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平陽城禍不單行 衛成公祭瘟事天

第16章 平陽城禍不單行 衛成公祭瘟事天

衛境平陽一條街巷上,郡守孫賓大步走在中間,平陽郡的司徒、司空等人左右陪伴,後面跟著一群熱切等待分配家產的烈士遺屬。每到一戶,司徒就將房契交給身邊的某個遺屬。拿到契約的遺屬們無不歡天喜地,跪地叩謝天恩。

一行人走至巷子盡頭最後一座院落,跟在身後的只有石碾村的老石匠一家了。

司徒打開竹簡,抬頭審查門楣上的批號:「呵呵呵,沒錯,就是這處院子!」轉對石匠一家,紮好架勢,拖長聲音,表情肅然:「平陽郡石邑石碾村子民陂氏一家聽旨!」

老石匠招呼家人跪下。

「君上口諭,前番魏寇入侵,石碾村子民陂二槐遵從君旨守護平陽,以身殉國,寡人特賜此宅,彰其忠勇!」念完詔,司徒放鬆表情,轉對老者,「呵呵呵,陂老丈,這處宅院,連同裡面的所有財物,從今日起就是你們一家人的了。這是你們的房契,領旨謝恩吧。」說著遞上房契。

老石匠接過房契,叩首道:「謝君上恩賜!」轉對孫賓、司徒叩首,「謝郡守大人、司徒大人行賞!」

孫賓躬身還禮,面帶微笑,和藹地回道:「不必客氣,這是你們應該得的!你們還有一井田地,正由司徒府丈量,待田契做好,報呈大司徒府審核后,賓另擇吉日發放!」

老石匠再叩:「謝君上隆恩,謝郡守大人操心!」

一家人跟著叩首。

孫賓上前,一一將他們扶起,揖別。

分給陂氏一家的宅院,原先是戶殷實人家,共有三進院落,夯牆瓦頂,畫棟雕梁。

天降豪宅,老石匠一家無不歡欣,長子大槐帶著兩個女人四處察看,大大小小四五個孩子在幾進院子里嘻哈叫鬧著竄來跳去,唯有老石匠一動不動地站在院中,悲喜交集,望著大宅子垂淚。

大槐他們巡看一圈,見一切皆好,遂領二槐女人和她的一對龍鳳胎孩子走過來,見老石匠仍在傷感,曉得他的心思:「阿大,您又在想二槐了吧?」

經他這麼一說,老石匠登時落淚。二槐女人小聲悲哭,兩個孩子緊緊扯住她的衣襟。

「阿大,」大槐看向老石匠,「我想定了,這房子和財物是二槐拿命換來的,理當是弟妹和兩個小侄的。待把這兒安頓好,我就帶幾個娃子仍回村裡,有門手藝餓不著。」

二槐女人急了,轉對老石匠道:「阿大,哥咋能走哩?哥要是走了,這麼大個院子,還有一井地,讓我們娘仨咋辦哩?」

大槐轉對二槐女人,安慰道:「沒事的,有阿大陪著你們!」

老石匠沉默少頃,對大槐道:「大槐,你領娃子們後院轉轉!」

「好哩!」大槐引著孩子們走了。

院中只剩公、媳二人了,老石匠望向二槐媳婦,小聲問道:「二槐家的,阿大想討你個心底話。」

二槐媳婦應道:「阿大,您說。」

「你哥這人咋樣?」

「好哩!」

「二槐家的,」老石匠輕嘆一聲,「二槐沒了,你還年輕。阿大在想,要是你不嫌棄你哥,就守著你哥過吧。你嫂子是個明白人,想必不會說啥。」

二槐媳婦滿面羞紅,頭低了下去。

「二槐家的,」老石匠猜到她這是默認了,仍舊不動聲色,「這事兒不急,你先想上幾天,等想好了,再告訴阿大。」

「阿大,」二槐媳婦頭沒抬,聲音卻出來了,「我不再想了,就聽阿大的。」

「好呀!」老石匠呵呵樂了,「待這房子整好,阿大給你們辦個宴席,請親朋好友熱鬧熱鬧,至於你嫂子那兒,自有阿大解釋!」

「好哩。」二槐媳婦突然抬頭,鼻子吸幾下,「阿大,我聞到有股怪味。」

老石匠只顧高興和傷感,沒有在意到這個味道,這聽二槐家的一說,一下子就嗅出來了,抬腿走向主屋。

「阿大,」二槐媳婦叫住他道,「幾個屋子我都查過了,沒有什麼,味道也不濃,倒是在這前院里,味道重哩!」

老石匠遂在前院里轉一圈,見到處乾乾淨淨,沒見異樣,便抬腿走出院門。

二槐媳婦也跟過來。

二人走至院牆東側一塊空地上,看到有個石碾。石碾是這個街區的人所共用的,但顯然久沒使用了。

一陣微風從西邊吹過來,怪味突然淡了些。

一看到這個石碾,老石匠喜從中來,撫摸碾盤感慨道:「真正巧哩,這個碾盤還是阿大年輕辰光鍛出來的呢!」

「真是太巧了,」二槐媳婦也是歡喜,「阿大,您咋曉得是您鍛的?」

「呵呵呵,」老石匠笑道,「凡是咱家鍛過的碾盤,阿大都會在碾盤底下刻出一行字,平陽石碾村陂氏,你若不信,趴在碾盤下面就能看到了。」

「咋能不信阿大哩。」二槐媳婦笑了笑,四處嗅嗅,「好像沒啥味了,我到西邊看看。」說著拐向院子西側。

望著兒媳走遠,老石匠滿意地笑了。

老石匠顯然也想佐證一下是否真的是自己刻的,遂彎下身子,趴在地上,欲鑽進碾盤底下察看。

人還沒有鑽進去,老石匠便驚呆了。

赫然在目的,竟是兩具腐屍。

顯然,他們是躲在碾下而被魏卒亂槍捅死的。許是隔得時日太久加之天氣炎熱,腐屍已成兩具骷髏,惡臭氣味正是從這兒散發出來的。

老石匠退出來,喘幾口氣,走到一側乾嘔幾下,回到院里。

二槐媳婦也從西院回來,對老石匠說道:「阿大,我沒看見什麼。」

「嗯,是沒有什麼,想是遠處的」老石匠沖院里叫道,「大槐!」

大槐聞聲跑來。

老石匠看著他道:「宅子這算看過了,你這就帶上媳婦、娃子們先回老家收拾行李,我們尋個吉日搬過來。」

「阿大,」大槐急道,「您不回了?」

「咋能不回哩?」老石匠給他個笑,「我有個朋友,聽說他的孩子在司徒府里當差,我想托他問問咱家的那井田,要是還沒落定,就求他為咱選塊好地段兒,最好是離城近點兒。」

「行!」

與小輩們告別後,老石匠走到平陽郊野,挖下一個大土坑。待到夜深人靜,老石匠挑著兩隻麻袋走來,將之扔進坑裡,推土掩埋。

埋畢,老石匠在旁邊跪下,禱告道:「二位難兄難弟,你們死在老陂氏碾下,又讓老陂氏收屍,也算是個緣了。常言道,緣有聚有散,人入土為安。我們的緣分至此盡了,你倆入土雖說遲些,卻也算是得個安了。」

一陣冷風吹來,老石匠許是穿得少了,打個冷戰,緊忙裹緊衣服,叩首:「二位兄弟,夜已深了,老陂氏還要趕路,就不陪二位了。待再過幾日,老陂氏搬進新居,就為你們帶些供來,請二位慢慢享用!」

