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張儀豪宴戲蘇秦 姬雪被逼嫁燕翁
姬雨回到靖安宮,見只有宮正一人,覺得奇怪,問他道:「父王、姐姐和御醫呢?」
「噓,」宮正小聲應道,「御醫說,娘娘需要靜養!」
姬雨急道:「母后怎麼樣?」
「娘娘正在候你!」
姬雨急到榻前,見王后氣色已有明顯恢復,噓出一口氣,輕聲道:「母后,雨兒回來了!」
王后緩緩睜眼:「快,扶母後起來!」
姬雨扶王後起來,在她背後墊上枕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母后,雨兒尋到他了,那個白眉老丈!」
「快,」王后急不可耐道,「坐母後身邊,細細說給母后!」
姬雨坐下,將方才街上所見從頭至尾細述一遍。
王后長舒一口氣,微微笑道:「這麼說來,此人必是了!」
「母后,白眉老丈是誰?」
「是位得道的高人,住在雲夢山的鬼谷,號鬼谷子!」
「啊?」姬雨驚得合不攏口,「他就是鬼谷子呀?」
「怎麼,你知道他?」
「是呀,」姬雨一臉興奮,「琴師不止一次提到他呢!」
「哦?先生怎麼講的?」
「先生稱他為當今琴聖,即使俞伯牙再世,也要矮他半頭!」
王后微微一笑:「鬼谷先生豈止是個琴聖!」
「母后,難道他是神仙?」
王後點頭:「在母后眼中,他就是神仙!」
「呵呵,」姬雨笑起來,「是哩,看起來還真有點兒道骨仙風。母后,您怎麼曉得他來了洛陽?不會是他託夢於您了?」
「是母后求他來的!」
姬雨吸一口氣:「母后認識他?」
王後點頭。
姬雨來勁了:「母后快說,您怎麼認識這位神仙的?」
「唉,」王后輕嘆一聲,「講起此事,就是母后之憾!」略頓,似是回到過去,緩緩講出一段往事:
多年前,王後年幼時,膚粗發黃,是蔡宮裡出了名的醜丫頭。然而,蔡公晚年得女,對她甚是疼愛。十二歲那年,她突患一場奇病,高熱不退,黃髮脫落,神志不清,昏睡不醒。幾個老醫生輪流把脈,皆是搖頭。
蔡公焦急,在宮門外張榜求醫。沒過多久,一位白眉老丈揭下榜文,進宮診治。
白眉老丈細審王后,見她頭髮掉光,全身出疹,身上無一處好皮膚,不憂反喜,對蔡公說:「此病草民可治,但草民有個請求,望蔡公應允。」
蔡公喜問:「什麼請求?」
「此女為道之器,從今日起,可叫汕兒。」
「汕兒?嗯,這名字好,就叫汕兒吧。」
「俟汕兒病好,」老丈話鋒一轉,「老朽要將她帶走。」
蔡公愕然:「帶走?帶哪兒去?」
「帶進山林,承道納丹。」
「這」
白眉老丈雙目逼視:「蔡公舍不下嗎?」
蔡公眼珠子轉了幾下,狡黠一笑:「呵呵呵,好說好說,只要上仙能夠醫好汕兒的怪病,一切都好說!」
「母后,」姬雨急道,「老丈治好您了嗎?」
「要是治不好,怎麼會有母后呢?」王后給她個笑,「白眉老丈在母後身上連扎數針,留下幾包草藥后辭別。將行之際,老丈說他住在雲夢山鬼谷,可叫他鬼谷先生,說他一百八十日後來接母后。母后服藥四十九日,康復如常,再四十九日,頭上長出黑髮,全身蛻皮,再四十九日,生出一身柔皮,光滑細嫩,聽宮裡人說,這叫脫胎換骨。」
「後來呢?」姬雨聽得入神,急問,「母後為何沒有隨鬼谷先生進山修道?」
「唉,」王后長嘆一口氣,「因為你外公呀。一百八十日後,鬼谷先生如約來接他的汕兒,你外公卻生悔意,再三推託,要求鬼谷先生再候三年。三年之後,鬼谷先生踐約再來,你外公卻不顧母后再三哭求,將母后獻給周室。母后出嫁那日,鬼谷先生就站在宮外,眼睜睜地看著母后含淚走進迎親的王輦。鬼谷先生長嘆數聲,揚長而去。僅過一年,楚人滅蔡,你外公他也就死於戰禍了!」
「再后呢?」
「鬼谷先生再未露面。後來,母後生下你姐妹二人,漸也斷去修道念想。三年前,母后夢見鬼谷先生,先生說,他仍舊記掛母后,只要母后願意,他隨時可來接母後進山!母后醒來,想到此生所失,頗多嘆喟,哭了整整三日!」
「母后,您還想進山修道嗎?」
「唉,」王后又是一聲長嘆,「怎麼不想呢?可修道首在拋卻塵念,而這塵念母后割捨不下呀!」
「母後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一是你們的父王,母后既然是他的人了,又怎能舍他而去呢?二是你們姐妹!眼下秦、魏逼聘雪兒,你們的父王左右為難,母后苦無良策,這才求助於鬼谷先生,」王后淚出,「沒想到先生他竟然來了!」
「母后,鬼谷先生真的能幫咱渡過難關嗎?」
王后重重點頭,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只要先生在此,母后心裡就踏實了!」重新躺下:「雨兒,去吧,母后累了。記住,此事不可外揚!」
姬雨點頭,在王后額頭輕輕一吻,退出。
市集上,鬼谷子師徒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看到旁邊有家小飯棧,師徒二人拐進去,尋個几案坐下。店家招呼,童子遞上銅幣,要店家隨便上些吃的。店家看一眼師徒二人,拿出幾隻餅、一盤冷盤和兩碗稀粥。
二人吃得很香,尤其是童子,還真餓極了。
蘇秦站在離他們幾十步外的街面上,擱下挑子,遠遠地看著。蘇秦顯然也有點兒餓了,由不得咽下口水。
正在饕餮的童子瞥到蘇秦,低聲道:「先生,你看那人!」
鬼谷子顧自咬嚼。
「看樣子,想必他也餓了。」
鬼谷子似沒聽見。
童子有些過意不去了:「我們吃的是他的錢!」
鬼谷子仍舊沒睬。
見先生始終不發一言,童子遲疑有頃:「先生,要不,給他個餅吧,反正我們吃不完!」
鬼谷子瞪他一眼:「吃你的吧!」
童子給他個黑臉,將頭扭到一側,不忍再看蘇秦。
蘇秦顯然不是為只餅守在這兒的。他要守的是鬼谷子,他怕先生萬一不回破廟,就再難尋到他了,而他窩著一肚子的疑要問,一肚子的惑待解。
蘇秦正自守候,肩上被人輕拍了一下,扭頭一看,是張儀和小順兒。
因有前面兩次交集,蘇秦顯得慌亂,彎腰深揖一禮。
「喂,」張儀嘴角撇出一笑,「是該稱呼你蘇卿呢,還是蘇相?」
蘇秦曉得麻煩來了,朝後退一步:「我我」
「呵呵呵,」張儀一副油嘴滑舌的樣子,「叫蘇卿相吧,既有卿,也有相,算是齊全了。」又指自己:「在下姓張名儀,魏地河西人。」動作誇張地鞠個大躬:「河西張儀叩見卿相大人!」
