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魏卬兵敗葫蘆谷 犀首夜驚公孫鞅
翌日上午,中軍帳里,公子卬正與陳軫談笑,御史走進。
公子卬看向他:「戰書擬好了?」
御史雙手呈上戰書:「請主將釐定!」
公子卬接過,匆匆閱一下,遞給陳軫:「請上卿雅正!」
陳軫接過,看完,眯眼沉思一時,遞還給他,豎起拇指道:「嘖嘖嘖,好檄文哪,行文酣暢犀利,所列八罪,宗宗不虛,嬴渠梁、公孫鞅陽奉陰違,出爾反爾,以下作手段取我河西,真就是不仁不義、鮮廉寡恥之徒!」
御史向陳軫拱手:「謝上卿褒獎!」
陳軫看向公子卬:「尊夫人之事,可否也提示一下?」
公子卬略一思忖,轉對御史:「末尾加上一段: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為人無品,所養紫雲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將歡心,即使出征本將也難割捨,隨從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將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於公孫鞅,本為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為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凌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將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凌遲為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將魏卬!」
陳軫再次豎起拇指:「好辭令啊!」
許是認為如此輕佻之辭有損大魏威嚴,御史略作遲疑,皺眉道:「主將,是照原話寫呢,還是」
公子卬厲聲道:「原話!」
一輛接一輛戰車從不同方向馳向葫蘆谷的最頂端—中軍大帳。
其實不是大帳,而是位於山頂上的一個巨大岩洞,洞門外就是那棵名動河西的大松樹。洞口有守衛站崗,進洞的石階上,每隔幾階就立一個持戟勇士,氣場肅殺。
公子疾一身戎裝,與司馬錯肩並肩走向洞口,其他十幾員戰將也都陸續走過來。守洞軍尉逐個驗過將牌,揮手放進。
眾將目不斜視,看得出,大夥的表情仍然沮喪,彼此見面,不打招呼,不停步,顯然是上次那位老將妄言被斬的後遺症。
進入中軍大帳后,諸將齊刷刷地立於主位前面,站作一排。
端坐主位的是公孫鞅,嬴駟居左,車希賢居右,皆是一臉嚴肅。
公孫鞅掃視眾將一眼,緩緩拿出公子卬的戰書,揚起來,輕輕咳嗽一聲,聲音低沉:「諸位將軍,魏人下戰書了!」
沒有人應腔,也沒有任何激動,眾將面面相覷一陣,又恢復原狀,好像這封戰書與他們無關,也好像他們早已猜出魏人會下這封戰書。
嬴駟依舊端坐,面上看不出任何錶情。
見眾將皆不積極,公孫鞅略略皺眉,繼續說道:「戰書是魏軍主將寫的,諸位將軍,難道你們不想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麼嗎?」
眾將依舊不作聲,頭皆微低,大帳中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好吧,」公孫鞅又掃眾將一眼,「戰書本將就不讀了。不過,本將以為,戰書最後幾句,諸位或感興趣!」
這句話顯然有吸引力,眾將抬頭,齊齊盯向公孫鞅。
公孫鞅輕咳一下,清清嗓子:「秦公雖說寡情鮮義,為人無品,所養紫雲公主卻是可人,甚得本將歡心,即使出征本將也難割捨,隨侍帳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將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舊奉以翁婿之禮。至於公孫鞅,本為欺世盜名、無信無義之徒,今又為禍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雖凌遲之刑不足以報其惡,然則,本將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時,特改凌遲為腰斬!大魏三軍征秦主將魏卬!」
公孫鞅的聲音極其平緩,就像平日里吟詠詩書一般,但字字如錘、如刀,扎在眾將心中。
嬴駟顯然並未知悉這個,先是愕然,而後呼吸急促,臉色難堪,面孔扭曲。
中軍帳里靜得出奇,幾乎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公孫鞅眼中噙淚,聲音更為低沉:「諸位將軍,對紫雲公主,我公孫鞅無話可說,只有一跪!」緩緩起身,退後一步,跪下。因著戎裝,跪得又實,一身重甲發出「咚」一聲響。
眾將無不驚怔。
公孫鞅聲音哽咽,字字如泣:「今日之戰,紫雲公主才是勇士,是率先衝鋒陷陣的真正勇士,我公孫鞅向大秦第一勇士致敬!」說畢重重叩首,頭盔卻碰在主將的几案上,再次發出「咚」的一聲。
眾將仍舊愣怔,似乎還沒有醒過魂來,但顯然,激情已被完全調動。
車希賢率先起身跪下,排在眾將之首的司馬錯跟著跪下。緊接著,所有將軍盡皆跪下,無不眼中噙淚。
中軍帳中,只有嬴駟一人靜靜地坐在那兒,面無表情地看著所有的人。
