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戰
緋霜能夠名震大瑞雷部,一身奇詭修為自是有目共睹,而她對於方位朝向的獨到見解,則更叫人嘆為觀止。以左為右、向東尋西,如此種種匪夷所思之行徑,使得本就來歷神秘的少女顯得更加高深莫測,無愧雷部第一奇女子之名。
今夜,緋霜自認往北、實則一路南弛,其速如電,不知比賀永年那半吊子御風術快出多少。自古徒勞無功之事、莫過於南轅北轍,可此番只因攤上一個『巧』字,終叫她歪打正著,在城南二百裡外的密林坡發現了李醒獅三人蹤跡。
賀永年處心積慮將官府目光引到北方,這安排幾乎已經成功十之八九,便叫他想破了頭,怕也想不通岔子到底出在哪裡。想不通、也沒功夫去想,自從見到面前這紅衣少女第一眼起,賀永年腦子裡便是一片空白,深埋多年的懼意重新充斥全身,彷彿又回到了那個滿是哀嚎和鮮血的夜晚。
那一晚,師門被屠,師父和十幾位師兄弟無一人生還,只有他賀永年,因一絲苟且之念、裝死逃過一劫。
那一晚,一個紅色身影成了他今生永遠的心魔,如紅衣厲鬼,夜夜糾纏於夢魘。
「神使緋霜……」
賀永年面色鐵青,緩緩吐出四個字。
少女淡淡道:「你認識我?」
李醒獅不知緋霜大名,李當忍卻是了解內幕的,低聲驚道:「老賀,你確定沒認錯?這女娃娃看起來最多跟風鈴一般年紀,你師門被滅可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她怕是還沒出生吧!」
「錯不了,老爺,就是她……」
賀永年心跳急促,震的聲音飄忽動蕩、像一簇搖擺不定的燭火,「就是她……就是她……我師門十六條人命全送在她手裡,斷斷不會認錯……」
李醒獅悚然一驚,若非知道賀永年不會在這檔口說笑,他絕不敢想象眼前這嬌小少女、竟是一位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有這回事么?」
緋霜歪頭看著賀永年,半晌,搖搖頭,顯然想不起來了。
「神使無需在意,我平日不小心踩死幾隻螞蟻,也不會費心記下它們的名字。」
賀永年笑了笑,輕輕把李當忍放在地下、交由李醒獅攙扶,附耳道:「少爺,此女是雷部頂尖殺手,你帶老爺先走。」
李醒獅急道:「賀叔,你呢?」
賀永年沉聲道:「我留下擋她一擋,或可幫你們多爭取些時間。向南四十里有個小石村,我若能逼退此女,咱們便在那裡碰頭。」
「他媽的,四十里?老子現在動一動都要疼個半死,獅兒這臭小子又是打小嬌養慣的,看起來人高馬大,能背著我走上十里就算他天生神力了。我看這樣吧……」
李當忍看了那少女一眼,笑著對兒子道:「我們兩個老傢伙留下,你呢,能滾多遠是多遠。倘若你小子運氣好逃過此劫,就尋個偏遠地方生活,再找個能給咱老李家多生幾個娃娃的大屁股媳婦,我和你娘九泉下也能含笑了。」
「老爺!」
賀永年急的雙眼通紅,「你不知那少女的可怕,莫要胡言亂語!」
自打入獄時起,李醒獅眉頭便沒有片刻舒展,他聽到兩人言語,明白眼下是真正的生死關頭,不知怎麼,心卻突然定了下來。白雲星斗閃過腦海,李醒獅哈哈一笑,竟一掃先前愁悶,又恢復了往日李家少爺的神采,懶洋洋道:「行啦行啦,有什麼好爭的,咱們誰也別管誰,一發在這裡等死就是了。」
「他媽的!」
李當忍作勢要打,「臭小子失心瘋了不成?趕緊滾,別耽誤老賀大展身手!」
李醒獅縮肩躲過,笑著對賀永年道:「賀叔,你說實話,如果你敵不過那小娘們,就算我扔下親爹不管,憑我這兩條腿、一定能在她手下跑出條生路么?」