蘇秦臉色漲紅:「張張張公子莫莫莫開玩玩笑!周人蘇蘇蘇」
「呵呵呵,是蘇秦吧,在辟雍里聽到卿相向兩位女子亮過家底!」
蘇秦臉色緋紅,卻不敢接腔,將頭垂下。張儀朝鬼谷子努下嘴:「看人家大快朵頤,卿相的肚皮怕也按捺不住了吧?」
蘇秦不敢接話,挑起擔子欲逃。
張儀看向順兒,嗔怪道:「順兒,怎麼沒個眼色,還不快幫卿相大人挑上?」
小順兒去挑擔子,蘇秦卻不鬆手。
張儀扯住蘇秦,堆笑道:「呵呵呵,蘇公子,挑擔是粗活,怎能委屈卿相大人呢?讓下人挑去!」說完不由分說,將他擔子取下,扔給小順兒。
蘇秦不知他意欲何為,緊張道:「張張張公子,你你要做做做」
許是被蘇秦這滑稽的樣子逗樂了,張儀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在下不做什麼,在下不過是請蘇卿相吃個便飯。屈天屈地,屈人屈己,不可屈了肚皮,是不?只是」指向這一溜食攤:「這些飯食太差,只配下人填填肚皮。依卿相之尊,自當換個高雅所在才是。」扭頭看向小順兒:「順兒,這王城裡面,何處可配卿相進膳?」
小順兒眼珠兒一轉:「回主人的話,萬邦驛館附近有家萬邦膳館,說是專以招待列國使臣、達官顯貴,在王城裡首屈一指啊!」
「萬邦膳館?嗯,名字不錯,正配卿相進膳。」張儀轉對蘇秦,拱手,「在下就在萬邦膳館恭請卿相小酌,望卿相賞臉!」
蘇秦面色羞紅:「我我不不」
「蘇卿相,在下誠意相請,您就賞個臉吧,算是在下賠罪了!」
「賠賠賠什麼罪?」
張儀做出誠懇的樣子:「方才在太學里,是張儀難為卿相了!」
「蘇蘇秦不不不怪張公公子!」
「蘇卿相可以不怪,在下之禮卻是要賠的。蘇卿相,請!」
「嘻嘻嘻,蘇卿相,我家主人有的是錢,主人請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餓著肚子逞能呢?走吧!」小順兒挑起挑子,「咯吱咯吱」頭前走去。
張儀將蘇秦胳膊順勢挽起,連拖帶拉,將他推走了。
外面一幕被童子看了個真切。
「先生,」童子急道,「太學里的那個人把那個人拖走了!」
「什麼那個人那個人的,吃你小子的吧!」鬼谷子慢條斯理道。
張儀拖著蘇秦來到萬邦膳館。
萬邦膳館位於文廟對面,是周室接待萬邦來賓的核心建築之一,與萬邦驛館配套,皆歸行人府管轄。膳館場面很大,朝覲期間最熱鬧時曾有過逾百廚工,同時接待過上千來賓。然而,時過境遷,今日的膳館門可羅雀,廚師也沒幾個了,得虧近日的秦、魏使團,館里總算有了生氣,炊火重起。
顯然,這兒是蘇秦不曾來過的。看到高大的門樓、大門兩側的怪獸及一長排大紅燈籠時,蘇秦驚呆了。
門口停著幾輛輜車,皆顯奢華。小順兒放眼望去,有點兒慌了,將張儀拉到一側,悄聲道:「公子,是否換個地兒?」
張儀瞪他一眼:「滾一邊兒去!」
小順兒眼球兒四處轉悠,顯然是在尋地兒。
張儀指向一棵大樹:「你就守在那棵樹下,看好卿相的寶貝兒!」
小順兒挑起擔子,走到樹后。
張儀招手:「過來!」
小順兒一溜煙又跑過來。張儀附耳低語一陣,小順兒點幾下頭,回到樹下。
張儀轉對蘇秦,伸手做個大禮:「卿相大人,請!」
蘇秦不知他倆在搞什麼名堂,退後一步,心慌不已:「我我我」
「呵呵呵,」張儀笑著指指幾輛輜車,「看到沒,能來這兒的非卿即相,正配蘇公子進膳!請!」
蘇秦愈加後退。張儀不由分說,推著他直入大門。
二人走進膳館的大廳,但見華燈普照,卻無一人。望著由上至下的奢華裝飾,蘇秦揉揉眼睛,像是做夢一般。
張儀大喊:「人呢?怎麼不見人呢?」
行人聞聲趕來,打量二人:「二位是」
張儀斜他一眼:「叫你家主事的來!」
見他衣著華麗,行人鞠個大躬,賠笑道:「這位公子,今天客情大,魏使、秦使,還有燕使,都在迎請貴賓,大行人忙不過來呀!」指左右:「公子請看,連廳里也沒人哪,都在雅室里侍候呢!」
張儀眼一瞪:「豈有此理!別人是貴客,本公子就不是了?」
「公子息怒,行人這就稟報大行人!」行人匆匆離去。
不一會兒,大行人疾步走來,向二人揖禮道:「大行人見過二位公子。」言畢打量二人,看向張儀:「敢問公子何方人氏?」
張儀回禮道:「在下張儀,魏邦河西人氏!」
大行人吸一口長氣:「河西?」連連賠笑,深深鞠躬:「貴賓光臨,在下未能遠迎,抱歉,抱歉!」目光落在蘇秦身上:「敢問張公子,這位是」
張儀指著蘇秦道:「這位是蘇公子,今晚在下迎請的貴賓!」
大行人朝蘇秦鞠躬:「大行人見過蘇公子!」
蘇秦不敢接腔,只往後退。
張儀拱手:「在下欲請蘇公子在此小酌,請大行人引個雅處!」
大行人面露難色:「不瞞張公子,您事先未訂,所有雅舍盡皆客滿了!」
「什麼?」張儀大眼一橫,「堂堂萬邦膳館,居然連個雅舍都沒有嗎?」
大行人眼珠子連轉幾下,賠笑道:「張公子息怒,在下想起來了,倒是還有一處,只是」
「怎麼了?」
大行人苦笑:「不瞞張公子,周室冷清,本館久未待客,只在近日重新啟用,匆忙收拾出幾間雅舍,不想今日全部客滿。不過,在此旁側另有一處雅舍,也是接待貴賓用的,張公子若是不急,在下這就使人清掃!」
「呵呵呵,不急,不急,在下有的是辰光!」
不消半炷香的工夫,行人將張儀、蘇秦引至一處雅緻小院。望著處處考究的華麗裝飾,蘇秦彷彿是在夢境。
行人指著小院道:「二位公子,這處雅舍雖說是剛剛整理出來的,卻也並無異味。」
張儀四處打量一眼,轉頭對蘇秦道:「蘇卿,這處雅舍可稱意否?」
蘇秦方才回過神來:「我我」
張儀轉對行人:「蘇卿說,這兒不錯,就它了!」
「二位好眼力,」行人壓低聲,「不瞞您說,這處雅舍是專門接待伯爵的,遙想當年,鄭伯覲見天子,就曾在此舍飲宴!」
「乖乖,」張儀咂舌道,「經你這麼一說,本公子這要暢飲了!」
行人興奮地問道:「敢問張公子欲食何譜?」
「鄭伯當年都吃什麼來著?」
「是八熱八涼,其中有熊掌、魚翅、豹唇、麋心四品,皆為天下珍餚!」
「還能做出嗎?」
「這些是本館招牌,幾樣珍物四季常備,皆在冰窖存放。」
張儀顯然對菜肴不甚了解,不假思索道:「就這個食譜吧!」
「好咧!敢問張公子欲飲何釀?」
「你這館中都有何釀?」
「清一色大周陳釀!」
「多少年陳?」
行人如說繞口令般:「有三年陳、五年陳、七年陳、十年陳、二十年陳、五十年陳,還有一壇八十年陳釀,天下少有,當是酒中極品了!」