公孫鞅起身,揚手:「諸位將軍,請平身!」
眾將平身。
「諸位將軍,此時此刻,紫雲公主就在魏人的中軍大帳里。身為主將,我公孫鞅要求你們,我公孫鞅命令你們,拿起手中的槍,拔出腰上的劍,擊敗魏人,奪回河西,為勇士流下的每一滴淚,為勇士受過的每一個委屈,」公孫鞅說著握拳刺空,「復仇!」
眾將齊吼:「為公主復仇!為公主復仇!為公主復仇」
公孫鞅擺手止住:「諸位將軍!」
眾將屏氣凝聽。
公孫鞅語氣重新恢復平靜:「如何復仇,請看戰圖!」揚手。
身後「唰」的一聲,布簾徐徐拉開,現出一幅巨大的由麻布製作的河西形勢圖。形勢圖上標著魏軍與秦軍形勢,甚至每一處屯營也清晰可見。三條黑線顯出秦國三軍的「敗退」路線圖,三條藏紅線顯示魏國三軍的「追擊」路線圖。
眾將眼前一亮,但又旋即無光。
公孫鞅掃一眼眾將:「本將曉得,諸位都想知道,我們為什麼一直敗退,我們為什麼不朝秦境退,而是退到河西腹地,退到這道葫蘆谷里,被魏人四面堵住退路。」
眾將皆是一振,所有目光盯向公孫鞅。
「車將軍,」公孫鞅轉向車希賢,「軍事上的事,還是由你來說!」
車希賢沖他略拱下手,轉對眾將:「諸位將軍,前面的戰事,我就不多說了,只說一句,諸位的每一次潰退,都是主將刻意安排的。主將刻意安排潰退,不為別的,正是為了今日的決戰!」
眾將一振。
車希賢手指戰圖上秦境位置:「諸位請看,這兒是八百里秦川,居住著我父老鄉民,我們能向這裡退嗎?我們能將戰場放在家門口打嗎?」再指梁山一脈:「這裡山林茂密,道路崎嶇,利於輕兵,不利於重甲,我們一再潰敗,就是要將魏卒引到這裡決戰!」
眾將無不吸一口長氣,眼前皆是一亮,所有頹廢一掃而光,精氣神全出。
車希賢再指葫蘆山,語氣激昂:「十六年前,此山是我先君薨天之處,十六年後,主將特選此地與魏決戰,就是想讓先君的在天之靈看看他的勇士們是如何斬殺魏人、奪回河西的!」
一聽到「先君」二字,眾將更是群情激奮,齊呼道:「斬殺魏寇,奪回河西,為先君報仇!」
「我說完了,至於如何殺敵,如何收復河西,」車希賢轉對公孫鞅,拱手,「請主將頒令!」
眾將齊齊站定,直盯公孫鞅,盡皆拱手:「請主將頒令!」
公孫鞅字字如錘,擲地有聲:「諸位將軍,聽令!」
眾將齊聲道:「末將聽令!」
「本將決定,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眾將重複道:「背依長城,用一字長蛇陣縛牢魏人!」
「知道如何縛牢魏人嗎?」
「請主將昭示!」
「本將給你們十六個字—避而藏之,游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眾將重複命令:「避而藏之,游而擊之,分而圍之,聚而殲之!」
「至於這如何避藏,如何游擊,如何分圍,如何聚殲,眾將聽令!」
「末將聽令!」
公孫鞅轉對司馬錯:「司馬將軍!」
司馬錯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錘卒兩萬,步卒兩萬,伏於葫蘆谷底的林中,守候魏人前鋒的重甲車馬!」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另一將軍:「李將軍!」
李將軍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步卒一萬,截斷谷底水流,控制谷中所有水源,能守則守之,守不住則毀之!」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車將軍!」
車希賢跨向前,拱手:「末將在!」
「你引戰車兩百乘,銳卒一萬,繞道徵城,待魏人全部攻入葫蘆谷里,從屁股後面堵住葫蘆口,斷去魏人退路!」
「末將得令!」
公孫鞅轉對車希賢旁邊一將軍:「竺將軍!」
就這樣,公孫鞅一一向眾將頒令,眾將得令,陸續離去。
公孫鞅與嬴駟最後離開中軍帳,並肩走向監軍大帳。
公孫鞅邊走邊向嬴駟致歉:「詐敗之事,臣未事先稟報殿下,還望殿下寬諒!」
嬴駟不無鬱悶道:「是放心不下駟嗎?」
公孫鞅誠惶誠恐:「臣不敢!」
嬴駟冷冷說道:「那就是駟不配知情嘍?」
「殿下此言,臣唯有以死謝罪耳!」
「既然都不是,好歹駟也是監軍,主將為何事事繞著駟?」
「此事關此戰成敗。魏人在軍中布有耳目,殿下身邊又多忠義、直爽之士,臣是以不敢存絲毫僥倖,對上只奏報君上,對下也只有車希賢一人知情,余皆不知,是以軍中多怨,士氣多泄,而這也正是臣所期望的!」
嬴駟見已走近自己帳門,駐足,轉身,抱拳道:「主將高謀,駟敬服!主將還有吩咐沒?」
公孫鞅欲言又止,略略抱拳:「臣告退!」扭轉身,腳步沉重地緩緩走開。
走進帳門,嬴駟見一黑衣人跪地,是他派往聯繫公子華的心腹黑雕。
嬴駟問道:「人救出否?」
黑雕脫下靴子,用劍尖剜掉一物,取出,雙手呈上:「殿下請看!」
嬴駟拿過,拆看,震驚,耳畔傳來公子華的聲音:「駟哥,情勢有變,魏卬昨接妹至徵城。妹強顏歡笑,以藥酒蒙翻魏卬,從其衣囊取出一物,弟竊以為密,偽制供兄掌握!大戰在即,弟未能衝鋒陷陣,手刃魏賊,引以為憾!至於雲妹安危,弟必捨生以守!遙祝大捷!弟華頓首。」
嬴駟凝眉有頃,起身出帳。
中軍帳里,公孫鞅、車希賢對坐,几案上擺著兩封戰書,一封是公子卬的,一封是他們擬好的回書。見嬴駟折返,公孫鞅站起,拱手道:「殿下,您來得正好。」走過去,雙手奉上戰書:「這是臣寫給魏卬的回書,請殿下審閱!」
嬴駟沒有接,只從袖中摸出密件:「請主將先看看這個!」說完「啪」地扔在几案上,轉身走了。
