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偷學藝蘇秦背劍 爭上風張儀賭師
又是一日晨起,洛陽軒里村蘇家院落里天一亮就開始忙活。
看到蘇虎、蘇厲皆在收拾耬具、鋤頭,蘇代有點兒納悶,看向蘇虎道:「阿大,地都鋤過一遍了,今兒做啥?」
蘇虎應道:「伊水邊你哥新墾的那塊地!」
「咦,不是鋤過了嗎?」
「是鋤過了,」蘇虎白他一眼,「可你鋤凈了嗎?你沒看到的小草不會再長大嗎?」
蘇代嘟噥:「哪有田裡不讓長一根草的?」
蘇虎的臉陰起來,正要責備他,蘇姚氏從灶房裡走出來,急切說道:「他大呀,秦兒咋還沒回來呢?這都半個多月了!」
蘇虎恨恨道:「偷懶去了!」
「他大呀,」蘇姚氏為愛子辯護,「秦兒從不偷懶呀,幹啥都是出死力的!」
蘇虎剜她一眼,喘著粗氣:「死力個屁!他這樣兒,還不是你個老乞婆寵出來的?」
「好了好了,」蘇姚氏賠笑,「都怪我,待會兒給你熬碗順氣湯喝喝!」
蘇虎沒有理她,轉對蘇代道:「代兒,去,尋那鱉貨回來!」
「阿大,莊稼差不多鋤完了,地里也沒啥大活,叫我二哥回來做啥哩?」
蘇虎眼一瞪:「叫他回來白吃飯,成不?」
「代兒,」蘇姚氏小聲嗔怪道,「叫你去你就快去,對答個啥?」
蘇代沖她齜牙一笑,揚揚手:「去嘍!」就跑出門去。
鬼谷子心中有事,怕童子走不久長,就在入衢道后雇了駟馬驛車,一路乘至虎牢關。
過關之後,鬼谷子不急了,讓童子扛起招幡,優哉游哉,於次日迎黑趕到洛陽郊外。
將到洛陽時,童子一步一扭,顯得吃力。
鬼谷子沖他笑道:「小子,走不動嘍?」
童子小嘴一噘:「誰才走不動哩!」
「那你扭來扭去,扭什麼呢?」
童子面露苦相:「左腳打了個泡,疼哩!」
「不是給你挑掉了嗎?」
「又打了一個!」
「呵呵呵,你小子,待在山裡,你覺得憋氣,這下到山外了,好玩不?」
「先生,」童子答非所問,「您說天黑之前能到洛陽,天就要黑了,咋還沒看到呢?」
「尋個高處就看見了!」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轉,用幡子一指:「前面就有一個,還有房子哩!」說完,也不顧腳下疼痛,「噌噌」跑去。
童子一路跑到坡頂,看到一座廟宇,廟門關著。童子極目遠眺,果然隱約看到洛陽的城牆與城門樓。
「先生,」童子指著城牆,興奮叫道,「看到了,是道牆,就在前面,沒多遠!」
鬼谷子跟著也走上來,望望遠處的洛陽城,又轉向廟宇,見門楣上寫著「軒轅廟」三字,轉對童子說道:「小子,看來你是走不動了,這地兒不錯,今兒就在這兒歇腳兒!」
「好哩!」童子上前就推院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
童子走進院中,見裡面打掃得乾乾淨淨,正殿大門敞開,便扭頭道:「先生,有人住呢!」
「哦?」鬼谷子也走進來,四下打量幾眼,走進殿門。
大殿里,蘇秦端坐於地,一扇殿門做几案,揮筆如飛,正在往簡上抄寫。由於天色漸黑,蘇秦的眼睛快要湊到几案上了。
許是過於專註,蘇秦對來人視若無睹。
土廟沒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間,中無隔牆,左右兩根粗柱撐著屋頂,甚是空蕩。正堂靠牆處坐著一尊泥塑的軒轅帝,面前擺著少許供品。
鬼谷子攜童子在軒轅帝前跪下,拜過三拜。
童子的目光依舊盯在蘇秦身上,小聲強調:「先生,已經有人住了!」
「他住他的,你歇你的嘛!」
「好咧!」童子應過,將旗幡靠在柱子上,「噌噌」走到院中,抱來許多乾草,在東側麻利地鋪出兩個軟榻。
鬼谷子走過去,在軟榻上坐下。
蘇秦已經不抄了,坐在那兒,既不看他們,也不與他們說話,兩手一下接一下地刮著什麼。
鬼谷子的一雙老眼落在蘇秦身上。
童子忙活完畢,終是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走近蘇秦,在他前面蹲下。
天色黑定了。童子睜大眼睛方才看清,蘇秦正用一把小刀聚精會神地刮著一柄木劍,每刮幾下,還用一塊破布擦幾下,像是在拋光。一把木製劍鞘擺在旁邊。
木劍本是兒童玩具。童子心裡痒痒的,看有一時,見他仍舊一言不發,一門心思只在刮磨,終於忍耐不住,伸手去摸旁邊的劍鞘。
說時遲,那時快,蘇秦陡然出手,迅速將劍鞘拿起,瞪他一眼,見對方是個孩子,遂將劍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舊刮擦他的木劍。
蘇秦的過激反應使童子大吃一驚。見他發笑,童子知他並無敵意,正要問個明白,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有人敲門。
童子起身開門,見是一個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夥子。
小夥子見是童子,怔了。
童子問道:「你找誰?」
小夥子應道:「找我二哥!」
是蘇代。
「哦,知道了。」童子朝殿里一指,「在呢!」
蘇代走進殿門,見到果是蘇秦,驚喜道:「二哥,我在城裡尋你一整天了,直到迎黑才打聽出你住這裡!」
蘇秦頭也不抬,依舊在刮他的木劍。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呢!你出來有些日子了,娘也想你哩!」
蘇秦不作聲,只是埋頭刮他的木劍。
「二哥呀,」蘇代急了,「你就死了這個心吧!阿大說了,富貴是好,可富貴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蒼頭,是臣僕,生就下田幹活的命,咋能跟富貴人比哩?阿大還說,人家富貴人打小就習六藝,就讀詩,就知禮,可咱呢?打懂事起,就曉得種地!」
蘇代一口一個阿大,蘇秦聽得煩躁,朝他白一眼,起身,將刀具收起,將木劍小心翼翼地插入劍鞘,將抄好的竹簡碼齊,拔腿朝門外走去。
蘇代一愣,緊跟出去。
童子追到廟門口,見兄弟二人已經一前一後走下台階,走向山下。
童子回到殿里,頗為不解地對鬼谷子道:「先生,山外真是怪人多呀,你看那人,已經是個大人了,還玩木劍!人家對他說話,他一句也不應!」
鬼谷子瞄一眼蘇秦所抄的竹簡,轉對童子道:「看看他的竹簡,抄的什麼?」
童子走過去,瞧一眼竹簡:「是《易》!」
《易》不是尋常人可以讀的,鬼谷子淡淡一笑:「呵呵呵,讓你說對了,是個怪人。」
天色黑定,蘇家中堂里煥然一新,几案漆光閃閃,幾盞燭光照得滿堂透亮。
蘇虎走到裡間,弄來一隻高凳,站上去,從棚架上取下一個錦綢包裹,仔細解開,現出一個匾額,上刻「天道酬勤」四字。
蘇虎小心翼翼地將匾額搬到中堂,在牆上懸好,退至遠處端詳有頃,覺得滿意了,又從几案下面的抽屜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擺好。