張儀手一揚:「就來那壇八十年陳釀!」
「好咧!」行人應一聲,快步走出。
難得遇此闊少,行人匆匆去向大行人報喜。
大行人不喜反憂,眉頭緊鎖:「他們能訂這麼好的菜?」
「是哩!」行人興奮道,「小人說那雅舍是鄭伯曾經用過膳的,張公子甚喜,順口點了鄭伯用過的膳食。」又壓低聲:「還有那壇八十年陳釀哩!」
「啊?」大行人目瞪口呆,「算過沒,多少錢?」
行人扳扳手指頭:「粗算下來,不下四鎰!」
大行人咂舌:「乖乖,三家使臣所點,合起來不足一鎰!」
「這般慷慨的金主,多年沒遇了!上不?」
大行人略一沉思,果決說道:「上!」
緊挨張儀雅舍的是魏使雅舍,總共三個人,陳軫、戚光與一個老丈,老丈是從安邑剛剛趕到的魏宮御醫。陳軫為他接風。
看樣子,酒過多巡了。
陳軫再次斟酒,雙手捧爵,切入正題:「天子娘娘的病,在下就有勞老先生了!」
「呵呵呵,」老御醫捧爵回敬,「都是奉旨,上卿不必客氣。上卿能否講講王后之病?」
陳軫壓低聲:「在下懷疑,王后沒病!」
「哦?」老御醫吸一口氣,「王后沒病為何裝病?」
「河西對抗,秦與我競聘長公主,周室夾在中間,難作決斷,王後行此苦肉之計,也是難為她了。」
「唉,」老御醫輕嘆一聲,搖頭,看向陳軫,「老朽此來,若是不為診病,能幫上卿何忙呢?」
「呵呵呵,」陳軫詭秘一笑,「不瞞您老,在下請您老來,不為診病,只為攪局。」指下隔壁,壓低聲:「秦公派來御醫,說是終南山來的仙姑,也是今日剛到。秦醫怎麼說,我們也怎麼說,秦醫怎麼治,我們也怎麼治!」
給人看了大半輩子病,老御醫深知如此有違醫道,長吸一口氣:「這」
「呵呵呵,」陳軫滿臉堆笑,舉爵,「廟堂不比醫堂,來來來,老先生,喝酒,喝酒,干!」
在其隔牆是秦使雅舍,几案上僅有幾道素菜、一壺淺茶。几案旁邊,面對面坐著秦使公子疾與終南山來的林仙姑。
公子疾舉爵:「在下奉君命使周,代君上攀親周室,豈料娘娘玉體欠安,得了怪病,周室也就無心親事了。在下如實稟報大良造並君上,竟至於擾動了仙姑清修!在下代君上並殿下向仙姑致謝,謹以此盞為仙姑洗塵!」
林仙姑舉爵回敬,拱手道:「治病救人為醫家本務,五大夫不必客氣。」
正說話間,一個黑衣人進來,在公子疾身邊附耳低語。
公子疾吸一口長氣:「魏國張公子?河西?」眯住眼:「盯住他們!」
黑衣人閃出。
膳館的最中心,也即最奢華的雅舍,被燕使淳于髡包下了。他的客人是他自己,且自帶三個女伎,一人操琴,一人鼓瑟,一人手拿竹梆,邊打邊哼小曲。淳于髡獨坐於席,眯起一雙老眼,自斟自飲,喝個不亦樂乎。
張儀雅室里,菜肴上齊,蘇秦、張儀面前的几案完全擺滿仍沒放下,餘下的被臨時放在旁邊的一個支架上。
望著眼前他從未見過的美味佳肴,蘇秦目瞪口呆:「張張公子,這這這麼多,豈豈豈不是糟糟踐了?」
張儀沒有理他,顧自打開陳釀,酒香四溢。
「哈哈哈哈,」張儀斟滿兩隻酒爵,不無興奮道,「蘇卿相金身玉體,幾碟小菜,怎麼能是糟踐?」舉爵:「來來來,開喝!」
張儀不停勸酒,兩人一爵接一爵,不到一個時辰,便將一壇八十年陳釀喝得見了底。几案上杯盤狼藉。如此陳釀,酒勁自是奇大,看臉色,張儀、蘇秦皆喝高了,尤其是蘇秦,由於平時較少喝酒,臉色紅中帶紫。
張儀搖搖壺,見沒酒了,舉起罈子,將壇中余酒悉數倒入壺中,斟滿一爵,推給蘇秦。張儀舉爵,醉眼惺忪:「呵呵呵,大周不欺人哪,八十年陳就是八十年陳,真他娘的過癮!來來來,蘇卿,請!」
蘇秦酒勁上來,豪氣也出來了,舉爵:「喝喝喝」
房門裂開一道縫,戚光探進個頭。
張儀眼角餘光瞄見,以為是侍者,呵斥道:「伸個頭幹啥?」指空壇:「酒沒了,再來一壇!」
門「吱呀」一聲洞開,戚光走進,兩眼四處掃視。
見他鬼鬼祟祟,張儀再度呵斥:「快拿酒來,看什麼看!」
戚光賠笑,抱上空罈子走出,返回自家雅舍,向陳軫附耳低語一番。
「哦?」陳軫看向他。
「一共兩個人。一個是咱魏人,說是從河西來,另一個像是周人。都喝多了,河西來的叫張公子,舉止張狂,上的是一等好菜,點的酒是八十年陳釀,還叫那個周人為蘇卿相。對了,那周人是個口吃,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不明白張公子為什麼叫他卿相。」
「八十年陳?」陳軫眯住眼,「盯住他們!」
戚光拱手:「老奴明白!」
戚光剛一鑽進魏人雅舍,秦國的黑衣人也忙鑽進秦人雅舍,稟報公子疾道:「姓戚的進去了,似是斟酒,抱著個空罈子出來,拐進陳軫的地方。」
「哦?」公子疾急問,「他們說什麼了嗎?」
「沒有聽清,估計是一夥兒的。」
公子疾擺下手,那人退出。公子疾轉對林仙姑,苦笑道:「唉,都是這些雜事兒,讓仙姑見笑了!」
頂級雅室里,淳于髡躺在席上,呼嚕聲此起彼伏。三個仍在奏樂的女孩互望一眼,停下音樂。不料淳于髡的呼嚕聲突然停住,眼睛睜開:「咦,光頭正聽得美呢!」
三個女孩相視一笑,樂聲再起。
張儀繼續斟酒,斟到第二杯時,酒壺空了。蘇秦顯然喝高了,神態較之先前更無怯意。張儀酒勁興起,拍几案,大叫道:「來人哪!」
行人聞聲走進。
張儀看向他,一臉詫異:「咦,不是讓你們拿酒的嗎?」
行人賠笑道:「張公子,還要何酒?」
「就方才那酒!」
行人驚愕:「八十年陳只此一壇!」
張儀一拳擊在案上:「什麼,堂堂大周,美酒才只一壇?」
「這」行人瞧一下他的醉態,隨口應道,「張公子息怒,還有一壇七十五年陳的,可否?」
「不要!」張儀將銅壺「啪」地扔到地上,發出清脆聲響,「去,叫你們當家的來,拿好酒,本公子只要八十年陳!」
行人匆匆出去。
張儀將滿滿一爵遞向蘇秦,舌頭也不囫圇了:「蘇蘇卿相,最後一爵,在下這這這這請」
蘇秦接過酒爵:「張張張公子,你你你」豎拇指:「這個」一飲而盡,將空爵「啪」地擱在几案上:「倒倒倒」
張儀抱拳,陰陰一笑:「卿相稍等,在下這去催酒來!」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房門。
蘇秦沖門外拱手:「張張公子只只管前前前去,蘇蘇蘇秦候你再再再再開一壇!」
張儀離開房間,搖搖晃晃地走出膳館大門。
行人以為他想賴賬,追上,急叫:「張公子,您去哪兒?」
張儀看向他,驚訝道:「咦,不是讓你拿酒去嗎?酒呢?」身子一晃,「嗷」一聲就要吐。
行人上前欲扶。