公孫鞅拆看,傻了,久久怔在那兒。
見他表情古怪,車希賢小聲問道:「主將?」
公孫鞅似從噩夢中醒來,急切叫道:「快,叫司馬錯速來!」
公子卬在紫雲的溫柔鄉里度過一個銷魂之夜,興緻勃勃地趕到主將府,與陳軫謀划起行將到來的決戰。沒談幾句,公子卬發現陳軫是真的不通軍務,就把他叫到形勢圖前,不厭其煩地就圖講解,指出魏軍將如何進攻,秦人將如何反應等,聽得陳軫大開眼界,越發堅定公子卬必勝。
二人聊得正來勁,中軍左御史疾步走來,稟道:「稟報主將,秦人戰書來了!」
公子卬眼睛仍盯著戰圖,擺手:「念!」
左御史拆開,朗聲道:「上將軍戰書收悉,鞅再三讀之,不勝惶恐。將軍於書中曆數秦公及鞅之罪狀,鞅有口莫辯。今借回書一角,容鞅解釋一二。河西本為秦土,六十年前為魏將吳起強借。今秦魏結親,即為一家。既為一家,秦公自然認定魏王陛下會歸還河西。秦公派鞅前來接收,當是分內之事。鞅受君命,不敢懈怠,是以懇請將軍將鞅之苦衷訴於大魏陛下,只要陛下歸還河西,秦公保證世代聽憑驅馳。如果將軍執意廝殺,鞅雖不敵將軍虎威,也只能操戈相見。鞅不通武學,僅在幼年時讀過一字長蛇陣法,明晨日出之時,鞅於葫蘆谷口轅門外布陣,恭候將軍!秦三軍主將公孫鞅頓首。」
公子卬仰天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轉對中軍左御史:「回復秦使,明晨日出,本將應約破陣!」
左御史退出。
公子卬轉對陳軫:「一字長蛇陣也敢叫板,看本將不砸爛他的蛇頭!」轉對右御史:「召眾將中軍帳聽令!」
右御史走出。
陳軫問道:「敢問主將,可召龍將軍否?」
「龍賈?」公子卬面現不悅,「召他做什麼?郃陽那兒,他的屎屁股還沒擦呢!司馬錯的一萬五千秦卒,看他能拖多久。」
「在下之意是,決戰方略,最好也曉示龍將軍。無論如何,他是副將!」
「上卿有所不知,此前本將不知虛實,覺得龍賈知曉河西,知曉秦人,是個將才。近日戰事,卻讓本將大失所望。本將甚至懷疑,龍賈的過往戰績是他粉飾出來的!」
「即使如此,在下還是請求主將召龍賈議事,」陳軫壓低聲,陰陰一笑,「否則,他或以此為由,密報王上,為將軍添堵!」
公子卬眉頭微皺:「也好,免得他在背後聒噪!」見左御史送秦使回來,沖他道:「使快馬至郃陽,有請龍將軍中軍帳謀議大事!」
龍賈接到議戰命令,即對公孫衍道:「主將向秦人下戰書,秦人回書來了,約定明晨日出決戰,擺長蛇陣於葫蘆谷口!」
公孫衍放下手中竹簡,疾步走到圖前,觀看。
龍賈一把扯起他:「不要看了,這就隨我求見主將,陳明利害!」
公孫衍肩膀一聳,兩手攤開:「在下無職無爵,連中軍大帳也進不去,如何求見,如何陳明利害?」
「我帶你去呀!」
公孫衍緩緩閉目,昔日在魏宮與公孫鞅對峙時的受辱場景閃過腦海,慘然一笑:「你帶著我,我算什麼人呢?是相府家奴,還是右軍幕僚?」
龍賈急了:「犀首呀,這都火燒屁股了,你還在計較名分?」
公孫衍苦笑一聲:「不是在下計較,是主將計較!主將知會謀議的是將軍,在下若去,能插上話嗎?再說,在下想說的,將軍全都知道了,在下若去,非但不能成事,反倒壞事!」
龍賈略略點頭:「也好!」便匆匆離去。
龍賈一路疾馳,於迎黑時分趕到中軍,見魏營里燈火通明,秩序井然,一片大戰前的忙碌景象。
龍賈急入中軍大帳,見帳中除他之外,並無其他將軍,忖出戰已議過,召他來不過是知會一聲而已。
果然,望到龍賈,公子卬就走過來,虛禮一番,拉他來到軍情圖前,向他講解決戰部署,刻意隱瞞了裴英的奇兵。
「龍將軍,」公子卬講畢,拱手道,「您久經沙場,又是副將,魏卬請您來,是想聽聽您的意見!」
「回稟主將,」龍賈語氣急切,「末將以為,此時決戰,正中秦人之計啊!」
「龍將軍,」公子卬嘴角扯出一笑,「你且說說,本將中了秦人的什麼計?」
「誘敵之計!」
「秦人的這個計,前幾天你已講過了,能不能換個新的說辭?」
「唉,」龍賈長嘆一聲,「主將呀,您隨便想想,車希賢數萬大軍,如果真是敗退,為什麼沒有直接退入秦境,反倒沿我長城向北退卻?」
公子卬冷笑:「龍老將軍自詡歷戰無數,是真不知呢,還是假作不知?車希賢向北撤退,只有一個目的,靠攏公孫鞅的中軍,形成合力,避免被我軍各個擊破!」
「若為形成合力,司馬錯一軍為何死守郃陽不撤?」
「哼,這個本將還要問問老將軍呢!」
「司馬錯死守郃陽,只有一個目標,拖住我右軍!」
「你且說說,秦人為何要拖我右軍?」
龍賈手指圖中魏軍中軍的位置:「好以全力對付我中軍。」再指向葫蘆谷:「誘我主力入葫蘆谷與其決戰!」
「老將軍是說,我與秦人決戰不得嗎?」
龍賈看向他,語氣堅決:「決戰不得!」復指圖:「將軍請看,葫蘆谷三面皆山,中間深谷,林木茂密,不利於我重車、重甲施展,是以我軍不宜在山地與其決戰。」
「老將軍是說,我大魏武卒不敢在山地決戰嗎?如果本將把老將軍的話原樣曉諭三軍將士,老將軍介意嗎?」
見他故意找碴,龍賈氣結:「主將,您」
公子卬擺手:「好了好了,戰書已下,三軍已動,老將軍若是沒有別的,本將這兒正忙著呢!」
龍賈見木已成舟,不禁長嘆一聲,沉默半響,沉聲道:「如果一定要決戰,本將請命參戰!」
公子卬哈哈笑道:「老將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為爭功啊!」
龍賈氣極:「主將,你」
公子卬略一沉思:「這樣吧,待明日日出,老將軍就向郃陽之敵發起總攻。只要龍將軍全殲郃陽之敵,本將將表奏父王,記您大功!」
龍賈再次長嘆:「唉,主將啊,末將征戰無數,何時計較過軍功?」