老石匠起身,沒走幾步,又打一個冷戰,抬腳再走,腳下卻被什麼絆住了,由不得打了個趔趄。老石匠忽然起了驚懼之心,爬起來撒腿飛跑。

天色昏黑,沒有月光。

老石匠跌跌撞撞,越跑越急,不知跑了多久,仍舊望不到村子在哪兒。待星光隱去,曙光出現,老石匠不無驚懼地發現,他一直是在荒野里兜圈子,且一直未能離開他剛剛埋起來的那個土堆。

老石匠兩腿發軟,面孔扭曲,額頭汗出。

石碾子村,翌日凌晨,大槐早早起來,打開房門,走到牆角里拿起掃帚,在院落里四下打掃。掃到柴房門口時,大槐聽到裡面有些響動,吃一驚,推開柴門,赫然見到縮在柴堆里簌簌發抖的老石匠。

大槐撲進去,跪地呼叫:「阿大!」

老石匠臉色鐵青,目現青光,已經說不出話了,只用顫動的手指著門外,似在催促他快快離開。

大槐不由分說,將他攔腰抱起,快步走向家裡。

大槐將老石匠放到炕上,蓋上被子。

大槐剛出房門,二槐媳婦就從她家院子里走過來。

大槐急道:「弟妹,快,熬碗薑湯,阿大病了!」

「啊?」二槐媳婦大驚,「阿大啥辰光回來的?」

大槐苦笑一下:「天曉得哩,我見他時,他在柴房裡躺著,全身烏青,不會說話了。你先燒碗薑湯,我去尋個醫來!」

二槐媳婦跑進老石匠房裡,伸手試探鼻息,已氣絕了。二槐媳婦拿被子將他蒙上臉,跪地號哭。

好端端的老人一夜暴斃,老石匠一家悲傷欲絕,哭得死去活來,鄰居及親屬全被驚動了,無不趕來奔喪。因見老石匠全身鐵青,眾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人說是叫厲鬼抓了,有人說是叫惡魔纏了,里裡外外沒有一個好說辭。家人也覺得他死相難看,弄來壽衣匆匆給他穿了。剛巧鄰居一個老丈有副現成的桐棺,家人出錢買過來,當日將他入殮。

按照習俗,平民死後,入殮三日方葬。村人留他連過兩夜,於第三日向晚時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將他抬往村南的祖墳上安葬。

送葬途中,一長溜人披麻戴孝,號哭聲聲,其中四人抬著黑漆棺材走在中間。

前面就是墳地了。

抬在棺木前面的二人,一個約四十多,另一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年輕人小聲對中年人說:「六叔,前日入殮時,我看到裡面這人,」朝棺材努下嘴,「就是老陂叔,臉色烏青,嚇死我了!」

六叔額頭虛汗直出,明顯是在勉力支撐。他瞪他一眼:「別再胡說,小心被他聽見,收了你的魂!」說完打個趔趄,但又挺住了。

年輕人沖他做個鬼臉,突然呆了,盯住他:「六叔,你咋的了?」

六叔又是一個趔趄。

「六叔,你臉上咋咋也發青哩?」

六叔再也支撐不住,兩腿一軟,歪倒在地,棺木也因此失去一角支撐,滑到地上。

年輕人放下抬杠,大聲慟哭:「六叔,六叔—」

眾人聞聲齊圍過來。

年輕侄兒抱住六叔,走到路邊。

六叔臉色越來越青,一手緊抵喉嚨,一手指著棺材,費儘力氣,說道:「是是他」

侄兒陡然意識到什麼,兩眼發直,慘聲驚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嘍!」說完瘋了般撒丫子就逃。

眾人正在驚懼時,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臉色烏青,歪倒於地。

眾人一看,竟是大槐,一下子全部傻了。

恰在此時,不知是誰又發出一聲喊,大家全都慌神了,四散逃去。

此後幾日,附近村裡死者頻頻,路上,田邊,處處可見全身青紫的屍體。活人都學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沒人去埋死者。村頭一棵大樹下面,幾個被鬼抓的佝僂在那兒等死,另有一人跪於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禱。

平陽城中,人群驚慌,剛剛來到這座城市尚未安頓下來的人們又都拖家帶口地逃出城門。

田野里,年輕男女紛紛逃離疫區,人影晃動。

接二連三的死亡信息迅速傳到平陽郡守府,孫賓坐不住了,當即召集府中官吏謀議,誰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孫賓急了,請到一位年長疾醫,急切問道:「請問先生,百姓連續死亡,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唉,」疾醫長嘆一聲,「如果老朽沒有猜錯的話,當是瘟病!」

「瘟病?」孫賓驚愕。

疾醫不無痛苦地點頭。

孫賓吸口長氣,轉問軍尉:「死了多少了?」

「回稟郡守,」軍尉拱手道,「石碾村不下二十人,具體難以計數,聽說是厲鬼抓人,人們一見死人就逃。」

「城內可有人得病?」

軍尉略作遲疑:「已經死了一個了!」

孫賓倒吸一口氣,轉對疾醫:「先生,這病可有救治?」

「唉,」疾醫重重搖頭,略頓,「它長著腿呀,它長著嘴呀,它不分青紅皂白,是見誰就追,見誰就咬呀,一旦讓它咬上你跑得越快,它也」頓住。

孫賓長吸一口氣,轉對軍尉:「關閉城門,張貼告示,安撫百姓,各個路口設置關卡,任何人不得亂跑,尤其是罹病的人。」轉對御史:「快,急報帝丘!」

信使抵達帝丘時,已是次日凌晨。

這日無朝。孫機幾天前吃壞肚子,連拉幾日痢疾,身體乏力,正躺在榻上養精蓄神,急報來了。

孫機匆匆閱過,顧不得病體,跌跌撞撞地走向書櫥,在書架上翻找良久,一無所得,就又搬來梯子,爬到書架高處,終於在一個角落摸到一卷塵封已久的竹簡。

孫機取下來,拍掉塵灰,急不可耐地翻閱一陣,將竹簡「啪」地扔到案上,輕嘆一聲,朝外叫道:「來人!」

老家宰聞聲走進。

「平陽出瘟情了,」孫機吩咐道,「速將帝丘的疾醫全部請來,我這就進宮稟報君上。」

老家宰疾步走去。

與此同時,瘟情也傳到了太師府。

是太廟令稟報的。

老太師倒吸一口氣,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嗎?」

太廟令點頭,聲音極輕:「是的,說是死人盈野!」

老太師的眼睛緩緩閉上。

「臣見過大巫祝了,大巫祝說,是天殺!」

「天殺?」老太師猛地睜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君上不顧上天示警,強動刀兵於平陽,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罰!」

老太師吸口長氣,兩手捂在臉上,上下左右揉搓,邊搓邊將長氣緩緩呼出。

「太師,」太廟令湊上前,「瘟神不比戰神,它不怒則已,一旦生怒,就是生靈塗炭,不分貴賤哪!」

老太師似是沒有聽見,依舊搓臉。

太廟令本就對相國孫機抱有成見,這下逮到良機,自是不肯放過,恨恨地數落道:「怪就怪那孫老頭子,滿朝人中就數他折騰,偏巧君上信他,大事小事全聽他的,連上天也不敬了!」