賀永年面色死沉,半晌,緩緩搖頭:「不一定。但我會儘力拖延,爭取讓少爺多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免了免了,我賭運一向不好,不是輸銀子、就是給我爹拽回家毒打。」
李醒獅挑了挑眉,想掏摺扇卻掏了個空,不禁有些遺憾,「再說了,我自小嬌生慣養,要我找個窮鄉僻壤過那下里巴人的日子、從此吃不著一品樓的美味聽不到妙音樓的曲,不出三日我就得投井。」
「少爺,你……!」
眼看這對父子沒一個像話,賀永年直氣的兩眼發綠。李醒獅收斂笑意,正色道:「賀叔,你別急。人生最多百年,皇帝也好乞丐也罷,早晚都逃不開一個死字。我這十八年早享夠了別人一輩子也享不到的福,便少活幾十年,也不覺得哪裡虧了;你們若硬逼我獨自逃命,便多活幾十年,我也必定終生不會快活。」
卑如蟻,尚且向生不向死;
豈不聞,愧疚二字能殺人。
賀永年當初依靠裝死逃過一劫,此後無數次夢到師父和師兄弟渾身是血的站在自己身前,模樣可怖至極。直到他跟隨李當忍后,有了主心骨,才慢慢將過去陰霾埋藏心底,此刻聽了李醒獅一番話,恍如當頭棒喝,喃喃道:「少活幾十年如何?多活幾十年又如何?」
「他媽的,到底是我的種。」
知子莫如父,李當忍見兒子眼神坦然通透,知他心意已決,於是長出口氣、轉頭對賀永年道:「老賀,你跟那紅衣小丫頭打,究竟有幾分把握?」
賀永年回過神,只覺渾身說不出的輕鬆,微笑道:「回老爺,沒有把握。」
夜風吹過,有敗葉落下。
主僕三人對視一眼,均生滑稽之感,一起大笑。
「瘦高個,你擋不住我,他們也逃不掉,誰也逃不掉。」
遠處少女早把他們對話聽在耳中,淡淡說道:「雷神大人要我帶你們回京,若你們肯跟我走,現在可以不死。」
李當忍笑道:「小姑娘下戰書了,老賀啊老賀,你若敗在這麼一個女娃娃手下,那可真叫人沒眼看了。」
「我不是厲昶那樣的笨蛋,所以他一定會敗。」
緋霜面無表情道:「如果你們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其實我也無所謂的。你們自己找死,雷神大人不會怪我。」
「總要試試!」
賀永年一字落下、再不多言,黑色匕首滑入手中,隨主人一道,義無反顧的沖向那一襲紅衣。
「麻煩。」
少女腳下不動,抬手劈出一道猩紅氣浪,有殘葉飄落當空,瞬間無聲粉碎。
神使緋霜獨家絕技,『蟒吞』。
她極少親自抓人,不存留手的心思,出招既殺招。
賀永年若躲開這一記蟒吞,身後李氏父子就會步那落葉後塵。他咬緊牙關,將真氣盡數灌入右手匕首,左手抵住右手,生生與那氣浪撞在一起,拼著雙手被割開無數血痕,硬是攪散了那奪命紅芒。
「那是砭刀?哦,我記起來了。」
紅衣少女對於殺招被破無動於衷,瞟了一眼賀永年手中的黑色匕首,輕輕點頭,「原來你是丹聖堂門人,明明那裡的人都被我殺光了,你為什麼沒有死呢?」
「我為什麼沒有死?」
賀永年此時心結盡去,淡然笑道:「我不死,自然是為了替師父和師兄弟們報仇啊!」
「你不該有這樣的想法,丹聖堂不肯歸順雷部,都是壞人,死光了也沒什麼可惜。」
緋霜輕輕搖頭,身上紅衣泛起妖異光芒,「而且你太弱了,本來也報不了仇,厲昶真是個大笨蛋,竟然會被你這樣的人傷到。」
丹聖堂專研丹道、與世無爭,門下弟子整日盯著丹爐,常年一幅痴獃模樣,在普通百姓眼裡那自是神仙人物無疑,可對緋霜來說,殺起來並不比切菜要難。雖然賀永年這麼多年私下一直練功不輟,無奈本門功法屬實只有三流水平,若非先前算計周全,他絕無可能從厲昶手中救出李當忍父子。
