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谷有冰心
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奪目。
阿圓看到狼時,二人正於剛覓得的一個洞穴取暖。
「明月小姐,快躲開!」
那雪狼撲了個空,呲起利牙,再次朝他們襲來。
這時,一團光亮刺目的火光噌地亮起。
幸好,阿圓剛才回馬隊停駐處時,從那商紳屍身上,翻出了火摺子和桐油火把。
那狼見火,眼中閃生畏色。
他見狀,狠勁地揮舞起火把,並將明月護在身後,一步步朝狼進逼。
狼性懼火,那狼只得乖乖後退。
一人一獸僵持良久,終以猛獸遠遁告終。他頹於雪地,汗流洽背。
火把總歸是要燃盡的,阿圓採集了方圓少得可憐的木材,在洞穴點起一個略成規模的火堆。
他守在穴口,眼神似乎在凝視著橫亘面前的敵人:雪谷的烈寒、腹中的飢餒,還有剛剛冒出來的第三個,這狼……其中任一個,都能極為輕易地將他們置於死地,況者有三?在他們找到人跡之前,誰知還需熬過多少個漫漫長夜?他們兩個,熬得過么?
「我來替你!我們輪著守夜。你快去睡一會兒罷,阿圓,你也同樣是人,不睡覺怎麼成呢?」明月見他已守了多時,焦急且不忍道。
「我真的不困,明月小姐。」阿圓堅辭。狼眼窺伺於冥幽,他怎肯放心留她一人?
明月苦爭無果,在洞穴實在熬不住了,睡著於不知不覺間。
孤夜裡,一人據守岩穴。他雖強提睜著眼睛,可頭顱開始不由自主地一垂一垂。
這時,他模糊的眼帘中,突然闖入一道勁悍的黑影。
他猛地驚醒,忙飛閃躲開。滾地的同時,不顧燙燒,出手抓起幾根燒燃的薪柴,奮力地擲砸它背脊。
狼爆出一陣暴怒的嘶吼,而後,悻動扭身退去。
阿圓驚魂未定,心道:這樣,終歸不是辦法……
天亮了,他緊拉著明月出洞。
那狼一直尾隨其後,他一路舉著火把,加以震懾。
他們又走至原先的馬隊處,阿圓的手伸向正插在商紳胸膛之上的長劍。
那狼極為狡智,見他出手欲拔出利劍,怒嚎一聲,便飛身奔撲上來。
可阿圓身手極快。劍已拔出,他邊握火把燒狼,邊持劍狂刺。
那狼終又敗北。
此時的阿圓知道,己已佔據上風。
可對手亦絕知彼佔下風,怎肯再輕易貼近?苦思冥冥,他的心中忽閃出一計。
那晚,狼再度來。
阿圓早已讓明月在洞穴最里躲將起來。
在洞穴中,他遠遠窺見熒眼爍爍,朝洞穴謹慎地靠攏。
他忙背對著洞口,假裝入眠。
狼徐徐入洞,小心翼翼地向他接近。
阿圓感受到野獸身上散發的猶疑的氣息。
觀審多時,狼的頭腦終究按捺不住飢腸,張嘴便撲向他的頸部。
阿圓等候多時,抽起深藏在身下的劍,死力回刺。
劍刃遇阻,深深地刺進了狼的腹部。
狼又發出怒嚎,可氣勢明顯大不如前。
它驚惶之餘,轉身就要逃走。
阿圓怎麼會如此輕易就放過它?