見一切布置停當,蘇虎大步走到院中,拿回幾根剝光皮的荊條,擺在顯眼位置。
蘇虎剛剛擺好,蘇姚氏走進來,打眼一看,吃一驚道:「他大,又不是逢年過節,咋又擺弄起這些物事哩?」
蘇虎白她一眼:「不是叫你殺只雞嗎,雞呢?」
「在鍋里煮著呢!」蘇姚氏小聲嘟噥,「他大,你這是為啥哩?」
「為你的那個二小子!」蘇虎沒好氣地應道,「我算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沒往莊稼上放!」
聽到是為這事兒,蘇姚氏心疼起那隻雞來:「你個糟老頭子呀,好端端的下蛋雞,你怎麼能」眼睛落在荊條上,吃了一大驚,放軟聲音,半是懇求:「他大,你你想咋的?」
「咋的?」蘇虎氣呼呼地吼道,「就讓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對天子賜的錦匾起個毒誓!」
蘇姚氏嘟噥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哩?」
「不讓他起毒誓,他就不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也就不會老老實實地伺候莊稼!」
「起誓就起誓,你弄荊條做啥?」
「讓他長點兒記性!」
蘇姚氏急得直跺腳:「老天呀」
「去去去,」蘇虎橫她一眼,「別在這兒啰唆,看看雞煮熟沒?」
蘇姚氏給他一個白眼:「他阿嫂在煮哩!火候不到,急死也是白搭!」
「那你就到村口看看那個鱉貨回來沒?」
「曉得了!」蘇姚氏沒好氣地應一聲,抬腿走出。
蘇姚氏剛到村口,就見兩個黑影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緊忙招手叫道:「是秦兒嗎?」
說話間,蘇秦已經走到跟前,頭低著:「嗯!」
「秦兒呀,你總算是回來了,把娘想死哩!」
蘇秦仍舊低頭。
「秦兒呀,」蘇姚氏急切地叮囑,「待會兒到家了,該認錯時你就認個錯,千萬不能與你阿大犟嘴!」
見母親話中有話,蘇代驚訝道:「娘,咋哩?」
「你阿大在擺中堂哩!」
蘇代心中一震:「擺啥中堂?」
「教訓你二哥呀!」蘇姚氏半是責怪道,「老頭子讓鬼迷了,又是洗又是涮,從後晌一直倒騰到這辰光,又讓我殺了只下蛋雞,我還以為是來了啥個稀奇客哩,沒想到是」
「二哥,」蘇代轉對蘇秦,「要是這樣,你還是別回去了吧!」
「我你」蘇秦看下蘇代,又看向蘇姚氏。
「我編個謊兒,就說沒有尋到你!」
蘇秦連連點頭,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朝蘇姚氏鞠個大躬,一個轉身,大踏步走了。
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蘇代眼珠子一轉,對蘇姚氏道:「娘,我先回,你過會兒再跟上,就裝作沒見到我!」
蘇代大步流星地回到家裡,遠遠看到蘇虎守在院門口,忙迎上去:「阿大,我回來了!」
「咦,人呢?」蘇虎看向後面。
「阿大,別看了,」蘇代做出個苦臉,「我在洛陽城裡尋了個遍,連一個影兒也沒看到!」
蘇虎蒙了。
「咦,阿大,家裡來稀客了?」蘇代裝作不知,大步走向中堂,見雞已擺好,香也燃起,蘇厲已在堂前跪著。
「稀你娘個腳!」蘇虎這也回過神來,眼睛一橫,沖他吼道,「你個白吃飯的,洛陽也就屁大個地方,他能飛到天上去?」
「阿大呀,」蘇代做了個鬼臉,「是天子之都啊,不能帶髒字!」
蘇虎自知失言,呼哧呼哧喘會兒粗氣:「這個逆子,氣死我了!」
說話中,蘇姚氏也走回來,見蘇虎氣得面紅耳赤,假作不知:「咦,代兒,你啥時候回來了?」
蘇代看向她,做個怪臉:「娘,我剛到家!」
「你二哥呢?」
「沒找到呀。」
「他大呀,」蘇姚氏轉對蘇虎,輕嘆一口氣,「秦兒這辰光還沒回來,你看這」
蘇虎呼哧呼哧又喘幾口,黑起臉,氣沖沖地走到院外去了。
「厲兒呀,」看著他的背影,蘇姚氏偷偷樂了,小聲對蘇厲道,「你也起來吧,先把東西收起來,等秦兒回來了再擺!」
「行。」蘇厲應過一聲,爬起來收拾中堂。
翌日晨起,天剛麻麻亮,蘇秦就拿起掃把打掃廟院。里裡外外全掃一遍,蘇秦將殿門安到門框上,又將捆好的竹簡挑在肩上,「咯吱咯吱」地出廟去了。
童子看著他做完這一切,走出廟門,方才小聲道:「先生,那人走了!」
「小子,你想一直守在這個廟裡嗎?」
童子搖頭。
「那就跟著他呀!」鬼谷子朝廟門外努嘴。
童子緊忙拿起幡子,跟出廟去。鬼谷子優哉游哉,跟在後面。
將近午時,烈日炎炎。
蘇家谷田裡,蘇虎、蘇厲、蘇代父子三人仍在勞作,揮汗如雨。
正幹活中,蘇虎冷不丁放下鋤頭,望著蘇代道:「代兒,昨日去王城,看到啥熱鬧了?」
「嘻嘻,」蘇代亦停下鋤頭,「阿大呀,您咋也問這個哩?」
蘇虎臉一虎:「問你啥你就說啥,打啥岔哩?」
「是是是,」蘇代連連點頭,「要說熱鬧,大著哩。秦國、魏國,還有燕國,三國都派使臣來聘娶長公主,滿城人都在議論呢!」
「唉,」蘇虎吸一口氣,低頭忖道,「近來只顧忙活莊稼了,這麼樁大喜事兒,竟是一絲兒不知!」眉頭一緊:「怪道那小子沒有魂哩,莫不是他思春了?」豁然開朗:「嗯,定是這般了。這小子前年就已入冠,我在他這年齡,早為人父了!嗯,是了,若是有個媳婦守著,他沒準兒就收心哩」越想越覺得理順,便將鋤頭搭在肩上,轉對二子:「你倆慢慢鋤,我有個事兒,得回去一趟!」說完,大步走了。
蘇虎走進自家宅院,將鋤頭靠在牆上,動作極大。
蘇姚氏正與蘇厲妻在院子里擰被單,一人握住一頭,使勁擰水。
「他娘,」蘇虎看向蘇姚氏,「過會兒再擰,先到雞棚、鴨舍抓只雞、逮只鴨!」
「他大,你」蘇姚氏吃驚地望向他,「這又是幹啥哩?雞、鴨都在生著蛋哪!」
蘇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個啥?」
蘇姚氏嘟囔幾聲,放下手中活計,與蘇厲妻一道走到後院,不一會兒,一人拎只雞,一人抱只鴨,回到院里。
將雞鴨放下,蘇姚氏心疼不已,抱怨的眼神凝視蘇虎,嘴唇動幾下,似要說句什麼,又止住。
蘇虎沒有理她,自去尋來兩根繩子,將雞、鴨的腿綁上,一手提溜一隻,大步出門,走向位於村西頭的媒婆麻姑家。
蘇虎站在柴扉外面,大聲叫道:「大妹子,在家不?」
麻姑聽到喊聲,系著圍裙從灶間里走出,見是蘇虎,誇張地嚷道:「天麻麻亮聽見幾隻喜鵲兒喳喳喳叫,妹子就琢磨有稀客,這不,老哥兒說到就到了嗬!」揚揚白乎乎的手,「這在和面哩,我就不沾手了,老哥自己開門,院子里坐!」
「好哩!」蘇虎推開柴扉,走進院子,將雞、鴨放到地上。
麻姑掃一眼仍在撲騰的雞、鴨,明知故問道:「老哥兒呀,恁忙的天,你不下田幹活,綁著這倆小東西來妹子這兒,想幹啥哩?」
「呵呵呵,還能幹啥?給大妹子補補身子呀!」
麻姑也不客套,開門見山:「老哥兒呀,直說吧,是哪個?」
「託大妹子的福,老大已經結親,這該老二了!」
