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嚴、陸兩家
上元燈節,宮裡舉辦「鰲山燈會」,有點財勢的人家會在家中處處張燈結綵,就連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女兒,這一天也會群的上街,繞著燈市來回逛。
嚴紹庭孤零零的立在院中,雙目出神的望著各色奇巧的燈籠及被燈火照耀成金色的飛揚著的雪花。他雙拳緊握、神情肅穆而剛毅,彷彿在等待承接一項巨大的責任或接受一場酷刑。
嘉靖帝和群臣們站在午門城樓上。
嘉靖俯瞰著燈火輝煌的場景,略帶得意的道:「天底下有多少人羨慕尊的尊貴與權勢,可又有幾人知曉九州萬方的安定與萬千黎民的生計一肩挑的沉重與艱辛。如今,眼見這眾臣同心、百姓和樂的景象,朕心甚慰!」
嚴嵩忙拱手道:「吾皇聖明天縱,實乃大明之幸、百姓之福啊!」
嘉靖的目光意味深長的望向嚴世蕃:「朕的開心事真可謂是一樁接一樁。年前,是東南倭患的匪首伏誅,昨日,是嚴愛卿上密折請旨求朕賜婚。朕之前一直以為嚴愛卿和陸愛卿在一團和氣的表面下或多或少總有些芥蒂,可沒想到你們兩家的關係這麼好。不過,嚴愛卿為自己兒子求娶的可是陸愛卿家的千金,朕總得問一下陸愛卿才能下這道賜婚旨。陸愛卿對這門婚事意下如何?」
一席話,說得嚴嵩、嚴世蕃和陸炳三人眼睛瞪成了銅鈴。
陸炳立即拱手:「啟稟聖上,臣……嚴侍郎家的公子如今已是錦衣衛的得力幹將,臣對這位手下自然是喜歡得很。至於……臣還從未想過小女嫁人的事,總覺得她還是個孩子。」
「如果朕沒記錯的話,璇璇應該和朕的寧安一般大,過了年就到二九年華了,其實,也不小了。當然,也不能像嚴愛卿那樣,他的一封請婚摺子再加朕的一道賜婚旨,就將兩個孩子的終身大事給定了。雖說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這是關係到他們一輩子的事,總得兩個孩子樂意才行。你們各自回家問問兩個孩子,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再替他們張羅,如何?」
三人齊聲道:「臣遵旨。」
嚴世蕃怒氣沖沖的衝進院里,咆哮道:「少爺呢,趕緊讓他滾出來見他老子。」
「爹,孩兒就在這兒。」嚴紹庭不慌不忙的踱著方步來到父親跟前,極恭敬的道:「孩兒見過父親。」
「啪!」嚴紹庭話音剛落,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嚴世蕃破口大罵:「好啊,長本事了,竟敢在你老子給皇上的密函中偷偷塞東西,竟敢違逆我的意思想娶那個陸璇,我告訴你,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她就算是做妾當丫頭,也別想進我嚴家的門。」
嚴紹庭平靜而堅決的道:「孩兒無意忤逆父親,更不想惹父親生氣,孩兒只是喜歡璇璇,此生非她不娶。」
「你……」嚴世蕃生氣的再次揚起了巴掌,此時一個蒼老而嚴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世蕃,住手!」
嚴世蕃轉頭望著被管家攙扶著的步履蹣跚的父親,無奈的垂下了手,大踏步的朝屋裡行去。
嚴嵩半卧在榻上,嚴紹庭坐在邊上的小凳子上,很仔細的替祖父捶著腿。
嚴嵩心疼的瞅著孫兒臉上腫起的手指印和嘴角的血跡:「你爹呀,下手真是越來越狠了。」
嚴紹庭微笑道:「只要能讓孫兒娶了璇璇,父親就算是將孫兒這半邊臉拿刀削去,孫兒也甘之如飴。」
「你呀,唉!」嚴嵩無奈的嘆道:「紹兒,你若只是江西汾宜一個富家翁的孫子,不管看上哪家姑娘,爺爺和你爹都可以替你上門去提親,就算對方提出的聘金會讓我們家傾家蕩產都沒關係。可你是當朝首輔的孫子,你的婚事決定著咱們家的前途和未來!」
