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密林坡

第十五章 密林坡

東陽府往南二百餘里處有片無主的野樹林,這裡偏離官道太遠、附近也沒什麼農家村落,所以不論是砍柴的樵子、還是打獵的獵戶,都很少到這裡來。至於『密林坡』這個名字,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取了。

今夜月色不盛、能照進密集樹林的月光更少,對於藏身其中的李醒獅和宋牢頭來說,也就更安全。黑暗並不總是令人心慌,它包容又公平,絕不劃分美醜、也從不衡量善惡,無私的接納一切被光明所驅逐的人和物。

李醒獅依坐在樹下,蜷膝搭肘,安靜的梳理著心事。

今日李當忍前腳被厲昶提走審訊,宋牢頭後腳就把他帶出了大牢,從北城門出城,往北兜轉一番,換上尋常衣服,又拐道向南,領著他進了這密林坡。最後一步,則宰掉了那兩匹辛苦一路的良馬,李醒獅沒攔著,馬兒是識途的、又打著官府的印記,不能放走也不能再騎,死了是最好。

時間一分一刻的過去,卻還不見賀永年攜同父親趕來會合,李醒獅心中雖急,可除了耐心等待,別的也做不了什麼。他自認對那個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賀管家很了解,知道他行事周全、心細如髮,能想出賄賂牢頭救出自己的主意不難,可憑他竹竿似得的身板,又如何從厲昶手中搶出自家老爹?也拿銀子砸么?

黑暗裡,有什麼東西突然動了,正朝自己移來。

李醒獅驚覺回神,卻見眼前出現了一個水囊,隨後那團東西說話了:「李少爺,喝點水不?」

原來是姓宋的……

李醒獅略鬆口氣,道了聲謝,接過水囊正要喝,突然聞到囊嘴兒上有一股令人作嘔的異味,忙皺著眉丟還回去。不知是宋牢頭臨行前吃了什麼怪東西、還是半輩子沒刷過牙,總之這囊嘴臭成這樣,李醒獅就算渴暈過去,也是絕不敢喝裡頭的東西了。

宋牢頭眼見李少爺舉起水囊,突然一呆,一口沒喝就還給了自己,還道他是心情焦躁所致,於是勸道:「李少爺別太憂慮了,貴府管家不是一般人,一定能把令尊完完整整給救出來的。」

李醒獅瞥了他一眼,隨口道:「你怎知道?」

「嘿嘿,李少爺別瞧我老宋這般德性,我也是知道好歹的,你當這牢頭的差事好乾么?」

宋牢頭灌了口水、就地坐下,「你那管家找上我時,抬手就是五十張千兩銀票,全蓋著通紅的戶部大印。我日他姥姥的,一張一千兩,加在一起就是五萬兩啊!老宋做夢都夢不到這麼大的數目,如何能不動心?可銀子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雷部那些大人的手段我是親眼瞧見的,萬不想也落到令尊那般……」

說到這裡,宋牢頭突然訕訕一笑,朝嘴巴猛扇兩下,「哎呀,瞧咱這臭嘴,李少爺可別往心裡去。」

你這傢伙,嘴確實夠臭的。

李醒獅瞄了一眼他手中水囊,木然道:「無妨,宋牢頭接著說就是。」

「是是……」

宋牢頭訕然又道:「我可不想也落到……也栽到雷部手裡,於是一口回絕了賀永年,他卻仍不斷勸說,給咱聽得煩了,就舉刀想把他嚇走。不料我剛把刀抽出鞘來,便被他一把奪去,也沒見他怎麼憋勁兒,姥姥的,竟然徒手就把我那鋼刀給掰成了兩截!嘎嘣一聲,就……就像掰筷子似得……」

「有這等事?!」

李醒獅大驚失色,宋牢頭見了他表情,嘿嘿笑道:「瞧,你李少爺也給他蒙在鼓裡吧?這個就叫真人不露相啊!我見賀永年本事了得,他呢,則把價錢加到了十萬兩銀,整整十萬兩吶!老宋這才把心一橫,他姥姥的,幹了!」