「唉,老哥兒呀,」麻姑長嘆一聲,瞄一眼雞鴨,「這雞這鴨,你還是拎回去吧,妹子消受不起哩!」
蘇虎略顯驚訝:「咋哩?」
「還能咋哩?」麻姑出口如發連弩,「要是為你家三公子跑個腿兒,大妹子二話不說,可這位老二,說話口吃不說,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兒不在肝兒上,看著就讓人揪心哪!」
見她將話說得這麼直接,好面子的蘇虎面現不悅:「聽說東庄有個少條腿的,大妹子都給玉成好事了呢!」
「老哥兒呀,」麻姑兒苦笑,「人家只是少條腿兒」指心:「這兒不缺眼哪!」
這分明是數落蘇秦既口吃又缺心眼,實實在在是個廢物。蘇虎頗為不悅,臉色陰下來。
「唉,」似乎意識到過分了,麻姑兒略帶歉意地解釋,「不是妹子不肯幫忙,是這個忙實在不好幫呀!你家老二名聲太響,方圓幾十里無人不知。莫說是家境殷實的,縱使尋常人家,也不好尋呀。不瞞老哥兒,為東庄做媒時,妹子也為你家老二留了個心眼,順口打問過幾家,可人家閨女寧願嫁個少腿的,也不肯嫁他!」
蘇虎從袋裡摸出幾塊布幣,塞給麻姑,臉上堆笑道:「肯不肯嫁,還不全在大妹子這張金口上?這樁好事兒老哥兒誰也不託,就托給大妹子了!」
「唉,」麻姑將布幣收入囊中,長嘆一聲,「也只有妹子這人,嘴皮兒硬,心腸兒軟。老哥兒既然放下這個狠話,妹子也只好為你家老二豁出去了!」
蘇虎躬身揖道:「有勞大妹子了!」
王城大街上,童子扛著招幡兒,兩隻大眼左轉右轉,不無新奇地打量著兩邊連綿不絕的店鋪。
鬼谷子被他好奇的舉動逗樂了:「呵呵呵,瞧你小子,眼都使不過來了!」
「先生,」童子興緻勃勃道,「我們這是到王宮了!」
鬼谷子故作驚訝:「哦,王宮在哪兒?」
童子指著兩邊的店鋪:「這不是嗎?」
鬼谷子捋須長笑:「呵呵呵,這哪兒是王宮呀?」
「咦,」童子一怔,歪著頭,「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個個連在一起,比咱的山洞長多了,不是王宮,又是什麼?」
「呵呵呵,你小子呀,這些是店鋪,比王宮可就差遠嘍!」
「啊?那王宮在哪兒?」
鬼谷子指向一直走在前面百步開外的蘇秦:「跟著那人,不定你就看到了!」
「先生,為什麼您老讓我跟著他呀?」
「你不是說他怪嗎,讓你看看他究竟是怪還是不怪!」
「他一直不說話,能不怪嗎?」
「不說話就一定怪嗎?」
童子盯向蘇秦的木劍:「他是啞巴嗎?還有他的那柄劍!」
「劍怎麼了?」
「劍是木頭的!」
「劍為什麼就不能是木頭的呢?」
「木頭的劍怎麼殺人?」
「為什麼要殺人?」
「咦?」童子驚訝了,「劍不用來殺人,要它何用?」
「殺心哪!」
童子眼睛忽閃幾下:「殺心?先生,心怎麼殺?」
鬼谷子指向蘇秦:「你問問他,就曉得怎麼殺了!」
「可他不說話!」
「你怎麼曉得他不說話?」
「從昨晚到現在,就沒聽見他說過話!」
「你沒聽見就等於他不會說話嗎?」
童子似又發現什麼,指向蘇秦的木劍:「先生,看!」
「看什麼?」
「他的劍是怎麼拿的?」
「背著呀!」
童子指向街上背劍的人:「先生,看看人家是怎麼背的?劍柄朝上,掛在腰裡,可他的呢?劍柄朝下,斜在背上!」
鬼谷子故作驚訝:「咦,是哩!」
「先生,看,他拐彎了!」
前面是十字街口,蘇秦消失在左側街道上。
童子顯然來勁了,加快腳步,追上。
鬼谷子依舊優哉游哉地跟在他背後。
靖安宮裡,周王后依舊昏睡,幾個御醫輪流望診,無不迷茫。周顯王焦急地看向年紀最長的御醫。老御醫面色沉重,輕嘆一聲,朝他搖頭。
顯王撫摸王后的臉,淚水流出。
老御醫長嘆一口氣:「唉,已經是第十五日了!」
王后長睡不醒,最急的是雪公主,坐在木榻上一直抽泣,圓潤的肩膀隨著她的抽動而微微起伏。
雨公主打外面回來,見姐姐哭得這般傷心,趕忙過來,輕叫:「阿姐」
「雨兒,」雪公主涕泣,「母後母后若不醒來,阿姐可就悔死了!」
「咦?」雨公主不解道,「母后之病,是秦人、魏人逼出來的,與阿姐何干?」
「若是沒有阿姐,秦、魏就不會逼親,父王就不會為難,母后也就不會」
「不管有沒有阿姐,該來的,躲也躲不掉!」
「雨兒你說,母后她會不會」姬雪頓住,似乎不敢說下去。
「阿姐,我有主意了!」雨公主眼珠子一轉,「母后喜歡聽琴,尤其是《高山》《流水》,要不,我們這就為母后彈奏此曲。母后聽到此曲,不定就會醒過來呢!」
「甚好!」雪公主抹去淚水,轉對雨公主,「走!」
蘇秦一路走至太學,在門口放下擔子。一個守門老丈迎住蘇秦,一臉笑容,顯然是熟人了。蘇秦朝他鞠躬,老人還禮,擺手讓他進去。
童子指著蘇秦道:「先生,他進那一家了!」
鬼谷子朝太學里努下嘴:「想不想進去看個稀奇?」
童子點頭:「想。」
二人走近,果是高門大院,氣勢巍峨,門楣上赫然刻著「辟雍」二字,童子驚得合不攏口。
「小子,張著口做啥?」鬼谷子沖他笑道。
「嘖嘖嘖,王宮就是不一樣!」
「這也不是王宮!」
「啊?」童子震驚,「不是王宮,這是哪兒?」
鬼谷子指向門樓的匾額:「看那兒!」
童子認不出,指向「雍」字:「辟後面那個字是啥?」
「雍!」
童子撓頭:「辟雍,啥意思?」
「就是太學。」
守門老丈迎出,看向童子的幡子。
鬼谷子拱手,老丈還禮道:「先生,是要進去看看嗎?」
「守藏室還在否?」
「在在在,進門右轉,拐兩個彎就到了。」
「謝了!」
老丈伸手禮讓:「先生,請!」
走進大門,童子左顧右看,一切皆是新奇。
「小子,你東瞅西瞧,瞅啥哩?」
「啥叫守藏室?」
「就是先聖老聃治學的地方,先聖是守藏史,」鬼谷子指向遠近房舍,「這些地方全歸他管!」
「管啥哩?」
「管書呀。那樓里到處是書!」
童子做個苦臉:「童子最煩的就是書了,一看見竹簡頭就發矇!」
「呵呵呵,」鬼谷子樂道,「說說,你最不煩的是什麼?」
「花啦草啦鳥啦魚啦風啦雨啦什麼的,再就是一個人待著,跟先生一樣。」
「看來你是不喜歡守藏室嘍!」
童子指向前方,興奮道:「先生,看那兒!」
鬼谷子順眼看去,是蘇秦。
兩百步之外,蘇秦端坐於一幢房舍的牆根下,兩眼微閉,神情痴迷,雙手架在前面,就似撫琴一般,腦袋還一晃一搖的,極是投入。他的那擔竹簡就擱在十步開外的大樹後面。
「先生,他這是做啥?」童子納悶道。
「你猜猜。」
童子豁然開悟:「他在彈琴!」
話音落處,一陣琴聲破空而至,悠揚激蕩,繞樑不絕。童子眼睛閉上,傾心去聽。
鬼谷子走到樹下席地而坐,聽有一時,微微點頭:「嗯,有點兒長進了!」
「什麼長進?」童子插進來。
「琴哪,彈得不錯了呢!」
「哼,」童子不屑道,「比先生可就差遠了!」
「哦?你且說說,他差在哪兒?」
「聽他琴聲,童子只能看到小鳥、流水、清風、草木,卻嗅不到花香,聽不出蝶舞!」
「呵呵呵,」鬼谷子捋須笑道,「你呀,彈得不咋的,求得卻是高哩!這麼說吧,他能奏到這個地步,已經無愧為人師了!」
「咦,」童子盯住他,「聽先生話音,想是認識這個奏琴的了?」
「認識。」
「這先生還沒見到他的面,怎麼就說認識他呢?」
「聽琴哪!」
「先生怎麼認識他的?」