初交手,勝負分。
緋霜氣定神閑,賀永年則雙手稀爛、鮮血順著砭刀大顆大顆砸進泥土。他忍著疼痛,一手握刀,另一隻手顫巍巍掏出三枚白色丹丸,想也不想,盡數服下。
遠處,李當忍苦笑道:「真是不想活了。」
李醒獅忙道:「爹,賀叔吃的是什麼東西?」
「前年端午時節,老賀忽生大病、卧床半月。你記得么?」
「是有這回事,那時眼看就要立夏,賀叔卻裹了兩床被子還嫌冷,他說是發了寒症。」
「嘿,哪是什麼狗屁寒症,他那是試藥來著。方才他吃的那種丹藥,就是他這些年自己鼓搗出來的東西,取名叫『斷續丹』。」
「這……這聽起來像是療傷救命的好葯啊?」
「用好了自然是好葯,若用不好,唉……據他說,此丹能激燃全身氣血,在一炷香時間內使修為暴漲一倍,若遇強敵,或有斷處逢生、反殺續命之奇效。而藥力一過,血氣便由熾熱轉為陰寒,溫養許久才能復原。」
一枚斷續丹,可使修為提升一倍,代價是卧床半月。
三枚斷續丹,效力該有多強、代價又是什麼?
賀永年不知道,也沒法想象。斷續丹是他自己配出的丹方,總共也只煉成四枚,試藥用去一枚,餘下的,全在他此時腹中。
「呼……」
隨著那霸道至極的藥力散入四肢百骸,灼燒感席捲了賀永年全身。原本稀疏平常的真氣給那藥力一激,頓時如癲狂般歡呼翻湧,他輕輕張口,竟在這炎炎夏日、吐出一團肉眼可見的白煙。
手上的血不知何時已經止住,瘋狂攀升的修為使賀永年渾身充斥著極為暢快的疼痛。緋霜不言不語,抬手又是一記蟒吞揮出,賀永年大喝一聲,手中砭刀頓時騰起數尺黑霧,迎著那猩紅氣刃斬去,兩股力量相撞,紅色竟被黑色瞬間剿滅!
賀永年腳下不停、沖至緋霜身前,砭刀攜萬鈞之力割向她咽喉,少女退後半步,堪堪躲過那奪命一刀,卻見賀永年陰狠大笑,那纏繞砭刀的黑霧復又暴漲半尺,逼的緋霜一退再退,眼看就要被那黑霧吞噬。千鈞一髮之際,少女突然矮下身形,明明手中空無一物,卻自下而上做出揮斬姿勢。
「哈哈哈哈,空手入白刃?來來來,我瞧你可否抓住我的刀芒!」
賀永年轉手劈下、正欲一鼓作氣絞碎緋霜雙臂,卻見一縷縷紅光在她手中交織凝結,當她最終抬起手時,已握了一柄通體赤紅的長劍,穿透黑霧狀刀芒、直朝自己面門刺來。
說慢實快,從緋霜空手揮斬、到那赤色長劍出現手中,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賀永年大驚之下、已來不及收勢躲避,倉皇把頭一偏,那長劍貼臉而過、留下一道狹長血痕。他持刀斜削,狠狠砍在那長劍劍身,只聽嗤的一聲輕響,長劍竟化作數縷紅煙消散不見。
「不是法寶?!」
賀永年正感愕然,卻見緋霜若無其事的張開雙手,身上紅衣微光閃過,兩把與方才一般無二的赤色長劍便已被她握在掌中。
「法寶?我不需要那種東西。」
緋霜雙劍翻飛、欺身而上,賀永年忙運氣招架。黑刀赤劍你來我往,在如此近身纏鬥中,斷續丹的霸道功效彌補了賀永年身法的不足,他雖不如對手騰挪靈動,卻勝在每次揮刀都帶著排山倒海般的氣力,但凡刀劍相碰,緋霜手中長劍必定被這股巨力打為塵煙。她不斷幻化出新的長劍,身上紅衣也隨之一閃再閃,其顏色,卻漸漸由最初的深紅轉為此時的朱紅。
丹聖堂以丹道立身、並未傳下什麼威力奇絕的攻殺術法,賀永年這般以真氣硬拼、純是涸澤而漁的打法,斷續丹效力一旦過去,那便是殺敵一千、自損一萬的悲慘局面。賀永年對此心知肚明,可他不在乎,他的怯懦早丟在了當年那場屠殺之中,現在,哪怕拼掉最後一滴血、榨乾最後一口氣,他也要守護好身後那對父子。
還要多久!
