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救百姓孫機赴死 設圈套秦軍詐敗
小巫祝馬不停蹄地從平陽一路趕回,交一更時總算來到太廟,向大巫祝與太廟令詳細稟報了平陽之事。大巫祝不敢怠慢,急報太師。
小巫祝約略講述一遍,對老太師道:「相國大人還讓小巫特別傳話給太師呢!」
「哦?」老太師傾身問道,「他要你傳什麼話?」
「相國大人說,」小巫祝輕咳一聲,模仿孫機的語氣,「治瘟當治有瘟之人,不可濫殺無辜。這般治瘟,縱使趕走瘟神,也是傷民。天下至貴者,莫過於生命。若是只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實非智者所為!」
老太師輕嘆一聲,緩緩閉目。
「哼!」太廟令從鼻孔里哼出一聲,不屑道,「孫老頭子這是發痴哩,太師莫聽他一派痴言!」
「唉,」老太師又是一嘆,「孫機算是個明白人哪。只可惜,他沒弄明白一點,所有生命都是為己的,也都是趨利避害的。就說他孫機吧,走東串西,忙日忙夜,雖不為利,卻也是為個私啊!」
「這」太廟令不解道,「他既不為利,怎麼又是私呢?」
「他不為利,卻為名呀。人生名利,名利皆私。」
「是哩是哩!」太廟令嘆服道,「前番魏人伐我,孫氏一門出盡風頭,名噪一時,不想卻是害苦了衛人,致使平陽城血流成河!」
老太師轉問小巫祝:「哦,對了,老相國深入疫區,身體可好?」
小巫祝湊到太師身邊,輕語幾句,末了道:「若不是栗將軍攙扶及時,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師眉頭立動,轉向大巫祝:「請問上仙,觀此癥候,難道老相國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轉問小巫祝:「老相國是否額頭汗出?」
小巫祝點頭:「正是!」
「是否氣喘吁吁?」
「正是!」
「是否面呈青氣,全身發顫?」
「正是!」
「回稟太師,」大巫祝轉對太師,拱手道,「孫相國私拆封條,擅放罪民,已經獲罪於瘟神,觀此癥候,想是瘟神在行罰了!」
「唉,怎麼會這樣?」老太師輕嘆一聲,轉向大巫祝,「老相國是衛國大寶,君上臂膀,不可缺失,老朽前去稟報君上,這兒也麻煩上仙求求瘟神,讓他老人家手下留情,莫要帶走老相國!」
大巫祝拱手:「太師吩咐,小仙敬從,這就去向瘟神求情!」
老太師來到後殿,衛公已經睡下了。內宰將他叫醒,說是太師求見。衛成公曉得是大事,匆匆穿了睡袍起榻,睡眼惺忪地盯著太師:「這麼晚了,公叔還不歇息?」
太師苦笑一下:「本已睡下了,可又讓他們吼起來了。」
「何事急切?」
「老相國有音訊了!」
聽到老相國,衛成公睡意頓消,急切問道:「孫愛卿在哪兒?」
老太師側過臉去,以袖抹淚。
衛成公心裡「咯噔」一響:「愛卿快說,孫愛卿他怎麼了?」
「唉,」太師長嘆一聲,「孫相國愛民心切,竟是瞞了上下,視君上詔命於不顧,與其家臣徑至石碾村,迫令兵士打開封條,放出瘟神屬民。此舉惹怒瘟神,瘟神就」輕聲哽咽,再次以袖抹淚。
「公叔是說,孫愛卿他得了瘟病?」
「是哩,」太師點頭,「孫相國已被劃為瘟神屬民了!」
「這這這」衛成公急得額頭出汗,「公叔,上仙可有救治?」
「臣已懇請上仙了,上仙已向瘟神求過情了!」
衛成公轉對內宰,急切吩咐:「快,有請大巫祝!」
不一會兒,內宰就引大巫祝匆匆趕至。
「有擾上仙了!」衛成公略作拱手,語氣急切地直入主題,「孫相國愛民心切,開罪於瘟神,招致瘟神行罰。方才聽公叔說,上仙已去求請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稟君上,」大巫祝拱手還禮,「小仙方才為相國大人的事神遊天宮,叩見瘟神,瘟神說,孫相國違抗君命,私侵他的領地,放走他的屬民,已犯死罪,不可救贖了!」
「這這這寡人身邊,不可沒有孫愛卿啊!請上仙再去懇請瘟神,務必放回孫愛卿!」
「小仙也是這麼懇請的。小仙好說歹說,瘟神看到小仙一片誠敬,允准免去相國刑罰,但君上也須允准一事!」
「允准何事,上仙請講!」
「君上須將瘟神的全部屬民歸還瘟神,對擅拆封條、違抗君命的軍卒明刑正法,以警示國人!」
「寡人允准!」
「還有,相國大人從瘟神齒下奪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須此二人獻祭!」
「就依瘟神!寡人煩請上仙速速獻祭,早日從瘟神手裡贖回孫愛卿!」
大巫祝拱手應道:「小仙領旨!」
翌日晨起,大巫祝神采飛揚,狀若即將出征的將軍,對小巫祝下令道:「備車,石輾村!」
小巫祝驚愕道:「師父,您也去?」
大巫祝橫他一眼:「為師不去,你能鎮住孫老頭嗎?」
「弟子這就備車!」
大巫祝引領小巫祝及巫女十餘名,外加內臣、太廟令等幾個朝臣,一路敲鑼打鼓,焚煙點火,徑奔平陽。內臣宣過君上詔書,栗平接旨,引眾人趕赴石碾村。
孫機年過七旬,本就人老體弱,自抗魏以來,更是未曾休息過,前些時連拉數日肚子,這又帶病奔走疫區,受到戾氣,縱使鐵打的身子,也是禁受不住的,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臉上泛起青氣。
孫機曉得自己染上瘟病了,命令栗平等人帶走尚未罹病的村人,自己留在村裡,與一些罹瘟者坐在一起。老家宰死活不肯走,堅持陪在他身邊。
栗平等人剛走,孫機就昏倒了。老家宰不由分說,將他背到車上,載向村外。
剛到坡頂,孫機就醒過來,見自己竟然坐在車裡,老家宰駕車疾馳,說道:「你怎麼回事兒?」
老家宰淚下如雨:「主公,老奴求你了,老奴這就載您到平陽,尋個醫生救治!您身子硬朗,能抗過去的!」
「扶我下來!」孫機有氣無力道。
「主公?」老家宰淚出。
「讓我下來吧!」孫機幾乎是懇求了。
老家宰只得停車,放好墊腳,背孫機下來。
孫機看下四周,指向旁邊一個土堆:「就那兒吧!」
老家宰背他過去,又從車上拿下席子,鋪在地上,讓孫機就席躺下。老家宰遞上水囊,孫機接過,喝幾口水,合眼睡去。
孫機臉上的青氣更見明顯了。
孫賓從魏境返回,直驅宋境,未料宋境也是處處關卡,衛人一個也不許入。孫賓正自無奈,見不少衛人既不走大道,也不走小徑,而是漫野里跑去,對方邊境根本防不住。孫賓只好棄車,將馬解下,騎上就走。光馬極是難騎,孫賓連摔數跤,漸漸得些要領,騎行自如,就在天黑之後,尋野地直入宋境,由宋入魏,再由魏入韓。
進入韓境就沒人盤查了。第三日黎明時分,孫賓正在韓境的衢道上疾馳,隱約看到一群黑影迎面而來,健步如飛。
