人惡棍索命。
想到這裡,那攤販不怎麼怕了,指了一個方向,哽咽道:「往那兒走,到了妙音樓再往西拐,穿過布織衚衕,然後從主街一直往南走就到了,很好找的,就在知府衙門左邊……」
「……」
紅衣少女沉默片刻,一言不發的拽著那攤販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你帶我去。」
她個頭矮小,那攤販足比她高了一頭,被她這樣揪著衣領,便只能彎著腰隨她前進。那攤販苦不堪言、又不敢反抗,只能一路指點紅衣少女來到府衙大牢,半死不活道:「那裡……那裡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我這等凡夫俗子可不敢進去,仙姑,你就繞了我吧!」
不用他求,那紅衣少女早已鬆開了手,徑直往牢房大門走去,那攤販眼見再沒人理會自己,四下看看,連忙飛也似的逃了。他受了這番驚嚇,從此再不敢拿劣質食材糊弄客人,沒想到生意居然越做越好,成了東陽府里有名的餛飩大王。
紅衣少女不知自己無意中成就一樁美事,她來到大牢門前,眼看門扉緊鎖,想也不想便抬起小手揮斬過去,一陣紅色漣漪過後,那足有她半個腦袋大的鐵鎖竟裂成了兩半,一半還在門上掛著、另一半則咚的一聲掉在了地下。
「不是這裡……不是這裡……也不是這裡……」
少女進到大牢內部,一路走、一路瞧。半晌,她突然在刑房前站住腳步,接著隨腳踢開暈倒在門前擋路的劉知府,「是這裡了。」
進屋一瞧,裡面橫豎躺著四個人,少女只認得厲昶,另外三個驅邪使她也認識,就是想不起他們叫什麼,總之,屋子裡都是好人,沒有壞人。可他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抓壞人,眼下沒有壞人,那便不對。
紅衣少女破天荒皺了皺眉,若是識得她的人見了,便知這已是她生氣至極的表現。少女抬起手,紅光再次從她掌中泛起,慢慢化作一團紅霧,接著分作四縷,飄蕩著沒入四人的身體。
不多時,場中響起了陣陣咳嗽聲、痛吟聲,三名驅邪使先後蘇醒。他們在沒有真氣護體的情況下被賀永年重擊頭部,僥倖未死已算體質超凡,因此意識雖然有了,眼神卻迷離的像喝醉了酒,同時腹中還一陣陣犯著噁心。
過了好一陣,他們才徹底清醒,待見到那紅衣少女后,無不大驚失色,連忙起身行禮。
「卑職鄧九淵……」
「韓冬……」
「趙連成……」
「……參見緋霜神使!」
參拜聲震天價的響起,那名叫緋霜的紅衣少女卻連睫毛也沒顫一下,只是隨手指了指吸收了那紅霧后、依舊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厲昶,問道:「他為什麼還不起來?」
三人猛然一驚,紛紛撲到厲昶身邊,見他面色已經白的發灰,傷口處不斷流出鮮血,早浸透了刑房地面所鋪墊的黃土。此時此刻,若是換個人問一句『他為什麼還不起來』,鄧趙韓三人早一擁而上將之撕碎,然而面對這少女模樣的人,他們便只能在心中暗暗怒罵。
雷神使者,倩名『緋霜』。
緋霜的職位很低,因為她只是一名使者;
緋霜的地位很高,因為她是雷神大人的使者。
在這大瑞江山,雷部就代表著皇帝之怒;
而在雷部之中,緋霜則代表著雷神大人。
沒人知道她是什麼來歷,只知道在雷部還是『奔雷衛』的時候,她就已經追隨雷神大人四處拼殺。如今近百年過去,便算是一塊石頭一塊磚、也不能絲毫沒有變化,而緋霜卻依舊是一幅少女模樣,就算她修為高深駐顏有術,也太駭人聽聞了些。
鄧九淵趕走心中雜念,顫抖著摸向厲昶脈搏,還好,雖然微弱不堪,但總算還有跳動。他喜出望外,忙運氣幫上司止血,卻發現散功丹的效力還沒過去,自己依舊無法動用絲毫真氣。
大牢陰暗,火把常年點燃。那韓冬四處張望一番,跳起身摘下一支火把,狠甩幾下,待火焰熄滅后直接按在厲昶傷口處,把那滾燙的黑灰盡數抹在上面。傷口轉眼已燙成糊狀,比之方才更加慘不忍睹,但至少止住了血,止了血、也就能保住命。
鄧九淵鬆了口氣,他面向緋霜,恭恭敬敬道:「神使,我等兄弟遭人陷害、暫時無法動用真氣,懇請您再舍一些修為給厲大人,如此,他才能蘇醒。」
緋霜輕輕點頭,掌中再次湧出紅霧,盡數送進厲昶體內。不多時,厲昶猛烈咳嗽幾聲,漸漸睜開了眼睛。他失血過多,好一陣頭暈目眩后,失聲道:「緋霜……你……你怎麼來了?」
緋霜淡淡道:「雷神大人讓我來的,他說你們辦的事很重要,因此你們出京之後,他便要我也跟來瞧瞧。」
「我們出京之後……」
不知是失血還是其他原因,厲昶面色除了慘白、更多了幾分古怪,「……我們出京得有七八天了吧,以你的速度,竟然今日才到么?」
「雷神大人指錯了方向,所以我才來得比你們晚。」
緋霜靜靜的看著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僵硬,「我看不懂地圖,雷神大人只告訴我一直往西邊飛就行,等我到了一個叫西水鎮的地方,那裡的人卻告訴我,要來東陽府應該往東走。雷神大人說錯了,西水鎮的人說對了。」
西水鎮?
