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51 孤勇者
一道亢鳴響天徹地,鬼畜哀嚎遍野山林。
華陽緊捂耳朵蜷倒在地,劇烈的鳴嘯聲衝擊寨中房舍坍然倒塌,更生起狂風卷石飛沙。
他強眯眼觀察周遭動靜,茅草紛飛砂石拍臉,原本紅彤光亮的大紅燈籠經狂風卷落,掉在地上滅的滅毀的毀,除了幾處散落在地的搖曳火光,整個寨子陷入一片昏黑凌亂之中。
響徹雲霄的聲音讓他有些精神恍惚,分不清是否夢中,交疊錯亂的思緒雜亂心頭,這鳴嘯聲彷彿在哪裡聽過。他晃晃腦袋,被人拉扯躲在一個巨大碾石跟底,是縣令王雲看他呆愣趕緊拉扯了一把。
「華陽小兄弟,快快躲避藏好。此般境地已不是我輩能出手參和的了。」王雲捂著腦袋遮擋風沙。
「王老哥,那天上到底是個啥東西?」華陽同樣以手做擋,謹防飛石襲身。
王雲也打不準主意,只輕聲嘆道:「今夜能否安全脫身,全看那二位高人的能耐了。」
頃刻間山搖地動,立站不穩。
既看不明白,華陽索性閉了眼目,運起一門能閉目起覺的妙術神通。這門妙術以心識催發,若細說起來,倒還得從前些日說起。
有一日他於睡前靜坐,正盤復各種覺識的妙用,在通了眼、耳、鼻、舌、身此五般身識后,以前看不見的、聽不見的又或體感不著的諸多細微渺遠景象,紛紛真切起來。這夜,他於冥冥中起念,琢磨念之生髮本根,正苦思不得其因時,忽聽聞窗外有寒雀振翅聲音,原來是這老雀為了過冬,正銜草含枝為一窩幼小縫補窩巢。
這老雀飛來往去倏忽二三里遠,或停農人草垛,或停枯藤密林,凈挑軟草細枝往自家窩裡縫補。老雀振翅之間纖毫毛羽如在眼前,一啼一叫如在耳邊。華陽驚覺,無論這雀鳥飛到哪裡,他都能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好奇之心大起,便足足「觀」了雀鳥一夜築巢,待到天光放亮窩巢縫補完整,一窩的雀兒嘰嘰喳喳歡鬧不停,母雀出巢覓食,老雀伏在窩中閉目歇息,華陽這才退出心識。
等他睜眼時已是神思疲竭,肢體酸痛勞累不堪。他恍然得知,自己參悟了一門了不得的神通,與《圭旨》參照之下,赫然就是能外放覺察天地靈妙的神識,縱是閉眼塞聽也能萬物盡顯於心的神通妙術。
待得神思飽滿,他重整思覺將神識外放,周身景物無不收納其中,能細察紋理遍覽特徵,就連鳥獸蟲魚、道路行人也一一清楚分明。只是這感應也有界限,尋著一個方向探伸神識只二三里便模糊不清,想來是自家這混元引氣的法門鍛運得還不純熟所致。
卻說這仙磯山上突生變故,華陽暗展神識感應周遭變化,他感應到千百名剿匪官兵、民壯紛紛倒伏在地惶恐不已。
匪山二當家被縛在地,耳朵眼睛滲出血來,獰笑連連,口上大呼著「你們全得死!」
一道青衫身影傲立狂風之中,手上連連掐訣起勢,他目光朝向天空層層密布烏雲,其間雷光隱隱,更有百丈巨身的妖獸在烏雲中翻轉騰挪。
忽聽那青衣道人疾聲厲語。
「神麟兄速退!」
語振雲霄,待傳到劇烈翻騰的烏雲中時,隨即有四蹄麟獸從雲中摔落,落在山上牽連大地振動,就地一滾竟變成了個赤裸麟身的男子,正是自稱欽天監的神秘人物,神麟。
華陽緊鎖眉頭胸腔起伏不定,那落地麟獸的肖身和《雜俎》里關於麒麟的描述,竟有七八分相似。若這神麟真是傳說中的麒麟種,那天上還在翻縱弄雲的龐大怪物又是什麼!他額頭出汗,一個隱約模糊的答案已經在他心裡有了猜測。
見時機已到,青衣道人口中疾呼。
「雷火速起,電雹速奔,群魔游識,盡解雷霆!疾!」
一聲喝出,天上滾滾烏雲乍放光明,竟是漫天雷火布天網,閃電交織結樊籠。無數雷電在雲中劈閃,電光閃耀穿透朦朧烏雲,終於顯出那雲中翻騰身形,竟是條數十丈長的游空巨獸。