「可孫兒只喜歡璇璇,此生非她不娶。」
嚴嵩略帶責備的口吻道:「你們這些孩子簡直就是糊塗加胡鬧,你以為這是你挑選刀柄上的掛飾嗎,這是干係著我們嚴家上百口人身家性命的大事。自從莊敬太子英年早逝后,皇上聽信了陶仲文『二龍不相見"的說法,閉口不提立儲之事。可是滿朝文武誰不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又有幾人能不為自己的將來籌謀。如今朝廷暗中已然分成了『擁景派"和『擁裕派"兩派。就現下的形勢而言,景王母子深得聖寵,我們嚴家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結,而裕王那邊不過是以徐階為首一群酸腐文官罷了。乍一看,『擁景派"的勝利十拿九穩,實則不然。裕王府的侍講學士高拱是國子監祭酒,這是爺爺當年坐過的位子,如今這個位子被裕王府的屬官坐著,也就意味子全天下的讀書人都會是裕王府的門生。最可怕的是深受皇上器重的陸炳和朱希忠。七年前,兵部武選司郎中楊繼盛因死劾我們家而被下詔獄,你父親曾找陸炳交涉,希望他使點兒手段,藉著楊繼盛奏書和口供除掉裕王,可他陽奉陰違,袒護了裕王。而朱希忠……他同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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炳過從甚密。其實,陸炳早已重病纏身,你成了他的女婿,若能將錦衣衛儘快的攥在我們嚴家手中,倒也不錯。可是,陸家還有個陸言淵啊!想要景王在爭儲中穩操勝券,我們只有都督府的楊順聯姻,將朱希忠從前軍都督兼神機營指揮使的位子上擠下去,屆時,錦衣衛的掌門人變成了乳臭未乾的陸言淵,兵部的楊博孤掌難鳴,朝中再無人敢同我們嚴家叫板。這樣,立儲一事,才能再無不同聲音。」
嚴紹庭顯然不理解更不贊同祖父:「爺爺,裕王也好,景王也罷,不都是皇上的兒子嗎?是,裕王殿下的秉性是比不上景王殿下的強勢、果敢,可他有識人之明又肯聽取不同意見。我們大明未來的皇上善用賢臣良將又擅於納諫,不是很好嗎?言淵有膽有識又忠直寬厚,將來不管誰繼位,他都會忠君愛國的,而且他也有這樣的能力。爺爺,我真想不明白您和父親究竟為什麼要費盡心機的去爭呢?我大明如今天災、民變、南倭北虜,有那麼多正事等著我們去做。為什麼不能做個為國家、為百姓辦實事的純臣,而要將精力都耗在毫無意義的內鬥上?″
嚴嵩眼神複雜地望著自己的孫兒,苦笑一聲:「紹兒,爺爺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跟你一樣,滿腦子都是聖賢書上的教條。不趨炎赴勢,不諂媚巴結,立志做一個匡世濟民的好官,一心想做百姓心目中的青天大老爺,可結果呢?已過不惑之年,還像條哈巴狗似的被人踢來攆去。年逾花甲,總算入了內閣,才有了一點點地位和體面。腆著臉宴請比爺爺年紀小卻早已是內閣首輔的夏言,明明之前都說好了,可等到日薄西山,仍然不見夏言的影子。爺爺只得親自跑到夏府去找夏言,可夏府門口的守衛卻說夏言那天壓根兒就沒在家。爺爺回到家后,紹兒你知道嗎,那些爺爺請的陪客的眼神,就像……就像是看戲台上的丑角一樣看著爺爺。從那天起,不,從那一刻起,爺爺就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讓那些嘲笑咱們家的人像狗一樣趴在咱家的門檻外搖尾乞憐。」
嚴紹庭眼中噙滿了淚水:「爺爺,我們不能因為別人犯錯,自己也跟著做錯事。『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不要再糾結於朝中的詭譎與爭鬥,回老家種幾畝地,辦一間私塾,不也挺好的嗎?」