公子卬佯裝不解:「既然不計較軍功,老將軍何以要來參戰呢?難道老將軍在郃陽不是參戰嗎?」
龍賈急了:「末將請求參戰,是為萬一」欲言又止。
「什麼萬一?」
「萬一主場失利,末將也好有個接應啊!」
這下捅了馬蜂窩,公子卬一拍几案:「好你個龍賈!」呼呼喘幾聲,強壓火氣:「本將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將那司馬錯擒來!若是老將軍畏懼那個後生,也罷,待本將收拾完公孫鞅,自去活擒那廝!」又轉對左參將,「裴將軍到沒?」
左參將拱手:「守候多時了!」
「快,叫他過來!」
龍賈臉色黑青,猛一跺腳,頭也不回地大步出帳。
深夜,魏國左軍大營,一輛輛重甲戰車整裝待發,裴英站在排頭戰車前。公子卬緊緊握住裴英的手:「裴將軍,明日勝負,本將就看你這兒了!」
裴英眼中噙淚:「末將赴湯蹈火,絕不辜負主將信任!」
「記住,一入秦境,格殺勿論!」
「末將領命!」
公子卬鬆手:「起程!」
裴英轉身,跳上戰車,朝公子卬拱下手,戰車啟動。
與此同時,洛水岸邊,黑壓壓站著無數秦兵。一隻小船靠岸,一人跳下船。司馬錯看向那人:「君上到了?」
那人點頭:「到了!」又轉身朝對岸發出一聲呼哨。
無數只船與木筏應哨聲劃過來。
司馬錯朗聲道:「會水的,下河,不會水的,候船!」說畢率先下水,向對岸泅去。
眾多秦卒紛紛下河。
回到右軍大帳時已是後半夜。
龍賈了無睡意,悶頭坐於案前。
公孫衍聽到聲響,走出來,斜他一眼,在自己的几案前坐下。
帳中一片死寂。
「唉,」龍賈悲嘆一聲,「有此豎子,魏國氣數當是盡了!」
「唉,」公孫衍亦出一聲長嘆,「可憐數百里山水,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於這對父子之手,著實讓人心疼啊!」
「犀首,」龍賈猛地抬頭,「龍賈求你離開此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將軍難道介意這兒再多一具腐屍嗎?」
「唉,犀首呀,不是龍賈介意,是河西不缺腐屍,魏國卻缺犀首。龍賈老矣,死就死了,犀首卻死不得啊!」
「好吧,」公孫衍沉思半晌,起身,「既然龍將軍嫌棄,在下這就離開!」說畢幾步走到帳邊,從帳壁上取下子胥劍掛在身上,轉身徑出帳篷。
大半夜的,公孫衍這說走就走,龍賈倒是怔了,呆了一小會兒,起身跟出。
公孫衍套上他的輜車,一步一步地走向轅門。
龍賈緊緊跟上,二人並肩走出轅門。
離開轅門老遠了,龍賈仍舊跟著。
這是個月夜,道路被天光照得通明。
公孫衍駐步,拱手:「將軍,該留步了!」
龍賈長嘆一聲,拱手:「兄弟,保重!」
公孫衍跳上車,再拱。
「犀首兄弟,」龍賈遲疑一下,「龍賈敢問,你這欲往何地?」
「陰晉。」
龍賈震驚:「陰晉?」
公孫衍苦笑一下:「將軍趕客,犀首隻能去投奔張猛了!」
「犀首,」龍賈瞬間明白了公孫衍的苦心,一陣感動,「龍賈曉得了,你這是去保住陰晉哪!」
公孫衍再度拱手:「將軍保重!」說畢打個響鞭,車馬驅動。
龍賈揚手:「犀首兄弟,您更要保重啊」
公孫衍想到什麼,車子沒停,只回頭大叫:「對了,龍將軍,給你推薦個人才,犀首旗下有個叫吳青的堪當大用!」
送走公孫衍,龍賈匆匆返回大帳,凝住眉頭,在帳中來回踱步,耳邊迴響起公子卬的聲音:「老將軍繞來繞去,原來是為爭功啊本將念你老邁,就作沒有聽到,也不與你計較長短。若是再無新鮮建言,就回郃陽顯示本領去,明日日出,將那司馬錯擒來!」
接著是公孫衍的聲音:「可憐數百里河西,十幾萬甲士,數十萬百姓,就此葬送於這對父子之手,著實讓人心疼啊!」
龍賈猛地頓住步子,叫道:「來人!」
副將走進,拱手。
龍賈看向他:「看來,我們得走一步險棋了!」
副將目光徵詢:「什麼險棋?」
「主將今日與秦決戰,如果不出所料,負多勝少,我們須去接應,以防不測。」
「這」副將擔心道,「若是郃陽之敵得知,在後追擊,該當如何?」
「你說得是,」龍賈轉對參將,「傳公孫將軍麾下一個叫吳青的到大帳聽令!」
參將應一聲,不一會兒,帶吳青進帳。
吳青跪叩:「報,千夫長吳青聽令!」
龍賈看向他:「吳青將軍!」
吳青怔了下:「我?將軍?」
「正是。自今日起,本將任命你為右軍左司馬!」
吳青叩首:「左司馬吳青謝龍將軍提攜!」
「主將明日與秦人在葫蘆谷展開決戰,本將率右軍前往助陣,留給你三千人,牽住郃陽之敵!」
吳青朗聲道:「末將得令!」
「我們起程后,你可多布疑兵,造出聲勢,使郃陽之敵不敢妄動!」
「末將得令!」
「如果秦人看出破綻,強行出擊,你就使出本領,想盡辦法拖住秦人,萬不可死戰!」
「末將得令!」
龍賈轉對副將:「傳令諸將,不許造炊,不許弄出聲響,帶足三日乾糧,黎明前出征!」
副將拱手:「末將得令!」遂轉身疾步走出。
黎明前,東方微亮,月亮西沉,星光隱沒在碎雲里,大地更黑了。
大荔關關門「吱呀」一聲洞開,裴英一車當先,沖了出去。
緊接著,鐵甲戰車一輛接一輛,風馳電掣般馳出,揚起的塵土淹沒在黑暗裡,轟隆隆的賓士聲響徹黎明前的夜空。
天色微亮,葫蘆谷的谷口就排滿了黑壓壓的秦兵。魏兵各路人馬也陸續趕至,各自運行到位。
魏軍主將公子卬坐進吊車,被吊到一個移動的高塔上,居高臨下,俯視秦陣。
秦兵一隊一行,正在緩慢有序地移動,谷口外圍漸漸現出一字長蛇陣的模樣。再往遠處,不見異常。
審視一番,公子卬擺手,吊車搖下。
陳軫湊近,急切問道:「秦陣如何?」
公子卬淡淡一笑,應道:「如約,一字長蛇陣。」
「這陣厲害嗎?」