張儀將他猛力一推:「去去去,快拿酒來!」
行人被他搡倒。
張儀沒再理他,一晃一晃地走向大街,邊走邊松腰帶。
行人爬起來再追,小順兒迎上,攔住行人,輕聲道:「我家公子喝多了,這是要出恭哩!」
「館里就有茅房!」
小順兒苦笑:「你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有次喝多了,一頭栽進茅房裡,差點兒讓屎尿淹死,此後喝酒,再也不進茅房了,只在空曠處出恭,且得有小人陪著!」
「這」
小順兒乾笑幾聲:「呵呵呵,你儘管放心,公子出完恭就回,他朋友還在館里候著呢!」
行人想到蘇秦,陪笑道:「好哩好哩,張公子要行方便,儘管去就是!」便駐足守在原地。
張儀扭頭,指樓上,噴著酒氣:「你還不快去拿酒?我我們再來一壇,要八十年陳釀!」
行人見他醉成那樣,搖搖頭,朝大門走去。
小順兒上前攙起張儀,步態踉蹌地走向陰影,張儀扭頭看到行人已進門樓,一把扯起小順兒撒丫子就跑。
夜深了,陳軫陪同老御醫緩緩走出雅舍,路過張儀雅舍時,見院門開著,裡面聽不見聲音了。陳軫努嘴,戚光閃進去,急向陳軫招手。陳軫走到門口,嗅到酒氣刺鼻,進門見蘇秦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陳軫苦笑一聲,出來走了。
秦室雅舍里,林仙姑早已離開,公子疾獨坐。
黑衣人急進,低聲道:「張公子跑了,他的朋友酩酊大醉,睡得正香。」
公子疾眯起眼:「魏人呢?」
「走了。老光頭仍在打著呼嚕聽曲兒!」
「奇怪!」公子疾自語一聲,起身,伸個懶腰,「留下二人守在此地。」便大步出去。
張儀也真喝高了,一路上手舞足蹈,長笑不絕:「哈哈哈哈,好酒啊,好酒,真他娘的過癮!」
「嘻嘻,」小順兒攙扶他走進客舍,扶他躺下,「主人,聽這聲兒,您沒醉,順兒還以為您喝多了呢!」
「當然沒醉了!」張儀瞪他一眼,斂住笑,「我倒是想喝醉啊,只是一罈子酒,又得讓給那個口吃,本公子唉!」
小順兒想起什麼:「那口吃」
「哦,」張儀手一指,「去,瞧瞧他!」
小順兒快步出去,沒過多久,又小跑步回來。
「怎麼樣?」張儀急問。
小順兒氣喘吁吁:「順兒不敢進去呀,幾個壯漢正在打著燈籠四處尋您呢!」
「你個豬呀,」張儀指著他罵道,「我問的是那個小子!」
「聽他們講,那口吃醉成一攤爛泥,仍在地板上打呼嚕呢。他們還說,要是尋不到張公子,明早就把他送官!」
「哈哈哈哈,送官好呀!」張儀狂笑起來,「有人不是說他貴至卿相嗎?有人不是說他人生大喜嗎?本公子倒要看看,這被關進大牢里,他的喜從何來?他的貴又在何處?」
「呵呵呵,是哩。主人,還要順兒做啥?」
「端盆涼水,給本公子沖個涼,醒醒酒,本公子要美美地睡上一覺!」
翌日晨起,遠處雞啼。
淳于髡醒過來,睜眼一看,三個女伎玉體橫陳,各抱樂器,睡姿迷人。
淳于髡樂了,從扇子上拔下一根羽毛,朝其中一個身上拂痒痒。羽毛拂在哪兒,那女伎哪兒就動彈一下,面部也有反應。
淳于髡來勁了,撓這個,拂那個。幾個女伎睡得踏實,任他怎麼拂弄,只是不醒。
淳于髡正在樂呵,外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叫喊聲:「來來來人放放放放開我」
淳于髡打了個驚怔,走出房門。
院中,蘇秦兩手被反綁著吊在一棵樹上,木劍仍舊倒背著。
淳于髡打量他。
「先先先生」蘇秦求救道,「放放放我下下」
淳于髡凝視他,似要將他看透:「你是何人?」
「洛洛洛陽蘇蘇蘇」
「哦,你是周人呀。他們為何吊你?」
「我我我也不不不」
淳于髡眯眼:「你沒犯事吧?」
「沒沒」
「你為何到這裡來?」
「吃吃吃」
淳于髡聽出他是口吃,點下頭:「哦,你是吃飯來了!咦」目光落在他的衣飾上:「你怎麼能到這裡吃飯?」
「朋朋朋」
「哦哦哦,」淳于髡捋須道,「老朽明白了,是朋友請你吃飯。你的朋友呢?」
「不不不」
「咦?」淳于髡有些驚訝,抬頭,「也罷,我先放你下來,再問問他們是何緣故!」
淳于髡上前就要解繩,行人匆匆走來,急急揚手:「燕使,放不得!」
「呵呵呵,」淳于髡轉對他,「老朽正要去尋你們呢。」手指蘇秦:「怎麼回事兒?」
「回稟燕使,」行人恨道,「是這樣,昨晚他與張公子來此吃飯,點下陳釀佳肴,酒足飯飽,那張公子卻逃了,欠下巨額餐費,大行人震怒,吩咐將此人送司徒府懲戒!」
淳于髡看向蘇秦,目光徵詢:「可為此事?」
「張張張公子不不不不是逃逃」
「不是逃,他人呢?」
「他他他會會會回回」
一陣腳步聲急,兩個壯漢走過來。
行人看一眼蘇秦,冷冷道:「放他下來,押他送司徒府處置!」
一個壯漢解下繩頭,蘇秦「咚」一聲落地,疼得哎喲一聲,齜牙咧嘴。
二人將他推走。
蘇秦沖淳于髡大叫:「不不先先先生救救我」
淳于髡揚手:「慢!」
二壯漢停下,不解地看向他。
淳于髡轉問行人:「共欠多少餐費?」
「足金四鎰!」
淳于髡倒吸一口氣:「四鎰!幾個人吃?」
「只他二人!」
淳于髡又吸一口氣:「都吃什麼了?」
「熊掌、魚翅、豹唇、麋心」行人略頓,刻意提高聲音,「還有一壇八十年陳釀!」
「嘖嘖嘖,」淳于髡咂舌,「八十年陳哪!」唏噓幾聲,看向蘇秦:「好你個小子!」摸出一個方方正正的金塊,遞給侍者:「稱一稱,夠四鎰否?」
行人愕然:「這」
淳于髡擺手:「拿去吧,若是夠分量,老朽就將此人帶走,若是不夠」晃晃袖袋。
「這」行人怎麼也不解,「敢問燕使何以花重金贖他?」
「哈哈哈哈,」淳于髡捋須長笑一聲,「老朽帶他回去,是要開膛破肚,看看這壇八十年陳釀究竟是個什麼味兒!」
行人嚇傻了:「這」不敢接錢。
淳于髡一臉驚訝:「咦?」
行人賠笑道:「燕使且慢,在下這就去稟報大行人!」
不一會兒,行人與大行人急走過來。
大行人朝淳于髡拱手道:「在下見過燕使!」
淳于髡拱手還禮:「老朽見過大行人!」
大行人賠笑:「聽聞燕使」看向蘇秦。
「呵呵呵,這是一個奇人哪!」
「敢問燕使,奇在何處?」
「身為周人,竟以布衣之身、口齒之滯,闖進萬邦膳館與三國使臣同時進膳,且吃的是熊掌、魚翅、豹唇、麋心,飲的是大周八十年陳釀,難道還不奇嗎?八十年陳釀比老朽年齡還長許多,這等口福,這等奇趣,即使老朽走南闖北,也還是聞所未聞哪!」
蘇秦羞愧低頭。