雙方相向而行,不消一時,就已照面。當看清對方正是自己一心尋找的墨者時,孫賓喜極,翻身下馬,「撲通」跪地。
來人正是由堯山墨營聞訊趕來的隨巢子一行。
隨著大巫祝等人的「光臨」,石碾村熱鬧起來,門戶再度被封,村頭廣場上立起了一個丈高的柴垛。
伴隨著一陣鼓聲,一身白衣、沐浴一新的阿花姐弟在兩個巫人的懷抱中走向祭壇。兩個兵士搬來梯子,兩個巫人將阿花姐弟放到柴垛上,讓他們的腿盤起來,坐得端正。
許是被巫人嚇唬住了,許是沒有意識到即將發生的是什麼,阿花姐弟獃獃地坐在柴垛上,怔怔地看著下面的人群。
幾個兵士推著三人走向祭壇。他們是最早為孫機放出村民的三個軍卒,各被反綁雙手,跪在祭壇前面。他們的身後是一排巫女,巫女後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後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後面不遠處,是栗平、內宰、眾兵卒等百多人,再后是那個高坡,坡上是孫機的軺車。
巫樂響起,眾巫女手拿火把,踏著鼓點,載歌載舞,準備獻祭。
孫賓牽馬走在前面,身後是隨巢子、告子、宋趼等十數個身負背簍的褐衣墨者。一行人走在鄉間土路上,所有人的腿腳都是極快的,表情焦慮。
走至一處路卡,孫賓一行被人攔住。
見是孫賓,軍尉驚喜道:「孫將軍?」
孫賓急切問道:「快,相國在哪兒?」
「石碾村。」
「他怎麼樣?」
「唉,」軍尉眼中淚出,「相國大人私放瘟神屬民,被瘟神咬了。君上為救相國,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獻祭,這辰光都在石碾村獻祭呢!」
「獻祭?什麼祭?」
「就是相國大人救出來的一對童男童女,叫什麼阿花!」
「天哪!」孫賓驚叫一聲,轉對隨巢子道:「先生,晚輩先走一步!」說著翻身上馬,朝石碾村疾馳而去。
眾墨者腳步如飛,跟在後面。
祭壇上,鼓點越來越響,巫女越舞越勁。
不遠處的高坡上,孫機臉上的青氣更多了,昏迷不醒。老家宰守在他身邊,目光焦急地望著坡下的祭壇。
一陣更急的鼓點傳來,孫機腦袋略動一下,微微睜開眼睛。
老家宰俯下身子,叫道:「主公,主公,您總算是醒了!」
孫機聲音很低,斷斷續續:「何何來鼓樂?」
「稟主公,君上為救主公,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獻祭。這辰光正在獻祭呢!」
「獻祭?所所獻何祭?」
家宰遲疑有頃,哽咽道:「是是阿花姐弟!」
「荒荒荒唐!」孫機使出全身的力氣掙扎。
老家宰扶他坐起來。
孫機手指祭壇:「快,扶扶我過過去!」
「主公,您這樣子,不能動啊!」
「快放放掉孩孩孩」孫機頭一歪,咽氣了。
家宰悲號:「主公主公啊」
巫樂戛然而止。
眾巫女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四周靜寂。
老家宰的哭聲清晰起來。
眾人皆吃一驚,扭頭看向坡頂。
栗平飛奔上坡,趨至孫機二人跟前,急問:「怎麼了?」
家宰泣不成聲:「主公仙仙去了!」
「這」栗平不敢相信,「這怎麼可能呢?大巫祝不是講好了嗎?」
家宰指向祭壇:「快,快去告訴大巫祝,主公遺言,取消獻祭,放掉兩個孩子!」
栗平一個轉身,飛步趕回祭壇,掃一眼眾人,語氣沉痛:「相國大人仙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
栗平看向兩個孩子:「相國遺言,取消獻祭,放掉兩個孩子!」
大巫祝似是沒有聽見,口中依舊念念有詞,有頃,陡喝一聲,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來。
大巫祝瘋狂地跳著詭異的舞蹈,聲音古怪、兇惡:「吾乃瘟神是也,爾等還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眾巫女一齊跪下。
內宰及眾軍士先是愣了,繼而也都紛紛跪地。
栗平遲疑一下,亦跪下。
大巫祝一邊舞一邊狂喊:「爾等聽好,罪人孫機蔑視本神,犯吾領地,依罪當死。姑念人主衛君獻祭,本神特赦其罪,不想罪人孫機不思悔改,請求取締獻祭,本神忍無可忍,已遵上皇旨意,將其鎖拿。本神在此正告各位,無論何人,但凡再敢蔑視本神,不敬上天,本神必使千里衛境雞犬不寧,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一聲狂盪的笑聲之後,大巫祝一個急旋,栽倒於地。
小巫祝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
大巫祝悠悠醒來,不無詫異地問道:「咦,你們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應道:「回稟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瘟神下凡了?」大巫祝轉對一巫女,「他可說過什麼?」
那巫女應道:「瘟神說,他已將相國大人鎖拿問罪。瘟神還說,今後有誰再敢違他禁令,他必使千里衛境雞犬不寧,白骨盈野!」
大巫祝倒吸一口氣,急急吩咐:「快,起樂,獻祭瘟神!」
巫樂再次響起。
樂聲中,眾巫女各持火把,輪番扔向柴堆。火苗騰空而起,火勢趁了順坡吹下的南風,噼里啪啦燃燒起來。
柴堆中,兩個孩子拚命掙扎,尖聲哭號。眾兵卒不忍直視,紛紛轉過頭去。
就在此時,一匹快馬疾馳而來。戰馬嘶鳴一聲,從火堆前疾馳而過。
就在戰馬馳過火堆之際,一人騰空飛起,穩穩落在丈許高的柴堆上面。眾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一手一個孩子,縱身躍過火焰,跳落地面。
在場眾人看得呆了。
栗平緩過神來,看清是孫賓,既驚且喜,直衝上來:「孫將軍!」
孫賓將兩個連熏帶嚇早已暈死過去的孩子放在地上,扑打他們衣服上的火苗:「快,拿水來!」
栗平朝一個軍卒吩咐道:「愣著幹什麼?快遞水!」
一個軍卒提著水桶跑過來。孫賓接過水桶,將水潑在兩個孩子身上。二人遭冷水一澆,醒過來。阿花不可置信地望著眾人,弟弟號哭。
大巫祝也回過神來,猛咳幾聲,眼中射出冷光,跨前幾步,聲色俱厲:「大膽孫賓,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衛人。你膽大妄為,破壞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來人,拿下罪人孫賓!」