說到兵法戰陣,公子卬的兩眼炯炯有神:「此陣看似無奇,其實厲害。若擊其首,其尾應,是謂『卷』;若擊其尾,其首動,是謂『咬』;若擊其腰,其首尾皆應,是謂『絞』!」
「乖乖!」陳軫咂舌,「敢問主將如何破之?」
公子卬手指天空,雄姿英發:「降蛇者,鷹也,通常當以鷹爪陣破之!」
「鷹爪陣?攫其七寸?」
「鷹爪是這樣,」公子卬伸出三個手指,前伸,「可分三爪,一爪擊首,使其不能咬,一爪擊尾,使其不能卷,另一爪沖斷其腰!」
「既為通常之法,主將想必另有奇招了?」
「上卿睜大眼睛,待會兒自有分曉!」
天色大亮,雄雞啼曉。
秦境一處露天糧倉中,巨大的糧囤隱約可見。幾十輛魏軍戰車直衝過去,眼看就要撞到糧囤,前面突然現出一排鐵蒺藜。最前面的戰車由於巨大的慣性而停不下來,戰馬撞在鐵蒺藜上,長嘶一聲,馬倒車翻。
後面戰車急急停住。車上魏人未及弄明狀況,道路一側猛然躥出一排黑影,個個猶如鬼魅,就地滾到戰馬前面,只聽「咚咚」聲響,轅馬慘叫倒地。未受擊的戰馬驚恐揚蹄,戰車劇烈晃動,歪倒,車上魏卒站立不穩,或跌下車,或扶車幫,毫無還手之力。
更多的黑影冒出來,手拿鐵鉤,朝車上站立不穩的魏卒下半身又捅又鉤,魏卒多被鉤下,遭亂刀斬死。部分魏卒跳下車與秦卒搏殺,但寡不敵眾,亦被捅死。
與此同時,在秦境襲擊秦軍其他草料場的每一隊魏卒多在半途遭到痛擊,猝不及防中,戰馬被敲暈,武卒被鉤下戰車斬殺。各處糧倉,各處兵營,秦卒無不痛下殺手,屠殺場面慘不忍睹。
而所有這些,左軍主將裴英並不知情。
裴英親率主力甲士七千人,鐵甲戰車一百乘,沖向此番攻擊的最大目標—在櫟陽城外屯紮的約十萬秦卒預備隊及輜重人員的營帳。
四周靜寂,沒有任何異樣。
眼見敵營盡在眼前,裴英長槍一指,一車當先,直衝過去。眾將士見主將上前,無不奮勇,數百輛戰車就如數百支利箭,轟隆隆馳入營區,分散沖向各個帳篷。
爭功心切的魏卒或槍挑營帳,或用戰車掛撞營帳。
營區卻無任何反應。裴英連挑數帳,發現裡面是空的,架滿薪柴,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怪味,不覺連聲驚呼:「是硫黃、桐油,快,快撤!」
已是遲了。不知何處響起戰鼓,隨著鼓點,「嗖嗖嗖」,無數支帶火的箭矢飛向帳中,大火先從營區四周著起,隨風勢燃燒。頃刻間,一百輛魏軍戰車及無數大魏武卒皆淹沒在火海里。戰馬、火人在火海中撲騰、亂撞,馬的悲鳴聲、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裴英的戰車在火海中橫衝直撞,待衝出火海時,連人帶車已是烈火焚身。裴英發出「啊啊啊」的聲聲狂叫,舞動長槍亂搠。
一番撲騰之後,戰馬倒地,裴英從車上栽倒,在地上翻滾幾下,不再動了。
不遠處一座土坡上,秦孝公靜靜地站著,身邊站著司馬錯。
遠處是火光熊熊的兵營,大屠殺仍在進行,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名秦將奔至,跪叩:「報,魏軍戰車九十八輛悉數被燒毀,餘下兩輛被我俘獲,裴英並所有魏卒無一逃出!」
「唉,」長期以來一直拿糧換馬的秦孝公長長嘆出一聲,「可惜了那些好馬呀!」言畢緩緩閉目。
與此同時,葫蘆谷的谷口外面,秦、魏雙方的陣勢均已擺好。
秦軍如約擺出一字長蛇陣,且是沙漠之蛇,南北長約六七里,彎曲有度,將寬大的葫蘆谷口堵個嚴實。左翼為陣首,一百輛戰車,右翼為陣尾,一百輛戰車,中間為蛇腰,一百五十輛戰車。戰車後面才是步卒。
魏陣擺出的則是鷹爪陣,兩端利爪各一百輛重車,中間長爪是二百輛重車,分別指向蛇頭、蛇尾和蛇身。
秦軍蛇腰部分,公孫鞅一車居中。
魏陣中爪尖端的戰車上,公子卬昂然屹立。
雙方擂鼓,蛇有序卷行,鷹爪前伸。
蛇鷹相距約兩箭之地,鼓聲各住,陣勢凝固。
魏陣後面轉出二車,一車是紫雲公主,另一車是陳軫。兩車一左一右,排在公子卬身邊。紫雲一身紅裝,站在一輛戰車上,左右侍立著兩個武卒。
紫雲氣定神閑。
見到公主,秦陣中一陣躁動,時不時有士卒交頭接耳。
秦人擂鼓,公孫鞅一車前沖,在陣列的最前端停住。
魏人亦擂鼓,公子卬驅車相迎,亦在對方一箭之外停住。
公孫鞅甲衣裹身,但手中沒持戈矛,空著兩手站在車上,只有一劍掛在腰間。公子卬則長槍在手,威風凜凜。
雙方互以犀利的目光對視,彷彿要將對方穿透。
公孫鞅率先打破沉寂,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抱拳:「衛鞅見過上將軍!」
見他果然未逢戰陣,顯得沉不住氣,公子卬心中暗喜,左手提槍,右手指著公孫鞅:「公孫鞅,提起你的長槍來,本將不殺束手之人!」
公孫鞅再抱拳,假作驚恐狀:「在上將軍跟前,公孫鞅不敢提槍!」
「背信棄義,做賊心虛,是以不敢提槍,是否?」
「不是!」
「那是何故?」
公孫鞅陰陰一笑,反唇相譏道:「沙場之上,本將不願槍指婦孺!」
「無信之人一派胡言!大魏鐵軍,人人虎將,何來婦孺之說?」
公孫鞅指向公子卬身後:「將軍身後,左婦右孺,難道是衛鞅眼花了嗎?」
「哈哈哈哈,」公子卬長笑幾聲,「你不是眼花,是眼瞎!左邊一員,是本將夫人。右邊一員,是大魏上卿。夫人喜食蛇肉,上卿樂觀蛇舞,聽聞本將今日戲蛇,皆來湊趣!」
公孫鞅故作尷尬之色,拱手:「若是此說,是衛鞅誤會了!衛鞅長蛇已成,請上將軍戲之!」說畢掉轉車頭,徑回本陣。
公子卬也轉回車頭,回歸原處。
兩軍陣上,軍旗獵獵,戈戟閃耀,劍拔弩張。
空氣壓抑,凝重。
紫雲凝視著秦軍的陣列,緊張不已。
公子卬槍頭一指,大喝:「何人願奪頭功?」