華陽抓了抓發麻的頭皮猛搓面目,心裡驚駭不已。
「這世間真的龍!」
只是這天上一幕,除了青衣道人忘機,和落地化作人形的神麟,便只有躲在巨碾底下以神識偷偷觀察的華陽了,其他人若么被風沙迷得睜不開眼,若么被山搖地動轟隆大作的動靜嚇得昏死過去。
華陽赫然發現,那烏雲層中翻騰不休的巨龍不但沒有遭受雷劈電擊的痛苦,反而如沐湯池,只是巨龍鱗身斜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光長劍頗為刺眼。
冥冥中華陽生出一道危險感應,胸腔起伏只覺天發殺機。
「噼啪!」
一道炸雷轟然落在耳邊,華陽耳膜欲裂。刺目白光閃過隨即風雨大作,再看那青衣人,竟被烏雲所生雷霆劈震猛擊倒飛出去,如個斷線風箏飄搖摔落丈外,滾了幾滾才停身下來。等他翻身坐起時,七竅已震出血來。
乍見此變,麟身男子雙腳猛踩地面直衝天際,沖至半空已再次搖身變成個巨身麒麟,卻見他猛吸口氣將半天的烏雲全吸進腹中,再一噴吐竟放出炎炎火浪燒向雲中翻騰的巨龍。
誰知巨龍不甘示弱同樣鯨吸雲氣,再一吐出也是熊熊烈焰朝著麒麟燒去。若仔細看,麒麟全身籠在火中焦灼不堪,而巨龍身軀頗長只被燒了半邊。麒麟灼痛難忍率先敗陣下來,落下雲頭就地一滾重又變成了個赤身男子,已被燒灼得面紅身赤。
頃刻間烏雲散去狂風停歇,龍虎寨里煙火彌散,哀嚎痛哭不絕於耳。
神麟落地護在青衣道人跟前,那道人端坐在地調機理氣,一時半會兒怕是沒什麼抬手之力。
「前輩!且聽我一言!」
赤著胸膛的男子護在青衣道人跟前,擋著身前來人。
華陽越過神麟的臂膀看去,在一片煙火中,正有一道身影分散煙霧走了出來。
那人身姿與常人相等,一身衫裙被火焰灼燒已有些焦卷,長發挽束在頂以玉簪扎著,幾縷絲髮散落下來經風吹拂凌亂飄搖。額心一道神秘印記一閃而逝,才一放彩便隱沒不現。俊美面容微微皺起,卻是因為一柄貫穿肩頭的寶劍拉扯牽動所致。細認面目,竟是個女子形容!
瞧著倒是年輕,只是華陽斷然不覺得那人就是這般芳華模樣,他心裡明白,那人真身可是個傳說里的真龍咧!若是按照王雲老哥的說辭,也不知她是天龍種,還是那地龍身!
「限你三句道明因果,說得差了,縱你天生瑞種便也留下吧。」
那煙霧裡現出身形的女子聲音清脆,聽來如微風撫鈴,玉石相擊。
她也不作怒,彷彿對遭受的冒犯和肩頭傷勢並不如何在意,只凝眉拔出肩上寶劍,待整劍拔出肩頭已是鮮血淋漓。她舉劍略一打量,便隨手丟在地上。
神麟整理一番措辭,冷靜道:「還請前輩悉知,受我家先生指派,這番前來一為助廬陵知縣賓士此山匪患,二為助崑崙弟子脫身。我家先生如今身居人朝,統轄一國山水根運,執掌神鬼監察職能,今朝欽天監化名神機是也。」
陰雨隨這女子落地便開始下,越下越冷,有凝冰化雪的勢頭,打在人身上侵染一身寒涼,凍得人直打哆嗦。
「此為第一句,我不在乎你家先生是誰,縱是當朝皇帝來了都不行。」
女子自顧將髮絲攏束規整,身上彷彿披了一層朦朧澤光,雖雨水密集,卻滴毫不沾裙裳。
神麟想了想,重新說道:「來時我家先生告知,他有一位舊友在仙磯山清修,想來就是前輩了。先生曾言,曾於漢時與您雲山賞雪、蟾宮對弈,曾於唐時與您四海探幽、桂下品茗。五十年前,先生還親身來此會訪過您,只是那時因世事牽扯生了些誤會。」
說話間,雨水已經變成細密冰珠砸落下來,打得人臉生疼,再頃刻已成鵝毛大雪紛揚落下。那女子伸手出去,匯天地風雪覆滿一捧,輕輕按壓在肩頭流血的劍窟窿上,一抹而過傷口閉合如生新肌。
「這賞雪對弈、探幽品茗,我早已記不得了,只是依稀記得五十年前的確有個潑皮非要跟我攀舊,被我打發走了,沒想到他竟誆騙了你這愣種給他賣力!你還有一句。」