「早些年,他幾番進山,想拜為師習琴!」
「先生收他沒?」
「收了!」
「這他是先生的弟子,童子怎就沒見他進過谷里,也未聽先生講過他呢?」
「也沒有收!」
「唉,」童子暈頭了,「先生,您一會兒收了,一會兒沒收,到底是收了還是沒收?」
「呵呵呵呵,」鬼谷子發出幾聲笑,「收是不收,不收是收!」
空空蕩蕩的天子太學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氣的地方,宮廷琴師正在指教十來個學子習琴。這些學子端坐於席,各人面前擺著一把琴,琴架旁邊是琴譜。張儀坐在最後一排,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視這個據說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師。
琴師彈完《高山》,將琴輕輕朝前一推,雙目微閉,侃侃說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鍾儀,有師曠。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陽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彈,乃伯牙之《高山》」
琴師講沒多時,眾學子已是東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師止住話頭,重重咳嗽一聲:「唉,既然不想聽,你們就自己練吧!今天習練《高山》,琴譜就在架上!」
眾學子你推我搡,紛紛坐直身子,兩手撫琴,醜態百出,琴音雜亂無章,唯張儀端坐不動。
琴師搖頭,復嘆一聲:「唉,朽木不可雕也!」
張儀發出一聲哂笑。
琴師睜眼,盯向張儀:「你為何哂笑?」
張儀朗聲回道:「伯牙之曲,學生七歲就已習之,還請先生另教雅曲!」
學子們皆來勁了,瞌睡全醒,鬨笑起來。
琴師氣結,手指張儀:「你你這狂生,你且彈來!」
張儀雙手撫琴,錚然彈之,果是音韻俱在,與那琴譜一絲兒不差,乍一聽無可挑剔。琴師苦笑一下:「好吧,你既會此曲,可以另選曲目習練!」
「另選何曲,請先生示教!」
琴師朗聲道:「你且聽之!」
琴師撫琴彈奏。
琴師剛剛彈完序曲,張儀脫口而出道:「此乃《陬操》,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換曲來!」
琴師略一沉思,又換一曲,剛彈幾下,張儀又道:「此乃《太公垂釣》,周公旦所作。請先生再換曲來!」
想是不曾料到這些敗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才,琴師吸一口長氣,睜大眼睛盯住張儀。
眾學子以為先生被難倒了,紛紛起鬨。
「先生,聽說你是天下第一琴哩,怎麼不彈了?」
「快彈曲來,我們等得不耐煩哩!」
「哈哈哈哈,教不了就撂挑子嘛,賴在這兒混飯吃呀!」
「嘖嘖嘖,張兄弟,好樣兒的!」
琴師一臉漲紅,手指眾學子,身體打戰:「你你們」
正在此時,張儀似是聽到什麼,打了個手勢,口中「噓」出一聲。
眾學子停住喧嚷,所有目光看向張儀。
張儀躡手躡腳地走到后牆,在一大堆竹簡里選出一捆最大的,悄悄移近窗檯,輕輕打開窗子,用力擲出。
竹簡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蘇秦頭上。
蘇秦猝不及防,抱頭驚叫:「哎喲!」
紅衣學子聽到聲音,大叫:「快,窗外有人!」接著「噌」地起身,直奔門口。
眾學子紛紛推倒琴架,爭先恐後地跑出來。蘇秦遭此驚變,未及逃走,眾人已涌了出來。蘇秦驚呆了,傻傻地低頭坐在地上。
紅衣學子戲謔道:「嘿,沒想到會是你小子,在這裡做什麼?」
蘇秦手足無措:「我我我」
看著蘇秦的狼狽樣兒,眾學子無不開心,紛紛加入,競相調侃:「瞧這窮酸樣兒!瞧這手,又粗又糙,瞧這身衣服,嘖嘖嘖嘖,種田的還想學琴!」「是呀是呀,窮小子,琴是爾等粗人所能學的嗎?」
有人學著琴師的樣兒,捋下還沒長出來的鬍鬚:「嗚呼哀哉,禮壞乎,樂崩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乎!」
眾學子爆出更大的鬨笑。
「窮小子,知道我們來這裡要交多少錢嗎?你一枚銅板不掏就想習練琴藝,這叫偷師,你曉得嗎?偷就是竊,偷師就是盜竊,你曉得嗎?」
「對呀,讓這臭小子交錢,不能白偷!」
「咦,你不是抄書嗎,行頭哩?」
眾學子開始尋找竹簡。
一紫衣學子手舞足蹈道:「找到了,在這裡!」說著挑著兩捆竹簡過來。
紅衣學子從他手中拿過一捆,嘩地拆開,猛踹一腳,竹簡四下亂飛。另一捆也被眾學子拆開,竹簡滿地皆是。
蘇秦怯怯地蹲在地上,不敢吱聲。
學子們又開始調侃起來。
「窮小子,說話呀,啞巴了?」
「偷東西,輸理呀,他不敢說!」
「來,我喊,大家跟上喲。」紅衣學子沖蘇秦揮拳頭,「小偷小偷小偷」
眾學子齊揮拳頭,聲波一浪接著一浪:「小偷小偷小偷」
蘇秦面紅耳赤,又被逼急了,口吃得愈加厲害:「我沒沒沒沒」
見蘇秦說不出個囫圇話,紅衣學子來勁了,驚呼道:「聽呀,小偷是個口吃!」
眾學子無不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原來是個口吃!」
蘇秦將頭低下,任這幫潑皮如何嘲笑,只不作聲。
琴師看不下去,撥開眾人,在蘇秦跟前停下,對眾學子解釋道:「諸位學子,你們誤會了,是老朽請他來的!」
聽是此說,眾學子面面相覷。
「咦,先生,」專與先生過不去的張儀跳出來找彆扭了,「這就得有個講究了!你請他做什麼來著?」
「請他抄書來著!」
「抄的書呢?」
琴師在地上瞄一圈,撿起一冊:「就是這冊,他是送書來的!」
張儀盯住他,目光逼視:「先生是請他送書,不是請他學藝,對不?」
琴師有點兒尷尬:「這」
張儀手指蘇秦:「他在窗外偷藝斷非一日,我留心他好幾日了!」
琴師急了:「是我請他來聽的!」
「先生,你憑什麼請他?」
紅衣學子跟著附和:「對呀,你憑什麼請他?」
琴師手哆嗦著指向眾人:「你你們這群朽木自己不讀書,連別人窗外聽一聽也不讓嗎?」
「先生,」張儀陰陰一笑,「你講過不止一次,君子要堂堂正正,先生既然請他來聽講,就該讓他堂堂正正地坐到教室里,似這般躲在牆外,不是小偷,又是哪般?」
琴師語塞:「你」
紅衣學子拍拍張儀肩膀:「我說張兄,甭與先生扯嘴皮了,來個痛快的!」說著「唰」地叉開兩腿,「窮小子,愛學習好呀,本公子成全你,只要你肯從我這襠下鑽過去,本公子就替你交足學費,讓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學堂里!」
「鑽哪,臭小子!」一黑衣學子走到紅衣學子身後,也叉開腿,從囊中摸出一塊金子,「連我這襠一道鑽了,這塊金子就白送你!」