「直娘賊,想不到賀叔竟然這麼厲害,我以前可小瞧他了……可雷部那些人豈是好相與的,萬一他失手了呢?」

李醒獅喃喃自語,突然抬起頭,怒道:「姓宋的,你拿了我李家十萬兩銀子,救一個是救、救兩個也是救,怎不把我爹也從牢里提出來?」

「哎呦,李大少爺你可別難為老宋了。」

宋牢頭苦笑道:「令尊是首要人犯,隨時都可能被提審吶!若不是賀永年說得清楚明白、只叫我把你自己弄出來就行,便再給咱加十萬兩也不敢冒這個險啊!」

李醒獅哼了一聲,心知實情如此,倒也不好過多埋怨。他斜眼看著宋牢頭,淡淡道:「眼下你已完成了囑託,怎地還不趕緊開溜、換個新地方過過富豪生活,卻硬陪小弟乾等在這裡做什麼?」

「這個……嘿嘿……」

宋牢頭搓了搓手指、有些難為情,「實不相瞞,先前賀永年只給了我五萬兩,那算是定錢,剩下的……」

既有定錢、就有尾賬,能讓宋牢頭甘願冒險傻等的,自然就是那剩下的五萬兩銀子了。他話還沒完,忽聽林中嘩聲大做,緊接著似有什麼重物從天而降,聽動靜應該就落在不遠之處,只不過周遭太過昏暗、難以瞧清。

兩人同時變了臉色,宋牢頭打著顫藏在樹后,李醒獅則壯起膽子摸索過去,驀然間,兩張人臉浮現半空,直把他驚的心跳停頓半拍。

「鬼……!」

一字蹦出,李醒獅猛然發覺那兩幅面孔好生熟悉,一個似是賀永年,另一個,豈不正是自家老爹?他大喜過望,又走近些,才發現原來二人穿的皆是黑色衣物、幾與夜色融為一體,若不細瞧,倒真像兩個腦袋憑空懸浮一般。

黑底外袍加身,遮住了李當忍被人折磨出的一身焦皮爛肉。李醒獅不知父親傷勢如何,見他面色和緩,想來性命總算無憂,於是定了定神,突然納頭跪下。

「賀叔,你此番救我父子二人性命,獅兒真不知怎麼謝你才好,便請受我一拜!」

「少爺,使不得……」

賀永年大驚,無奈他正攙扶著李當忍,既沒法攔又不能躲,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家少爺一個悶頭磕在泥土裡。李當忍察覺到他身子顫抖,便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放寬心,我兒這一跪,天下沒人比你更受得起。」

「我救護太遲,已讓老爺您多吃了不少苦頭,心下本就有愧。少爺卻為我行此大禮,唉……」

賀永年眼中淚光閃爍,看著跪在自己身前的年輕人,溫聲道:「少爺快起來吧,咱們還得趕路呢。」

救命之恩,便算再磕一百個頭也報答不起,李醒獅本不是矯情之人,於是依言站起。他心中有千般疑問,正想一口氣問個明白,卻聽身後傳來宋牢頭的聲音:「三位闔家團圓,想來這裡沒我老宋什麼事了。賀大俠,咱們先前說好的數目……嘿嘿……」

這狗日的,方才嚇得躲在樹后,眼看沒什麼危險,這便出來要賬了。李醒獅瞪他一眼,只得暫時把問題咽進肚中。

「宋牢頭別急,少不了你的銀子……」

賀永年微微一笑,騰出一隻手伸進懷中摸索起來。

宋牢頭搓著手嘿嘿傻笑,只等賀永年掏出大把銀票,雙方便可人錢兩清、從此老死不相見。整整十萬兩吶,十萬兩銀子到手,哪怕從此隱姓埋名一輩子又有何妨?想起從此再也不必忍受家中那個孔武有力的悍妻,宋牢頭更是滿心雀躍,只覺渾身輕飄飄的,直欲升天一般。

『砰』的一聲悶響,宋牢頭仰頭躺倒,喉間鮮血狂飆,至於接下來是升天還是下地,就看他往日里德行如何了。

「賀叔,你……你這是做什麼?!」

李醒獅心臟一緊,無比驚駭。他長到十八歲,這還是頭一回見到賀永年出手、亦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慘死在自己面前,緊張之下,竟俯身乾嘔起來。

「少爺,除掉此人,穩妥些。」

賀永年甩掉黑色匕首上殘留的一滴血珠,手腕一轉將之收起,「咱們今後便是逃犯的身份,行事不可太過懷柔。」

「臭小子,直起腰來!」

李當忍眼下連站立都要人攙扶,昔日的氣勢卻不曾少了半點,「到底還是老子平時太寵你了,見到死人就受不了了么?若以後遇到危險情況、要你親手殺人時,那又該當如何!」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若非姓宋的拿了五萬兩后還不知足,又豈能惹來這最後的殺身之禍?李醒獅能想通,他不是聖人,所以先前殺那兩匹馬時他並未阻攔。只是他從小生在商賈之家,耳濡目染的都是『商人以信為本』,這宋牢頭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他畢竟依約救了自己,而毀約的,是自己一方。