嚴嵩搖頭嘆息:「紹兒,你太低估人性中的勢力與險惡了。一個因失勢而致仕回鄉的官員,鄉里鄉親誰還會用正眼瞧一下。再說,這二十年來,我和你爹為了這首輔之位和為了幫景王在朝中拉攏勢力,幹了太多見不得光的事。爺爺今日告訴你一個只有我和你爹以及朱希忠三人知道的大秘密,你知道朱希忠的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嚴嵩突然提到朱希忠夫人的死,這令嚴紹庭一頭霧水:「十年前,『庚戌之變",成國公府在京郊的別莊被難民無意焚毀,國公夫人當時正住在別莊之內,因而葬身火海。爺爺,這件事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您為什麼突然提起?」
「因為朱希忠夫人死亡的真相和你爹有關。當年,因為我們嚴家和陸炳聯手誣陷,夏言被判腰斬,他的家小也被流放,你爹想斬草除根,便派人去暗殺夏言的家人。沒想到夏言的侄子夏克承竟帶著年幼的兒子夏朝慶成功逃脫。正趕上『庚戌之變",這對父子混在難民中進了京城,朱希忠將他們藏在了自家的別莊內。你爹得到消息后,親自帶人圍了那座別莊。恰巧,朱希忠的夫人因主持賑濟難民事宜,也正住在別莊,她趁你爹和朱希忠在前院交涉之際,點燃了自己所住的房子。」
嚴紹庭驚呆了,怔怔的望著自己的祖父,替祖父捶腿的雙拳不自覺的緊攥且停滯在了半空。
嚴嵩伸出枯樹枝般的老手輕撫著孫兒的後腦勺:「紹兒,爺爺跟你說了這麼多,你總該明白了吧?登上皇位的必須得是景王,朝中大權一定不能讓別人拿走,否則,我們嚴家將面臨滅頂之災。爺爺已是土埋脖梗了,你爹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爺爺累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好好想想爺爺剛剛跟你說的話。」
嚴紹庭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祖父房間的。
他剛掩門,人便倚著門框滑坐在地上——夏言被腰斬,曾銑和兩個兒子冤死獄中,沈煉一家流放后被冤殺,都是父親和爺爺的「傑作」,還有張經、李天寵、楊繼盛等人也因父親和爺爺的陷害而死於非命,這些他都知道,他萬沒想到,自己最要好的兄弟的嫂子竟也是父親害死的!如果這位國公爺、神機營掌軍大帥兼右軍都督是個花心、薄情的人倒也罷了,偏偏他對亡妻一往情深、矢志不渝,這麼多年,一直未續弦,甚至身邊連個侍妾都沒有。從小到大,他不知到成國公府玩過多少次,朱都督面對他時,親和而略帶威嚴的表面下,真實的心態是怎樣的?如果有人害死了璇璇,他一定會恨不得將兇手扒皮抽筋,成國公會怎麼對父親,怎麼對嚴家?!
朱、陸、王三人剛到錦衣衛指揮使值房門口,早已候在門口的陸炳的親隨校尉姜炎拱手道:「指揮使大人不在衛中,他交待兩位小爺先回去休息,明早帶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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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人和物來見他。」
「請姜校尉帶著王校尉去安頓一下。」朱希孝目送姜、王二人離去后,從懷中取出那封信交給陸言淵道:「你先回家吧,璇璇妹子一定早已備好了滿桌的佳肴美酒等你回去享用呢!」
「你又準備幹嘛?」
「去一個地方,向指揮使大人表明我的態度,也增強一下我的勇氣。」
陸言淵一進府門,一向溫婉、嫻靜的陸璇滿臉微笑著快步迎了上去,挽著他的胳膊開始了喋喋不休,一直回到房中:「哥,昨日上元節爹爹到宮裡去了,他說你今日便會回來,所以昨日府中什麼都沒準備,所有的好東西都給哥哥留著呢!甲魚和肥鴨是你進府前剛殺的,火炕室中的白菜、芹菜、青椒還有黃瓜正長得最好,酒今天是喝花雕還是果酒?」