老太師停住揉搓,看過來。

太廟令壓低聲音:「臣之意,我們可借這個機緣,讓他靠邊兒去!」

「哦?」

太廟令湊近,輕聲嘀咕。

「唉,」老太師長嘆一聲,「大災在即,還想這麼多做什麼?你去知會大巫祝,請他先向瘟神見個禮,告訴他,一個時辰后,本公或會與君上前往太廟,禮敬瘟神!」

太廟令退後一步,拱手:「臣遵命!」

老太師叫道:「來人!」

家宰進來:「奴僕在!」

「去趟宮裡,有請君上!」

家宰頗覺為難:「這」

「去吧,」老太師的語氣不容置疑,「就說老朽病了,想見他一面!」

太廟令匆忙趕回太廟,見大巫祝正在殿中端坐,拱手道:「在下有擾上仙了!」

大巫祝眼睛沒睜,略略拱手,指指對面席位。

太廟令坐下。

「太師怎麼說?」

「太師吩咐,一個時辰后,君上或駕臨太廟,禮敬瘟神!」

「哦?」大巫祝陡然睜眼,二目射出冷光。

「稟上仙,」太廟令小聲說道,「自相國孫機入衛以來,以力凌人,蠱惑君上遠離鬼神,尤其是前番魏人入侵之事,孫機一力主張以弱抗強,致使平陽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天怒人怨,上天震怒,方才役使瘟神下凡。太師希望上仙作法祭天,溝通瘟神,請他不要犯境帝丘,殃及宮城,同時要上仙秉承天意,藉此契機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聽那孫機蠱惑!」

大巫祝眼中的冷光收攏,二目閉合:「轉稟太師,小仙心中有數了!」轉對小巫祝:「傳令,張燈,結綵,起瘟神牌位,奏禮瘟雅樂,恭迎君駕!」

當孫機跌跌撞撞地走進宮中時,衛成公盯住他道:「老愛卿,您這是」

孫機奉上急報:「君上,平陽告急,起病情了!」

「病情?」衛成公蒙了。

「就是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則一日暴卒,輕則殘喘數日而斃。迄今為止,死者近百,民心惴惴!」

「這」衛成公慌神了,「這可如何是好?」

「據史書所載,禹時洪水泛濫,雍州鬧瘟,歷時三月,屍橫遍野,死者逾十萬計;武王伐紂之時,殷地鬧瘟,死者難計其數,國無禦敵之兵君上,瘟禍不比兵禍,兵來尚有將擋,可這瘟禍臣」

衛成公帶著哭腔:「蒼天哪,難道你真要亡我衛室不成?」

當值內臣趨進,拱手道:「報,太師病了!」

「公叔?」衛成公看向他,「什麼病?」

「沒說什麼病,只說想見君上!」

「快,」衛成公站起身,吩咐內宰,「擺駕太師府!」走有幾步,似是想起孫機,轉對他:「老愛卿,你也去吧,看看公叔!」

孫機體力虛乏,拱手道:「公叔想見的是君上,臣不湊熱鬧了。」

「也好。」衛成公轉對內宰,「叫上御醫!」

家宰引衛成公進來時,老太師正躺在他的竹榻上,額上裹條白巾,面前案上還放著一隻空葯碗。

衛成公疾步上前,急切地問:「公叔,您這是怎麼了?」

老太師掙扎著坐起,被衛成公按下,苦笑一下:「君上」

衛成公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話了,招手御醫。御醫過來把脈,邊把邊問:「老太師,都是哪兒不舒服?」

老太師白他一眼:「你這不是在診嗎?」

御醫乾笑一下:「老太師,請伸出舌頭。」

太師伸出舌頭。

御醫審過,放下他的脈搏,語氣肯定:「太師所患,怕是心病吧?」

「你診的是!」太師坐起來,朝外叫道,「來人,賞御醫十金!」

御醫謝過,知趣退出。

衛成公猜出大概,吸一口氣,看著太師:「公叔?」

太師指指心窩:「御醫說得是,公叔之病只在這兒!」

「公叔,您若有話,但講無妨!」

「平陽出事了,君上可知曉?」

衛成公點頭:「知曉了!」

「是孫機稟報的吧?」

衛成公點頭。

「孫機可有對策?」

衛成公搖頭。

太師苦笑:「是啊,瘟神不是魏人,是個神哪!」

衛成公吸一口氣:「不瞞公叔,速兒聽聞此事,六神無主,正想尋公叔謀議呢。」

「唉,」老太師長嘆一聲,「公叔本欲進宮奏報,可一想到老孫機有可能在,就打消了念頭,生出這個餿主意來,勞煩君上親躬了!」

一個老相國,一個老太師,堪稱衛室兩大「活寶」,明爭暗鬥這麼多年,連這國難當頭仍然衛成公心中凄涼,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公叔召速兒來,想是已有送瘟之策!」

「君上,」太師略略皺眉,「瘟神不能送,該當禮敬啊!」

「對對對,」衛成公連連點頭,「該當禮敬!請問公叔,如何禮敬方為妥當?」

「公叔與瘟神素不相識,如何禮敬,也是不曉哩!」

「這這這」衛成公急了,「連公叔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聽太廟令說,大巫祝與瘟神相善,想必曉得!」

衛成公轉對內宰:「傳旨,有請大巫祝覲見!」略頓一下:「不,寡人親去太廟!」

「敢問君上,」老太師緩緩問道,「是明日去呢,還是這辰光去?」

「瘟情火急,寡人候不得了!」

老太師轉向家宰:「知會太廟令並大巫祝,恭候君上禮敬瘟神!」

孫機從宮裡回來,見廳堂里黑壓壓地坐滿了疾醫,少說也有二十多人。

廳中靜穆。大家顯然也都聽說了瘟病,無不神情嚴肅,氣氛消沉。

「諸位先生,」孫機也不多話,直入主題,「平陽病情蔓延,時不我待了,本相緊急召請你們,是想求個良策,控制病情!」看向坐在首席的年長醫生:「老先生,您先說說!」

「唉,」老醫師長嘆一聲,拱手,「相國大人,」指向眾人:「我等皆是尋常疾醫,所診多為四時風寒、經絡不通等尋常疾患,而瘟病為疫鬼所使,非四時之病,我等委實無力啊!」

「可有古方?」

老醫師看向眾醫:「你們誰家藏有治瘟之方?」

眾人皆是搖頭。

孫機掃視眾醫:「既然是病,就一定有方,本相懇請諸位回家后盤下自家老底,若有成方,速報相府!」

眾人點頭,紛紛起身。

衛國太廟位於宮城東南約三里處,從地勢上講,是帝丘城內的制高點。太廟很古老了,始建於三百多年前,是先衛公東遷帝丘后蓋起的首批建築,無論是建築規模,還是奢華程度,均高於後它而建的宮城。但宮城幾經擴建,太廟卻在建成后再沒動過,沿用至今,看起來有些破舊了。儘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廟仍舊不失其初建時的尊貴和典雅。

自從太廟建成,國家大小事項,從任免吏員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斷的,歷代衛公均到太廟裡求大巫祝問卦。這也使太廟變了性質,名義上是衛室的祭祀場所,實際上卻是衛國的權力中心,是決策衛國大政的最終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廟的太廟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熱。而按照祖制,太廟歷來由太師管轄,決定太廟令、大巫祝人選的自是當朝太師,因而,太師在朝中往往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無不對他敬畏有加。

自成公起用孫機為相,太廟的作用明顯降低,因為國家大事,無論多麼棘手,孫機總有辦法應對,且大多應對得還算得體。時間久了,衛成公遇事就找孫機,只在年節祭祀、婚喪嫁娶時才去太廟。太廟的權力大大削弱,太師自然也風光不再。前番魏人打來,老太師看準情勢,極力主和,不想孫機卻堅持抗戰,搞得他在滿朝文武面前灰頭土臉,面子盡失。老太師本寄厚望於戰事的結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襲河西,魏人主動撤兵,孫機死命一戰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廟令、大巫祝等正自失落,偏偏瘟神下凡相助來了!