眾軍卒無一響應。
大巫祝提高聲音:「還不拿下罪人孫賓?」
所有目光投向栗平。
大巫祝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使喚不動軍卒的,目光便直射栗平:「栗將軍,你要抗旨嗎?」
栗平看向內宰。
內宰輕嘆一聲,點頭。
栗平緩緩閉上眼睛,對眾軍卒下令道:「拿下孫賓!」
幾名士卒走上去,拿住孫賓和阿花姐弟。
阿花驚恐地摟住孫賓的脖子,弟弟大哭。
大巫祝看向孫賓三人,朗聲道:「將罪人孫賓三人,另有三名軍卒,拋進火堆,獻祭瘟神!」
聽到連孫賓也要被扔進火海,眾軍卒無不驚愕,再次看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跪下,拱手道:「末將懇請上仙以慈悲為懷,赦免孫將軍!」
「唉,」大巫祝苦嘆一口氣,做無奈狀,「栗將軍呀,非小仙不慈悲,實乃孫賓咎由自取!將軍你也看見了,孫賓違逆君上旨意,置萬千生靈於不顧,冒犯瘟神,罪無可赦!」
栗平再次拱手,懇求道:「末將再請上仙赦免孫將軍!」
「栗將軍,瘟神的話你難道忘記了嗎?難道你真的想讓衛境屍橫遍野嗎?」
栗平抬頭,看向內宰,見他把頭別向一邊。
栗平長嘆一聲,起身,走到孫賓跟前,凝視孫賓。
孫賓氣定神閑,遞給他個眼神,聲音幾乎聽不到:「拖!」
栗平聽得明白,便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再次跪下。
大巫祝詫異:「栗將軍?」
「末將與孫賓之父孫操將軍有結拜之義,孫操將軍為國死難,孫氏一門僅余孫將軍一人。孫賓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為孫將軍餞行,懇求上仙恩准!」
「這」大巫祝神色為難,掃視一眼眾人並眾軍卒,「好吧,本仙寬延一刻!」轉對小巫祝:「拿酒來!」
小巫祝帶人跑去。不一會兒,兩個巫人抬著一壇祭酒過來。
小巫祝看向栗平:「栗將軍,酒來了,請為孫將軍餞行!」
栗平看下酒罈,搖頭:「不是這酒!」
小巫祝驚訝道:「咦,酒就是酒,你要哪種?」
栗平指著壇上寫的祭字:「這酒是給神喝的!」
「這」小巫祝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皺下眉頭:「換酒!」
「沒有其他酒了!」
栗平轉對軍尉:「愣著幹什麼,快拿酒去!」
軍尉不知拖字訣,應聲而去,不消一刻,就抱著一隻大酒罈疾步趕到。
栗平皺著眉頭,慢慢騰騰地倒滿兩碗,一碗遞給孫賓,一碗自己端過,舉起:「孫將軍,在下為你餞行了!」說罷一飲而盡。
孫賓扭頭望向一個方位,看到一行褐衣人正快步趕過來,方才噓出一口氣,一口飲下,將酒碗「啪」地摔碎。
大巫祝朗聲道:「吉時已至,將所有罪人投放火海,獻祭瘟神!」
眾軍卒再次望向栗平。
「這」栗平欲言又止。
大巫祝聲音陰冷:「栗將軍?」
栗平看向孫賓,見他氣定神閑,便轉對眾軍卒:「依上仙令,將罪人投放火海,獻祭瘟神!」
隊列中走出十幾名軍卒,分別走到孫賓和三個軍卒前面,兩人推了孫賓,兩人分別抱了阿花姐弟,其他人分別推著三名軍卒,一步一步地挪向火海。
柴堆熊熊燃燒,火借風勢,正見熾烈,遠遠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熱浪。
眾軍卒走到火前,抬起孫賓、阿花諸人。
千鈞一髮之際,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遠遠飄來:「慢—」
聽聞喊聲,眾軍卒住手。
幾乎是在眨眼之間,隨巢子就如一道魅影飄至,從仍在發愣的兩名軍卒手中搶過阿花姐弟。扭著孫賓四人的軍卒見狀,紛紛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側。
眾人尚未回神,十幾個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團團旋風倏然而至,齊齊站在隨巢子身邊,與全身素白的眾巫女正相映對。他們的身後是熊熊燃燒的柴堆。死裡逃生的兩個孩子面色驚懼,緊緊摟住隨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震驚,轉對隨巢子,問道:「你你是何人?」
隨巢子沉聲應道:「野人隨巢!」
大巫祝也看出身份了:「可是墨者巨子?」
隨巢子將阿花姐弟交給站在身邊的告子和宋趼,二目炯炯:「正是老朽!」
大巫祝揖禮:「小巫見過巨子。小巫遵奉衛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獻祭,拯救衛人,還望巨子成全!」
「隨巢看到了。」隨巢子回揖道,「隨巢請大巫祝轉呈衛公,就說隨巢三十年前就與瘟神相善,是老友了,祭拜一事,隨巢願意代勞!」
「這」大巫祝看向內宰。
帝丘守城,墨者厥功甚偉,內宰全都看在眼裡,這見墨者又來,曉得瘟病有治了,面現喜色,連連點頭。
大巫祝眉頭微皺,轉向隨巢子:「巨子既有此說,小巫這就返回帝丘,向君上復命!」轉身,對小巫祝及眾巫女:「起程!」
隨巢子拱手:「隨巢恭送大巫祝!」
望著大巫祝一行漸行漸遠,栗平如釋重負,轉憂為喜,朝隨巢子深揖:「晚輩栗平見過巨子!」
隨巢子回揖:「隨巢見過栗將軍!」
「請問巨子如何祭拜?」
「將軍速做二事,一是搜尋石灰、硫黃、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將疫區百姓集中起來,患者一處,非患者一處,由墨者統一救治!」
栗平拱手:「末將遵命!」
栗平正要離去,孫賓扯住他,急切問道:「栗將軍,我爺爺呢?」
栗平緩緩轉過身去,伸手指向崗上,脫下頭盔,淚水流出。
孫賓面如土色,飛步奔向土崗。
從洛陽趕回安邑的當晚,陳軫顧不上旅途勞頓即入宮稟報,將洛陽之行,尤其是如何與秦使鬥法,周室如何無奈,王后如何裝病,燕使如何攪局,等等故事由頭至尾渲染一遍,直把魏惠王聽得目瞪口呆,捋須慨嘆:「咦吁唏,精彩紛呈,精彩紛呈啊!」
「唉,」陳軫輕嘆一口氣,半是自責,「也怪臣辦事過於急切,終究未能玉成好事,有辱王上使命」離席,深深一揖:「臣請我王降罪!」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幾聲,「你攪了嬴渠梁的美事兒,就是大功啊!」
陳軫再揖:「臣謝王上不責之恩!」