已經開始了啊……

漫漫流亡路。

李醒獅直起身,用拇指揩掉嘴邊酸水,再看向直到斷氣都還帶著笑容的宋牢頭時,眼中已無波瀾。賀永年用最短的時間、最直接的手段,讓他徹底明白了當下的境況,亡命天涯不是春遊踏青,容不得半點婦人之仁。

「爹,賀叔,咱們下一步去哪裡?」

李醒獅聲音沉穩,再無絲毫慌亂。李當忍見他這麼快便調整好心境,一時間百感交集,有欣喜、有無奈,也有歉疚和痛惜。

少爺長大了。

賀永年心中暗嘆,口中問道:「少爺,你跟宋牢頭出城時,他可有按照我的吩咐,先北后南?」

李醒獅點頭道:「沒錯,我們先是往北行進,期間並未刻意掩蓋頭臉,不少人都是瞧見了的。」

「那就好。」

賀永年出了口氣,又道:「既然眼下官府視線給引到了北邊,咱們便朝南走,暫時尋個窮鄉僻壤落腳,之後再視情況而定吧。」

「好,全聽賀叔安排。」

李醒獅說完,便要伸手接過父親。

「少爺,趕路要緊,還是我來吧。」

賀永年身子一矮,又把李當忍背在了背上,當先朝前走去。李當忍雖不如兒子那般八尺身高,卻也是難得一見的魁梧身材,李醒獅初時還擔心賀永年能否撐得住,待見他面色如常、呼吸平順,哪怕背著人,卻似比自己走的還要輕鬆,便也放下心來。

走出約莫五里,李醒獅突然頓住腳步,顫聲道:「糟了,糟了……」

賀永年忙道:「少爺怎麼了?!」

「風鈴……咱們怎地把風鈴給忘了!不行,我得回去接她!那丫頭往常最是黏我,眼下咱們一走了之、卻把她丟在家裡,那傻丫頭怕是要上吊的!」

眼見李醒獅急的滿頭汗水,李當忍嘆了口氣,對賀永年道:「老賀,到了這時候,也無需再瞞著他了。」

「是,老爺。」

賀永年也是一嘆,緩緩說出了風鈴的真實身世。李醒獅聽完,雖不如風鈴得知自己身世時那樣驚心破膽,卻也是目瞪口呆了好久,才難以置通道:「風鈴竟是巫人?賀叔,你不要開玩笑了,她……她待我那麼好,怎麼能是那些無惡不作的巫人呢?!」

「無知小兒!」

李當忍俯在賀永年背上,探出手敲了一下兒子的頭,「天底下野狗眾多,自然有那見人就咬的瘋犬,可也不乏只想老老實實過日子的好狗啊!」

「老爺,您打的這個比方,也過於別開生面了……」

「反正是那個意思!」

「這麼說,爹,這次雷部那些混蛋之所以找上門來,純是因為你跟風鈴父親那些舊交情?」

「此事並非因巫人而起。」

賀永年嘆道:「少爺,還記得你小時候最怕府里的什麼人么?」

「最怕的人……」

李醒獅回憶往昔,喃喃道:「我最怕我爹啊……」

「他媽的!」

李當忍聞言大怒:「不孝子!老子真白養你了!」

「好好好,我再想想,爹你身子有恙,別動氣!」

李醒獅繼續皺眉回憶,突然猛的拍手,「是了,我記起來了,除了爹以外,我最怕的人就屬黃先生!他老婆跟人跑了吧?」

賀永年一怔,無奈道:「少爺,你在瞎說什麼?」

「自打那年黃先生來了以後,整天長吁短嘆、好像看什麼都不順眼,只要我功課有一絲差錯,他便罰我不許吃飯。直娘賊,我當時便篤定他老婆跟人跑了,所以才這般拿我出氣。」

提起那府學黃先生、李醒獅滿臉憤憤不平,「還好當時娘心疼我,老是偷偷給我塞點心,否則我早給那個老綠帽子餓死了,又豈能活到現在?」

聽他提起過世的妻子,李當忍心下大慟,半晌,輕聲嘆道:「獅兒,你娘臨終前說過最多的話,便是要我照顧好你,萬萬要照顧好你。她說了一遍又一遍,我也答應了一遍又一遍,可眼下……唉……我……我哪有臉去見她……」