衛成公駕臨時,太廟中已經臨時搭起一個祭壇。祭壇四周,點著四個大火堆,壇中供著一幅瘟神巨幅畫像,巫樂聲聲。

小巫祝扮作瘟神模樣,在巫樂聲中跳大神。只見他全身赤裸,塗滿紅色,在四周的火光映照下,更見血紅了。十二個巫女也幾乎沒穿衣裳,全身塗著怪色,圍在小巫祝身邊,隨巫樂跟跳。瘟神的畫像隨同巫樂協動。

見此情景,衛成公及隨來的內臣等人,無不驚愕,尤其是衛成公,驚中有懼。

祭壇旁邊放著一隻大酒罈,酒罈前面擺著十隻大碗。小巫祝跳一圈,喝一碗。當喝完第十碗時,碗未放下,他就口吐白沫,轟然倒地。

瘟神畫像隨之不動。

巫樂非但沒停,反而更緊了。

小巫祝緩緩站起,不再跳躍。許是喝多酒的緣故,他步態蹣跚,神態宛如一個君臨天下的主。

太廟令跪叩於地,小聲稟報:「君上,瘟神駕到!」

衛成公一驚,亦忙改作跪姿。太師等眾無不跪叩。

「瘟神」聲如洪鐘,說出一堆怪字元。

緊接著,大巫祝閃亮登場,叩見「瘟神」。他也是全身赤裸,塗滿顏色,喝了酒。

場地上火光耀目,酒氣衝天。

大巫祝與「瘟神」相互見禮,彼此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說有一時,「瘟神」突然聲色俱厲,不停發怒,大巫祝則禮敬有加,唯唯諾諾。

許是二人交流完畢,小巫祝再次倒地,瘟神畫像又動起來,自己飛到火堆上,焚燒殆盡。

衛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祭祀禮儀畢,眾人齊至太廟的偏殿。大巫祝坐於主席,衛成公、太師侍坐,太廟令則候立於側。

衛成公朝大巫祝拱手:「敢問上仙,方才瘟神說什麼了?」

大巫祝還過一禮,道:「瘟神生氣了!」

「瘟神緣何生氣?」

大巫祝苦笑一下:「瘟神正在奉命執差,小仙硬召他來,瘟神不高興呀!」

衛成公吸一口氣:「奉命執差?他奉什麼命?」

大巫祝端正身子,翻右掌指向上方:「奉天帝之命前往平陽行罰!」

衛成公驚愕:「天帝行罰,可有說辭?」

大巫祝閉上眼,不置一詞。

衛成公正自尷尬,太廟令從側旁跨出,朝衛成公拱手:「回稟君上,恕臣犯言,六月戾氣上沖,慧尾掃庚,乃是上天示警。大巫祝囑臣將上天所示奏報朝廷,朝廷卻置上天所示於不顧,強力戰魏,致使平陽屠城,楚丘和帝丘被圍,生靈塗炭。戰事完結,朝廷忙於獎功犒勞,撫傷恤孤,未曾敬天事鬼,及時化散戾氣,致使冤魂怨懟,鬧至上天,天帝震怒,役使瘟神下凡行罰!」

「這」衛成公辯道,「魏人無端伐我,我乃保家衛國,怎麼就錯了?」

太廟令語塞,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緩緩睜眼,看向衛成公:「何為無端?魏侯約會,君上執意不去,親植禍根哪!」

衛成公激憤道:「魏侯約會是為南面稱尊,挑釁天下,寡人堂堂周室公爵,若是去了,何以面對列祖列宗?」

「魏侯南面稱尊,為天意所使。魏侯禍亂天下,上天另有懲罰。君上未去,拂違天意,引火燒身,上天示警,是君上執意不聽啊!」

衛成公吸一口氣,低下頭去,良久,抬頭,看向大巫祝:「是寡人錯了。請問上仙,寡人若想補過,該怎麼做才是?」

「敬天事鬼,懺悔過失!」

「怎麼敬,怎麼事,怎麼懺悔,敬請上仙指點!」

「自今日起,君上不可回宮,不可離開太廟,日焚香,夜詠咒,犧牲供奉天帝七七四十九日,天帝或可寬諒。天帝寬諒,戾氣自散,瘟神也就離去了。」

「寡人應允。」

「還有,君上事天之時,須唯天命是從,任何朝臣不得覲見!」

如此相當於將國家大權放手於他人七七四十九天,衛成公何等城府,自然心知肚明,眉頭緊皺:「這」

「君上?」大巫祝犀利的目光射向他。

衛成公解釋道:「寡人若是四十九日不朝,百官或會不知所措,國事」

「未來四十九日,衛國只有一件國事,敬天事鬼。再說,君上只是不朝,仍舊可以旨令百官呀!」

「若是病情肆虐,萬民無生,如何是好?」

「小仙已與瘟神談妥,只要君上舉國事天,瘟神承諾不擾帝丘,只將其屬民帶走!」

衛成公略怔:「屬民?」

「就是罹瘟之人!」

衛成公閉目有頃,緩緩道:「寡人敬從!」

大巫祝拱手:「請君上傳旨,舉國事天,從小仙號令!」

衛成公轉對內宰:「傳旨,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從!」

在衛成公擺駕太廟后不到兩個時辰,十幾個皂衣宮人手持令箭走出太廟,各乘駟馬宮車,分馳全國各地。

帝丘西門洞開,出入的人絡繹不絕。

兩輛宮車馳至,眾人紛紛讓開通道。一車出城,如飛般馳去,另一車在城門處停下。傳旨宮人跳下車,看向城門尉:「城門尉聽旨!」

城門尉跨前一步,叩首:「末將接旨!」

傳旨宮人朗聲宣道:「平陽、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從!」

「末將遵旨!」

宮人的話音剛落,同行的小巫祝即朗聲傳令:「傳大巫祝令,關閉城門,許出不許入,違令者斬!」一枚令箭當空拋下。

城門尉撿起令箭,拱手道:「末將得令!」轉對門卒:「關城門!」

弔橋扯起,城門關閉。

平陽郊外,衛魏邊境一個臨時設起來的關卡,成群結隊的人拖家帶口地聚在關卡前面。

關卡後面,一排兵卒荷槍執弓,嚴陣以待。離關卡約一箭遠處畫著一道白線,百姓聚集在線前,群情激憤。

幾個年輕人越過白線,欲沖關卡。關上「嗖嗖」飛來幾支箭矢,落在他們面前。其中一個膽大的不聽,繼續沖前,一矢中其左腿。那人「哎喲」一聲,蹲在地上。

一車馳至,一個年輕將軍跳下車來,走向關卡。

是平陽郡守孫賓。

孫賓察看一下,走向那道白線。

守關軍尉見是孫賓,沖他急喊:「孫將軍,去不得呀,那病咬人!」

孫賓聽若未聞,繼續走向白線。白線後面,所有的目光無不盯向孫賓。

走至白線處,孫賓朝眾人深深一揖:「諸位父老鄉親,我是平陽郡守孫賓,此卡是我下令設置的。我們這裡發生瘟病,這病長著腿,會咬人,大家跑得越快,跑得越遠,這病也就跑得越快,去咬更多的人!所以,孫賓在此懇請諸位鄉親,各回各村,各回各家,以靜制動,這病沒有腿了,走不動了,也就咬不到人了!」