大雪落地,沒經多久便覆了滿地,將地上雜亂的骷髏、屍血、炭火掩進雪裡,倒顯得乾淨許多。
神麟有些慌張,已經搬出自家先生那人依然不講情面,還剩一句辯駁機會,說不好得話怕是要吃苦頭,只是自己天生麟甲皮糙肉厚,山上這群凡夫怕是要沒了性命。
他正愁不知該如何是好,忽有人振聲呼道:「你這賊女子能耐頗高卻不分善惡,幫助賊匪虐殺人命,縱是化了人形修了人道,怕也是條孽龍吧!」
這張聲的正是華陽,他勇氣陡生哪管生死,自是言辭振振,只是苦了那神麟慌忙舉手捂了他的嘴,暗聲叮囑。
「我們的命此時還捏在人家手裡!小兄弟謹言慎行呀!」
那女子彷彿見著了難得一見的事情,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樂笑起來。這些年來,敢與她在言語上爭鋒的,除了五十年前那個被她打得半死的騙子外,這人倒是頭一個。
只是瞧著他身上破爛,看來也只是個愛逞口舌的凡夫而已,這種人她見得多了,千百年來有多少自以為是的豪傑君子為博美名,在她跟前裝腔作勢又或吟詩弄賦,徒增她心裡笑話。到頭來還不如與山風為伴,與蟲魚為鄰,與賊匪飲酒直抒愛恨,與亡徒稱兄坐談性真。
她笑了一陣,低頭看了看綁縛在地的匪山二當家,這野修陰狠歹毒手段殘忍,在她看來不過是螞蟻爭食時,鉗鐮鋒利些而已。她見過太多是非曲直與生殺奪予,也早已厭煩了人間辯論善惡的遊戲。
「小乞丐,你們人間法講求個證據,你何時見過我助賊幫匪虐殺人命?若是說不明白,我倒是要先碎了你!」
女子言出攜風裹勢,無數飛雪如生鋒刃,刮擦在臉立即現出條條血痕。
男子一身襤褸在風中獵獵作響,揚身挺胸迎著女子目光屹然不動。
「你既修了人道,當知人秉天生,因和而立,因養才成!這些賊匪生殺隨心罔顧人和,已違了人間法,你非但不制止反而樂見滋長,修的是個什麼道!」
華陽挺身而出言辭振振,他卻不知此時的這番言論,已牽引了背後的數道目光。就連坐地閉目調理氣機的青衣道人,都舉目望向那個迎風傲雪的單薄背影。
那女子眉頭微蹙,信步踏了過來,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說辭,重又眉頭舒展冷聲道:「你既說人秉天生,天之性不悲不喜、不惡不厭,人存於世卻因食色所需、喜怒所求、好惡所趨、利慾所向蒙昧心扉,戕害同族殺伐異類的事可少做了?這人吶,在我眼裡與那飛羽蟲鱗並無不同,當生則生欲滅則滅,這就是我行的道。」
漫天飛雪如鋒如刃,隨她踏步向前凌厲呼嘯飄斬落下,打在石上迸擦火星,打在房屋摧木斷舍,打在人身割皮傷筋。那些個暴露在風雪裡的官兵和百姓,已經有人難經風雪凌刃切割,滿身傷痕如個血人。
而那個迎在風雪最前端的單薄身影,渾身仿若銅皮鐵骨,飛雪鋒芒除了打碎一身衣衫,落在身上「乒乒嚓嚓」卻不能傷其分毫。
「大錯特錯!人道昌興能異鳥獸蟲鱗,因仁,因義,因道,因德。」
華陽不懼這天地風雪威勢,不懼那女子性情僻冷,徑自向前邁步出去,與那女子丈遠相立。
一時間風雪鋪天蓋地,幾要模糊二人身影。
「我知前輩手段玄妙,可敢與晚輩打個賭?」
女子看向跟前這個不知死活的乞兒,無畏無懼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熟悉。
「賭?賭什麼?輸了如何?贏了又如何?」
華陽臉上浮出一抹笑意。
「晚輩上此山前,曾與人論物『格火』,判研火之真髓,有幸觀覽了我那朋友的三般火法,甚是精妙!只是我這心裡也有一般格火所得,想在前輩面前獻獻醜。」
王雲一拍額頭,滿臉的羞愧。那三般火法,是他靈機隨起的名字,倘若被這華陽小兄弟當了真,豈不白白害了他的性命!想到此處他立即將頭探出,迎著下刀子般的風雪朝前張望。