「唉,」魏惠王斂住笑,「說起這個,倒也難為了周天子!王后裝病,天子將寶貝女兒嫁給行將就木的老燕公,等等等等,也都是無奈之舉!只可惜,一朵鮮花插在老燕公這根枯木上,想不凋零也是難哪!」
「唉,」陳軫亦出一聲長嘆,「王上體恤之心若此,真乃周室之幸,只可惜顏太師老邁昏聵,周天子不識抬舉,白白失去一個攀親王上的大好機緣!」
「算了,不說周室,說說咱自家的事吧。這些日子你不在,寡人身邊還真沒有一個可議大事的人,也正打算召你回來呢!」
「王上厚愛,臣」陳軫涕泣。
「咦,」魏惠王看向陳軫,「寡人正要與你議事呢,你哭個什麼?」
陳軫以袖抹淚:「臣洗耳恭聽!」
「眼下主要為兩件大事,一個是,衛地平陽起了瘟病,雞犬不寧,不少衛人逃進我土,鬧得人心惶惶啊。」
「臣聽說了。」
「你是何主意?」
「臣以為,這既是壞事,」陳軫狡黠一笑,「也是好事呢!」
魏惠王眼睛睜大:「哦?」
「說它是壞事,是這病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咬,若不嚴防,後果不堪設想。」
「是呀是呀,」魏惠王一臉憂急,「寡人愁死了,可這怎麼嚴防呢?」
「臣之意,凡是衛人皆不得入境,違者格殺勿論!」
「邊關也是這麼做的,可邊關太長,田野溝渠處處可入,防不勝防啊!」
「對入境衛人,臣之意,尋個山溝,關他們進去,讓他們自生自滅!」
「好主意!」魏惠王眼睛一亮,朝陳軫豎起拇指,「呵呵呵,愛卿不愧是智多星啊!再說說,它怎麼又是個好事呢?」
陳軫嘴角浮起一絲黠笑:「衛地罹瘟,宋地難免其禍。宋地若起瘟情,楚人必懼。眼下我與秦人戰於河西,臣最憂心的是楚、齊趁火打劫,擾我後方。衛地罹瘟,齊、楚避之唯恐不及,自也不生他念了!」
「嗯,是哩。」魏惠王連連點頭,緩緩捋須道,「說起河西,這正是寡人要講的第二樁事。這包膿看著就要擠出來了!」
「在洛陽之時,臣聞上將軍捷報頻傳,真是為我王高興。公孫鞅耍點小奸小滑也許可以,要在這沙場上真刀實槍,看來不是上將軍的對手了!」
魏惠王眉頭微皺:「愛卿樂觀了!」
「哦?」陳軫心裡一緊,「出什麼差錯了嗎?」
「差錯倒是沒出,可寡人心裡有點兒不踏實了!」
「敢問王上何憂?」
「卬兒雖說捷報頻傳,也收復不少城邑,可報來報去,皆為小勝,秦軍所傷,不過是些皮毛。寡人所憂有二,其一是,卬兒或因這些小勝而忘乎所以,誤了大事!」
「嗯,」陳軫點頭,「王上所憂,亦為臣之所慮!」
「其二是,龍賈身為副將,領的卻是右軍,卬兒將左軍交給裴英,寡人放心不下!」
「敢問我王,左軍、右軍有何不同?」
「大魏三軍,左為上,右為下,中軍主之。觀卬兒部署,重車銳卒盡在左軍,右軍則為老弱步卒。左軍過強,右軍過弱。左右差異過大,或會使敵有機可乘!」
「軍務臣本不懂,聽王上這麼一解釋,倒是有點兒開竅了,覺得上將軍這般配置,或有奧妙呢。」
「奧妙何在?」
「想是故意露出破綻,麻痹秦人,誘其攻我右翼,上將軍再行反制!」
「寡人擔心的是,卬兒或是有意排斥龍賈!大戰在即,主、副將不和,當是大忌!」
「王上多慮了,上將軍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上將軍已經貴為主將,怎麼可能與副將過不去呢?」
「誠願如此。不瞞愛卿,這一戰,寡人實在輸不起啊!」
「是哩,王上把家底全都端出來了!」
「還不僅僅是家底!寡人已臻天命之年,老天留給寡人的時光不多了!繼位那日,寡人面對先祖英靈起誓,立足中原,號令諸侯,光大先祖基業。二十多年過去了,先祖文侯拓地千里,九合諸侯,天下雲起響應。寡人雖也東征西戰,卻是東得西失,遠不如先祖。至於合諸侯之事,你也都看到了,連弱衛也敢陽奉陰違!說句心底話,此番南面稱尊,不能全怪秦人,是寡人急切,欲借秦力達成夙願,不想卻又弄巧成拙,鬧到這步境地!」
聽到惠王提及逢澤之事,陳軫曉得是時候作個了結,便起身,長叩於地:「王上,逢澤之事,不怪王上,是臣失察之錯!臣百密一疏,什麼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料到秦公、公孫鞅的低劣人品,竟至於」叩首,哭泣。
「起來吧,」魏惠王擺手,「此事既已過去,我們君臣就不必過於自責了。」
陳軫起身,掩袖抹淚。
「愛卿呀,」魏惠王看向陳軫,一臉凝重,「寡人賭上家當,他嬴渠梁也賭上了。寡人輸不起,他嬴渠梁同樣輸不起。此番決戰,關乎的不只是河西那塊地皮,而是秦、魏兩家的宗廟社稷、天下格局和列國未來,不可有失啊!」
陳軫言辭鏗鏘:「有鳳鳴龍吟於魏地,王上就是上蒼所選。天之驕子,必得天助,臣賭此戰必勝!」
「誠願如此!」魏惠王握緊拳頭,「這一戰既然開打,就得打出個彩來!愛卿回來得甚好,這就趕赴河西一趟,一來看看情勢,二來督導卬兒,傳寡人口諭,讓他謹慎為上,多多請教龍將軍,穩紮穩打,不求速勝,但求穩贏!」
「臣這就動身!」
河西諸地,大戰正酣。
臨晉城外,大魏左軍嚴陣以待,主將裴英立於陣中心的戰車上,威風凜凜。與裴英對陣的是秦國左軍,主將是國尉車希賢。
裴英揮劍,魏陣衝出一輛戰車,上前挑戰,一名秦將驅車相迎。
雙方擂鼓,二車相交,廝殺在一起。
不及十個回合,秦將不敵,被魏將挑於車下。車希賢擺旗,秦陣接連衝出三車。裴英舉劍,魏陣亦出兩車,六車捉對兒廝殺。
塵煙滾滾,六車膠著。
酣斗不到一刻,又一秦將被挑,戰車翻倒,餘下二車倉皇敗退,秦陣鳴金。
裴英揮劍,魏軍承勝掩殺。
塵煙滾滾中,一彪魏軍重車斜刺里殺來,沖向城門。秦軍大亂,城門擁堵,車希賢引軍向北潰逃,裴英緊追不捨。
秦人潰不成軍,死傷無數。主將車希賢的頭盔、將旗均棄途中。
魏軍攻城,破門而入,將魏旗插上城頭。
河西的另一戰場是在郃陽。
據守郃陽的是司馬錯引領的秦人部分右軍,約一萬五千人。司馬錯東依河水,南依郃水,又在西、北各築起牢固的營寨,據險以守。與司馬錯對陣的是龍賈所率的魏軍右軍,人數不下三萬,其中兩萬是新訓的步卒,另外一萬是張猛臨時招募的新兵,其中就有吳青等人。
這些新兵不是武卒,也都沒有經過真正的戰爭訓練,龍賈明白自己的戰力,將兵力全部部署在郃陽的西、北兩個方向,而將河水、郃水留給秦人,擺明了讓其撤退。
然而,十多天過去了,司馬錯根本沒有要撤的打算,反而天天加築工事,似乎要在此地與龍賈打一場持久戰。
與此同時,公子卬親率的魏國中軍在經過一天的持續猛攻后陸續爬上徵城的城牆,秦國守軍四散潰逃。幾個爬上城樓的魏卒拔下寫著「公孫」二字的戰旗,換作一面「魏」字旗。
入夜,夏蟲啁啾,火燭齊明。
徵城魏軍主將府軍議大廳里,几案上擺著河西戰圖,參將分別在臨晉、徵城標上魏軍小旗。公子卬居中站著,雄姿英發,左側龍賈,右側裴英。