一個長老模樣的人走上前,拱手還禮:「孫郡守,老朽今年六十有九,將近古稀,不懼死了,」指眾人,「可他們年輕,他們不想死啊!」

眾人齊跪下來:「孫郡守,我們沒有得病,我們全都好端端的,我們不想死啊!」

孫賓看向長老:「請問長老,你們是哪個村的?」

長老應道:「我們是大柳村,不是石碾村,我們村沒有一人得病的,可我們害怕呀,我們要到外地躲一躲!」

「若是放走你們,其他人就會跟來,其中或有帶病的人,這病就越傳越遠了!」

中箭的年輕人看向孫賓,恨恨說道:「孫郡守,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出去,就是想傳病的!」

孫賓看向他,驚愕道:「壯士,此話怎講?」

中箭人面孔扭曲:「我們商量好了,我們哪兒也不去,只到魏地。這病是魏人給的,我們還回去,我們要跑遍魏地,讓所有魏狗都得瘟病!」

孫賓倒吸一口氣,果決回道:「若是此說,本郡守就更不能放你們過去了!」

中箭人急切問道:「為什麼呀?」

孫賓一臉嚴肅:「魏人也是人哪!」

中箭人將頭扭向一邊,恨恨說道:「他們不是人,是惡鬼!」

知他已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孫賓不再看他,轉向長者:「請問老丈,你們到魏國后,準備住在哪兒?」

「老朽有個弟弟住在朝歌,我們想投他去。」

孫賓盯緊他,目光銳利:「敢問老丈,一百年前,朝歌屬於哪一國?」

長老脫口而出:「當然屬於我們衛國!」

「諸位鄉親,」孫賓再對眾人長揖,「一百年前,朝歌屬於我們衛國,朝歌的鄉親是地地道道的衛國人,他們與我們血脈相連!你們投到朝歌,萬一將瘟病傳給我們曾經的親人,於心何忍?鄉親們哪,我們我們不能這麼做啊!」

中箭人仍舊心有不甘,咬牙道:「那我們就到大梁!」

孫賓沒有理他,掃一眼眾人:「鄉親們哪,一百年前,大梁也不屬於魏國!列國紛爭,旌旗變換,沒有哪一個城邑,沒有哪一方百姓,永遠屬於哪一國,永久歸於哪一君。魏人伐我,屠我平陽,不是魏人的錯,不是魏卒的錯,只是魏君、魏將一時意氣所致!我們若為逃難,尚有情可諒,若為泄憤於他方鄉親,就是不該啊!」

孫賓之言句句在理,眾人面面相覷。

「唉,」長老長嘆一口氣,「我們就算是逃難吧!」

孫賓搖頭:「此時逃難,眾鄉親四方奔走,必致病情加速蔓延,禍殃天下,後果不堪設想啊!」

「可孫將軍,您讓我們怎麼辦?難道要我們必須守在死地嗎?憑什麼是我們?」

「這」孫賓答不上來了,「我也說不清,可我還是懇請各位暫先回家,備足糧食、水,不要串門,不要亂走,斬斷病魔的腿,讓病魔自生自滅!」

見孫賓執意不肯,長老看向眾人,仰天長嘆。

就在此時,一車駛至,平陽御史下車,向孫賓拱手道:「報,君上旨到,請郡守速回府中接旨!」

「父老鄉親,」孫賓朝眾人拱手,「在下再次懇請諸位,暫回家去,莫要亂跑!」

「孫將軍,我們聽您的!」長老拱手回禮,轉對眾人,「走吧,回家去吧!」

中箭人內心悲愴,帶著哭音說道:「你們回吧,我一個人去!我的阿大,我的娘,還有我哥嫂一家,全都死在平陽,這下該我了,我我不想死在家鄉,我不想禍害親人,我要死在魏地,我要讓魏人血債血償!」說著猛地拔出腿上的箭矢,含在口裡,吃力地站起,一拐一拐地走過孫賓,走向關卡,袒出胸脯,拍打它:「射吧,射吧,你們就朝這兒射吧!」

幾個年輕人跟上他,無不裸出胸脯。更多的人跟過來。

關卒驚呆了,拿弓箭的手開始顫抖。

「唉,」孫賓長嘆一聲,向關卒擺手,「讓他們過吧!」

關卒遠遠避開,讓出大道。逃難車輛啟動,所有的人,包括長老,浩浩蕩蕩地走過關卡,奔向魏境。

孫賓呆立原地,良久,兩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在地上。

待孫賓匆匆回到郡守府時,傳旨宮人與傳令巫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傳旨宮人掏出詔書,朗聲宣道:「平陽郡守孫賓聽旨!」

孫賓跪叩:「臣孫賓候旨!」

「君上旨令,自今日始,舉國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從!」

「孫賓領旨!」

傳令巫人跟著布令:「傳大巫祝令,天皇降罪,使瘟神行罰,凡平陽生民,皆為瘟神屬民,生者不可遊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不可救贖,當封其門戶,待瘟神行罰之後,焚其屋舍,火祭瘟神!違令者,殺無赦!」

府中之人盡皆震驚。

見孫賓發獃,傳令巫人道:「孫郡守?」

孫賓緩過神來,拱手道:「臣有辯!」

「你有何辯?」

「魏人伐我,平陽守卒盡皆死於國難。君上降恩,賜其遺屬以平陽屋舍田產。這些臣民皆是烈士遺屬,來自衛國各地,尚未落根,又逢此難,若是這般聽任瘟神行罰,臣不忍直視!」

傳令巫人冷冷應道:「郡守有疑,可赴太廟向大巫祝論辯!」

「恕臣不接此令!」

傳旨宮人頗是震驚:「孫賓,你敢違旨?」

「臣不敢,只是,據大巫祝令,臣,還有他們,」孫賓指府中眾人,「都是平陽生民,也都是瘟神屬民,皆在不可救贖之列,此府門戶亦當被封。若連府門都出不去,叫孫賓如何接令?如何施令?」

