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載如夢幻泡影
沉沉漆夜降臨,秋風瑟瑟,萬歲院中一間禪房昏暗黃亮,禪房內霧嵐端坐床頭,雙眼緊閉,唇間微白,心泉雙掌貼在他背心,正以源源不斷之真氣替他療傷。
秦子荷雙目紅腫,不住啜泣,常懷風輕輕安慰道:「秦姑娘寬心罷,我師父醫術高明,定能救活霧兄的,」
原本霧嵐所受並無性命之憂,但秦子荷聽他說什麼「救活」之類的話,心中一急,放聲嚎啕大哭,常懷風生怕打擾心泉運功,忙按住她的口,頓覺手心溫潤柔軟,再往她臉上瞧去,見秦子荷眼中帶淚下更加水盈明亮,甚是可人,不禁胸口撲通連跳。
忽然聽得「哇」一聲,霧嵐吐出一團黑血,心泉運氣回力,放平霧嵐,輕聲說道:「施主傷勢已無大礙,靜養幾日便可。」
霧嵐想到自己白天過於無禮,大師不計前嫌替他療傷,便要起身道謝,心泉伸手抵住,又向常懷風道:「懷風,明早去後山采些拂手青皮,熬成藥湯給霧施主服下,送女施主回禪房歇息,你留在這照看霧施主。」言罷便推門而去,心中直計算如何應對武林群雄。
常懷風鬆開手,只見手心濕漉漉的晶瑩透亮,暗自皺眉嫌棄道:「哭了我一手的口水。」便起身清洗,清水灑在手心,不禁眉目舒展,轉而一笑想道:「原本是我的手心碰了姑娘的嘴唇,得了便宜,怎地能說吃虧呢?」又回到秦子荷身邊,見她細心給霧嵐整理被角,油燈微晃之下竟顯幾分女子溫柔細膩,他自幼在萬歲院長大,莫說與女子說話,更是連女子的身影也沒見過幾個,於這般尋常情景之下竟自望得出神。
浮想聯翩之際,忽然明凈走進來向他道:「懷風師弟,方丈有事找你。」明凈見禪房內有旁人,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在卧龍閣。」
常懷風心中一驚:「師父明令不讓進卧龍閣半步,怎地會主動叫我,莫非他改了主意,要將我驅逐下山?」想到此處,不禁心涼了半截,更是無暇多慮,徑直往卧龍閣跑去。到了門口,已是氣喘連連,輕輕叩門叫聲:「師父。」卻無人應答,便推門而入,但見卧龍閣內燭光閃動,東西兩側各擺著一排書架,各類書籍序列其上,木香幽幽,這般光景他早已見了數次,不再留戀,往裡走去,見一老衲背對著他,端坐蒲團之上,正自專心誦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常懷風不敢打斷,跪在心泉身後,又聽他誦道:「善人行善,從樂入樂,從明入明。惡人行惡,從苦入苦,從冥入冥。誰能知者,獨佛知耳。」誦完這句,嘆口氣道:「懷風,你且說說,這兩句經文出自何處?」
常懷風雖在萬歲院中長大,但未拜入佛門,自然也不誦讀經書,只是他生性好奇,喜探究竟,倒也偷偷讀了幾本經書,思索片刻應道:「回師父,『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是出自《金剛經》,『善人行善,從樂入樂,從明入明。惡人行惡,從苦入苦,從冥入冥。誰能知者,獨佛知耳』則是《無量壽經》中所云。」他念這兩句經文時,倒也搖頭晃腦,沉浸其中了。
心泉嗯了一聲,又問:「你可知其中之意?」
常懷風卻難住了,他想自己既不拜入佛門,平日里讀這些經書權當是玩了,更不會費力去解其中之意,搖頭答道:「弟子愚昧。」
心泉喟然長嘆:「第一句話,是說世間萬物,皆是夢幻泡影,如霧靄般說散便散,不可與世相爭。這第二句,告誡眾生本持初心,初心即是善心,切莫作惡多端,即便瞞過他人,也瞞不過初心。懷風,你要牢記這兩句,以律自身,萬不可到頭來空餘悔恨。」說到這,又是長嘆一聲。
常懷風磕頭道:「弟子謹記師父教誨。」
心泉轉過身來,緩緩問道:「卧龍閣你來了不下百趟吧?」
常懷風心中一驚,自己平日里凈找些遊玩的借口,溜到卧龍閣里偷看武功秘籍,自以為天衣無縫,不料師父心知肚明,連連磕頭道:「弟子知錯,還請師父重重責罰。」
心泉道:「你且說說,都看了些什麼書籍?」
常懷風連忙道:「回師父的話,儘是一些武學記載和秘籍,有《金剛經》、《佛指決》、《易筋經》、《追風掌》、《一線穿》、《武經總要》……」他將偷看書籍一股腦兒都說出來了。