還有多久?
賀永年咬著牙、如瘋魔般狂攻猛砍,可面前的少女依舊滿臉淡漠,哪怕她凝結新劍的速度越來越慢、好幾次都差點被砭刀砍中,那張慘白滲人的娃娃臉上卻也沒有出現過一絲慌亂,倒是看似氣勢無匹的賀永年身上,早已多出數個或深或淺的傷口。
六月時節,夜風都帶著一絲暖意。
賀永年卻突然覺得天氣涼了下來。
被燥熱氣血逼出體外的汗水緊緊貼在他的下顎,冷如寒露。
「殺啊!!」
賀永年悲愴欲絕,用盡全力劈出最後一刀。
刀至半途,黑霧驟然散去,那把名為『砭刀』的黑色匕首,也隨即寸寸碎裂,散落在地。
「都說了,你擋不住我的。」
緋霜鬆開雙手,兩柄赤色長劍筆直落下,還沒接觸地面,便已如煙消散。
賀永年跌倒在地,想往身後看上一眼,卻使不出半分力氣。少女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輕輕捧起他的頭顱,一寸一寸的幫他扭轉過去,直到一聲脆響傳出。
三流始終是三流,到死都是。
賀永年求仁得仁,今日盡忠。
「賀叔,走好。」
遠處,李醒獅對著那具屍身遙遙跪拜,他把賀永年的孤勇和決然都瞧在眼裡,此時心中無悲無喜,唯有敬意。
李當忍似乎早已料到這個結局,他見兒子身體微顫,不禁嘲笑道:「臭小子,後悔了么?」
「爹,這小娘們厲害的要命,又會飛,我原本就跑不掉的。」
李醒獅輕聲道:「眼下咱們爺倆能死在一起,路上還有賀叔作伴,挺好。」
「跟我回去,你們現在可以不死。」
緋霜丟開賀永年屍身,不緊不慢的走向兩人。
不死?
李當忍搖頭苦笑,窩藏天字型大小欽犯、觸怒天子之逆鱗,如果這都可以不死,天下還有什麼罪是值得殺頭的?
他深深看著李醒獅,深深嘆息。
我半生坦蕩,自以為對得起所有人。
下輩子若還有父子緣分,你為我父。
李當忍看了兒子最後一眼,舉起一塊早握在手中的尖石,重重砸在自己眉梢後面一寸處。那裡是太陽穴,人身死穴之一,若受外力擊打,輕則昏厥、重則殞命。似這般重擊,道行低微的修鍊之人也不敢硬挨,凡人之身又豈能承受?
東陽奇人李當忍,命斃密林坡。
僅僅兩日前,東陽府張燈結綵、賓客如雲登門,為他賀五十大壽。
世事無常。
三個人犯,眼下已經死了兩個,其中就包括雷神大人親點的李當忍。若厲昶在此,定然憂怒至極、氣如瘋狗,可少女卻連眼也不眨,她什麼都不怕,因為她不是別人,她是緋霜。在她眼裡,世人只有好壞兩種,壞人本就該死,不聽話不認錯的壞人,更該死。
緋霜目光落在李醒獅身上,再次說道:「跟我回去,你現在可以不死。」
這是她今夜第三次重複這句話。
李醒獅木然看著父親倒在自己面前,心中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念頭:終於要結束了。他獃滯半晌,忽然抬起頭,譏笑道:「怪物婊子臭娘們,要殺就殺,廢他媽什麼話?少爺我再看你這白臉母夜叉一眼,就要吐出來了。」
「嗯。」
緋霜手中亮起紅芒。
卻在剎那間向後躍去。
與此同時,一柄白色仙劍從李醒獅頭頂銳鳴而過!