傳旨宮人顯然沒想到孫賓會有此說,看向巫人。

「這」巫人張口結舌,眼珠子連轉幾轉,「孫郡守,小巫這就回去,向大巫祝稟報實情!」轉對宮人:「走!」帶頭大步走出去。

孫賓略略一頓,看向司徒。

司徒急切問道:「郡守,怎麼辦?」

「暫緩布令,賓這就回宮,面奏君上!」

小巫祝回到太廟,就向大巫祝稟報孫賓不肯聽令的事。

「哦?」大巫祝嘴唇未動,聲音卻出來了。

太廟令急問:「他為何不聽令?」

「他說他無法聽令!」傳令巫人應道,「他說,他與平陽府中所有吏員皆是平陽生民,依令皆為瘟神屬民,門戶當封。門戶被封,他連門也無法出,怎麼施令?」

「這」太廟令看向大巫祝,苦笑,「真是個刺頭!」

「特令,」大巫祝面部肌肉微動,「平陽郡守並所有吏員、差役、軍卒,皆為朝廷命臣,不為瘟神屬民!」

「得令!」傳令巫人拱手,轉身走出。

一陣腳步聲急,守值巫人趨進,稟道:「西門尉急報,平陽郡守孫賓請開西門,特此請求!」

太廟令兩眼一瞪:「不開!這個刺頭從疫區來,萬一」

守值巫人低聲道:「聽門尉說,他有急務求見君上!」

「見君?」太廟令震怒,「他是想把瘟神帶給君上嗎?」

「開門!」大巫祝斷然下令,「讓他到太廟來!」

太廟令不解地看向他。

大巫祝陰陰一笑:「既然是刺頭,他就不適宜待在平陽。」起身:「小仙這就面君去!」

是夜,值勤兵卒一隊接一隊地走過大街,打更的人敲鑼喊叫:「傳大巫祝令,舉國事天,全城宵禁,臣民不可隨意走動,違令者斬!」

夏風習習,月明星稀。太廟的大門外面,奉命前來的孫賓久久跪在台階下面,一動不動。

天大亮時,廟門「吱呀」洞開,內宰走到台階上,朗聲唱道:「孫賓聽旨!」

孫賓叩首:「臣候旨!」

「君上口諭,孫賓妄解大巫祝令,擅離職守,私至帝丘,有為瘟神引路之嫌,依令當治重罪,姑念孫氏一門為國盡忠,寡人免你重罪,削平陽郡守職位,閉門思過,不可妄動!」

孫賓心中一震,叩道:「君上,臣有奏!臣—」

「孫將軍呀,」內宰不耐煩地打斷他道,「甭再說了,快點兒回家吧。」轉身進門,嘚嘚的腳步聲漸去漸遠。

孫賓心灰意冷,一步一步地挪回相國府門。

老家宰聞報迎出,興奮道:「公子,您總算回來了!」

孫賓勉強給他個笑:「回來了。爺爺呢?」

「在宗祠里,」老家宰悄聲說道,「在那裡悶坐一天一夜了,茶飯不思啊!」

孫賓吃一大驚,疾步走向宗祠。

宗祠門大開著。

孫賓站在門口,看向祠里。正堂牆上掛著一排畫像,排在最中間的一個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擺著一個牌位,上寫「先祖孫武子之靈」。兩邊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孫賓父母孫操夫婦、叔父孫安夫婦的牌位排在最後邊。孫安夫婦牌位的前邊立著兩個小牌位,是他們的一雙兒女。

畫像前是香案,案上擺著供品,燃著香燭。

孫機跪在孫武子的畫像前面,猶如一尊雕塑。

孫賓站在門口,凝視爺爺。

孫機感覺出來,沉聲道:「是賓兒嗎?」

孫賓走進,跪在爺爺身邊:「爺爺」

「說說病情!」

「最早是在石碾村,一個老石匠死了。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的身邊短兵,戰死在平陽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處宅院,是賓兒帶他們一家認的門戶,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聽人說,他得的是瘟病,凡是參與葬禮的村人與親人大多得病,老石匠一家只剩下兩個孩子」

孫機心裡一揪:「兩個孩子呢?」

「在家裡呢,我去看過,是對龍鳳胎,可乖巧了!」

孫機打了個驚怔:「你去了瘟區?」

「是哩,」孫賓點頭,「身為平陽郡守,賓兒不能不去!」

孫機關切道:「沒有事吧?」

「沒有事兒。賓兒是前日去的,可爺爺您看,」孫賓活動一下手腳,「賓兒哪兒都是好好的!」

「呵呵呵,」孫機鬆了一口氣,「觀你氣色,倒是不錯。看來這病不是見人就咬,而是選人來咬。對了,兩個孩子怎樣?」

「也沒事兒,就是沒人照料。賓兒本想帶走他們,可又怕」孫賓欲言又止。

孫機顯然知道他想說什麼,鄭重點頭:「是哩,謹慎為上。平陽城裡如何?」

「有病人了,我回來之前已死了一個,這辰光不曉得。我已吩咐,凡得病之家不要出門,由府中統一供應水米。」

見孫兒年紀雖小處事卻是井井有條,孫機頗為感慨,贊道:「做得好!」

「爺爺,」孫賓不無疑慮道,「此番瘟禍,我們真的熬不過了嗎?」

「能否熬過,要看天意!」

「天意?」孫賓眼中一亮,「爺爺是說,我們仍然有救?」

「是哩,」孫機點頭,「上天有好生之德,從來不會給人絕路!」

「路在何處?」

「還記得墨者嗎?」

「墨者?」

「墨者好生,或有治瘟之方!」

「爺爺,」孫賓急道,「賓兒這就去尋墨者!」

「墨者四海為家,你哪兒尋去?」

「賓兒曉得,」孫賓應道,「前番墨者幫我們守城,賓兒結識一個叫告子的,聽他說,墨者住在楚地堯山,一過魯關就到了!」

「可」孫機眉頭緊皺,「你若走了,平陽怎麼辦?」

「賓兒已經不是平陽郡守了!」

孫機愕然:「哦?」

「方才賓兒前往太廟面君,內宰親傳君上旨意,免去賓兒職位,要賓兒閉門思過!」

孫機長嘆一聲:「唉!」

孫賓站起:「爺爺保重,賓兒這就走了!」

孫機也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賓兒,爺爺在平陽迎接你!」

孫賓怔了:「爺爺,您要去平陽?」

「君上免了你的職位,並未免去爺爺的。你這走了,平陽百姓誰去關照?他們都是烈士的家屬,他們已為衛室失去了太多,不能再讓他們無依無靠啊!」孫機淚水溢出,「唉,大巫祝這般治瘟,你也看到了。帝丘如此,疫區更將是雪上加霜。有爺爺這把白鬍子在那兒飄上一飄,他們心裡就有安慰,多少能起一線生念!」

孫賓跪地:「爺爺,賓兒懇求您,不要去了,一切交給賓兒!」

「孩子,」孫機慈愛地撫摸孫兒的頭,「快尋墨者去吧,這才是大事,疫民的生機或就系在他們身上。爺爺的這把老骨頭,硬著呢,它硌瘟神的牙!」

孫賓連拜數拜:「爺爺您保重!」說罷起身,大踏步走去。

祠內再入靜寂。

後院響起孫賓的車馬聲。

在孫賓夜半出城尋求墨者的次日凌晨,老相國孫機坐著由老家宰駕馭的輜車,叫開西城門,揚長而去。

消息立馬傳至太廟,太廟令沒有直接稟報衛成公,而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太師府。

老太師腰疼有一段時間了,每天都要趴在榻上,接受老醫師針石按摩約大半個時辰。太廟令趕到時,老醫師正在為他診治。

「稟報太師,」太廟令哈腰站在榻前,小聲稟報,「孫賓是昨夜三更出的城,孫機是今日凌晨日頭初升時出城的。」

許是按到病灶了,太師疼得齜牙咧嘴,禁不住「哎喲」一聲。醫師看得真切,兩手緊按灶區,逐漸加力。太師咬緊牙關,隱忍不響。按有一陣,見太師神情放鬆,醫師再度揉捏起來。

太師的目光移向太廟令,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若是下官所料不差,這祖孫二人必是投疫區去了!」

太師吸口長氣,輕輕嘆出。

太廟令壓低聲音:「此時去疫區,無疑是找死!」

太師伸手給醫師,在醫師協助下翻身坐起,重重一嘆:「唉!」對醫師擺手:「先生,您先在外面歇會兒,我們議個事兒!」

醫師揖過,緩步退出,順手掩上房門。

太廟令壓低聲:「若是他們真的讓瘟神收去,倒是省心!」

太師捋下長須:「見過大巫祝了嗎?」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兒來的。」

「瘟神何時離開衛境,上仙有說否?」

「有。上仙昨晚神遊天宮,面奏天帝。天帝諭旨,衛人當有百日瘟災!」

「百日?」太師震驚,「這般行罰,衛地得死多少人哪?再說,萬一君上失去耐心,豈不更糟?」

「聽上仙說,瘟神行罰,非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於要死多少人,上仙的說法是,只要不使罪人流竄,瘟神就會安心享受他的美餐,鬧不出大亂。再說,孫機蠱惑君上不事鬼神,百姓皆受蠱惑,死他幾個人,也是應得!」