陸言淵滿腹心事,正準備胡亂應付一句「隨便」,可看到妹妹那認真的眼神時,勉強笑道:「花雕吧。」
此時,下人們挑進了熱水,陸璇從衣箱中找出一套衣裳:「哥,你洗個澡,換身衣裳,我到廚房去準備了。」
陸璇離開后,陸言淵將幾個下人也打發走了,獨自立在浴盆前呆了片刻,便出了房門,朝父親的書房走去。
陸炳正坐在案桌邊翻閱著卷宗,陸言淵推門進入,徑直走到父親面前,將信擺在案桌上:「殺手是楊金水找的,幕後主使是陳洪,這封信是陳洪以李芳的名義寫給楊金水的。」他們在路上遭到刺殺和朱希孝折回杭州找證據,這些王煒都以飛鴿傳書的方式秘報給了陸炳,姜炎口中的「物」所指的就是這封信。
陸炳抬頭,目光在兒子疲憊的面上停了一會兒,眼底閃過了心疼,語氣卻依舊嚴厲:「希孝呢?」
「他住進了詔獄中當年兵部武選司楊繼盛住過的那間牢房。」
「真是越來越胡鬧了!你說,毛海峰現在人在哪裡?」
陸言淵淡然道:「父親若無其它事,孩兒便先告退了。」
「放肆!」陸炳一聲暴喝,舉起手邊的綉春刀狠狠的敲在了兒子的左臂上:「簡直是膽大包天,竟敢明目張胆的去搶皇上欽定的死刑犯,若不是胡宗憲對嚴家父子的命令陽奉陰違,朱、陸兩家幾百顆腦袋此時已經在鍘刀下了。」話音剛落便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十多斤重的綉春刀外加犀牛皮製的刀鞘敲在身上,陸言淵竟沒有感覺到痛。他心裡「咯噔」一下——動作誇張,竟如此無力,父親的身子骨……
陸言淵繞過案桌,來到父親跟前,替父親捶打著後背:「爹,我們清楚這是嚴世蕃下的套,也知道這麼做是有點莽撞。可是爹,自從嘉靖三十一年開始,東南沿海的倭患愈演愈烈,桃渚、祥芝等沿海城鎮完全就是人間地獄。朱、陸兩家不過只有幾百人,可沿海地區的人口卻有多少萬啊爹!」
陸炳的咳聲終於止住了:「將汪直從法場上搶下來就能保住他的命?汪直和毛海峰投降朝廷東南沿海的倭亂就能平息了?異想天開!還有,嚴世蕃突然上疏請旨嚴、陸兩家聯姻,也是你們幾個搞的鬼吧?」
「孩兒當時以為可以救下汪直,我們陸家有個萬一,璇璇也能有夫家護著。」
「跪下!」陸炳生氣的提刀在兒子小腿肚上又狠狠的來了一下:「嚴家於璇璇而言無異於龍潭虎穴,陸家有個萬一,璇璇沒有了娘家的倚仗,嚴家就是璇璇的地獄,你是打算毀了你妹妹一生的幸福!」
陸言淵跪倒在地:「爹,璇璇喜歡紹庭,而且我們也應該相信紹庭。」
「吱呀」一聲,陸璇璇推門而入:「又吵又吵,成天不見人影,一回來便吵架。昨晚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院中對著圓月,今天我在廚房裡忙了一整天。你們到底是為什麼事情吵架,就不能先吃完這頓飯再吵。」說罷摔門而出。
子夜時分,滿腹心事的嚴紹庭在床上輾轉難眠。忽然,一陣熟悉的笛聲傳入耳中,他立即起身,穿好衣服,提起貂裘大氅,推門而出。
冰冷的月光下,陸璇倚牆而立,刺骨的寒風拂動著她的衣袂和秀髮。她卻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全身心都專註在手中的那支長笛上。
嚴紹庭躍下牆頭,將手中的裘氅給陸璇披在身上:「指揮使大人和大哥又吵架了?」
陸璇停止了吹奏,豆大的淚珠從那雙秀目中簌簌落下。
嚴紹庭溫柔的牽起她的手:「我爹和我娘從來都不會吵架,因為爹不管做什麼娘都不會管,娘的事,爹自然也不會過問。爹眷養著許多美女姬妾,娘在她的小院里畫她的梅花。爹有時大發雷霆打死了某個美女,傳到娘耳中時,娘手中的畫筆會略略停滯一下。指揮使大人和大哥之所以吵架,因為他們彼此都在乎對方、關心對方,由於性格和身份的原因,他們的交流方式比較激烈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