緋霜已瞬息躍出數丈,那把劍卻仍死死追咬,似乎不把她捅死便不肯罷休。緊接著,一名男子疾沖而至,猛然頓住身形,輕輕扶起仍跪在地上的李醒獅。
李醒獅怔怔轉頭,見來人比自己略低一些,一塊似乎從衣服上撕下的破布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在這人身後跟著一位青衫女子,她黑髮如瀑、垂於腰間,臉上同樣蒙著一塊破布,只露出那雙秀美絕倫的眼眸。
女子青衫完好,男子卻少了一隻袖子,想當然耳,兩人之所以能夠蒙面出場,功勞全在那隻袖子上了。
李醒獅沖兩人擠出一絲笑意,轉眼便崩潰大哭。
「遲一些該多好……早一些該多好……」
萬般苦楚一起湧來,先前放下生死的木頭人,在這一刻又恢復成了脆弱的血肉之軀。李醒獅撲倒在父親屍身前,不斷嗚咽著這兩句叫人聽不懂的話。鼻涕眼淚混在一起,他卻擦也不擦,只顧著奮力去撕扯自己的頭髮。
不夠疼啊!
還是不夠疼!
必須把頭髮連帶頭皮一起撕下來,才能稍稍壓下心裡那叫人窒息的痛楚!
「師姐!你看著點李兄!」
楊雲風上前幾步,手捏劍訣,皺眉盯著前方那紅衣少女,「這女孩身法了得,我的『止水』奈何不了她!」
柳夏哼了一聲,徑直來到楊雲風身邊,低喝道:「『忘憂』!」
話聲落下,一抹青光從她袖中飛出,於空中化作一柄墨綠仙劍。柳夏伸手抓過,拇指輕按劍鞘,『錚』的一聲,忘憂劍自行離鞘,呼嘯著沖向緋霜。
「以多打少,壞人!」
緋霜真的生氣了,衣衫顏色瞬間由朱紅褪為淡粉,而她身前則憑空出現了上百把赤紅長劍,如滔滔赤潮,洶湧襲來!
賀永年若能死而復生,瞧見這一幕,該知自己敗的不虧。
楊雲風眼看那劍潮氣勢驚人,大驚道:「這……這可怎麼擋?」
「回劍護身!」
柳夏並指連勾,忘憂劍旋即倒飛而回、橫在身前。楊雲風依言照做,兩柄仙劍光芒大盛,青白兩色融在一起,將他們和身後的李醒獅籠罩其中。
「師姐,能頂住么!」
「閉嘴!」
正在此時,一柄碧色仙劍從天而降,懸立於二人身前,劍身寒氣暴漲、瞬間凝出十把冰劍,圍繞那碧色主劍四方分列,化作了一堵堅不可摧的劍氣冰牆。
『轟轟轟!』
劍潮與那冰牆轟然相撞,氣浪翻湧,激得周圍樹冠狂舞不止、落葉如雨撒下。
場中,赤色劍潮與十把冰劍盡數消散,那把碧色仙劍則一鼓作氣、斬向緋霜。
緋霜連翻苦戰,臉上破天荒顯出頹色。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她才不屑說什麼『給我等著,日後要你們好看』之類的廢話,於是跺了跺腳,化作紅光衝天而去。
待少女走後,碧色仙劍頓時氣勢一餒,更不停留,帶著可憐兮兮的嗡鳴聲消失於夜空。
「那是段師兄的『冰鸞』!」
楊雲風與柳夏對視一眼,同時鬆了口氣。兩人收起仙劍、摘下蒙面的破布,一前一後來到李醒獅身邊。
「你們怎麼來了?」
李醒獅低聲說道,他獃滯坐在父親屍身旁,彷彿剛才那番大戰與他絲毫沒有關係,「快走吧,門規如山哦,嘿嘿……」
楊雲風嘆道:「李兄,你聽我說……」
「沒什麼好說的!」
李醒獅豁然起身,指了指遠處的賀永年、又指了指身邊的李當忍,帶著哭腔道:「門規如山!快走吧!走啊!不走的話,你那神仙師父就會挑斷你們的手腳筋、穿了你們的琵琶骨、殺了你們全家,叫你們全變成如我一般的喪家犬!」
柳夏冷冷道:「你發什麼瘋?」
「我爹死了!家沒了!連從小看著我長大的管家也給人害死了!」
李醒獅披頭散髮,歇斯底里道:「你們來幹什麼?來看我笑話是嗎?!瞧啊,瞧啊,都來瞧吧!東陽府的李大少爺家破人亡了啊!」
『啪』!