眾學子紛紛站作一排,叉開腿,只有張儀原地站著,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場熱鬧。
蘇秦出身卑微卻志向高遠,顯然受不了這等侮辱,呼呼直喘氣,額上青筋暴出,頭低得更低了。
青衣學子見他不買賬,掃一眼眾人:「臭小子不肯賞臉,怎麼辦呢?」
黑衣學子恨恨道:「揍他!不花錢就想聽琴,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眾學子齊圍過來,紛紛作勢要打蘇秦。琴師氣得鬍子亂顫,手指他們:「爾等豎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雪公主抱著琴盒,雨公主背著琴,在後宮的小徑上急匆匆地走著。將到靖安宮時,雪公主突然放慢腳步。走在前面的雨公主察覺到了,回過頭:「怎麼了,阿姐?」
「阿姐有點兒擔心!」
「你擔心什麼?」
「阿姐琴藝不精,若是彈誤了,母后豈不更傷心?」
「這」雨公主略略一怔,「有了,我們去請先生來,由先生彈奏!」
「阿姐正是此意!」
姐妹二人拐向宮門,剛剛步入太學的大門,就聽見裡面隱約傳來一陣大似一陣的喧囂聲。
「阿姐,是先生的琴房!」雨公主細細一聽,急道。
姐妹二人加快腳步,繼而飛跑起來。
將近琴房時,姐妹二人眼前赫然現出嚇人的一幕:眾學子各自叉腿,站作一排,蘇秦龜縮在地,一動不動。
紅衣學子拉長腔:「一二三,鑽鑽鑽!」
眾學子合聲:「臭小子,鑽鑽鑽!」
黑衣學子拍手打著節拍:「四五六,襠下走!」
眾學子附和:「偷藝賊,襠下走!」
青衣學子用腳跺著打節拍:「七八九,不鑽是只狗!」
眾學子附和:「不鑽是只狗!」
張儀似乎覺得他們玩得過分了,大手一揚:「諸位,諸位,且聽在下一句!」
眾學子停下,目光射向他。
張儀手指蘇秦:「此人是個獃子,看在先生面上,暫且饒他這次吧!」
「咦,張兄呀,」紅衣學子納悶道,「好不容易有個樂子,你掃什麼興呢?今兒不讓這小偷鑽一個,本公子就讓你鑽一個!」將腿叉得更開,眾學子發出更強烈的鬨笑。
蘇秦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嘴唇哆嗦,羞怒懼卑交加,佝僂著身子縮在地上。
張儀的目光落在蘇秦屁股下的木劍上,靈機一動,悄悄走到他身後,猛地一抽。
蘇秦沒有提防,劍被抽走。
張儀拔劍出鞘:「諸位請看,這是個什麼物件兒?」
眾學子一看,無不鬨笑,紛紛扔下蘇秦,賞起劍來。
黑衣學子從張儀手中搶過木劍,隨手舞幾下:「好玩,好玩,真是好玩!」
紅衣學子接過來,掂在手中閃了幾閃,大笑道:「哈哈哈哈,這也叫劍?就這根破木棍兒,在下一扭就斷!諸位看好了!」作勢折劍。
眼見紅衣學子就要折劍,蘇秦陡然躥起,餓狼撲食般衝上去,將他撞倒在地,反手一把奪回木劍。紅衣學子惱羞成怒,打了個滾,翻身爬起,「呀呀」吼叫著一頭撞向蘇秦。蘇秦不及躲閃,被他撞倒在地,眾學子一哄而上,將他牢牢壓在身下。
好虎架不住群狼,不消一時,蘇秦就被他們七手八腳地扭個結實。紅衣學子奪回木劍,氣喘吁吁地狠踢了蘇秦一腳:「你個臭種地的,竟敢在本公子面前耍橫?諸位學兄,既然他不肯鑽,我們就來個硬的!」說著又「唰」地叉開腿:「來,大家幫他鑽!」
眾學子紛紛手指蘇秦:「對對,不鑽也得鑽!」
眾學子拿住蘇秦,將他按倒在地,眼見就要推他鑽過去,張儀擺手道:「諸位諸位,鑽襠沒什麼趣味,瞧我來個新鮮的!」
黑衣學子來勁了:「張兄快說,是啥新鮮的?」
張儀轉對紅衣學子:「仁兄,借他木劍一用!」
那學子將木劍遞給他。
張儀接過,晃了幾晃:「就是這把劍了!這小子不是視作寶貝嗎?我們就給他來一個小子背劍!」
眾學子齊聲道:「好咧!」
幾個學子扭牢蘇秦,張儀解下身上腰帶,將木劍插在蘇秦背後,再將他的兩手用腰帶反綁在木劍上。
蘇秦疼得額頭滲汗,狼狽不堪,緊咬牙關,只不作聲,怒視張儀。
張儀陰陰一笑:「諸位站作一個圈!」
眾學子站作一圈。
張儀發聲喊,陡地將蘇秦推向對面學子。對方再發聲喊,將蘇秦推向下一學子。蘇秦就這樣被他們推來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
望著他這狼狽樣,眾學子狂笑連連。
被晾在一邊的琴師,急得不停跺腳:「爾等豎子,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啊」
不遠處的大樹下,鬼谷子閉目而坐,置若罔聞。
童子轉對鬼谷子,急道:「先生,他們在欺負那個怪人呢!」
鬼谷子似已入定。
童子扯他衣襟:「先生?」
鬼谷子眼皮都沒睜:「做什麼?」
「去救救他呀!」
鬼谷子故意打起呼嚕。
童子正自惶急,一陣腳步聲近,雪公主、雨公主飛跑過來,在離他們不遠處站下,一邊嬌喘,一邊看向琴室外的喧鬧。
一陣芳香襲來。童子揉下鼻子,看向二位公主。
鬼谷子眼角微睜,瞟向二女。
看到不是欺負先生,二位公主噓出一口氣,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琴室外,眾學子仍在推搡蘇秦,邊推邊數:「三十五,三十六……」
二位公主走到張儀、琴師的背後,站在離他們僅有幾步遠的地方。
陡然看到兩位公主,紅衣學子就像見貓的耗子似的,悄悄離開圈子,溜向一側。
眾學子回頭一看,無不如中邪一般,紛紛溜過去,湊作一個堆兒。
蘇秦被他們推搡得頭暈眼花,突然失去推力,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見學子們撒手,張儀起初不解,繼而覺得身後有異,回頭一看,整個兒成了只呆鳥。
琴師這也看到了,迎上去,躬身深揖:「老朽見過二位公—」
姬雪截住他,回一揖:「弟子見過先生!」
琴師明白了,再揖:「老朽見過雪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時生了氣,俏臉虎起,不怒自威,手指蘇秦,兩道目光劍一般掃向眾人,厲聲道:「誰幹的?」
眾學子面面相覷。
紅衣學子看向獨立一側的張儀,眾學子也都紛紛看他。
姬雨走向張儀,冷若冰霜,一字一頓:「是你嗎?」
張儀舌頭竟是僵了,退後幾步,囁嚅:「我我」
姬雨杏眉冷豎:「還不快將這位公子解開?」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張儀急到蘇秦身邊,為他鬆綁。
姬雨掃視眾人,呵斥道:「瞧瞧你們這副德行,像是太學的學子嗎?滾回琴房去!」
眾學子個個就如觸電似的,灰溜溜地走回琴室。
張儀解開蘇秦,傻愣愣地站在蘇秦身邊,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瞪他一眼:「還有你呢!」
張儀打個驚愣,這才明白是在責備他,急急溜向琴室。