他其實此刻神色已如死屍一般,可仍拼盡全力地朝它狂追。
他死命地舞動著那柄劍,向它砍殺。
前面不時傳來痛苦的哀嗥聲。它逃命之際拚命扭動身軀,可還是躲不了脊背上不斷新添的一道又一道長痕。
正當這時,一追一趕之處,岩面上忽地爆響一聲。
阿圓只感覺手中的劍猛地遇阻,原來他急懼之下,沒看分明腳下,竟揮劍砍在了一塊大岩石上,那劍猛觸岩面,登時斷為兩截。
狼見覺身後有異狀,扭頭窺視。見到劍斷了,知道那人已經失勢。它這些天來的怒仇之氣頓時灌滿全身,長聲咆哮,甩身就將身後那人壓翻在地。
阿圓被劍斷驚住,反應遲了一拍,突然感覺身體被一股巨力摜倒,已經被雪狼完全制住,毫無半分的還手之力。
狼張開離他近在咫尺的涎嘴,瘋狂嘶咬,幾乎馬上要咬死他。
正在這個剎那,狼突然感覺後腦被大物狠狠一擊,頓時感到天旋地轉。阿圓忙趁此良機,掙脫狼身的鉗制。他起身看時,只見明月雙手擎著那塊遠比她人重的大石,神色驚惶。
阿圓見狼已經倒地,握著手裡余著的半截斷劍,用劍尚可用的側刃,發了狂一般地,在狼的身體上亂砍亂插,直到那狼停止了掙扎和吼叫。
阿圓此刻的面容上全是血,有狼血,亦有自己的血,顯得十分可怖。
二人看著地上猙獰的屍體。他們的手互抓著,還在陣陣顫抖。
阿圓後知後覺,驚喜地意識到——他們不但殺死了敵人,還終於有了食物。
狼屍被劍肢解,進而架在火堆上炙烤。
明月看著阿圓加油鼓勁的目光,定了定心,接過了他遞給她的狼肉。捧肉的手還有頗為戰慄,似乎生怕狼再拼湊回來,朝她撕咬。她狠下心,終於開始大口大口地朵頤。
在啃噬了幾日的冰雪后,他們終於開了葷。
走回篝火堆邊,阿圓見明月走路都有些蹣跚,忙幫她脫掉鞋襪。
他心疼地注視著她凍得發紅、眼看就要凍傷的腳,拉開衣襟,就把明月的腳放到自己的心口上暖。
「阿圓,別!我的腳那麼涼。」明月怯怯道。
「小人不怕涼。」阿圓笑著搖頭。
小人卻恰恰覺得暖……阿圓心道。真的——很暖。
深夜,兩人蜷縮在洞內。天寒地凍,沒有一個睡得著。
阿圓心中很是焦急:這樣下去,他們是熬不過今夜的。
他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主意,可旋即被自己打消。睹見明月哆哆嗦嗦的情狀,他心底那句話又浮了上來——「我一定要護住她的周全」!他還是決定說出口。然則直看了她半天,難以啟齒。
明月見他神色有異,便出口相問。
阿圓橫下心,強開口道:「……我有聽說過一個故事,從前有人也如我們這樣,被困在極寒之地,幾要凍死。後來,他們……他們除去各自的衣物……擁在一起取暖,終於生還。」
明月聽完他的話,臉突然漲得通紅,竟不知該如何答覆。
阿圓語完,滿心皆是愧慚,更是連看都不敢再去看她。
二人實則都不過是六七齡的稚子,哪會懂得甚麼男女之防?但他們都屬早慧的那一類,更何況彼此之間更是有些……東西存在……至於是什麼東西,二人也決說不清楚。
「這確乎,是個好辦法。」
許久,她方訥訥道。
她除衣之際,也突不知自己是該轉身還是不應轉身。
二人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抱在一起的。
明月起初難抑自己的忸怩不安,感覺臉上直發燒。
阿圓則是中心萬分的愧恨,他誠知自己一介賤奴如出此行,真是對她莫大的冒犯和褻瀆……他們若終克回京,他甘願自縛雙手、向她的家人以死謝罪……
二人的手和腳不知該放到何處。目光更是不知該往哪裡放,便儘快合眼。
可這樣確然行之有效。沒過多大會兒,二人均睡著了。明月的身體只覺另一個身體好暖和,靠著本能,漸漸自然地將自己縮進那個懷抱。
二人像兩隻貓崽般依偎在一起取暖,藏在遠離人境的大山裡的洞穴,渡過漫長冰冷的又一個夜。
那天,阿圓來到狼骸前,發現所附之肉已經所剩無幾。
半晌,他終於又找來肉。
明月已經不再排斥狼肉。他卻貪瞧她的吃相,自己的那份沒怎麼動。
兩個灰點在大雪地中踽踽,已挨了許多天,已翻了許多山,還是找不見一處人家。
明月眼神迷離,突然,眺見走在前面的阿圓一個趔趄,似栽倒在地。
她緊忙疾奔。
她遠遠地望見,他的單層棉衣被寒風吹開了一角。走近,她的眼突然睜得大大的,裡面全是驚恐。她手腳慌亂,將他的衣掀開。
「阿圓,你快告訴我,這、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我沒事的,別看……別看……」他的手欲阻止她的翻看,可力量奇弱。
阿圓的身體上,布滿長而深的剜痕,那是劍痕。一道挨著一道,布在腹上,布在腰上,布在髀上……
「阿、阿圓……你近日給我吃的肉,到底……是什麼肉?」
她的心中突地跳出來一個心驚肉跳的可怕念頭。