形勢圖上是幾個粗大的不同顏色的箭頭,青色為魏軍,分三個箭頭,南路是裴英的左軍,由陰晉西部的魏長城一路掃至大荔關,再下臨晉城,奪回洛水以南的長城;中路是公子卬的中軍,先下臨晉關,一路插向西北,攻克徵城;北路是龍賈的右軍,由少梁至郃陽。黑色箭頭則為秦軍,南路是車希賢的左軍,由陰晉敗退至臨晉,退向西梁山地,匯入公孫鞅的中軍;一路是公孫鞅的中軍,由臨晉關一路敗退至徵城,再退至徵城西部的山地,與車希賢部會合;一路是司馬錯的右軍,迄今仍在郃陽一線與龍賈的右軍對壘。
從圖上看,到目前為止,公孫鞅、車希賢的兩路大軍全被壓縮進徵城西側西梁山的一道長約二十里、寬約十里的大山谷里。谷的兩側是蜿蜒的山樑,如兩條胳膊環抱,圍出兩個葫蘆。谷中間標著三個大字—「葫蘆谷」。
葫蘆谷外,插著許多魏旗,谷周圍看得見的通路全被魏旗堵死了,只有西面的山樑是魏國長城,長城之外是魏國的上郡,也有魏旗插著。
公子卬的目光從臨晉新標的魏旗上移過,讚許地看向裴英:「裴將軍打得好哇!五日兩勝,拿下大荔關,攻克臨晉城,將公孫鞅的退路徹底斬斷,我們這就要瓮中捉鱉了,哈哈哈哈!」
裴英朗聲道:「在主將面前,末將慚愧之至!」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你五日兩勝,還慚愧個什麼?」
「與末將對陣的不過是秦國國尉、三軍副將車希賢,而與主將對陣的則是秦國大良造、三軍主將公孫鞅。末將圍攻大荔關,激戰數日方才拿下,主將克臨晉關,兩日,克徵城,一日,公孫鞅被主將打破了膽,望風而逃啊!」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串長笑,轉對參將,「拿他們的旗來!」
參將拿過兩面被踐踏過的破旗,一面寫著「公孫」,一面寫著「車」字。公子卬將旗子舉起,各搖兩下,扔到地上,看向龍賈,語氣明顯不屑:「龍老將軍,你的右軍戰績如何呀?」
龍賈拱手道:「秦人防守嚴密,末將正在尋思破敵之策!」
公子卬看向地圖:「就此圖來看,郃陽好像是座孤城了!」
「末將曉得。」
公子卬看向裴英:「裴將軍,孤城難下嗎?」
裴英配合默契,嘴角撇出一笑:「末將未曾攻過孤城,正要向龍將軍請教呢!」
見兩人一唱一和地針對自己,龍賈老臉漲紅。
公子卬看向龍賈:「敢問老將軍,攻打郃陽多少時日了?」
「一十五日。」
「我軍傷亡如何?」
「上將軍請看末將戰報!」
「哦,對了,我看過戰報!」公子卬看向裴英,「這個司馬錯何許人也,僅引不足兩萬人馬,龜縮於一座破敗孤城,竟讓我三萬大軍奈何不得,白白折損三千勇士?」
「回稟主將,」裴英拱手應道,「據末將所知,半年之前,秦將中未聞有司馬錯其人,聽說他不過是個千夫長。不久前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突然得到衛鞅賞識,破格拔為先鋒,用奸計偷取我長城,困住我河西猛將呂甲,然戰不數合,就被呂甲敲掉頭盔,差一點兒腦袋搬家!之後此人引軍三萬攻我少梁,與我八千弱卒激戰旬日有餘,折兵數千,而我少梁巋然不動!」
公子卬故作驚訝:「咦,同一個司馬錯,前後差異怎就如此之大呢?」
受到如此含沙射影的羞辱,龍賈強抑情緒,喘氣漸粗。
「因由末將已經忖出,只是」裴英猛地頓住,瞟一眼龍賈。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他,沉聲道:「討論軍事,裴將軍有話,但說無妨!」
「末將妄言了!」裴英瞥一眼龍賈的白鬍子,「聽說司馬錯年不過二十五,想是勝在血氣上吧!」特意將「血氣」二字拖得很長。
經此一連串劈頭蓋臉的冷嘲熱諷,龍賈臉色泛紫,老拳捏得「咯咯」作響。
「呵呵呵,再有血氣,難道能抵過我威震八方的龍老將軍?」公子卬轉對龍賈,誇張地拱手,「敢問龍老將軍,郃陽何日可下?」
龍賈哼出一聲:「暫時不下。」
「哦?怎麼不下了?」
「郃陽易守難攻,我若強攻,傷亡必大。圍而不打,迫使秦人自撤!」
「如果秦人不自撤呢?」
「郃陽是個小邑,民不足一千,多因戰亂逃散,秦人卻在此地屯兵兩萬,如今更是一座孤城,糧草、用水皆不能久,末將斷定他們撐不了多久!」
公子卬臉色黑起來:「圍而不打?本將問你,是圍了還是沒圍?」
「圍了。」
「可本將聽說,老將軍只是圍了西與北,東是河水可不必說,南面呢?那條郃水深不過胸,寬不過一箭地,將軍不會是有意要放秦人一馬吧?」
「正是如此。」
「能解釋一下為什麼嗎?」
「困獸猶鬥!」
「嘿嘿嘿,」公子卬嘴角現出嘲弄,「原來是本將想多了。本將原還以為老將軍是誘敵出洞呢,倒沒想到老將軍是擔心秦人會玩命呀!」
龍賈老臉紅漲:「主將,你」
公子卬兩手一攤:「沒什麼呀,本將不過是實地領略了龍將軍威震河西的戰略而已!」轉對裴英:「裴英,你要學著點兒!」
裴英誇張地連連搖頭:「末將不能學,也不想學!」
「哦?」公子卬故作驚愕,「為何不能學,也不想學?」
「末將來此,是殺秦人的,不是來與秦人磨著玩的!」
公子卬誇張地長嘆一聲:「唉,還是年輕呀,雖有血氣,卻不會」故意頓住,看龍賈。
龍賈老臉氣得蒼白,手指哆嗦:「你你們不了解秦人!秦人根本就是詐敗!」
「詐敗?」公子卬看向他,「老將軍何以斷言秦人是詐敗?」
龍賈猜他可能聽進去了,便儘力壓住怒氣:「回稟主將,末將與秦人對陣多年,未見他們如此不堪過!」
公子卬轉向裴英:「裴將軍,老將軍斷言是秦人詐敗,你怎麼看?」
「稟主將,」裴英聲壯山河,「就末將所察,未見秦人有詐敗跡象。末將以為,秦人戰力並非秦人揚言的那般可怖。秦人靠玩弄詭計方取我河西,但數萬秦軍卻在我少梁區區數千弱卒面前,逾旬日不下。自上將軍擔當主將以來,秦人屢戰屢敗,傷亡不計其數。若是詐敗,一次兩次可解,每一次都詐,縱觀古今戰例,末將未曾聽聞!再說,有這樣置自家將士的性命於不顧而屢戰屢敗又屢詐的主將嗎?」
公子卬轉對龍賈,冷冷問道:「龍老將軍,您與秦人交戰多年,可否見過秦人如此這般丟盔棄甲、屢戰屢敗、屢敗屢詐嗎?」
知道再怎麼解釋也是徒勞,龍賈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龍老將軍,您久經沙場,既然斷定秦人是詐,總該給個因由,秦人為何行詐呢?」
龍賈仍不願放棄希望,睜眼盯住他,目光犀利:「誘我軍決戰!」
「誘我軍決戰?」公子卬爆出一聲冷笑,「如果不用他誘呢?」
龍賈愕然:「主將?」
公子卬鼻孔里哼了一聲:「沒事可議了,裴將軍留下!」
龍賈沉起臉,沒有道別,一個轉身,徑自走出。
夜已深,繁星滿天,月牙西掛。
龍賈仰天長嘆一聲,跳上戰車,疾馳而去。
聽著龍賈的戰車馳遠,公子卬冷冷一笑。