姬雪轉向琴師,問道:「請問先生,為何鬧成這樣?」
「唉,是老朽無能!」琴師手指蘇秦,「這位學子家貧好學,以抄書為生,老朽見他用心,就讓他旁聽學業,豈料他自忖身賤,只在窗外聽講,不想卻被這些學子唉!」
姬雪心裡生出莫名的感動,凝視蘇秦一眼,徑直走過去,對蘇秦深深一揖,語氣溫柔、祥和:「這位公子,莫與這幫紈絝子弟一般見識!」迴轉身子,兩隻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師:「先生,自明日始,就讓這位公子坐進教室聽課,一應費用由弟子支出!」
琴師深鞠一躬:「老朽謹聽吩咐!」
蘇秦翻身爬起,兩膝跪地,叩首:「蘇蘇蘇秦謝謝謝」
「蘇公子不必言謝!」姬雪聽他口吃,輕聲問道,「敢問蘇公子家居何處?」
「城城城東軒軒軒里」
「蘇秦!」姬雪念叨一聲,又喃喃重複幾遍,似要記牢這個名字,又似不是,「蘇秦蘇秦」
蘇秦仰臉凝視姬雪,似要記牢恩人的容貌。
蘇秦再叩:「敢問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蘇蘇蘇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
已到這步境地,還在想著回報,姬雪不由再次望他一眼,見他眉目端正,賤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氣,心中一動,眼光落在被張儀解下后棄在一邊的木劍上,走過去,彎腰拾起,端詳有頃,看向蘇秦:「此劍可是你的?」
見她在意這把木劍,蘇秦滿臉羞紅,低下頭去,有頃,微微點頭。
「是你自己做的?」
蘇秦再次點頭。
姬雪將劍抽出,再審一時,插入劍鞘,贊道:「真是一柄好劍!精誠之作啊!」款步走到蘇秦跟前,雙手將劍遞給蘇秦,報出名字:「姬雪敬重蘇公子勤奮上進之心,望蘇公子在此好好習讀,早日出人頭地,成就功名!」
蘇秦抱劍於懷,淚水奪眶而出,連連叩拜:「蘇蘇秦謝謝謝」
見蘇秦流淚,姬雪輕嘆一聲,從袖中摸出一塊絲絹,彎腰為他擦拭。
蘇秦不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緊閉兩眼,淚水更如斷線的珠子,越發不可止落。
姬雨顯然覺得姬雪過分了,過來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許是看到蘇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淚珠,許是聯想到自己受人擺布、無法掌控的命運一如面前這個口吃,姬雪心中一酸,不僅沒有走開,眼中反倒滾出淚來。
姬雪的淚水如珠子般滴落下來,砸在蘇秦的額頭上。
蘇秦覺得有異,伸手一摸,抬頭一看,見是姬雪在落淚,以為那淚水是為他流的,不由分說,將頭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聲悲泣:「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欲忍不住,一個轉身,捂臉快步跑開。那塊絲絹飄落下來,不偏不倚,剛好掉在蘇秦懷中。
姬雨急叫:「阿姐—」
姬雪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姬雨怔了下,走到琴師跟前,拱手,悄聲:「先生,我和阿姐是來求請先生為母母親奏曲!」
琴師拱手:「老朽從命!」
姬雨禮讓:「先生,請!」
琴師、姬雨扔下蘇秦,匆匆離去。
張儀與眾學子躲在琴室里,或隱在門邊,或擠在窗台上,無不踮著腳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緊盯草地上發生的這幕。看到琴師、姬雨漸去漸遠,眾學子總算緩過神來,七嘴八舌道:
「乖乖,簡直就是天仙下凡!那臭小子真有艷福!」
「大家評評看,她們二人,哪個更美?」
「這還用說,當然是那個沒罵人的!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對呀,她是何人?」
「沒見過世面了吧?她就是當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長公主,人稱雪公主,秦、魏、燕三國爭聘的,就是她!」
一語驚煞眾學子,所有人都呆了。
琴室里靜得出奇,所有人似乎全都屏住了呼吸。
好半天,黑衣學子咂舌:「嘖嘖嘖,怪道方才在下丟了魂呢!那另外一個呢?」
紅衣學子不無得意道:「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稱雨公主!」
黑衣學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環視左右:「不瞞諸位,本公子來此,名為學藝,其實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風采!哈哈哈哈,不想今日得償夙願矣!」
青衣學子擊掌道:「太是了,在下來此,也為一睹芳容。挨這頓罵,值!」
紅衣學子手指窗外:「看,那個口吃!」
眾人這才想起蘇秦,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
草地上,蘇秦緩緩站起,將姬雪的絲絹納入袖中,將地上的竹簡一捆接一捆地撿起來,挑在肩上,如同換了個人似的,倒背木劍,精神抖擻地大步而去。
紫衣學子盯住蘇秦:「諸位看清楚沒?方才雪公主落淚了,是為這小子!」
紅衣學子醋意橫生,罵道:「他娘的,便宜這叫花子了!我說諸位,咱們這就出去,追他回來,揍他一頓,出出這口惡氣!」
黑衣學子長嘆一聲:「唉,要去你去吧,本公子這得回房睡一好覺,不定能夢見兩個小美人兒呢!」見張儀仍盯著姬雨消失的方向:「咦,張兄,人都沒影兒了,你還發啥癔症哩?」
張儀緩過神來,沒睬他們,撒腿就朝外面跑去。
張儀跑過鬼谷子師徒所在的那棵大樹,不一刻兒,就消失在拐彎處。
童子指向拐彎處:「先生,他在追人家呢!」
鬼谷子緩緩起身:「走嘍!」
「先生,哪兒去?」
「為你掙枚銅板呀!」
姬雨、琴師一前一後,快步走向王城偏門。
張儀尾隨於后,緊追不捨,直到二人走進宮門。
張儀悵然若失。
自發病以來,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體內尚存溫熱,鼻孔尚有氣息,整個就如死人一般。
眼見王後日日沉睡,周顯王茶飯不思,日日責成御醫查出病情,抓緊診治。宮中御醫,有能耐的早到他國謀生去了,留下來的多是庸醫,遇到這種怪病,根本無從下手,莫說是瞧出病因,即使脈象,也無一人摸出。當姬雨引領琴師走進靖安宮時,幾個御醫仍在宮外合議,個個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滿面。