一將驅車至前,朗聲道:「末將願往!」
公子卬視之,乃龍賈之子龍豹。
公子卬大喝:「擂鼓!」
一通鼓響,龍豹驅車衝到陣前,挺槍沖秦陣大叫:「大魏虎將龍豹在此,何人前來受死!」
話音未落,秦軍陣上,一車衝出,秦鼓響起。
車中一將槍指龍豹,大喝道:「大秦虎將杜憲前來斬你!」
雙方鼓聲大作,戰車交錯衝過,只一回合,秦將杜憲倒在車下。
龍豹轉到陣中,揚起槍,大叫:「還有何人前來受死!」
話音未落,秦陣衝出一將,又是一回合,被龍豹刺下戰車。
秦將面面相覷。
公子疾驅車衝出。
連斬兩名敵將,龍豹豪氣衝天,挺槍驅車相迎。二車絞在一處,龍豹將一桿銀槍舞得上下飛轉,公子疾只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
秦陣靜默,魏陣喝彩。
雙方戰有十餘合,公子疾的長槍被龍豹挑掉,斜刺里退往本陣。龍豹哪裡肯放,槍指公子疾大喝:「哪裡逃?」遂驅車緊追不捨。
魏陣的喝彩聲響徹雲霄。
眼見士氣大振,公子卬振臂大呼:「擂鼓,鷹擊長空!」
戰鼓齊鳴,旗手揮動令旗,無數戰車猶如三隻利爪,分別刺向秦陣的兩端及中腰。中間利爪在將近中腰時,突然分出一支,徑直衝向蛇頭下面的一段,七寸。
秦陣驚懼,蛇的七寸后縮。
公孫鞅急令:「快,鳴金!」
秦陣鳴金,后陣作前陣,爭先恐後地逃進谷中。
谷口完全敞開,秦軍戰車紛紛掉頭,退往谷里。
眼見敵軍潰退,公子卬挺槍舞向空中:「擂鼓,進擊!」驅車率先追去。
戰鼓齊鳴。
見主將奮勇,眾將無不爭先恐後。葫蘆谷中,車馬賓士,金戈撞擊,揚塵滾滾。
秦人如蟻般潰逃,途中分作兩部,步卒逃進樹林,淹沒在林海里,戰車遇路即分流,目標也是山谷兩側的山嶺。
魏卒也自動分開,步卒追入林中,重車分流追趕。走在最後的秦卒扭頭截住魏人廝殺,殺不過時又逃。戰車亦是如此。
遠遠望去,偌大的戰場呈現出一面倒的態勢,前面在逃,後面在追,幾乎沒有玩命的搏殺。秦兵中跑得慢的,或被魏卒刺死,或聚作一堆死拼。
東山林中,二十幾個重甲武卒手持長槍,腰掛利劍,肩背硬弓,負重數十斤,但動作依然敏捷,將十幾名秦卒困在一塊空地上。
秦卒皆是輕裝,左躲右閃,死命還擊。幾名秦卒倒下,餘下秦卒合力突向一個方向,刺死一名魏卒,突圍而出。
眾魏卒緊追不捨。
秦卒逃至一棵合抱粗的大樹下,又被魏卒追上。秦卒背依樹榦,布成圓陣。魏卒四面衝擊,與秦卒肉搏。
雙方正在酣戰,只聽「嗖嗖」聲響,幾支冷箭從樹冠里射下,貫穿三名魏武卒的頭盔。三名武卒應聲倒下。
一名武卒大驚,抬頭往上看,剛好一支冷箭射下,扎在他暴露出來的脖頸上,倒地立死。餘下武卒驚懼後退,秦卒反追上去。
更多武卒跑過來,秦卒再度被圍。更多秦卒亦跑過來助戰,雙方絞作一團。樹上不時有冷箭射下,魏武卒亦向樹上回射,有箭手中箭,一人從濃密的樹冠里摔到地上,另一人掛在樹枝上,撲騰幾下,不再動了。
在另一片樹林里,兩名秦卒與兩名武卒捉對廝殺。武卒長槍舞動,秦卒左右騰挪。一名魏卒的長槍被樹枝掛住,收不回來。秦卒欺前,持刀刺他。武卒扔掉槍,拔出劍,格開。
雙方陷入僵斗。
另一處山坡林中,一大群秦卒在前狂逃,成倍的魏武卒在後追趕。追進樹林深處,秦卒忽然不見,魏卒納悶,四散尋找。
谷底道路上,幾輛秦車在山道上狂奔,幾輛魏車緊追不捨。路越走越窄,前路沒了,儘是樹叢。車上秦卒棄車入林。魏車追至,見敵方棄車,魏卒望林遲疑。
環視一番后,魏卒下車,將棄下的秦車聚攏來,掉轉車頭,往回驅趕。
葫蘆谷是個絕谷,谷底有兩個山峰,一左一右將山谷鎖住,形成一段閉弧。一條高約丈余的城牆由西邊山峰蜿蜒前伸,越過一道險峻山埡,伸向東側山峰。
谷底是一片開闊地,站在谷底往上望,西山峰頂上一棵老松樹清晰可見。
公孫鞅引領十餘戰車並近千秦卒一路逃至此處,下令道:「布陣,一字長蛇陣!」
秦車選好有利地勢,掉轉車頭,再次擺下一字長蛇陣,車頭迎向魏車。
公孫鞅穩居中央。兩側伏好弓弩手。
魏車並魏卒陸續追到,公子卬的主將車亦趕了過來。
公子卬揚槍指向公孫鞅:「公孫鞅,看你還往哪兒逃?」
「有死而已!」公孫鞅伸手,「拿槍來!」
一名侍衛遞給他一桿長槍。
「哈哈哈哈,」公子卬仰天爆出一聲長笑,豎起拇指,「有種!」又朝左右命令:「擂鼓!」
魏鼓擂響。
公子卬晃動長槍,一車前沖。
公孫鞅的戰車一動不動,公孫鞅持槍挺立車中,靜靜地望著公子卬的戰車直馳過來。
公子卬衝到半途,箭矢如蝗。
公子卬舞槍撥箭,震怒:「公孫鞅,怎麼成狗熊了?」
「哈哈哈哈,」公孫鞅仰天長笑,「狗熊怎麼能與狗打架呢?」將槍一扔:「鳴金!」
秦陣鳴金,公孫鞅及秦卒棄車上山。
公子卬揚槍大喝:「進攻,拿住公孫鞅!」
魏卒爭先恐後,棄車追上。
櫟陽城外兵營中,到處是燒焦的魏軍車馬與武卒。
不少秦人在清理戰場。
一排幾十輛戰車列好陣勢,司馬錯站在第一輛戰車前。
秦孝公由隊首走向隊尾,又轉回來,對司馬錯道:「司馬將軍,你可以走了!」
「末將領旨!」司馬錯拱手致禮,躍上戰車,疾馳而去。
通往徵城的衢道上,從郃陽出發的兩萬七千魏卒無不滿頭是汗,拖不動步子了。
副將走到龍賈的戰車邊,拱手稟報道:「將軍,再有三十里就到徵城了!」
龍賈看向他:「斥候回來沒?」
「回來一批,說是我大軍在追擊秦人,全都進谷了!」
「主將何在?」
「也進谷了!」
「傳令,加快行軍速度!」
副將面露難色:「將士們急行近二百里,實在走不動了!」
長途急行乃兵家大忌,故兵法有云:「百里而爭利,則擒上將軍。」百里尚且如此,何況是二百里,更何況這些軍士不是大魏武卒,而是剛剛招募不久的新兵蛋子!