「主將,」裴英看向公子卬,一臉期待,「我們是要與秦人決戰嗎?」
「正是!」公子卬一字一頓,「該與背信棄義之人一決雌雄了!」
「太好了!」裴英熱血沸騰,捏拳道,「末將早就等不及了,怎麼決,請主將下令!」
「請看此圖!」公子卬指圖上徵城西側的葫蘆谷,「從這兒到這兒,此谷深三十里,寬十五里,猶如一隻大囊,秦軍主力盡入囊中矣!」
「是哩!此谷雖說易守難攻,可秦人忘卻了一點,我大魏武卒正是為適應山地才立起來的,沒有山地,將士們還真不過癮呢!遙想當年,樂羊、吳起率三軍攻打中山,足跡踏遍太行山!太行山,高萬仞,公孫鞅卻想靠一道小小谷地阻我,簡直就是笑話!」
「裴英啊,我們也不能輕敵!方才龍將軍怎麼說?困獸猶鬥!公孫鞅連戰皆敗,已將三軍引入死地嘍!」
兔子急了亦會咬人,裴英也意識到了,擔心道:「是呀,是呀,秦人真就是只落入陷阱的困獸了!」
「曉得如何屠宰這隻困獸嗎?」
「主將想必已有妙策,請明示末將!」
公子卬手指梁山與郃陽:「秦軍主力分別困於兩地,郃陽就交給龍賈了,隨他如何打去。至於你我」看向參將:「將本將的決戰方略示給裴將軍!」
參將展開一張羊皮製作、裝飾精美的圖卷:「將軍請看!」
參將扼要講完決戰要略,退到一側。
「主將好韜略啊!」裴英盯住地圖,表情興奮,握拳讚賞道,「三面為山,谷口被封死,身後長城反將自己的退路堵住,公孫鞅這般用兵,看來是真的不知軍事呀!」
公子卬一臉不屑:「哼,他以為自己什麼都懂呢!」
「觀這葫蘆谷周邊的山勢,曲曲折折,倒像一條長蛇!」
「本將斬的就是此蛇!」公子卬指圖,「我們不在外面硬纏,而是殺入蛇口,內部突破!待我攻開葫蘆口,就可兵分兩路,在杜邑、辛邑穿插突破,將此妖蛇斬為三段,使之首尾難顧,成為死蛇!」
裴英豎起拇指:「好謀略!」
公子卬詭秘一笑:「這只是明處決戰,不為奇兵!」
「奇兵何在?」
公子卬指向裴英:「就是你,裴英!」
裴英打個禮:「末將聽令!」
「決戰前夜,你起重車三百乘,選銳卒兩萬,」公子卬指向圖上一條紅線,沿洛水一線秦國的邊界戰備衢道,指向大荔關,「由這兒出關,以雷霆之勢突入秦境,奇兵襲擊!」指幾處黑色三角標誌:「這些為秦人糧草所在。」又指幾處黑色圓圈標誌:「這些是秦人的後備兵營,說有不下十萬之眾,統統都是你的獵物!」
裴英長吸一口氣,拳頭握緊:「避亢搗虛,堪稱曠世奇謀!」
「實則為一著險棋,你孤軍深入,沒人能夠助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有將軍撐腰,末將無所畏懼!」
「不過,」公子卬話鋒一轉,「此棋看險也不真險!秦國銳卒堅車皆在葫蘆谷里,秦境清一色是步卒,且多為蒼頭,你以甲車銳卒擊之,當是以石擊卵,只管橫衝直撞就是。」
「末將心中有數了!只是」裴英現出憂慮,「末將帶走堅車銳卒,這兒豈不」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將軍只管前去!本將估算過了,秦人襲我河西時,共出兵九萬,攻我河西三城受挫,折兵逾萬,后增補三萬,前些日連戰皆敗,折兵一萬,餘眾不足十萬,兩萬困於郃陽,留在谷中的不過八萬。本將有中軍六萬,加左軍一萬,共是七萬,再調臨晉、少梁守備約一萬五千,以八萬五對其八萬,綽綽有餘。本將另從上郡調撥兩萬銳卒,防其西竄。我軍為乘勝之師,士氣旺盛,戰力翻倍,而秦軍連戰皆敗,士氣低迷,戰力大減。兩相比較,我軍勝算在握。再說,有你這支奇兵,覆其巢,壞其援,秦軍必懼。懼則生亂,亂則不戰,公孫鞅想求死也難!」
裴英噓出一口氣:「有主將此說,末將就完全放心了!」
「你這裡是制勝關鍵,否則,我們這邊打起來,公孫鞅吃緊,秦公必拼全力馳援。有援軍在側,公孫鞅殘軍勢必殊死一搏,我即使戰勝,也不利索!」
「末將明白!」
公子卬將圖小心收起,袖入囊中:「長途奔襲,重在密機,此謀連龍將軍我都沒講,你務必要縝密備戰,悄悄行事,不動則已,動則打他個措手不及,讓秦境四處狼煙,遍野哀鴻!」
裴英拱手:「末將得令!」
龍賈回到魏國右軍大帳時已是小半夜了。公孫衍仍然沒睡,坐在几案前,面前擺著一張軍情圖,正在思慮。
龍賈氣呼呼地走進,在案前坐下,一拳震在几上:「豎子得志,氣殺我也!」
公孫衍看過來:「怎麼了?」
「秦人明明是詐敗,可他他們愣是看不明白,還自以為得計!」
公孫衍滑稽一笑:「將軍生氣,怕是為郃陽吧?」
「是啊!他們冷嘲熱諷,笑本將怯戰!」
公孫衍微微一笑,半是調侃道:「常言說,禿子不讓說光,還真沒有說錯呢。將軍怯戰就是怯戰,人家議論幾句怎麼就受不起了?」
「什麼怯戰?」龍賈氣恨道,「本將麾下銳卒盡被他調往中軍,只留下三萬新卒,多數從未歷過沙場,訓練最長的不過三個月,最短的這才十幾日,槍尖上還沒見過紅呢!」
「瞧瞧,這不就是怯戰嗎?」
與公孫衍相處久了,龍賈早已習慣了他的個性,故而並不生氣:「好好好,就算是怯戰吧!可本將之謀是圍之、困之,逼秦人南撤,與之決戰於野!」
公孫衍斂住笑,正色道:「秦人正欲以此兵力牽住將軍,怎麼捨得南撤呢?」
「你是說」龍賈睜大眼睛盯住他。
「將軍隨便想想,公孫鞅願意看到魏卬身邊有將軍在嗎?」
龍賈吸一口氣。
公孫衍長嘆一聲:「唉,可憐大魏逾十萬武卒,眼睜睜地就要葬身於西河嘍!」
龍賈額上冒汗,急問:「這可有說辭?」
公孫衍手指地圖:「將軍請看,公孫鞅讓十萬秦卒丟盔卸甲,陸續『潰』入葫蘆谷,連後退之路也盡捨棄,置己於死地,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龍賈看過去,點頭:「嗯,公孫鞅此舉我也不解,近日來一直琢磨!可琢磨來琢磨去,仍舊覺得秦人走的是步險棋,甚至是步死棋。葫蘆谷雖說有險可憑,但逾十萬人擠在一道谷里,單是糧草也撐不了多久啊!」
「在將軍面前或是險棋,但在君上的那個寶貝疙瘩面前,就不是了,因為公孫鞅大可不必久撐,魏卬也不可能讓他久撐!」
「你說得是。聽他話音,好像就要與秦人決戰了!」
也許認為事情大致按照自己所預計的方向發展,公孫衍不自覺地「哦」了一聲,手指地圖:「將軍請看,葫蘆谷三面皆山,林木茂盛,葫蘆谷里雖然開闊,卻多為林地,既不利於戰車驅馳,也不利於長兵器施展。僅此局限,武卒的優勢就可消弭於無形。天氣炎熱,關鍵是水。若我攻入谷中,只要秦人截斷水源,封死谷口,就可置我於死地!武卒鐵甲裹身,裝備精良,在林中卻是短處。反觀秦人,背依山嶺,甭說居高臨下了,即使避而不戰,只在林中與我周旋,不出三日,我也必不戰自亂。那時」頓住話頭,目視龍賈。