姬雨與琴師走進大門,在珠簾外面擺開琴架。宮正見狀,怦然心動,傳令眾御醫暫回太醫院討論,又拐回宮裡,安排眾宮女守在宮裡,吩咐琴師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難覓。對於琴師來說,王后不僅是衣食之源,更是難得的知音。但凡有事,無論是喜是憂,王后總要使人請琴師彈奏,且每次必點俞伯牙的《高山》《流水》。這兩支曲子,莫說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宮人,也多聽得熟了,因而,只要琴聲響起,只要是這兩支曲子,大家准知是琴師到了。
此刻,面對知他用他、不久前還曾有說有笑、而今卻渾然無覺的高貴王后,琴師百感交集,兩手撫琴,將《高山》《流水》彈奏得淋漓盡致,於清幽中加一絲悲涼,於舒婉中添一分哀怨,聽者無不動容。
簾后,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緊母親之手,側耳貼在母后胸上,傾聽她的緩慢心跳。在琴師快要彈完時,姬雨聽到王后心跳加劇,強而有力,當即激動萬分,顫聲叫道:「先生,母後有反應了!」
得知王后竟有反應,琴師更是激動,抖擻精神,兩手鼓琴,從《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將曲子又彈一遍。《流水》不及彈完,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顫動。姬雨更緊地握住王后,將臉貼在王后臉上,輕聲呢喃:「母后,母后」
姬雨連叫數聲,王后終於從長睡中緩緩醒來,費力地睜開眼睛。
姬雨熱淚盈眶,哽咽:「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終於醒了,母后」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合上眼皮。
宮正喜不自禁,急切地吩咐宮人:「快,奏報王上,娘娘醒了!」略頓:「慢,我去奏報!」說完撒腿跑出。
琴聲歡快,流水聲聲,琴師似入忘我狀態。
王后睜眼,對姬雨吃力一笑:「雨兒!」
姬雨顫聲叫道:「母后」
「雨兒,母後母后這是在哪兒?」
「在宮中呀,您看」姬雨邊說邊四處指給她看。
「是嗎?」王后環視左右,「是哩。看來,方才所歷,皆是虛境!」
「母后,您已經昏睡半個月了!」
「是嗎?」王后閉目少頃,漸漸回到現實中,長嘆一聲,「唉!」
姬雨指向珠簾之後的琴師:「母后,是先生彈琴,將您召回來了!」
王后微微一笑:「雨兒,代母后謝謝先生!」
姬雨「嗯」了一聲,側耳聽了一會兒,小聲道:「母后您聽,琴聲多麼歡暢,先生太高興了!」
王后側耳聽琴,琴師正入佳境,兩眼閉合,十指翻飛,完全忘我。
王后聽有一時,猛地想起什麼:「宮正呢?」
「在呢。看到母后醒了,宮正親去稟報父王。父王無時不在挂念母后,剛剛還在這兒!」
「母後知道。」王后噓出一口氣,笑道,「雨兒,母後有件急事,你馬上去辦!」
「雨兒謹聽母后!」
「你到街上走走,為母后尋訪一人。母后估算,他該來了!」
「尋訪何人?」
「一個白眉毛的老丈,眉毛有這麼長!」王后拿手比畫了個長度。
姬雨吃一大驚:「這麼長呀?」
王後點頭。
「若是見到他,雨兒要請他入宮嗎?」
「不用。你什麼也不必說,只要見到他在就成!」
姬雨點下頭,欲走,卻又戀戀不捨。
王后催道:「去吧,雨兒,這事兒要緊,不要對任何人講!」
姬雨點頭,在王后額頭輕吻一下,疾步出宮,遠遠看到周顯王、宮正、內臣三人從御書房匆匆趕來。另一條道上,姬雪及幾個御醫也趕過來。姬雨放下心來,拐向另一條小徑,撒腿跑去。跑有一段,姬雨似是想到什麼,拐向自己的閨房。
姬雨匆匆跑進,對侍女道:「春梅,快,拿衣飾來!」
春梅看向他:「小姐,什麼衣飾?」
姬雨白她一眼:「你笨哪,我要出宮!」
見是出宮,春梅一臉興奮:「好咧!」便麻利地拿出一套商女服飾,為她穿上,自己也換了一套平民的侍女服。
洛陽市集一角,人聲鼎沸,到處是攤位與鋪面。
張儀、小順兒悠然閑逛。正走間,一陣幽香襲來。順兒誇張地連吸幾口氣,抬頭一看,是姬雨二人腳步匆匆地從他們身旁走過。
張儀在他頭上敲一下,一努嘴,腳步加快。
順兒緊跟其後。
姬雨頭戴遮陽斗笠,肩披紗巾,腰懸寶劍,沿大街一路走去,兩眼不停搜索。
姬雨二人轉過街角至另一街道,春梅驚道:「公」捂嘴:「快看那人!」
姬雨順手勢看去,是在學宮裡遭人羞辱的蘇秦。蘇秦挑著竹簡緩緩走著,木劍倒背,兩眼不停地瞄向街道,顯然在尋一塊適合他擺攤抄書的攤位。
春梅盯住那把木劍,低聲道:「瞧那人的劍,是倒著背的!」
姬雨瞄過去,撲哧笑了,遂放慢腳步,將斗笠拉下一點點兒,免得被他認出。
蘇秦走到十字路口,停下來若有所思。站有一會兒,他從袖中摸出姬雪的絲絹,放在掌心審看一時,又放在胸口處,閉眼喃喃幾句,似在祈禱。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折好,納入袖中,抬頭走去。
前面一處顯眼位置擺著個算命攤位,招幡正在風中飄。童子筆直地站著,鬼谷子端坐於地,兩眼微閉,似在打盹。行人來來往往,有的直走過去,有的掃視招幡一眼,沒有一人停下看相。
童子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實在憋不住了,低下頭去,輕聲對鬼谷子說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來越歡實了!」
鬼谷子瞥到蘇秦走過來,嘴一努:「呵呵呵,你小子運氣好,看,送銅板的來了!」
童子看向蘇秦,做個苦臉:「啊,他呀!」
「站直,打起精神,熱情接客!」
童子站直身子,打起精神。
蘇秦認出二人,見他們旁邊有塊空場,遂放下擔子,擠出個笑,朝鬼谷子揖個禮,指指旁邊空地,希望能在這兒擺上攤位。
鬼谷子似是沒有感覺。
童子得了鬼谷子的話,以為他是為占卦來的,熱情說道:「喂,這位大哥,是算命還是打卦?」
蘇秦看向童子:「我我我」指指旁邊空位,「想想」
童子將招幡晃幾下,發出「嚓嚓」的聲音:「客人,請看招幡!」
蘇秦看向招幡,見上面書著一副對聯:「遠觀萬里鵬程,近判旦夕禍福。」
「這位大哥,」童子一心想做這筆生意,「就佔一卦吧,我家先生的卦靈著呢!」
「我我」蘇秦再次看向旁邊空位。
姬雨的眼睛早已瞟見鬼谷子的兩道白眉,壓住狂喜,急走過來,在蘇秦后側幾步外站定。看到有人算命,路人也有停下來的,不一會兒,蘇秦身邊圍起七八個人。張儀趕到,專門站在姬雨身側,卻又不敢靠她太近。
童子不看別人,只盯蘇秦:「大哥,佔一卦吧,不定鵬程萬里呢!」
許是「鵬程萬里」四字刺激了蘇秦,蘇秦朝鬼谷子鞠一躬,蹲下:「先先先」