「慚愧慚愧,」大行人以為淳于髡是在挖苦大周,連連拱手,「是本館疏忽,見笑於燕使了!」轉對行人,厲聲喝斥:「愣個什麼,快將此人押入刑獄!」
「慢慢慢,」淳于髡一揚手,「敢問大行人,你以何罪押此人入獄呢?」
「僭越之罪!」
「你開膳館,人家進膳,雅舍是你們騰的,佳肴是你們炒的,陳釀是你們供的,進膳之時不曾僭越,酒足飯飽了,卻說人家僭越,你們大周就是這麼斷事的?」
「這」大行人理屈詞窮。
「呵呵呵,若是老朽沒有猜錯,治人家罪,無非是為這個,」淳于髡將手中金塊掂了幾掂,走到蘇秦跟前,「小夥子,這塊金子,老朽借給你了,付膳費去吧!」
蘇奏傻了:「我我」
淳于髡將金塊塞他懷中,一個轉身,揚長而去。
蘇秦欲動不得,欲追淳于髡,手腳卻被綁著,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金塊滑出。
大行人、行人望著金塊,面面相覷。
行人手指金塊,看向大行人,目光徵詢:「這」
大行人黑起臉:「鬆綁!」彎腰拾起金塊,大踏步離去。
酣睡一宿后,張儀乍然醒來,打個哈欠,扭頭看向身側,見小順兒仍在大睡。
張儀一下子彈起,朝小順兒屁股猛踢一腳:「日頭曬到屁股上了,還不起來?」
小順兒「哎喲」一聲爬起來,摸摸屁股,沖他做個鬼臉。
張儀虎起臉:「端洗臉水去!」
小順兒端來洗臉水。
張儀正在洗臉,猛地想起什麼,停下來,看向順兒:「順兒,拿錢袋來!」
小順兒拿來錢袋。
張儀朝袋子努嘴:「數數金子!」
「嘻嘻,」小順兒笑道,「順兒每天都要數它幾遍,金子多得是呢!」
張儀橫他一眼:「多少呀?」
「一鎰單三錢,足夠主人再花三個月!」
「夠了就好,」張儀胡亂洗一把,拿布擦乾,換件衣服,「全都帶上!」就大步出門。
小順兒提上錢袋,跟出來:「主人,哪兒去?」
「萬邦膳館!」
「咦」小順兒愕然,「去那兒做啥?不是說」
「說你個頭呀!」張儀厲聲打斷他,「吃了喝了,難道你還想賴賬不成?」
主僕二人出門時日頭已有一竿子高,大街上行人不絕,早市鬧猛。
小順兒看看太陽:「主人,結巴怕是已被送官了!」
張儀沒有應他,但腳步加快。張儀的住處離萬邦膳館並不太遠,不消兩刻鐘,就已趕到驛館所在的街道。
「公子,快看!」小順兒一臉驚愕,手指前方。
張儀急看過去,見蘇秦正從膳館里走出來,許是兩手被綁麻了,邊走邊活動兩臂,腳也有點兒跛。
張儀吃一驚:「咦,他怎麼出來了?」
小順兒摸摸頭皮:「對呀,怎麼沒被送官呢?」
張儀閃到街邊,躲在一棵樹后,目不轉睛地望著膳館大門,心裡怦怦直跳。
沒有人追出來。
蘇秦腳步悠然地朝他們的方向走過來,走有一陣,似又想起什麼,拐回去,走到小順兒藏身的樹后,尋找一陣,空手出來。
「順兒,」張儀轉問小順兒,「卿相的竹簡呢?」
「哎喲,糟糕,」小順兒一拍腦袋,「昨兒一急,我就給忘了!」
張儀橫他一眼:「你小子,賠人家去!」
「嘻嘻,」小順兒摸頭皮,斜睨張儀,見他依舊拿眼橫他,改作怒,拳頭一緊,「他娘的,啥人這麼吝嗇錢,連幾捆破竹簡也要來撿!」
「破你個屁,那竹簡是人家的飯碗,曉得不?」
小順兒假裝嘆氣:「唉,可惜讓順兒給摔破了!」
張儀做個手勢:「噓!」
不知何時,蘇秦已到近前。小順兒欲出去,被張儀扯住。
蘇秦從二人眼前走過,目不斜視。
張儀扯起小順兒,遠遠跟在後面。
蘇秦拐過幾道街,徑出東門,沿一條土徑一步一步登上洛陽東郊的一處小坡。坡頂上隱約可見一座老廟的廟頂,蘇秦推開廟門,走進去。
小順兒問道:「公子,他進廟裡做啥?」
張儀眉頭一緊:「走,瞧瞧去。」
二人來到廟外,在一段矮圍牆處站下。圍牆頗高,張儀踮起腳尖,看起來仍舊吃力。張儀指下地,嘴一努。
小順兒會意,蹲下,讓張儀站到他的肩上。
張儀站上去,還沒站穩,小順兒忽一下就站起來了。牆頭並不高,張儀踩他身上剛好露出個頭,他這一站起來,張儀的上半個身子就完全暴露在牆頭上。張儀急了,猛蹬他的頭。小順兒這才明白過來,緊忙縮下,靠牆蹲著。
張儀偷眼看去,噓出一口氣。殿門外面,蘇秦正五體投地,一動不動地跪著,根本沒有注意到牆外的動作。
殿里傳出收拾東西的聲音,繼而童子扛著旗幡站在門檻上:「這位客人,你一直跪在這兒幹什麼呀?」
「晚晚晚晚」蘇秦卡在「晚」字上。
「卦已佔完了,你還想做啥?」
「不不不不」
「你的門板還是你的,沒有人動過,想睡你就睡!」
「不不不」
童子不耐煩了:「你這不那不,究竟想做什麼?」
「小子,辰光不早了,該做營生嘍!」鬼谷子說完,人已晃出殿門,從蘇秦身邊走向廟門。
童子扛著幡子,跟在身後。
二人出廟門,沿著小徑下坡,投東城門而去。
蘇秦爬起來,沒有進屋,而是跟出廟門,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
聽到聲音走遠,張儀「噌」地翻牆進院,小順兒也跟了進來。
張儀走進殿門,巡視一圈,見殿的東側有兩個草鋪,西側是一扇被拆下來的殿門,兩端各墊兩塊石頭,其他別無用品。
小順兒手指門板:「聽這小子話音,口吃就睡在這塊門板上!」
張儀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嘿,嘿嘿,嘿嘿嘿」
「主人,您笑啥哩?」
「笑好笑之事!」
「什麼好笑了?」
張儀一字一頓:「老白眉!」
小順兒不解:「咦,老白眉怎麼好笑了?」
「他演了一出好戲呢!」
小順兒撓頭皮:「好戲?」
「他初到此地,要討生意彩頭,就得有個敲邊鼓的。誰來為他敲呢?不二人選就是口吃,明白沒?」
小順兒依舊不解:「可他付了錢哪!看昨天那景況,老白眉拿他的錢買了餅吃,那小子就只能挨餓,若不是主人」
張儀打斷他,恨恨道:「這正是老白眉的可惡之處!口吃此來,想是討要他的那枚銅板,老白眉沒錢給他,口吃只好跪求,老白眉無奈,只得拉上童子出走,想是討到生意后再還他的錢吧!口吃跟在後面,或為繼續敲邊鼓,或為等他還錢!」
「嗯,是了。想是昨日主人攪了他的生意,他才故意給公子算個惡卦,嚇唬公子!」
「惡卦?」張儀一臉不屑道,「哼,我倒要看看他的卦是怎麼個惡法!走!」
王城大街上,鬼谷子、童子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蘇秦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一直尾隨在後的張儀朝小順兒使個眼色,快步上前,截住蘇秦。