龍賈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峻,老眉緊鎖:「依公孫兄之見,可有破解?」
「只有一解,就是效仿將軍在郃陽的戰法,」公孫衍手指葫蘆谷,「深溝重壘,封死谷口,觀敵之變。另外,可發銳卒若干,」指向陰晉,「出陰晉,避亢搗虛,直入咸陽。公孫鞅守在山中,內無糧草,外無救兵,老巢若再被擾,必冒死回撤。俟敵回撤,我可在這兒,」再指向大荔關至徵城區域,「這片開闊地帶,與敵決戰!」
梁山葫蘆谷中,坡地、石頭、水邊、樹下等地坐滿了百無聊賴的秦卒,個個表情沮喪。這些日子之所以節節敗退,大家心裡都清楚,不是打不過,而是主將「怯懦」。
一棵大樹下,幾個亭長湊在一起嘀咕,一個嗇夫模樣的靠在樹榦上打瞌睡。
一個亭長抱怨道:「他奶奶的,從出生到現在,在下總共打過三次仗,只有這一次窩囊,一隻耳朵沒割到不說,反被魏人從陰晉城一路趕到此地,連媳婦兒送的一雙新鞋也跑丟了!」
另一亭長附和道:「說他娘個腳,這個山窩窩上不著村,下不著店,除了石頭和樹,連根毛也沒看見,再待下去,我們喝西北風呀!」
第三個亭長看向嗇夫:「嗇夫,能不能問問大嗇夫,要死就死得痛快點兒,這這這活罪受夠了!」
嗇夫睜開眼,白他一下,合上又睡。
下級軍官如此,上層的將軍們也不安分。五六個與公室走得近的將軍實在受不了,又懼秦法,不敢妄言,就到監軍嬴駟的帳里閑坐。
「殿下呀,」一個老將看向嬴駟,抱怨道,「末將也算是歷過幾次沙場的人了,從未見過這般戰法!別的不說,就說徵城吧,末將不是守不住,而是正打得過癮,主將讓撤!撤軍是要鳴金的呀,主將又不讓鳴金,只說讓撤。兩軍陣上,不鳴金而撤,后隊走了,前隊不敗也得敗呀!即使讓撤,可可怎能撤進這個山窩窩呢?這是當年先君」
另一將軍附和道:「說得是,葫蘆谷是個絕地!河西各邑,得而復失,不是我們守不住,是是主將不讓守啊!主將命令我們都朝這個山窩裡撤,可這兒」
第三個將軍鼻孔里哼出一口氣:「哼,一個從沒穿過甲胄的人來當主將,這是必然的!」
眾將七嘴八舌,嬴駟似是沒有聽見,全部注意力凝在一個大銅盆里。盆里是一隻顏色發青的大蛐蛐,正在昂頭與他對視。
都到這個時候了,殿下仍有閒情逸緻耍蛐蛐,將軍們既焦急,又無可奈何。
「殿下,我們不怕死,可」第一個發話的老將軍「撲通」跪下,帶著哭音,「十萬老秦人哪,上上下下無不惶惶,懇求殿下問問主將,讓將士們吃顆定心丸吧!」
眾將軍們紛紛跪下。
就在此時,一個黑衣人閃進。
嬴駟眼中餘光瞥到,向他招手。
黑衣人趨近,單膝跪地。
嬴駟悄問:「公主何在?」
黑衣人應道:「臨晉城裡,守護甚嚴。」
嬴駟的目光轉到蛐蛐上:「再放黑雕!」
「喏!」黑衣人拱下手,起身走出。
中軍大帳里,公孫鞅正襟危坐,閉目凝思。
車希賢滿腹疑慮地走過來:「主將」
公孫鞅眼睛都沒睜:「何事?」
車希賢低聲道:「將士們議論頗多,士氣低迷,都對」欲言又止。
「說啊!」
「都對撤到此地不解。」
「說什麼了?」
「說這兒是死地,當年先君當年先君在少梁西與魏人激戰,中箭撤退,就就薨在這個谷里。」
「還有嗎?」
「多了去了,各種說法都有,甚至對主將也」車希賢打住話頭。
「直說吧。」
「說主將只能治國,不懂將兵」
公孫鞅猛地睜眼,聲音冰冷:「懂不懂將兵,也得候到打完仗再說。傳令三軍,既往不咎,從現在起始,凡妄議軍事者,殺無赦!」
車希賢拱手:「得令!」
大荔關外,洛水沿岸,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秦國預備隊的帳篷。
櫟陽郊外的一個大軍帳里,孝公兩眼緊盯地圖,時不時地咳嗽幾下。
「君兄啊,」嬴虔緊盯孝公,手指地圖,瓮聲瓮氣道,「您再細看,往北非川即山,再北就是義渠的地盤,義渠雖說與我相善,可我三軍若是敗退而去,義渠作何反應可就難說了!往南是洛水,退路是臨晉城和大荔關,卻被他拱手送給魏人了。往西是長城,人可以跳下,車馬輜重怎麼辦?再說,西面就是上郡,也是魏人的地盤。三軍只剩下往東拚死一條道了!」
孝公再度咳嗽。
「君兄?」嬴虔關切道。
孝公輕咳幾聲:「不打緊,許是前天夜裡受涼了。」
「要不,臣弟這就叫御醫來?」
孝公笑了下:「不用不用,喝幾口水就好了。你說下去。」
「我這」嬴虔遲疑了一下,「臣弟實在想不明白公孫鞅為什麼會相中那塊絕地,是有意呢,還是無知?就算他治國有一套,可治軍不同呀!兩軍對壘,是槍對槍,是刀對刀,是玩命啊!」他越說越激動:「君兄啊,此番大戰,開局多好哇,西河郡十六城六十四邑,我們佔去逾八成!只要佔下西河,上郡就是絕地,是咱囊中之物,想何時享用掏出來就是!可他公孫鞅呢?人家奪一個,他就扔一個,老秦人何時這般不濟過?佔下的地盤丟光了,他無處可去,只好引大軍龜縮在葫蘆谷里!他是不敢回來呀!將士中不少人跟從過先君,早晚望到先君薨去的地方,心裡會是什麼滋味?」
聽他提到先君,孝公淚水湧出來,拿袖抹去。
「君兄呀,這場大戰,我們輸不起啊!他那十萬將士算是咱的家當了,萬一有個閃失,」嬴虔指著外面的帳篷,「剩下這些蒼頭,不是臣弟瞧不起他們,君兄您也看到了,八百里秦川,能指望這些一直放不下鋤頭的人嗎?三軍在將,士卒在技擊,在行兵布陣,而所有這些,斷非一蹴而就的呀!」
孝公表面鎮定,心裡卻也忐忑起來。
「就眼下而斷,公孫鞅斷非將才!君兄將十萬甲士交到他手裡,臣弟實在」嬴虔哽咽起來。
孝公看向他:「賢兄,依你之見,寡人當如何是好?」
「鬧到這個地步,沒有別的辦法了,君上當即速詔命公孫鞅回師南撤,南攻臨晉,拿下大荔關,我們這裡也渡洛接應,合兵一處,背依國土,與魏卒殊死一戰!」
孝公閉目思考,良久,抬頭:「不妥。寡人既已授權公孫鞅,不可食言!」
「君上,您」嬴虔急了,「您太寵信這個異鄉客了,他這要這要毀掉我大秦啊!」
孝公正色道:「賢弟不可亂語!」起身:「走吧,我們巡視防務去!」
彎月斜掛,夏蟲啁啾。
葫蘆谷秦軍營區里,一行十幾人快步走在營帳間,為首之人是公孫鞅和車希賢,後跟十幾個短兵。
前面一個稍大的營帳現出火光,隱約傳出說話聲。
公孫鞅放輕腳步,徑走過去。裡面傳出各種聲音:
「曉得為什麼嗎?禿子不讓說光!」
話音剛落,一陣鬨笑聲響起。
「虧你們笑得出來!我講個事兒,保證你們背脊骨發涼!」
「快講!」
「後晌我奉左更之命前往谷底辦差,你猜看到啥了?」
「啥?」
「葫蘆山絕頂的那棵老松樹!」
「老松樹咋了?」
「當年先君就薨在那棵大樹下面!」
帳中死一般寂靜。
「唉,不知怎的,我一看到那棵松樹,頭頂就冒出一股寒氣!」
「你怎麼知道是那棵樹?」
那聲音嗔怪道:「我就守在先君帳外,怎麼能不知道?」
帳中再現靜寂。
公孫鞅臉色陰黑,轉對車希賢道:「帳子里的,統統抓起來!」說完扭轉頭,大步走去。