鬼谷子眼睛未睜,聲音卻出來了:「年輕人,欲求何卦?」
許是周遭人多了起來,蘇秦愈見緊張:「我我」
「遠可觀過去未來,近可求旦夕禍福,大可問人生機運,小可見婚喪嫁娶!年輕人,你欲卦什麼?」
「就就就就請先先先生卦卦此生機機機」
蘇秦「機」不出來,眾人鬨笑起來,圍觀的人更多了。
鬼谷子不由分說:「年輕人,請付卦金!」
蘇秦伸手入袖,邊摸邊問:「請請問先先生,多多少卦卦卦」
「人生機運,一金;婚喪嫁娶,十銅!」
蘇秦掏錢的手僵住了。
「年輕人,欲占什麼?」
蘇秦尷尬不已:「我我」
更多的行人圍攏來,張儀引小順兒擠到了最前面。
「先先生我」蘇秦愈見窘迫,轉身欲逃。
鬼谷子沉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年輕人,觀你是來求問人生機運的,伸出手來!」
鬼谷子的聲音如有一股神力,蘇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搭到蘇秦脈搏上,微閉兩眼,似在診病。
這般看相別具一格,眾人七嘴八舌起來:
「咦,大家快看,打的是看相的幡,乾的是把脈的活!」
「各位各位,有誰見過把脈算命的?算命先生瞬時變郎中,哈哈哈哈!」
眾人跟著鬨笑。
張儀早忘了站在一側的姬雨,兩眼圓睜,緊盯鬼谷子搭脈的手。
「診」有一時,鬼谷子鬆手,微閉雙眼,朗聲道:「年輕人,你天賦異稟,貴至卿相,老朽恭賀你了!」
眾人無不愕然。
有人手指蘇秦,譏笑道:「就他?」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貴至卿相?哈哈哈哈,瞧瞧這個鄉巴佬吧,還是個口吃,哈哈哈哈,哪位見過口吃卿相?」
眾人又是一番鬨笑。
有人認出蘇秦來了,揶揄道:「咦,這不是軒里蘇家的二小子嗎?什麼貴至卿相呀,他是個出了名的浪蕩子兒,不肯種田,一到農忙就逃,他的阿大差點兒讓他氣死了!」
不知是誰介面道:「沒幾下子,怎能叫作天賦異稟呢?」
眾人的鬨笑聲更大了。
蘇秦不羞不惱,朝鬼谷子緩緩跪下,連拜三拜:「謝謝謝先生吉吉言!可晚晚晚生沒沒沒有一金」摸出一枚銅板,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只只此一枚銅銅幣,不不不足以酬酬先先」
鬼谷子微微睜眼,瞥他一下,復又閉上:「年輕人,老朽要的就是你的這枚銅板,至於餘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時,再付不遲!」
蘇秦叩首:「晚晚晚生謝謝謝」
人群中猛地爆出一聲冷笑,眾人視之,是張儀。
姬雨也認出張儀,吃一大驚,忙將斗笠斜在臉上。
張儀顯然也早認出姬雨,刻意瞥她一眼,沖鬼谷子略一抱拳,朗聲說道:「看相的,你這話講得也忒大了點吧!」
鬼谷子眼睛未睜,淡淡說道:「年輕人何出此言?」
張儀手指旗幡:「那招幡上寫的是,『遠觀萬里鵬程,近判旦夕禍福』。鵬程萬里一時無法驗實,誰都可以胡謅。晚生敢問,旦夕禍福,先生可能算準?」
「當然!」
張儀眼睛一眨:「若說旦夕,晚生有點為難先生。晚生且問,一月之內,在下可有福禍?」
鬼谷子微微睜眼,看下張儀,復又閉上:「一月之內,倒是無事,有事只在一月之後。」
「之後多久?」
「從命相上看,是三十日!」
「你是說,我兩個月之內有事?」
「命相如此。」
「什麼事兒?」
「人生大悲!」
「你」張儀勃然震怒,「一派胡言!好吧,我再問你,依你所說的這位貴至卿相的年輕人,一個月之內可有福禍?」
「沒有。」
「兩個月呢?」
「人生大喜!」
張儀徹底震怒:「什麼?我是大悲,他卻大喜,」又看向眾人:「諸位說說,天下可有這等巧事兒?」
眾人皆是不信,七嘴八舌。
「不可能!」
「一聽就是胡諂!」
「哈哈哈哈,這般算命,我也會!」
張儀冷笑一聲:「老先生,觀你眉毛,想也有把年紀了,這般信口胡諂,卻為哪般?」目光瞥向地上的那枚銅幣:「哈哈哈哈,在下明白了,想是為了那枚銅幣吧!」
童子顯然被他最後一句激怒了,二目圓睜,氣呼呼道:「哼,誰稀罕那枚臭幣!」
張儀看向童子:「你小子,不為臭幣,又為什麼?命尚未算,先讓掏錢,天底下可有這般做生意的?」
「我們就是這麼做的。對了,你的命已經算過了,掏錢!」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掏錢?我的命是算過了,可我這鼻子眼兒全不信哪,我沒有信,你又怎麼讓我掏錢呢?」
鬼谷子睜眼又看張儀一眼,再次閉上,語氣肯定:「命數如此,信與不信,年輕人自便!」
「算命的且慢閉眼!我再問你,六十日之內,如果先生所言並不靈驗,該當如何?」
鬼谷子沒有睬他,依舊閉目。
「哈哈哈哈,」張儀再次大笑,「我就曉得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話,為何不敢接話?」
「年輕人,老朽在此候你六十日就是!」
「好!」張儀重重點頭,轉向眾人,左右拱手,「諸位看客,你們權且做個見證。六十日之內,若是靈驗,在下向這位老先生磕三個響頭,付卦金一鎰!若是不靈驗」瞟一眼童子身邊的招幡兒:「你的這個小招幡兒,在下可就扯下來了!」
童子瞪他一眼:「你敢!」
觀眾再爆鬨笑。
鬼谷子聲音沉沉道:「年輕人,待到那時,怕是你就沒了這份兒心氣!」
「哈哈哈哈,」張儀仰天一陣狂笑,又像變戲法似的瞬間止住,冷眼直逼鬼谷子,「君子一言!屆滿六十日,此時此地,晚生敬候先生!」
張儀出足風頭,轉身一看,卻是傻了,身邊佳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不見蹤影了。
「鬧劇」結束,人群漸散。鬼谷子緩緩站起,顯然早已明白蘇秦所為何事,呵呵笑道:「年輕人,這塊地兒讓給你了!」轉對童子:「小子,撿起你的銅幣,買餅吃去!」
「好咧!」童子應一聲,撿起銅幣,收起招幡。
鬼谷子在前,童子在後,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條街道。
蘇秦看看鬼谷子留下的地兒,又看向鬼谷子二人遠去的背影,眼前浮現出軒轅廟中的情景:三人同住一殿,雄雞啼曉,鬼谷子依舊不睡,只在那兒坐著。
蘇秦忖出鬼谷子是個奇人,不再擺攤了,挑起擔子,緊追鬼谷子而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張儀守在原地,望著姬雨可能離去的方向,悵然若失。
小順兒小聲道:「主人,人都走了!」
張儀回過神,抬眼望去,見蘇秦挑擔走開,心中一動,努下嘴,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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