「該不會、該不會是——你自己的肉……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你告訴我啊!」
她驚恐萬狀,搖著他,要他解釋。
可他無言可繼。
良久后,他柔聲道:
「明月小姐,您救過我的命,兩次。也許這在您看來不算甚麼,可我怎可不沒齒不忘。這兩次劫難中,毋論哪次沒了您,小人都是活不到現在的。如今,小人不過是割了些許的肉而已,難道竟能報答得了您恩惠之萬一么……」他極為勉強地擠出笑顏。
他聲音很微弱:「更何況,您也是知道的,您之所以會被困在此處,皆是因為我的緣故。我知道,若是讓您知道實情,您一定會覺得我很噁心。可是……對不起……我也實是想不出它法了。」
明月哭得很傷心:「我怎會覺得、怎會覺得,你噁心……不,我是噁心!我只覺得、我只覺得我吃你肉的模樣好噁心……」
「阿圓!阿圓!」她緊緊地抱住他的頭,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淚都哭落在他身上。
天與地,雪與山,彷彿都不在身旁了。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抑或是、已沒有了時間。
「你知道么?你,是我的介子推,而我,不會像晉文公那樣待你,不會像他那樣忘你。」
她喃喃低語道:「阿圓——若我們能活著出去,長大后的我要當你的妻子,我會一生一世地、對你好。」她一字一頓地對他道。
「明月小姐,你在說痴話了……」
「即使在這種時分,你還是定要叫我小姐么?」她鬆開他的身體,睹著他的眼神頗為受傷。
「上下有別,小人不敢拋忘。」他的心臟在滴血,可他只能殘忍傷害她。不然,他的存在,只會毀了她的一切。
「可你剛才碰了我的腳,可我們剛才已經……已經肌膚相親了!」可她忽然記起,自己只是個小女孩。這種話,別說對阿圓,對任何人講,都只會被當作笑話對待。它又怎會、對他構成半點威脅?一想到此,她只好委屈地哭了起來。
「小人深知自己有罪……若是我們能活著走出去,小人自然甘受您的發落。」他是忍心再添上一柄刀的。
她不再說話,只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衣遮好,遮好那些觸目心驚。
天又亮了。
阿圓吻了吻尚睡著的明月的頭髮,出洞。
他再啟程,去找人家。
天地間惟余白茫茫的一片,他的眼眸仿若失明。
猝然,他站定,使勁揉了揉眼睛。
遠處確是炊煙裊裊。
「那、那裡面有人!快……快去救她。她是京城裡的世家千金,你們救了她,會有很多、很多賞賜的……」他氣喘吁吁地道,手指著身後山洞的方向,突覺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這娃娃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哪!這頭雪狼在我們這兒為惡,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想不到哇——今天竟會死在一個小娃娃手上。孩子,你可真是為我們除了大害啊!」附近的村民在救出明月之時,已經看到了洞穴外狼的骸骨。此刻他們全圍在護送二人返京的馬車周圍,嘖嘖稱奇,如同歡送英雄一般。
「阿圓,你聽!你成了英雄啦。」明月輕笑道。
「若說英雄,你才是真正的屠狼英雄啊。如不是你——舉起巨石、砸倒那狼,我啊,恐怕早就葬身其腹啦。」阿圓也樂呵呵地回敬。
明月心中道:若不是有你在,我縱舉得起那塊大石,又哪裡能砸得下去?
「你知道么?我的祖上是吳越錢氏,宗族裡有一個君王,對他返家途上的妻子說過一個名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她聲音輕輕的,「我現在,也想這馬車走得越慢越好。」因為她情知:回去之後,他們又都不自由,又是很難相見了。
阿圓心道: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正當二人思緒悵惘之際,幾匹輕騎忽朝馬車迎面奔來,勒馬駐於道途正央,逼得馬車不得不停了下來。
阿圓本以為是明月府上的人來了,忽想起:自己的身份是無資格與她同乘的,於是出了馬車。
「就是他……」
對面一人見他下馬車,忙指著他道。
阿圓頓感惶惑,因為他認出來、那是陳府的一個下人。
對面幾人直瞅著他,又轉頭相覷了一陣子,似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意見一致后,他們紛紛跪地。
「殿下,快隨我們入宮罷,陛下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