李醒獅想起母親,自己尚且翻腸攪肚,又如何去安慰父親?他沉默一會兒,低聲道:「賀叔,這次的事,跟黃先生有關係么?」

「是,咱們府里的黃先生,本名呂琰,是老爺至交之一,亦是太祖皇帝欽冊的皇太孫。今次之禍事,便是因他而起了。」

賀永年的語氣,就好像平時在府里彙報日常用度那樣淡然,「少爺,黃先生原本是要做這大瑞之主的人,可惜因為一些意外,他便只能眼睜睜看著親弟弟登上帝位,自己卻要棄祖宗姓氏而不用、藏身咱們府里做一名小小的府學先生,你想,他脾氣能好得了么?」

李醒獅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黃先生之『黃』,並非橙黃橘綠之『黃』,實乃『皇子龍孫』之皇。

他今夜獲悉了兩個真相,一個比一個驚世駭俗,早被震驚的無以復加。此時此刻,哪怕賀永年說狗屎是香的,並且涼拌最好吃,他大概也會捏著鼻子不得不信了。

「爹,兒子的一切乃至生命都是您給的,所以我沒資格、也不打算抱怨什麼,從來只有我欠您,沒有您欠我。」

許久,李醒獅似哭似笑的說道:「我只想問您一句實話,您有沒有後悔過?為了『仁義』這兩個字?」

李當忍趴在賀永年背上,一聲不吭,只是把頭輕輕埋了起來。

他畢竟不是吃鐵咽鋼長大的。

縱然拼下了巨富家業,在骨子裡,他也只是一個風雨半生、慣用真心換真心的性情人罷了。

「你呢,賀叔?」

李醒獅輕輕搖頭,又看向賀永年,「你說過了風鈴、也說過了黃先生,那麼你呢,你有什麼樣的出身經歷、又為何願意為我爹賣命?」

「少爺……」

賀永年喉頭滾動,一時不知怎麼開口。

李當忍知道他不願提及過往,低聲道:「老賀,你若不願說,便不說了吧。你跟了我那麼多年,一向勞苦最多不說、此番還救了我父子二人的性命,我當年那點小恩,早被你十倍償還了。打今日起,我不再是什麼狗屁老爺、你也不再是管家,咱們就只是兄弟。」

「老爺!」

賀永年面色一變,急道:「永年當初是立過誓的,終此一生、永為東陽李家驅使!您願把永年當兄弟,那是我的福氣,可我自己卻萬萬不能違背誓言!」

「他媽的,你這個脾氣啊……」

李當忍苦笑道:「你愛當管家就當吧,眼下咱們成了逃犯,家都不能回了,我看你管他媽什麼去。」

李醒獅側眼旁觀,突然便想起風鈴了。對他來說,又幾時真的把那個從小就跟在自己屁股後頭傻笑的丫頭當成過下人?

少爺少爺,我找到一塊好墨啊,很沉呢,就是不出墨汁啊……

大笨蛋!你拿的是秤砣!我的硯台完了!

少爺少爺,我給你洗腳……

啊!燙死了!你不會加點涼水嗎!

少爺少爺,我幫你把那盆月曇花搬出去曬太陽啦……

氣殺我!那盆寶貝花兒是不能見日頭的!要死了!

從什麼都不懂的跟屁蟲,變成什麼都懂了的小風鈴。

中間隔了多少心酸淚?

直娘賊的。

李醒獅自嘲一笑,風鈴啊,從今以後,怕是再沒人幫少爺洗腳了。

主僕三人各懷心事,轉眼又行出數里。眼看就要出了密林坡,天空突然紅芒大作,透過盤結交錯的樹葉縫隙、彷彿千百條紅簾垂下,將他們三人籠罩其中。

緊接著,一個被挾裹在紅光中、叫人看不清面貌的矮小人影緩緩落下。當那人影落在地上時,滿天紅光也隨之收斂,如紅雲翻湧,凝成了她身上那件紅色衣裳。

一個沒有任何錶情、如同瓷娃娃般精緻的少女。

一襲紅裳,更襯的她膚色慘白如雪。

「找到了。」

少女嘴角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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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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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密林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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