張儀故作驚訝道:「哎喲,蘇卿,你讓在下好找呀!」
見是張儀,蘇秦一臉驚喜:「張張張公公子,可可可見見到你你了!」
張儀連連拱手,語帶歉意:「昨日喝多了,出去上個茅房,不想竟然迷路了,不知摸到哪兒,遭風一吹,竟如一攤爛泥,一直睡到方才酒勁兒才過,睜眼一看,嘿,竟然躺在一個葦塘子里,差點兒餵了王八!爬上水塘回家,卻又不見這小子,曉得他是尋我去了。緊忙換身衣裳,正洗澡間,猛然想起蘇卿,啥也顧不得了,拔腿就朝膳館里奔,途中遇到這小子,說是蘇卿一大早就離開膳館,不知哪兒去了!在下與小子滿大街尋找蘇卿,尋出一身大汗,不想蘇卿卻在這兒!」
蘇秦拱手還禮:「謝謝謝張張公」
「謝個什麼呀,走走走,卿相這就請隨在下前往膳館,將所欠餐費一併結清!」
「不不不勞公公子費費心!」
「咦,好酒好菜吃了,咱不能賴賬,是不?」
「結結結過了!」
「啊?」張儀驚愕不已,看下小順兒,又看向蘇秦,「誰結的?」
蘇秦手指自己:「在在下」
「啊?」張儀又是一驚,「這多少錢?」
「四四四」
「四兩金子?」
蘇秦搖頭:「不不不是。」
「不會是四十兩吧?」
「四四四鎰!」
張儀張口結舌:「四四鎰!」
「天哪,四鎰是八十兩!」小順兒不由看向自己的錢袋,吃了顆定心丸似的長噓一口氣。
「你」張儀難以置信,「哪兒來的錢?」
「借借借」
「借的?」張儀更加不信,「誰借給你的?」猛地一拍腦袋:「可是那個算卦的?」
「不不不」
「這這這,誰能借給你那麼多錢?」
「燕燕燕使!」
「燕使?」張儀吸一口長氣,看向小順兒,「乖乖,天底下竟然有這等事兒!」盯住蘇秦:「奇怪,他為什麼借給你?」
蘇秦搖頭。
張儀自語:「怪道他們放你出來了呢!」心中忖想:「難道這小子真的是個富貴相?」旋即自嘲道:「不可能的事,我張儀怎麼能信這個!」
蘇秦拱手道:「張張張公子,在在在下有有事,告告辭!」
張儀亦拱手:「卿相慢走!」
蘇秦扭身,大步追去。
張儀眼珠兒一轉,心道:「口吃此去,定是去尋那個老白眉。若是聽任他們攪在一起,沒有大喜也可整出一個,那時節,我可怎麼拆穿他呢?」想到這兒,急追幾步,揚手叫道:「喂,卿相留步!」
蘇秦頓住步子,回望張儀。
張儀跑上來:「敢問卿相,這去何處?」
「找找找老老丈!」
張儀陰陰一笑,心道:「還真讓我猜到了呢!」換作笑臉:「呵呵呵,敢問卿相,尋那老丈何事?」
蘇秦愣怔有頃,搖頭:「我我我不不不知!」
「咦,既然不知,你又何必尋他呢?」
「我我」
「呵呵呵,明白了。我說卿相,那人根本就是胡謅,甭信他的!」
蘇秦表情悵惘。
「敢問卿相,家住何處?」
「城城城東軒軒軒里!」
「卿相每天都回家嗎?」
蘇秦搖頭。
張儀明知故問:「咦,卿相不回家,夜晚何處棲身?」
「軒軒軒轅廟」
「哎呀,」張儀應道,「依卿相之尊,怎麼能住在破廟裡呢?」
「我」
「這樣吧,」張儀略一思忖,熱切地看向蘇秦,「在下居處倒還闊綽,卿相若不嫌棄,就與在下同住,可否?」
「這這」蘇秦有點兒受寵若驚。
「呵呵呵,不要這這這這了,」張儀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在下的早餐還沒吃呢,你我先去填飽肚皮再說!」走幾步,轉對小順兒:「順兒?」努嘴:「去,膳館里轉轉!」
小順兒明白主子要他實地摸底,以驗實蘇秦所講,應一聲「好咧」,便撒腿而去。
靖安宮裡,王后坐在榻上,兩眼微閉,神情放鬆,臉上溢著笑意。姬雪彈琴,姬雨鼓箏,顯王坐在榻沿,輕輕握著王后的手,和著樂音輕哼。
就在一家人其樂融融時,內宰趨進,輕聲道:「陛下,娘娘,東周公引魏使覲見!」
周顯王看向他,臉色陰沉:「所為何事?」
內宰湊近:「魏侯派來宮醫,說是」頓住,看向王后。
周顯王會意,不耐煩道:「傳諭魏使,娘娘已經痊癒,不勞他們費心!」
「王上?」
周顯王立馬意識到什麼,怔了下,看向王后。
王後點頭:「王上,他們想來探病,就讓他們來探好了!」
「可這」周顯王看向王后恢復較好的面容。
王后給他個笑,從枕下取出一粒青玄色藥丸,送入口中,要杯水,服下:「傳旨吧。」
周顯王略感詫異:「愛妃?」
王后再給他個笑:「傳吧,讓他半個時辰后望診。」
秦國使館里,副使綳著一張木頭臉,哈腰稟道:「膳館的事查清楚了,是場鬧劇。那個叫張公子的實則是一個紈絝子弟,從河西來,名喚張儀,是太學里的學子。另外一人名喚蘇秦,說話口吃,是附近村落的農夫之子,但不思農事,異想天開,整日里在洛陽城中浪蕩。不尋常的是,張儀點下四鎰黃金大餐,本欲戲弄蘇秦,不想卻被燕使淳于髡解救。四鎰金子非同小可,不明白燕使此舉何意!」
「四鎰巨資解救一個浪蕩口吃?」公子疾大吃一驚道,「這個光頭倒有意趣!不會是喝多了吧?」
「是晨起,喝得再多也該醒了!」
「好了,」公子疾擺手道,「若無他涉,此事可以放下。」聽到外面的馬車聲,「快,王叔來了!」
二人急迎出去。
果然是西周公,已經下車了。
公子疾拱手:「有勞王叔了!」
西周公直入主題:「敢問五大夫,何事急切?」
「魏使從安邑請到一個醫師,已被東周公舉薦入宮,為王后診病。」
「哦?」
「王叔呀,若是讓魏使佔了先,我們可就前功盡棄了!」
「五大夫是何主張?」
「娘娘之病,我家君上也很掛牽,特別請到終南山神醫,勞煩王叔薦給天子,不定就能治好娘娘之病呢。」
西周公拱手:「謝秦公費心!」
周王后榻前依舊懸著一道帘子。周王坐在榻沿,身邊站著姬雨,掛著利劍。
東周公、陳軫、魏室御醫及一個魏室女醫官在珠簾前叩首,陳軫朗聲道:「大魏陛下聽聞大周王后玉體欠安,特使御醫診治,懇請大周陛下允准!」
陳軫聲音洪亮,宮中迴響著「大魏陛下」幾字。
周顯王臉色鐵青,握王后的手微微顫動。一旁的姬雨杏目圓睜,縴手按向劍柄,左手大拇指已將劍鍔微微推出,幾欲拔劍出鞘。
宮中一片沉寂。
內宰沉聲道:「魏使,此處是大周宮室,天子面前不可妄語!」
東周公似也掛不住臉了,用臂彎輕碰陳軫。
陳軫似是沒有感知:「大魏御醫請求為大周王后診病,請王上允准!」
周顯王強力壓住火氣,聲音如同從喉管里擠出:「准允魏醫切脈!」
宮正聲音冰冷:「懸絲!」