「好吧,就依上仙!」太師長嘆一聲,盯住太廟令,「孫機出城,奏報君上了嗎?」

「尚未奏報!」

太師顧不上按摩,當即與太廟令趕赴太廟偏殿,覲見衛成公。

「公叔?」正在念咒的衛成公看到太師,略略一怔,盯住他道。

太師拱手:「臣有急事奏報君上!」

「哦?」

「孫相國出城了!」

「孫愛卿?」衛成公震驚,急問,「他出城做什麼?」

「臣也不知。」

「那他去哪兒了?」

「想是趕赴平陽去了!」

「天哪,真真一個老糊塗哩!」衛成公急切吩咐內宰,「快,追他回來,就說寡人有急務!」

內宰轉身就走。

「慢!」太師擺手止住,轉對成公,「君上,臣已派人前往尋訪了。」

衛成公略略一頓,噓出一口氣:「好吧,俟有佳音,速稟寡人!」

太師拱手:「臣遵旨!」

大巫祝免去孫賓的郡守職,下令將疫區內所有百姓盡皆封門,無論是否生病,盡皆交給瘟神處置。

作為禍首的石碾村更是首當其衝。在孫賓被免職的次日,就有一隊兵卒開進村落,個個如臨大敵,神色凝峻。兵卒沖向各家各戶,不由分說,用長槍將所有人趕回屋子,再用木條、鐵釘將門窗釘死。

兩個兵卒走進二槐家,一個扶住封門的木條,另一個「叮叮咣咣」地拿鎚子敲釘。正敲打中,屋裡傳出小拳頭的捶門聲與一個女孩子的求告聲:「叔叔,不要釘門,我們不出去,我們就在屋裡,我和弟弟沒有得病,叔叔我們沒有得病呀」

正在敲釘的兵卒眼中滾出淚花,但沒有停錘。

屋裡傳出一個男孩的聲音:「姐,我渴!」

女孩子應道:「桶里不是還有嗎?」

男孩子的哭聲:「我我喝沒了!」

女孩子哽咽道:「叔叔,能給我們一桶水嗎?半桶也行」

敲釘兵卒心裡一酸,放下鎚子,再也抑制不住情緒,望向正在封門的士兵,眼中淚出:「你們等著,我弄桶水去!」

封門士兵瞪他一眼,眼中卻也噙淚:「找死啊你,我們」沙啞嗓子,哽咽:「快釘」

敲釘聲再度響起。

與此同時,一輛輜車駛出衛境,在衢道上疾馳,不一刻,來到魏國邊關。

車上之人正是由帝丘城一路馳來的孫賓。

墨家大本營位於楚國方城之內的堯山,而要想去堯山,最近的路線就是由平陽入魏,過大梁,經由新鄭南下魯關,由魯關入方城,再到堯山。

關門緊閉。

孫賓朝關上大叫:「請開關門,我要過關!」

守關魏卒叫道:「你是何人?來自何處?」

「我是衛人,欲過境趕往韓國!」

「若是衛人,請看公告!」

孫賓看向旁邊,果然有個閉關公告。

孫賓大急:「我是衛國平陽郡守孫賓,有急務過境,請行個方便!」

守關魏卒大聲應道:「孫郡守,這是關令,你是衛公也沒有用,請速回,不可在此滯留,否則,我們就放箭了!」

話音剛落,一排弓弩手亮相於城頭。

孫賓明白魏國人害怕什麼,輕嘆一聲引車退回,掉頭馳回衛境,拐向宋國方向,繞道宋境入楚。

孫機連續拉了幾天肚子,身體尚未恢復,拖著病體上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由帝丘至平陽原本不足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兩天,於翌日午後方才抵達平陽北郊。

輜車緩緩爬上高坡,在坡頂停下。

順坡望下去,一個村莊赫然在目,村中冒起幾股濃煙。

「這是何村?」孫機指著濃煙道。

「回稟主公,是石碾村。」老家宰指向坡頂一處石刻路標,「再走十里就是平陽了!」

「石碾村?」孫機心裡一震,似自語,又似是說給家宰,「聽賓兒說,瘟病就是從這村裡發出來的。我們去看看!」

「好哩!」老家宰驅車下坡,徑朝村裡馳去。

石碾村裡一片冷清,室外除兵卒之外,再難看到一個活人。家家戶戶的門窗皆被釘死,幾處房舍起火燃燒,濃煙滾滾。

三名軍卒手拿火把,小心翼翼地走進一家院落。

屋子裡隱隱傳出哭泣聲,為首軍卒聽了一會兒,撓頭道:「是老頭子在哭呢,看來,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軍卒接道:「奇怪,昨日兒子死,聽到老伴哭,沒聽到他哭;今兒老伴死,他卻哭了。看來,老伴比兒子重要!」

「你曉得個屁!」第三個軍卒哂笑道,「聽說過『大音希聲』嗎?人若過於傷心,反倒哭不出來!兒子走時不哭,老伴走時哭,恰恰證實,兒子比老伴重要!」

為首軍卒白二人一眼:「這是爭執的地方嗎?前面還有十幾家呢,耽擱久了,小心瘟神爺咬住你!」

第二個軍卒大咧咧地應道:「你們放心,瘟神不會咬我們!」

為首軍卒盯他一眼:「為啥不會?你長得美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樣!」

第二個軍卒壓低聲,神秘兮兮道:「上仙說了,我們不是瘟神屬民,瘟神不咬我們!」

「你曉得個屁!」為首軍卒瞪他一眼,「你去問問百夫長,劉三斗是怎麼死的?」

第二個軍卒目光錯愕:「啥?」

第三個軍卒打了一驚怔:「三斗死了?」

為首軍卒壓低聲:「昨晚後半夜埋的!」

兩名軍卒的臉色瞬間蒼白。

「發什麼呆呀,下一家!」為首軍卒努下嘴,走到隔壁柴扉,朝屋裡喊道:「喂,有人沒?」

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提高聲音:「我再叫三聲,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

沒有任何反應。

為首軍卒轉對二卒:「堆柴吧。」

兩名軍卒跑向院中柴垛,抱乾柴堆放於大門、前後窗子及屋檐下面。為首軍卒拿火把點了,濃煙四起,熊熊燃燒。

三名軍卒又問兩家,來到了二槐家的院落。

為首軍卒推開柴扉,站在院子中間喊道:「喂,屋裡還有人嗎?」

沒有聲音。

為首軍卒趨至門口,抬手敲門:「還有人嗎?有就吱一聲!」

仍舊沒有應聲。

為首軍卒退回院中,朝身旁兩名軍卒努嘴:「抱柴去吧!」

兩名軍卒到柴房裡抱來乾柴,分別堆放。

為首軍卒拿起火把走到門前,點上火。火燒起來,濃煙滾滾。第二名軍卒走到窗口,正要將火把伸進柴堆,裡面傳出一陣響動,一隻小手從封死的漏洞里顫抖著伸出來,微微晃動,接著是一個嘶啞的聲音:「叔叔」