風雪之中,忽有聲音遠遠傳來。
「華陽兄弟,我那三般火較不得真,都是唬人的說辭!你快撤身回來,勿丟了性命!」
卻說那欽天監的神麟此時護在青衣道人身前,也被這小哥風采折服,縱是凡夫俗子,想不到竟有這般豪傑英雄膽。無奈對手神通廣大,連自己都敗陣下來,只能謹慎小心地護著這一地人命,卻是不敢貿然亂動。
「小兄弟,這天寒地凍縱是有火也難生起,快回來吧!」
還待神麟繼續勸阻,身後坐地虛弱的青衣道人卻咳喘了起來,看著眼前那道迎風而立的身影,反而突生奕奕神采。
「宗門典籍記載,這世間倒是有一種火,不是天火不是地火,也不是石火!」
「嗯?」
神麟轉身看向青衣道人,不明所以。
風雪無休天起寒,不敢點引寸火煙。
「我觀前輩能吸雲半畝,吐息成火縱橫千丈,如今我們就在這火法上攀個高低如何?我若贏了,前輩就此罷手,待這滿山賊匪緝拿乾淨,自放他們離去。」
華陽鎮定自若模樣,惹得女子冷笑不已。
「你若輸了呢?」
「我若輸了,這條命是生是死任前輩處置!」
女子凝眉看著眼前的小乞兒,越看越猜不透他的底氣究竟何來。
「你這短命的蠢人,可知本王來歷!」
「也罷!也罷!這世間有趣的人不多了,倒真是死一個少一個。」
「在你死前好讓你這狂兒得知,我的前身乃感天地陰陽而生的真龍,雖在千年前應劫隕身,蒙昧之中輪生三世,三百年為飛羽皇,三百年為草木精,直到這一世才重新以金鯉身得脫樊籠,化魚成龍!這縱火術,更是為龍時的天生神通!你區區凡胎,如何逞能!」
此話一出,華陽喉結滾動也有些拿不準了。他轉身看了看身後躺倒一地的傷患,咬牙道:「生死有命!前輩莫不是怕了?」
女子氣笑道:「怕?」
一道烈焰憑空而起如圈牢籠,將二人裹了進去。
「本王念你身軀渺小,怕是一口氣沒燒完就變成灰灰兒了!就讓你先來吧!」女子已有些惱怒。
華陽冷靜下來,鎮定道:「不急,我這火還是第一次起用,不燒無名之人。敢問前輩姓甚名誰?有何名號?」
女子笑個不已快要笑出淚來,笑起來花枝亂顫,身姿飄搖幾欲站立不穩。
只是落在華陽眼裡,好一個風姿纖巧俏佳人。
「你這小乞丐才真是個顛瘋,好話不學,偏學那些狂妄之輩唬人的黑話。」
「告訴你也當無妨!本王化龍前,得遇恩人點化,因生在靈泉,泉底有玉石常伴相隨,便得了個喚名。」
「琳琅。」
風火牢籠包裹二人身形,冰雪如油,落在火上非但不使火滅,反而助長火勢越燒越大。
火牢籠外,一道道人影站立而起,緊張不已。
火焰中忽有人聲大喝而起。
「惡龍琳琅!見惡不止,與惡同罪!枉直不分,罔求道真!火起三昧,焚爾穢身!」
那女子經這一喝,蹙起眉再沒了笑意。一點飛火赤中帶黃,黃中帶青,青中起白,白極生黑,飄忽飛來。
她退了三步,連著聲息都有些不穩,「你究竟是誰?」
「在下吳華陽!」
「人贈名號,捉妖盟大當家是也!」
風火作籠隔絕內外,這火籠里究竟發生了什麼,又說了什麼,火籠外的人卻無人知道。
火焰牢籠外,青衣道人抹過眼上一縷污血,微笑道:「神麟兄,這世上倒是有一般火,其名『三昧』。」
火焰牢籠瞬間爆散裂開,一條巨龍痛苦嘶鳴,滾在地上翻騰不休,巨大身軀觸石則裂碰土則坑,卻無論如何都滾不滅驅不散身上灼燒烈焰,疼痛苦楚直擊靈魂。
「嗷!」
巨龍衝天而起,向著後山泉池猛扎墜落,三五息后露身出來火焰依然燃燒不休,悲鳴痛苦之下再次翻騰起身,朝著遠天疾馳而去。
仙磯山龍虎寨,就此徹底平成一片廢墟。
風雪已停,廢墟中的一道道人影緩緩站了出來,卻都寂靜無聲。他們目光交錯全在一處,那是一個孤勇的人影。
那人轉身朝著人眾笑了笑,兩眼一黑昏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