「唉!」龍賈長嘆一聲,看看將士們,意識到自己急昏頭了,「傳令,就地休整半個時辰!」
就在龍賈右軍就地休整之時,徵城西方,塵土飛揚,戰車在前,大隊秦卒跑步跟后,直插葫蘆谷口。
塵煙滾滾中,一面黑色旗幟揚在最前列,現出一個大大的「車」字。
葫蘆谷一處山坡上,經歷了幾個時辰的殊死搏鬥后,一群魏武卒汗水淋漓。其中一個武卒從腰中掏出乾癟的水囊,解開囊口,口朝下,嘴接上,卻無一滴水滴下,便氣惱地將水囊狠狠摔在地上。
不遠處傳來叫聲:「這兒有水!」
眾武卒不顧一切,朝聲音處奔去。
林深處果然有個小水池。眾武卒奔至池邊,紛紛舀水喝,有人拿水囊裝水。眾人如獲重生,笑逐顏開,方才戰鬥的緊張感於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突然,一個武卒捂肚子蹲下,接著滾在地上,另一武卒急叫:「別再喝了,別再喝了,水裡有毒!」
話音剛落,一名武卒用槍桿擂向另一名正在喝水的戰友的肚子,那戰友瞬間將毒水吐出。已經喝下的武卒紛紛用手摳嗓子,竭力將水吐出。
魏國長城從少梁始,沿西梁山的主峰南下,經葫蘆谷兩側的山嶺再向南,隨山勢直通大荔關,過洛水后又向南,直達陰晉,構成一道直逼秦境的防線。經過苦戰,魏軍主力逐漸攻上葫蘆谷底部的一段長城,秦卒沿山道及長城且戰且退。
公子卬、陳軫在貼身短兵的護衛下意氣風發地登上城垛。
一登上城垛,公子卬就急不可耐地放眼南望,但見南方天際冒出無數道煙柱,在藍天上形成一朵朵黑雲。
公子卬候的就是這個,指著那些黑煙不無興奮地對陳軫道:「上卿請看!」
陳軫順著他的手勢望過去:「咦,怎麼那麼多煙呀?」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聲大笑,「如果不出意外,那些濃煙當是裴將軍放的!」
「裴將軍?」陳軫大為吃驚,「怪道今日沒見他的面呢。」
「不瞞上卿,」公子卬不無得意道,「昨晚人定時分,本將密令裴英引銳卒兩萬,重車三百乘,星夜馳奔大荔關,於黎明時分直搗秦境。看來裴將軍這是得手了,那些煙雲當是秦人的糧草基地,若是運氣足夠好,裴將軍還能捉到秦公呢!」
「嘖嘖嘖,」陳軫咂舌,「將軍真乃用兵如神哪!」
「報,」左參將疾走上來,拱手道,「公孫鞅一夥沿長城逃向了那個山頭!」說著指向斜對面的老松樹。
「哼,」公子卬鼻孔里哼出一聲,「我就曉得他要逃往那兒去!傳令,全力進攻,記住,要活的,不要死的!」
「末將得令!」左參將快步離去。
「呵呵呵,」公子卬指向遠處的老松樹,對陳軫道,「陳上卿,看到那棵大樹了嗎?」
陳軫看向大樹:「怎麼了?」
「十六年前,老秦公就是在那棵樹下薨天的!」公子卬長笑數聲,「哈哈哈哈,老秦公死也不會料到,十六年後,他的相國公孫鞅,還有他的八萬大軍,包括他的孫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我追殺呢!」
陳軫跟著笑幾聲,猛又想起什麼,斂住笑:「哦,對了,尊夫人何在?」
「哦,我讓她候在谷口聽捷報呢。」
「呵呵呵,這麼好的景緻,將軍何不請夫人也來賞看呢?一來緬懷一下她的先祖公,二來觀賞將軍如何活捉公孫鞅,替她一家出口怨氣!」
「嗯,是了!」公子卬轉對右參將,「接夫人來此!」
右參將拱手:「末將得令!」
秦、魏兩軍皆在葫蘆谷兩側的山樑子里搏殺,谷底倒是人少,只有清理道路及運輸輜重的魏人車輛。右參將帶著十幾個短兵避避讓讓,一路趕去,轉過一個葫蘆肚,就要接近谷口時,忽見遠處揚塵遮天,魏卒都在向谷里奔逃,谷底開闊地帶,清一色全是潰退的魏卒,谷底道路全被堵死。
右參將大吃一驚,逮到一個潰兵厲聲質問:「怎麼回事?」
軍尉急道:「報,大批秦人襲擊谷口,將谷口封了!」
「看到旗號沒?」
「看到了,是個『車』字!」
「夫人何在?」
「我我也不曉得!」
望著塵煙滾滾的谷口,右參將驚怔片刻,匆匆掉轉車頭,朝葫蘆谷底疾馳。
葫蘆谷口,煙塵翻滾處,一名魏將及一群魏卒保護著紫雲公主沿穀道飛馳,三輛秦車緊追不捨,追在最前面的是太子嬴駟。幾十名黑衣衛士守護在三輛戰車兩側。
紫雲戰車後面的魏卒追趕不上,為躲避秦車碾軋,紛紛躥向路邊。秦卒也不追趕,直追紫雲的戰車。
魏將站在車上,轉身,拉弓,引箭,欲射嬴駟。一直坐在紫雲身邊的公子華突然發力,從側后一膀子撞向魏將,魏將猝不及防,翻下戰車。公子華一步跳到御手後面,用短刀刺中御手后心,將他掀翻車下。
公子華控制住戰車,放緩速度。
秦車逼近,將公子華的戰車圍護起來。
嬴駟跳下車,飛步上前,激動地叫道:「雲妹」
紫雲縱身跳下,一頭撲入嬴駟懷裡,嚶嚶哭泣。
嬴駟將她抱起,縱身躍上秦國戰車,在眾短兵的護衛下,掉頭回馳。
車希賢率領一萬秦卒突然襲占谷口,擊潰魏人後也不追趕,只將戰車沿谷口呈一字橫向擺開,戰馬卸套,使這些戰車構成一道防禦工事,再將鐵蒺藜等阻擋物安放於戰車陣前。