次日午時,秦營刑場上,秦軍千夫長以上將軍站作幾排觀刑。
主席位上坐著公孫鞅、嬴駟和車希賢。
七名秦軍將校跪在刑場,每人身後站著一個刀斧手,為首一人正是曾經去過嬴駟帳中、跟先君獻公南征北戰過的老將軍。
老將軍抬頭,望向嬴駟,聲嘶力竭:「殿下」
嬴駟站起來,轉過身,揚長而去。
車希賢扔下令箭:「行刑!」
刀斧手舉刀,七顆頭顱落下。
諭旨在身,陳軫不敢在家多留,於翌日晨起出發,經重建一新的浮橋過河,直赴臨晉關。入關時已是天黑,陳軫就在關里歇過一宿,順便打問一些河西戰況,於次日午時不急不緩地趕到臨晉城。
聽聞陳軫駕到,公子卬喜出望外,親手為他放下墊腳,扶他下車。
「嘖嘖嘖,」陳軫盯視公子卬,連聲贊道,「果然是王師主將,氣度非凡哪!」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請陳兄帳中敘話!」攜起他的手直入主將府中。
二人府中坐定,公子卬寒暄幾句,轉入正題:「陳兄,你可是從安邑來?」
「正是。」陳軫呵呵笑道。
「你可見過父王?」
「不但見過,還帶來了諭旨呢!」
「諭旨?」公子卬身體傾前,迫不及待道,「父王是何諭旨?」
陳軫微微閉目,模仿魏王的手勢與語氣:「傳寡人口諭,讓他謹慎為上,多多請教龍將軍,穩紮穩打,不求速勝,但求穩贏!」
公子卬吸一口氣,眼睛眯起:「父王為何傳此口諭?」
陳軫微微一笑:「軫也不知,許是有些緣故吧。」
「哼,狗屁緣故!」公子卬恨道,「定是龍賈那個老東西密報父王的!」
「王上對軫講,秦人或是詐敗!軫不懂軍事,就想問問將軍,秦人是否詐敗?」
「上卿,」公子卬一把扯起陳軫,「來來來,你親眼看看,秦人是否詐敗!」
公子卬拖著陳軫走到一張標滿雙方形勢的軍用挂圖前,神情激動地指著圖解說戰況,聽得陳軫頻頻點頭。公子卬又走到另一側,拉開布簾,現出牆上所懸之物,皆是秦國將帥旗號,「公孫」「車」等字型大小赫然在目。
公子卬指點字型大小:「這是車希賢的,這是公孫鞅的,還有這個頭盔,是車希賢的,頭盔內側刻有他的字型大小!」
陳軫瞠目結舌,不無嘆服地出聲道:「乖乖!」
「上卿隨便想想,自古迄今,有這樣詐敗的嗎?公孫鞅費盡心機,方才占我河西,尤其是大荔關、臨晉這樣的軍事要塞,能這麼詐敗放棄嗎?還有,秦人不是不抵抗,是屢戰屢敗啊!」
「唉,」陳軫長嘆一聲,「今日觀之,傳言始信哪!」
「什麼傳言?」
「多了去了,」陳軫緩緩說道,「說是龍老將軍借口防禦秦人要錢要糧,實則籠絡民心,中飽私囊,欲將河西變作法外之地」
公子卬瞪大眼睛:「真有此事?」
陳軫苦笑:「既為傳言,真假怎麼去辨呢?」
公子卬恍然若悟,自語道:「怪道」
「怪道什麼呢?」
「怪道龍賈圍著司馬錯不打不說,還給他留下一條出路!」
「唉,」陳軫搖頭,「有什麼辦法呢?王上信任他呀!」
「是他在父王跟前耍奸!待本將收拾了秦人,再回頭與他算賬!」
「將軍怎麼算呢?」
「這」公子卬撓頭皮。
「就查他的賬!看看十幾年來王上撥下來的錢款用在何處了,看看白相國贈他的銀子又都用在何處了!」
公子卬握緊拳頭:「好!」
參將急走過來,對公子卬拱手,壓低聲音:「主將,秦營密報!」說著雙手呈上一支箭矢。
公子卬拆矢,取出密函,閱之,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可是喜訊?」陳軫急切問道。
公子卬又笑幾聲,握拳道:「喜訊,喜訊,天大的喜訊哪!」
「軫可否分享?」
公子卬將密函遞給陳軫。
「嘖嘖嘖,」陳軫閱畢,遞迴,咂舌道,「公孫鞅不惜當著太子監軍的面殺人樹威,且殺的竟是秦國先君的帳前護衛,看來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秦軍士氣低迷,怨氣上升,又屯在十六年前先君獻公敗亡之地,哀思籠罩營帳,實乃天賜良機,決戰機緣成熟。本將決定三日之後與秦決戰,正在擬寫戰書呢!」
「決戰之時,軫提請公子不要忘記一件法寶!」
「是何法寶?」
陳軫詭秘一笑:「將軍的夫人哪!」
公子卬怔了:「紫雲?」
「是呀。這場曠世之戰,將軍若是獨享,豈不有失夫人雅興?再說,紫雲公主不辭勞苦,從將軍遠征河西,或想一睹她的夫君如何沙場揚威,她的父兄又如何拚死一搏呢!」
公子卬閉目有頃,睜開眼,緩緩道:「上卿,這個不妥吧!」
「哦?」
「不瞞上卿,自委身於在下,紫雲乖巧多了。再說,打仗是男人的事兒,讓個女人上場,實在是」
「呵呵呵,」見他憐香惜玉起來,陳軫半是調侃地笑出幾聲,「英雄難過美人關哪!只是,軫以為不然。就算公主已經是將軍的人,就算公主頗為乖巧,將軍卻不該有此憐美之心哪!將軍必須要清楚,公孫鞅為何保媒?秦公為何捨棄愛女?為的是行詐計!詐的是誰?是在下,是將軍,是王上!將軍再想,紫雲生於秦宮,長於秦宮,秦公愛若掌上明珠,委身於將軍這才幾日,她能忘記秦宮嗎?她能」頓住,觀察他的表情。
「這」公子卬語塞。
「將軍,軫無意拆散將軍夫妻鴛鴦,但兩軍陣前萬不可兒女情長。就當下來說,沒有什麼能比紫雲更能羞辱公孫鞅,擊垮秦人的士氣了!將軍不但要讓紫雲到場,還要將她展示給秦人,讓秦人看看他們的主將如何背信棄義,他們的國君如何冷血無情,連親生女兒也可捨棄!當然,兩軍陣上,紫雲還是將軍夫人,我們對夫人不能有絲毫的不敬與失禮!兩相對比,公孫鞅失義失情,士氣必泄,將軍仗義重情,士氣必漲。一泄一漲,勝負判矣!」
公子卬吸一口氣,狠下心:「就依上卿!」
當天夜裡,紫雲公主身邊的「趙女」從髮髻里取出一封密函呈給公子華。
公子華拆看,耳邊傳來嬴駟的聲音:「大戰在即,雲妹安危乃重中之重,拜託,駟!」
公子華將密函置於燭上,焚之。
翌日上午,公子華陪著紫雲前往後花園裡賞游,邊走邊道:「雲妹,駟哥安排好了,派三十隻黑雕接應我們!」
「什麼時間?」紫雲強壓心中激動,輕聲問道。
「駟哥之意是宜早不宜遲,一旦決戰,我們就出不去城了。我的安排是,今晚就走。迎黑時分,雲妹換個服飾,扮作下人,與我一道由後花園偏門出府,混入市集,待夜間縋吊出城,有車馬載我們到洛水邊,那裡有船接應。渡過洛水,就是咱的地盤了!」
「嗯。」紫雲將聲音放得很低,「華哥,你說,這次我們能打贏嗎?」
「能!」公子華重重點頭。
「可為什麼魏人總是打勝呢?不是說他是個草包嗎?」
「我方是詐敗!」
「你怎麼知道是詐敗?」
「駟哥說的,駟哥看出公孫鞅是故意詐敗!」
「公孫鞅為什麼詐敗?」
「誘敵之計!」
紫雲輕輕點頭:「嗯。」
趙女侍從飛奔過來,低聲稟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