厲昶一怔,若不是失血過多、身上實在半點力氣也沒有,當下便要哈哈大笑。西水鎮毗鄰洪澤而建,乃是大瑞極西之地,出了鎮子,便已不屬大瑞境內。並非雷神大人給她指錯方向,實則是這大路痴一不小心飛過了頭,這才耽誤了許多時日。
「要你抓的壞人呢?」
緋霜指了指空空蕩蕩的刑架。
「抓到了……」
厲昶躺在地上,呆了片刻,又低聲道:「但是給他跑了。」
「嗯,我猜也是。」
緋霜微微皺眉道:「雷神大人說的話,你為什麼不聽?他原本要你們抓到壞人後立刻便送回京城的,你若是聽了他的話,壞人也就不會跑掉。」
「我知罪。」
厲昶嘆了口氣,面對這名少女,說什麼理由、講什麼苦衷,都是沒有用的。
「嗯。」
緋霜走到厲昶身邊,蹲下身子,突然抬手打在他的臉上。這一巴掌響聲清脆,顯然是傷皮不傷骨,用意只在折辱。
「這一下,是打你妄自尊大、不聽上命。」
緋霜說完,啪,又是一巴掌扇出。
「這一下,是打你自不量力、敗事有餘。」
話音剛落,第三聲『啪』再次響起。
「這一下,是要你記住恥辱、切莫再犯。」
厲昶一向自視甚高,此刻當著手下的面挨了少女三記清脆耳光,雖然半點傷沒受,可滿腔羞怒之火卻早燃起萬丈。他知道,這種做法和這些話絕不是緋霜能夠想出來的,一定是雷神大人在她離京前便要她銘記在心。
雷神大人,一向是愛做兩手準備的。
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會第一時間押解人犯進京,而是會儘可能獨立破掉呂琰失蹤一案,因為這是在皇帝心中站穩腳跟的最好機會。若成功便罷,若失敗,就得給他老老實實把尾巴夾進腚溝里。
想到這裡,厲昶心中霎時間五味雜陳,對那個人,除了羞怒和欽佩,更生出了一絲不甘和一縷恨意。
『啪』!
厲昶臉上微痛,第四記耳光把他打回了神。他一愣,立時沉著臉道:「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這一下,是打你方才笑話我跑錯了路。」
緋霜站起身、取出一張手巾在掌中輕輕擦拭,「我是看不懂地圖,但我看得懂你臉上的古怪表情,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厲昶聞言,怒意頓時煙消雲散,他顧不得身體虛弱至極,終究還是大笑出聲。果然,這一笑之下,立時又感到天旋地轉、雙眼發黑,他忙收斂笑意,搖頭嘆道:「小鄧、韓冬、連城,此次任務……」
『失敗』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對厲昶來說,卻不亞於千斤之重。他喘息幾口,澀聲道:「……此次任務辦砸了,咱們回京領罰。」
三名驅邪使相顧無言,半晌,才齊聲道:「屬下遵命。」
正在這時,大批腳步聲響起,一群公差湧入大牢,立時有人喊道:「找到了!劉大人還在這裡!」
「啊!劉知府昏過去了!」
「快快,快把他抬走,去請大夫來!」
「太好了,雷部的大人們還在!」
哄鬧間,一名捕快走上前來,他見厲昶躺在地上,幾個雷部的大官各個面色消沉、場中還站著一位莫名其妙的紅衣少女,頓時驚訝的張了張嘴,一時竟忘了該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鄧九淵率先開口:「你們亂鬨哄的,是在搞些什麼?!」
「是是,小人知錯!」
那捕快慌忙行禮道:「各位大人,咱們查到那李醒獅和宋牢頭下落了!」
「哦?!」
厲昶雙眼一亮,喝道:「快說,他們在哪兒!」
「回大人,有個在北城門做生意的商販說,他瞧見李醒獅和宋牢頭一人一馬、出了城門一路往北狂奔,倒……倒不知具體去了哪裡……」
「無妨!有個方位也是好的!」
厲昶笑了笑,轉頭看向緋霜,「眼下咱們雷部幾個人里,就屬你的本事最大了。去么?」
緋霜一聲不吭,轉身走出門外。厲昶面色一變,忙對鄧九淵道:「小鄧,你快跟上她!」
鄧九淵跟隨厲昶已久、彼此熟知心意,於是拔腿便追,大喊道:「神使!神使!是北邊啊,你可記住了……!」
「我知道哪邊是北。」
緋霜站住腳步,面無表情的看了鄧九淵一眼,彷彿為了證明什麼似得,不待他抬手指路,便已化作一道紅光弛向天空,不帶絲毫猶豫的朝南飛去。
鄧九淵呆立當場,捶胸頓足,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