心泉並不怪罪,反而稍露喜色說道:「你內力尚淺,偷練諸家武學,稍有不慎,便遭經脈破裂之災。」
常懷風道:「弟子愚鈍,只學了《千手如來掌》與《佛指訣》。」其實這些武學經書造詣頗深,諸多高僧往往苦煉數十載不可得,饒是他百日里挑燈夜讀,苦心鑽研,沒人指點之下也是難比登天,便是這《千手如來掌》和《佛指訣》兩門上乘內功,也只習得點皮毛,當真算得上是未窺門徑,更談不上經脈破裂。
心泉微微一笑,緩緩起身,突然瞬到常懷風眼前,右手心按住他天頂,常懷風不知其意,掙扎幾下竟動彈不得,又見心泉稍加用力,只聽得「嗤嗤」之聲,一股溫熱之氣從他天頂貫通而下,直匯丹田,約摸一盞茶的工夫,漸感丹田漲起,渾身燥熱,只道是心泉懲罰他偷學武功,叫道:「弟子罪該當責。」
心泉微微一笑,又換左手按住,同樣以熱氣貫輸,常懷風已覺丹田氣滿,一股熱氣在體內橫衝直撞,碰到肌膚,轉而又游向他處,體感越來越熱,不多時,竟似火烤一般,汗滴如珠,血管暴漲,心中直想:是我犯錯嚴重,師父要我性命么?但他生性倔強,驢脾氣上來,說道:「師父責罰的好,責罰的妙。」但聽自己所言,聲音竟無比嘶啞,原來是熱氣已經涌到喉結,不上不下。
忽覺天頂一松,熱氣在體內渾然散開,分流向七經八脈,燥熱退去,只覺淡淡溫暖,於涼秋之際甚是舒暢,耳目通透無比,神清氣爽,便知道是心泉以內力相送,連連磕頭道:「多謝師父指點。」
心泉道:「我適才傳你些內功,可助你武學精進,但天下高手如雲,要想出類拔萃,更看你的緣化,流水窅然去,日月非人間,夫子天壇上,仙人掃落花。明早采了草藥,你便去吧。」
常懷風奇道:「師父讓弟子去哪?」
心泉鬍鬚微動,良久才道:「天下之大,四處為家,你雖不是佛門中人,去了之後,要時時將佛留在心間,切莫與他人爭強,謹記多行善事。」
常懷風聽言,頓覺如雷轟頂,怔怔呆了一會,他自幼隨心泉上山已有十載,早已將其看做自己父親,心中自是萬分難捨,當即雙目淚珠湧出,跪下連連磕頭道:「師父,弟子做了錯事,你千罰萬罰也好,請不要將弟子趕下山去,弟子發誓不再犯半點戒律……」一口氣說了一大堆。
燭光下心泉竟老淚縱橫,顫顫巍巍伸出雙手道:「懷風,我的好……徒兒,快過來,讓為師多瞧瞧你。」說著捧住常懷風臉頰,不住輕撫。
常懷風顫聲道:「師父,弟子長在萬歲院中,哪兒也不去。」
心泉忽然正色,神情肅穆道:「師命大如山,你走之後,切莫與他人提起我,你若不從,便沒有我這個師父,我也沒有你這個徒兒。」
這幾句說得斬釘截鐵,儼乎其然,常懷風又跪在心泉膝下哭了一會,只好悻悻離去,一路哽咽回到禪房,連衣物也忘了脫,獨自出了會神,回想自己在萬歲院悠悠七載,明日終將到頭,莫不像《金剛經》中所說『如夢幻泡影』?哭得累了,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將明,常懷風早早醒來,又記起昨晚之事,不禁怔了一會,便背起竹簍,徑直往後山爬去,採集草藥。
正值清秋時節,後山植被枯葉凋落,只漏出嶙峋枝幹,中藥材藏匿其中,採集拂手、青皮二味藥材,需要仔細查看,但他心中煩躁,只拿了根木棍四處亂掃,褲腿盡被露水打濕。
正自信步亂走,忽覺背心讓人用利器抵住,身後那人粗著嗓子道:「你是什麼人,來後山幹甚麼?」
常懷風心中空蕩,自顧自道:「上山解手。」
那人又道:「萬歲院中沒有茅房么?來後山解的什麼手?專心回我的話,不然頃刻便要了你的性命。」
常懷風脾性上來,道:「天下之大,我自願在哪解手便在哪解手,干你什麼事?你要殺便殺,正好我也不想活了。」他說到天下之大時,又想起昨夜心泉對他說『天下之大,四處為家。』不禁黯然神傷,仰面長嘆一口氣。
那人又問:「小小的年紀,怎地不想活了?是不是做了什麼壞事,沒臉皮活了?一一說來。」
常懷風道:「你婆婆媽媽的,問這麼清楚做什麼?」
那人道:「天下之大,本姑娘自願問什麼便問什麼,干你什麼事?」說完便格格一笑,語氣分明學常懷風方才所言。
常懷風眉頭一皺,漸感不對,回頭瞧去,但見眼前之人笑靨如花,粉嫩精緻,正是秦子荷,冷哼一聲,徑自回頭採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