柳夏想也不想,抬手抽了李醒獅一個耳光。後者先是愕然,繼而怒道:「你敢打我!」
「又不是沒打過。」
柳夏甩掉手掌上沾到的淚水,睥睨道:「早知道不來救你這條瘋狗。」
楊雲風尷尬道:「師姐,你就別說狠話了,明明飛的比我還急……」
「若你們能早一些來該多好!若我爹能晚一些自盡該多好!」
李醒獅後退兩步,撕心裂肺的哭道:「就差那麼一點時間啊!就差那麼一點!直娘賊的,怎麼就差了那一點……」
楊雲風心下也甚是難過,半晌,輕輕道:「李兄,人已經走了,入土方為安。」
李醒獅一怔,含淚點頭,不再說話。他默默來到父親身邊,徒手刨土,似乎想空手在這樹林中挖兩個墳墓出來。楊雲風嘆了口氣,召出仙劍,以劍鞘做鋤,幫他一起挖掘。
柳夏靜靜看著兩人掘土造坑,手邊突然閃過青光,忘憂劍騰空而起,將一株兩人合抱的大樹斬為兩段,接著劍鋒連削、掏空樹榦,算是做了兩具簡陋棺材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土墳終於立起,左邊埋著賀永年,右邊則安睡李當忍。
封土填回,李醒獅跪在二人墳前,泣不成聲。
「李前輩是一府首富,原本應當隆重大葬才對,眼下卻只能暫時將就了。李兄,還請節哀。」
楊雲風陪著他鞠了一躬,輕聲道:「我們御劍而回,遠遠就瞧見此處紅光衝天,不知你們為何會來到這裡?又怎麼會遇到那紅衣女孩?」
李醒獅沉默片刻,簡單將過程說了。楊雲風聽完,嘆道:「原來賀管家也是深藏不露之人啊!我曾聽師父說起過丹聖堂,他說此派專註丹道、頗有成就,只因不願歸順朝廷而被雷部所滅,唉,可惜。」
李醒獅跪在地上,澀聲道:「我原以為,這天底下就只有神武宗一家仙門,看來並非如此。」
楊雲風搖頭道:「我師父說,原先這錦繡中土的修鍊門派是很多的,只是巫人北侵時滅了一批、巫族治下這四百年裡又滅了一批,這兩批殺下來,剩餘的本就沒幾家。待山南呂氏坐了天下后,又把矛頭轉向那些曾相助他抗巫的各個門派,說是要麼歸順朝廷、要麼遷離中土,不願聽話又不願走的,就都給雷部剿滅了。」
李醒獅笑了笑,頭也不抬的說道:「你們神武宗倒是很自在,朝廷似乎也從不找你們的麻煩。就是不知你們方才蒙面有沒有用,可別叫那小娘們認出你們的身份了。」
柳夏眉頭輕皺,卻沒說話。楊雲風尷尬道:「李兄,對不住,我和師姐一路上給段師兄押著,確實左右為難。當我們下定決心返回東陽府時、已經快到神武山了,師姐還在山下跟段師兄大吵了一架……」
柳夏打斷道:「明明是你跟段師兄大鬧一場,怎地怪到我頭上來了?」
「是是,是我,師姐永遠是最冷靜最明理的。」
楊雲風苦笑一聲,又道:「李兄,路程實在太遠了些,我和師姐緊趕慢趕,不曾想還是晚了一步,沒能救回李前輩。唉,盼你別怪我們,也……也別怪段師兄,他是有苦衷的……」
「多謝二位救命之恩還來不及,哪裡敢說個『怪』字。」