軍卒大吃一驚,火把掉在地上。

為首軍卒看過來,詫異道:「怎麼了?」

第二名軍卒手指屋子,急叫:「快,快熄火,人還活著!」

為首軍卒急了:「快,滅火!」

三人拿起長槍,將柴堆挑開。

然而,兩扇木門已被點燃,著起火來。門上即是屋檐,若是控制不住,屋內孩子必被燒死。

兩名軍卒冷汗直出:「天哪,怎麼辦?」

為首軍卒急中生智,撩開戰袍,照火頭澆去,大叫:「快,撒尿!」

另外二人也都撩開戰袍,朝火頭澆去。

火被撲滅,尿臊味瀰漫。幾個軍卒互望一眼,噓出一口長氣。

三人扭身剛要離開,窗口裡的小手再次晃動。第二名軍卒要走過去,為首軍卒橫他一眼,重重咳嗽一聲。

裡面傳來一個聲音,較前更顯微弱:「叔叔水水」

第三名軍卒轉身出去找水,為首軍卒再出一聲咳嗽。

第三名軍卒站住,看向他。

為首軍卒壓低聲音,責道:「你們忘了,上仙怎麼說的?」

兩名軍卒打了個寒噤。

為首軍卒朝門外努嘴,幾人轉身走向院門。

後面的小手再次伸到窗外,絕望地晃動著,但已沒有聲音發出。

三人走到門口,皆吃了一驚。

院門處赫然站著孫機。

一進村子,孫機就來了精神,下車步行。老家宰見馬渴了,剛好看到有口水井,趕過去打水飲馬。

村中一片死寂。

孫機挨門巡視,見各家各戶的門窗皆被釘死,不少房舍冒著濃煙,正自納悶,望見這邊有幾個軍卒,遂趕過來問個明白。

此時此刻,孫機卻是顧不上問詢他們了,目光盯在伸出窗外的那隻小手上。

孫機繞過三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窗前。

窗里再次傳出一個沙啞的聲音:「水水」

孫機從腰裡取下水囊,遞給小姑娘。

然而,窗口封得太牢,漏洞過小,水囊塞不進去。孫機使出全力將釘著的木條掰斷,弄出一個大洞。顫抖的小手接過水囊,拔下塞子,跳下去。

裡面傳出兩個人分別「咕咕」喝水的聲音。

不一會兒,窗洞上現出一個小姑娘的臉,聲音沙啞:「謝謝爺爺」

孫機老淚流出:「孩子,屋子裡還有誰?」

「是我弟弟。爺爺,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弟弟,爺爺,我們沒有水喝了,我們沒有得病呀,爺爺嗚嗚」

孫機的聲音顫抖了:「孩子,爺爺這就救你們出來!」轉對三個軍卒,厲聲責問:「兩個孩子好端端的,為什麼不放出來?」

三個軍卒互望一眼,為首軍卒欺上一步,兩眼盯住孫機:「咦,老先生,我還沒問你話呢,你反倒過來訓起人來!我這就告訴你,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過花甲,也是出於好心,本軍爺暫不與你計較,也不問你姓甚名誰,來自何村了,只是奉勸你一句,少管閑事,快快走路,否則,就把你也關進這屋裡去!」

孫機非但不動,反而指著門上的封條,一字一頓:「拆掉!」

為首軍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孫機,見他一身布衣,一臉疲憊,眼睛一橫:「嗨,你個怪老頭子,本軍爺有意放你一條生路,你卻不走!這叫什麼?這叫不識相!弟兄們,拿下他,關柴房裡去!」

兩名軍卒上來,左右拿住孫機。

為首軍卒指向一側的柴房:「關到那兒去,把門封上!」

二軍卒正要把孫機扭進柴房,一輛馬車馳至,在門外停下。老家宰跳下車,疾步走進,大喝一聲:「住手!」

三軍卒怔住。

老家宰對扭住孫機的軍卒怒斥道:「還不放開相國大人!」

三卒皆是震驚,面面相覷。

「相相國大人?」為首軍卒蒙了。

老家宰指著孫機:「這位就是孫老相國,你們幾個有眼不識泰山啊!」

孫老相國無人不曉,兩名軍卒鬆開孫機,三人叩拜。

為首軍卒跪地叩道:「小小人不不不知」

孫機輕嘆一聲,指向門窗,緩緩道:「拆掉封條!」

三名軍卒起身,拆掉封條。

孫機進屋,將餓暈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門。老家宰也走進去,抱出小姑娘。孫機吩咐老家宰:「快,拿乾糧來!」

家宰走回車上,拿出幾塊乾糧,匆匆遞給孫機。孫機接過,將一塊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三個軍卒看到,尋來一隻大碗,拿水將乾糧泡在碗中,餵給小姑娘吃。

小姑娘最是清醒,吃幾口乾糧,「撲通」一聲跪在孫機面前,叩頭。

孫機抱起她:「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應道:「阿花!」

「你阿大呢?」

小姑娘聲音哽咽:「我阿大叫二槐,戰死在平陽了!」

孫機打個驚怔,耳邊響起孫賓的聲音:「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身邊的短兵,戰死在平陽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處宅院,是賓兒帶他們一家認的門戶,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老石匠一家只剩下兩個孩子」

孫機一手攬起一個孩子,不禁老淚縱橫:「孩子,孩子,爺爺來遲了爺爺害你們受苦了」

阿花伏在孫機懷裡,痛哭失聲:「爺爺」

孫機拍拍她的小腦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爺爺在,一切都會好的!」又轉對為首軍卒:「這個村裡,還有多少人家被封在屋子裡?」

為首軍卒拱手道:「回稟相國大人,大巫祝說,這個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罰,家家戶戶都被釘上了!」

「荒唐!」孫機怒吼,「你們這就查看一下,仍舊活著的,全放出來,給他們水喝,給他們東西吃!」

為首軍卒面現難色:「這」

老家宰怒目瞪過來:「這什麼呢?相國大人叫你放人,還不快去?」

為首軍卒拱手:「小人遵命!」說著招呼兩名軍卒急急而去。

平陽街道上一片死寂,隔幾戶就有被封門戶的。楚丘守丞兼平陽郡守栗平陪著小巫祝一行幾個巫人沿街巡視。小巫祝一邊走,一邊指手畫腳。

一行人巡有一時,一個兵卒快速跑來,跪叩:「報,前面拐角躺著一人,似是瘟神屬民!」

眾人皆驚。

小巫遲疑一下:「走,驗驗去!」

幾人趕至街道拐角處,果見一個罹瘟者縮在牆角,臉上浮出綠色。眾人不敢上前,小巫祝聲音冰冷:「堆柴,火祭瘟神!」

也許是聽到火祭,那人動了一下。

栗平看向小巫祝,急道:「上仙,他還活著」

小巫祝白他一眼,厲聲道:「傳上仙令,火祭!」

栗平做個苦臉,對幾個兵士下令:「堆柴!」

幾個兵士抱來柴草,遠遠扔到那人身上。一人潑上油,另一人將一支火把擲過去。頃刻間,火焰熊熊。罹瘟者在火堆里輕微蠕動幾下,就不再動了。

眾人不忍見此慘狀,紛紛背過臉去。

小巫祝視若無睹,繼續前行。

一車馳至,一個軍尉跳下來,對栗平拱手道:「報,相國大人到了石碾村,責令拆除封條,放走瘟神屬民!」

眾人皆驚。

小巫祝略一思忖,轉對栗平道:「帶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敬從命!」

小巫祝一行趕到石碾村,果見封條全被拆除,仍舊活著的人被士卒們扶到戶外,村中心的場地上三三兩兩躺著十幾個人,孫機與老家宰正在給他們喂水與食物。

小巫祝目睹這一切,一時驚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孫機,半跪:「相國大人」

孫機正在給一個病人喂水,見是栗平,驚喜道:「栗平!」

孫機站起,迎上去。

然而,剛邁出幾步,孫機便覺一陣眩暈,差點兒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國大人,相國大人」

孫機額上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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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縱橫:鬼谷子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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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平陽城禍不單行 衛成公祭瘟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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