兩個宮女將一根紅色絲線引出珠簾,懸在老御醫面前。
老御醫閉目摸絲,絲線隨著王后的脈動而微微顫動。
宮中靜寂如死。
時光一絲一絲地過去,老御醫仍在把絲,但額頭汗出。
內宰看向老御醫:「請問魏醫,脈可切好?」
老御醫收手,拱手道:「臣已入耄耋,請求為娘娘望診,奏請陛下恩准!」
周顯王看一眼王后,見她點頭,轉對內宰:「帶他進來。」
宮正過來,引老御醫、女醫官入簾。
老御醫看向王后,見她額泛青氣,面頰猩紅,眼白充滿血絲,呼吸極其微弱。女醫官伸手把脈,把一會兒,讓給老御醫。
老御醫切脈,面色凝重。
老御醫看向女醫官,女醫官托住王後下巴,使她張口,現出舌苔。女醫官翻開王后眼皮,現出眼白。
折騰有頃,老御醫深揖一禮,走出宮門。
陳軫追出門外,急切問道:「神醫,王后所患何症?」
老御醫看向他,眉頭緊:「怪異!疑是寒症,又似熱症」
「這是有病還是沒病?」
御醫斷然回道:「有,是怪病!」
陳軫「哦」一聲,凝眉有頃,沿宮中小徑顧自走去。
二人走出周宮,正在步下台階時,剛好西周公、公子疾正一左一右地陪著林仙姑走上台階。
陳軫駐步,俯視公子疾,目光落在林仙姑身上。
公子疾急進幾步,距陳軫約兩級台階時駐步,拱手揖禮。
「呵呵呵,」陳軫不無得意道,「五大夫,今朝是你遲到一步喲!」
「上卿可知後來居上乎?」公子疾還一個揖,迎頭反擊。
陳軫略略抖動幾下肩膀,看向腳底下的台階:「呵呵呵,居上的好像不是五大夫吧?」
「敢問上卿,您這是一直居上呢,還是在拾階而下呢?」
公子疾的這一句反擊絕妙,陳軫一時想不出應對之辟,嘴角嚅動幾下,卻無聲音出來。
公子疾「噌噌」兩步跨到陳軫同一台階,朝他笑笑,又是幾步,跨到陳軫上方,回頭笑道:「陳上卿下階,五大夫就不陪嘍!」說完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軫目光如兩把尖刀射向他,似是要將其開腸破肚,末了氣恨恨地哼出一聲,轉身「噔噔」下階。
魏使走後,周顯王氣呼呼地回到了御書房。
內宰奉上茶水:「王上,喝一口潤潤嗓子!」
周顯王咕咕幾口飲下,「啪」地將茶盞摔在地上:「欺人太甚!」
內宰安慰道:「世風日下,王上龍體要緊哪!」
「傳旨,」周顯王聲音冰冷,「藩邦屬臣無論何人,不可再入後宮!」
內宰略略一頓,拱手道:「臣—」
「領旨」二字尚未說出,一陣腳步聲緊,當值內臣趨進院門。
內宰看向他:「何事急切?」
當值內臣拱手道:「稟王上,西周公、秦使請求覲見!」
內宰看向顯王。
顯王臉色黑沉:「曉諭秦使,娘娘玉體欠安,寡人概不會客!」
當值內臣苦笑:「臣也是這麼回的,可秦使說,他們正是為此而來。秦公聽聞娘娘玉體欠安,特從終南山請來仙姑,說是神通廣大,或能診治娘娘之病!」
顯王「咚」一聲將拳頭重重砸在几案上,怒喝:「什麼終南山?什麼仙姑?藩邦屬臣,無論何人,不可再入後宮!」
「這」當值內臣看向內宰,低聲道,「是西周公帶他們來的,這就候在門外了!」
內宰趨前,輕聲道:「王上,魏醫診過了,若是不允秦醫,臣恐」
周顯王這才冷靜下來,苦笑一聲,擺手道:「罷了,曉諭秦使,依大周禮儀,帶秦醫為娘娘診病!」
內宰引領秦醫徑入靖安宮,宮正稟過,掀開珠簾,引林仙姑趨近王后床榻。王後頭裹絲巾,似已昏睡。
不同於魏醫,林仙姑既不搭脈,也不望聞,而是離王后數步處停步,揖過禮,紮下馬步,雙目閉合,凝氣聚神,以天目審視王后。
幾息之後,林仙姑朝王后再揖一禮,告退出來。
公子疾迎上急問:「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說道:「娘娘無病!」
公子疾略略一想,嘴角綻出一笑,轉對副使道:「將仙姑的話透給魏人!」
一直在設法探聽的戚光得到確信,稟報陳軫:「主公,秦人有說法了!」
陳軫急問:「怎麼說?」
「那仙姑斷出王后無病!」
「哦?她怎麼能斷出王后無病的呢?」
「聽說她是終南山大巫,有神通,能用天眼視人,無須把脈,有病無病過目即知!」
「終南山大巫?」陳軫嘆服地點頭,「嗯,巫、醫雖有通處,卻是殊途,王后之病,俗醫皆說怪異,連王上御醫也斷不出所以,秦人請來巫醫,不失絕妙啊!」
「哪裡絕妙了?」戚光趨前一步,不屑地說,「主公早就斷出王后是裝病,秦醫不過是驗實而已!」
「呵呵呵,」陳軫不無受用地笑出幾聲,「無論如何,這事兒拖不得了。河西密報,公孫鞅節節敗退,上將軍已經收回河西二十餘座城邑並過半失地,將秦人壓向長城、洛水一線,秦潰不成軍,士氣低迷,上將軍要本公早日趕赴河西,為他謀划大業呢!」
「我也待不下去了。府上那攤子事兒,雖說有元亨樓的老林撐著,我仍舊放心不下哪,前幾天就想趕回去呢!」
「這些都是小事兒,關鍵是秦使診出病因,必至周室詰問天子,周天子理屈詞窮,或有可能將長公主嫁予秦室!」
「這當如何是好?」
陳軫冷笑一聲:「哼,輪不上他了!備車!」
陳軫直入王宮,強硬求見天子。內宰頂不住,只好稟報顯王。聽聞魏使又來,顯王氣不打一處來,壓住火氣道:「魏醫不是剛剛診過了嗎,又來何干?」
內宰苦笑:「說是奏請國事!」
周顯王擺手:「讓他去謁見太師!」
「臣也這麼講給他了,可他不聽,一定要見王上,否則」
周顯王看向他,面色慍怒:「否則怎麼?」
內宰又是一聲苦笑:「他就撞死在這門上!」
周顯王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
「他也不會真撞,可只要他輕輕碰一下,就會釀成事端!」
周顯王不耐煩道:「那就宣他覲見!」
「他要求在明堂覲見王上!」
「明堂!」周顯王震怒了,「區區侯國使臣也配進明堂!芽都沒冒出來,真當自己是根蔥啊!去,曉諭魏使,若要覲見,最高也是偏殿,不想覲見,隨他撞哪兒去!」
內宰朗聲應道:「臣領旨!」
內宰傳達口諭,陳軫不敢用強,同意在偏殿覲見。周顯王喝了會兒茶,壓住火氣,於半個時辰后趕到偏殿,在東周公、御史及幾個當值朝臣的陪侍下,宣召魏使。
陳軫沉臉趨入,跪叩道:「大魏使臣陳軫叩見大周陛下!」
周顯王冷冷說道:「魏使平身!」
「回稟陛下,軫身不能平!」
「為何不能平?」
「軫奉魏王詔命,使周聘親。今至洛陽已是月余,遲遲未見回復。軫有辱使命,故而叩請覲見王上,無論王上允與不允,軫只求一句準話,回朝復命!」