李醒獅略略平復心神,搖頭道:「害得你們跟同門師兄起了爭執,小弟很過意不去。」
「沒事沒事,雖然當時段師兄負氣獨自回山,但我方才見了他的佩劍才知道,其實他一路上都跟著我們吶!段師兄這個人心眼大得很,絕不會跟我們一般見識的。就是……就是回山以後,不知掌門師伯會怎麼罰我們……唉!」
楊雲風心煩意亂,岔開話道:「方才那個女孩就是雷部的緋霜吧?我聽說過她,長得挺可愛、手段卻是真厲害。若此番段師兄沒有跟來,就憑我和師姐,還真不一定能擋得住。」
「胡說!」
柳夏眉眼一挑,狠狠瞪了過去,「都沒怎麼交手,你便知擋不住了?就算段師兄和你都不在,憑我和忘憂,也不見得會輸給她!」
「兩位,不管誰強誰弱,總之還是要多謝你們救我性命。」
李醒獅嘆了口氣,站起身,對兩位恩人拱了拱手,「小弟一身無寄,只怕家中財產也很快會被官府抄沒,報答之類的話、實是無顏開口了。若今後我僥倖不死,再圖還恩。」
說罷,他轉身欲走,柳夏突然問道:「你去哪裡?」
「天下這般大,找個地方苟且偷生想必不難。」
李醒獅心中浮現『黃先生』的身影,猶豫一下,又道:「有一個人,我不知他去了哪裡,但我想去找找看。有些話,我想當面對他說一說。」
楊雲風急道:「別傻了,你勢單力薄,還想去找厲昶報仇嗎?」
李醒獅見他誤會,也不辯解,反問道:「我給人害得家破人亡,不該報仇么?」
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甚是迷茫。
報仇,究竟找誰報仇?劉知府、厲昶、緋霜、還是……承安皇帝?又或者,是那個阻止師弟師妹前來援手的段雲逍?化名黃先生的呂琰該不該死?他可是一切的起因!
李醒獅雙眼通紅,一時間,只覺處處是死敵、人人是兇手,仇恨在體內燒起了業火,那火焰好生灼熱,直燒的他痛不欲生!
「省省吧,」
柳夏看他表情突然猙獰,淡淡道:「不出三日,你的通緝令就會貼滿整個大瑞,你能去哪裡?又能做些什麼?」
這話如同王母娘娘仙池裡的水,瞬間澆滅了李醒獅心頭業火。他苦笑道:「是了,多謝柳姑娘提醒。」
楊雲風低聲道:「李兄,你跟我們回神武山吧,既然你活下來了,就得好好的活著,千萬不能做傻事。」
「什麼?!」
李醒獅一驚,想起那看似謙雅和煦、實則冷血無情的段雲逍,忍不住心下噁心。他不願當著二人的面說他些什麼,只好不耐煩的拱了拱手,「多謝楊兄好意,小弟沒那個福分去什麼仙山。再說了,我如今是戴罪之人,何苦再給你們多添麻煩,咱們就此別……」
『過』字還沒出口,柳夏便一記手刀斬在他後頸,李醒獅雙眼一黑,登時昏倒在地。
楊雲風驚道:「師姐!」
「哼,廢話連篇,這樣不是省事多了么。你帶上他,咱們御劍回山。」
「……師姐英明。」
今日,密林坡一掃往日寧靜,有人來過、有人離開。
也有人永遠在這裡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