周顯王臉色黑沉,看向東周公,見他低頭,又轉向御史。
御史目光直射陳軫,聲音不大卻強而有力:「請魏使斟酌辭令,在天子面前稱王言尊,是大逆之罪!」
「哈哈哈哈,大逆?」陳軫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叩首,「軫知罪矣!軫叩請大周天子陛下允准軫之所請,使軫不辱使命!」
御史應道:「王后玉體有恙,迄今未愈,王室上下憂心如焚,不宜計議長公主婚事,此情皆已曉諭求聘諸使。魏使若是誠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王后玉體康復,再行聘親不遲!」
陳軫拱手,聲音陰寒:「王后之病,軫已奏請魏宮使神醫診治,據神醫所斷,王后玉體安康,並無大恙!周室若是不屑與魏室結親,直言即是,大可不必尋此託詞!」
陳軫此言無疑是「委婉」地警告周室,若不買魏國面子,就是與魏國作對。在場眾臣面面相覷。周顯王面孔扭曲,全身顫抖。
御史強抑心中狂怒,正色道:「魏使不可妄語,請遵行宮廷禮儀!」
「軫這就遵行禮儀!」陳軫緩緩叩首,朗聲道,「魏使陳軫叩請周室天子,寡君誠心與周室結親,共謀天下和解之道。天子若是執意不允,軫只得回朝復命。天子應該知道,寡君向來看重面子。應天下民意,寡君已於逢澤南面,今與天子同尊。秦人失義於天下,寡君已遣武卒前往征剿,待河西烽煙過後,我王若是親駕洛陽,那時」頓住,看向顯王。
御史臉色鐵青,正欲申斥,周顯王的拳頭已經「咚」地震於几上,語氣雖緩,卻是威嚴:「明日辰時,明堂聽宣!」起身,拂袖:「送客!」
得到天子親口承諾,陳軫、東周公興緻勃勃地走出宮門。
望到二人步下台階,戚光趕忙駕車迎上,服侍二人上車,坐好,小聲稟道:「主公,上將軍又來戰報了!」
「哦?」陳軫看向他。
戚光從懷裡摸出戰報,雙手呈上:「剛剛到的,我這兒還沒暖熱呢!」
陳軫拆開,匆匆閱過,看向東周公:「王叔,大好消息來了,我左軍先鋒裴英將軍與秦將司馬錯大戰於杜平,斬敵數千,打得秦人是丟盔棄甲,抱頭鼠竄哪!」
「哎喲喲,」東周公連連拱手,豎拇指道,「裴將軍真是虎將啊!」
「哈哈哈,我大魏鐵軍無人可擋!」陳軫揚揚戰報,「王叔,麻煩您走一趟顏太師府,將此捷報曉諭太師,讓周天子有個掂量,免得明日長公主嫁錯了郎!」
「好好好,老朽這就去!」
是夜,周顯王在御書房裡來回踱步,眉頭緊鎖。
「唉,」顏太師嘆出一口氣,「眼前局勢,上上之策莫過於一個『拖』字,王上怎就輕易准允了他呢?」
「是哩,」周顯王頓住步子,有點兒懊悔,「寡人也是氣極了!明日魏使上朝,如何應對,還請老愛卿拿個主意!」
「王上既已應下,拖字就不宜再用,長公主之事就當有個決斷了!」
「依老愛卿之意,雪兒聘予誰家為妥?」
「河西依舊膠著。老臣本欲拖至河西有個結局,再定長公主終身,可」
「魏人可惡,」周顯王打斷他,恨恨道,「要不,就將雪兒嫁給秦室吧!」
「不可。」顏太師斷然搖頭,「臣已得報,河西戰況並不利於秦人。萬一秦國戰敗,我們就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魏罃既已走出第一步,在逢澤南面稱尊,中原無二王,還有什麼事他干不出來呢?」
周顯王倒吸一口冷氣。
「魏室也不可。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如果秦人戰勝,王上也不好交代。再說,就此番聘親,秦室還算知禮,是魏室蠻橫攪和。」
周顯王額上青筋暴出,激憤地決斷:「就嫁燕公!」
顏太師重重一嘆:「唉,怕也只能如此了!」
周顯王轉對內宰,吩咐道:「曉諭燕使、秦使,讓他們明日辰時,皆到明堂聽宣!」
翌日晨起,大周明堂里,周室大夫以上諸臣按部就班,三國聘親使臣公子疾、陳軫、淳于髡皆至。
周顯王掃視一遍眾臣,朗聲道:「諸位愛卿,燕、秦、魏三國使臣,聽旨!」
所有朝臣並三國使臣盡皆叩拜。
周顯王轉對內宰:「宣旨!」
內宰朗聲宣旨:「依據大周王制,長公主去歲及笄,該當締結婚約。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別遣使聘親,周室諸公秉承天意,主婚長公主予燕公姬閔,特此頒詔,告示天下」
愛女心切的周顯王居然將長女嫁往苦寒之地,且是嫁給一個行將就木之人,殿中所有人皆是驚愕,目光紛紛轉向燕使。
陳軫、公子疾俱是一震,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燕使。
淳于髡「啪啪」幾下舒展衣袖,趨至殿前,三拜,叩首:「燕公使臣淳于髡叩謝天子恩寵!」
周顯王聲音沙啞:「退朝!」便起身離場。
眾臣有的苦笑,有的搖頭,有的長嘆,陸續離開。
顏太師起身,對淳于髡揚手:「燕使留步!」
淳于髡看向他,深作一揖:「燕使謹聽太師!」
「燕使請隨我來!」顏太師伸手禮讓,引領燕使揚長而去。
眾人散盡了,堂中只余陳軫與公子疾。
望著顏太師、淳于髡遠去的背影,二人各自悵然,悻悻地走出殿門,肩並肩步下台階,又在台階的最後一級不約而同地頓住腳步。
二人對視。
公子疾的嘴角浮出一笑。
陳軫拱手:「敢問五大夫緣何而笑?」
公子疾拱手還禮:「在下想起一句秦諺,會意而笑!」
「何諺?」
「秦諺是,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熱湯!觀今日之事,此諺可應在上卿身上!」
對他的嘲諷心知肚明,陳軫嘴角亦揚起一笑。
「上卿又是緣何而笑呢?」
「軫亦想起一句魏諺!」
「何諺?」
「魏諺是,弄巧成拙。觀今日之事,此諺當可應在五大夫身上!」
公子疾輕蔑一笑:「是巧是拙,上卿言早了吧!」
陳軫反唇相譏:「熱湯喝得喝不得,五大夫怕也言早了吧!」
兩人再度對視,俱出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疾斂住笑,拱手:「陳上卿,河西見!」
陳軫亦拱手:「五大夫,河西見!」
二人擺正身子,步下最後一階,大步走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