車希賢正在忙活布陣,遠遠望見嬴駟的戰車回來,車上載著紫雲公主,他急迎上去,脫下頭盔,朝紫雲鞠躬。所有將士紛紛脫下頭盔,朝紫雲行鞠躬大禮。
紫雲喜極而泣。
「殿下,」車希賢道,「您帶公主速走,這兒交給臣就是!」
「好!」嬴駟恨道,「狠狠打,不要放走一個魏人!」
車希賢拱手:「臣遵旨!」
嬴駟朝黑衣人揚手,引三輛戰車馳去。
老松樹所在的山脊處,峰雖不高,但卻是葫蘆谷中最險的一段。魏卒沿山脊長城如蟻般進攻。秦卒前赴後繼,死戰不退。
在正對老松樹的一塊巨石上,公子卬、陳軫對坐於一處緩坡上悠然喝茶。右參將跌跌撞撞地跑上來,聲音因急切、慌張而哆嗦:「主主將」
公子卬看向他,悠然問道:「怎麼了?」
右參將大口喘氣:「不不好了,秦人封封住穀穀口了!」
公子卬忽地起身:「你說什麼?」
「秦秦人」右參將喘幾下氣,「大量戰戰車從從背後殺來,封封死谷口,打的是『車』字旗,當是車希賢!」
公子卬目瞪口呆。
陳軫臉色蒼白:「這這這」
見主將發獃,一旁的左參將急道:「主將,快,鳴金,奪回谷口!」
公子卬這也醒悟過來,朗聲道:「傳令,鳴金,奪回谷口!」說完撿起長槍,不顧一切地衝下山坡。
聽到魏人的鳴金聲,公子疾急進城堡,向公孫鞅稟報道:「報主將,魏人鳴金!」
「傳令,擊鼓進擊!」公孫鞅站起來,精神抖擻地走出城堡。
魏人的鳴金聲與秦人的擊鼓聲在葫蘆谷中交相迴響。魏人聞聽後路被斷,無心戀戰,心急如焚地從兩側的山樑上紛紛退向山谷,秦人則將這些日來憋的所有氣盡皆釋放,如猛虎出山,四處截殺、屠戕。
陳軫坐在公子卬的戰車上,緊跟十幾輛戰車向谷口衝擊。公子卬挺槍指向前方,大叫:「傳令,穩住陣腳,穩住隊伍,衝出此谷!」
看到主將的大旗,魏卒穩定下來,開始聚攏,形成隊伍,退向谷口。
谷底里站滿嘴巴乾渴、又疲又累的魏卒,越來越多的魏卒仍在向谷口湧來。
魏卒開始向谷口衝擊,但秦人箭矢如雨,地下布滿障礙物。
秦卒紛紛從山上壓下來,組織嚴整,士氣高昂,殺聲震天,魏卒則失去建制,完全亂套,將尋不到兵,兵找不到將,軍心渙散,或垂死抵抗,或掉頭逃命,但四面都是秦人,又無處可逃。
十幾名魏卒被幾十名秦卒圍住,一個魏卒跪下來,繳槍投降,秦卒過來照他胸部就是一槍,順手割下他的左耳。其他魏卒看得真切,沒有人再降,拚死力戰。
雙方在開闊地帶互相拼殺,死傷加劇。
徵城東郊,右軍將士東倒西歪,各呈睡相。
道邊一塊空場上,龍賈與幾個將軍蹲在地上,正在指圖謀議,一馬疾馳過來,一名斥候翻身下馬,急道:「報,葫蘆谷口被秦人封死,谷中鼓聲震天,我軍危矣!」
龍賈忽地站起:「秦將何人?」
「打著『車』字旗!」
「諸位將軍,」龍賈朗聲道,「不必再議了,開赴戰場!」又轉對副將,「湯將軍,你引軍一萬,控制徵城,嚴密布防,密切監視秦軍動向,即使雷霆萬鈞,也須守住陣腳,直至本將歸來!」轉對眾將:「其他諸將,隨本將葫蘆谷救人!」言畢拿起長槍,跳上戰車,率先馳去。
右軍二萬餘卒揉著睡眼爬起來,跟從龍賈朝葫蘆口狂奔。
葫蘆口處,公子卬親自擂鼓,魏卒前赴後繼,向谷口拚死突破。車希賢身先士卒,率秦人死戰不退。
陳軫萬念俱灰,長嘆一聲:「天喪吾矣!」
就在此時,谷口外面,一路塵土越揚越近。
緊跟著,殺聲震天。
車希賢部背後受敵,防禦不及,不少秦卒被斬殺。魏卒看到有人接應,紛紛衝出。兩面夾擊之下,秦陣被撕開一道缺口。
缺口逐漸加大,魏卒開始搬移路障。
谷中被困魏卒如潮水般湧出。
煙塵滾滾中,左參將看到旗號,又驚又喜:「報,是龍將軍!」
公子卬松下一口氣,吩咐他道:「快去,務必請龍將軍穩住陣腳,營救谷中將士,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左參將拱手:「末將得令!」便朝龍將軍奔去。
公子卬轉對陳軫拱手,語氣悲壯:「陳上卿,請下車!」
陳軫不知所以,下車。
「請轉告父王,就說卬兒不能盡孝了!」公子卬說完,轉對御手:「掉頭,回馳!」掂起槍,昂首佇立。
戰車掉頭,回馳。
然而,谷中是越來越多的潰退魏卒,公子卬的戰車根本走不動。
陳軫這才明白了公子卬的用意,急切叫道:「公子」飛步追上,躍上戰車。
「公子,」陳軫使出渾身力氣拉住公子卬的長槍,帶著哭腔道,「使不得呀,萬萬使不得呀!」又轉對御手,厲聲:「愣著幹什麼,趕快掉頭,帶主將突圍!」
御手掉轉車頭,戰車跟隨潮湧的魏卒湧向谷外。
陰晉守將張猛站在北城門的門樓上,極目遠眺。遙遠的西北方,幾團濃煙滾滾升騰,在高空形成一大團黑雲。
張猛正自詫異,城下的馳道上,一騎一車由遠而近,馳向城門。
騎快於車。城門守尉見是刺探消息的斥候,急令放下弔橋,打開城門。
斥候進門,得知張猛就在城門樓上,快步上來,跪叩於地,語氣悲壯:「報,我左軍主將裴英將軍率車三百乘、武卒兩萬,於今日凌晨奔襲秦境兵營與糧庫,中敵埋伏,全員殉國!」
「什麼?」張猛震驚,「你再說一遍!」
「我左軍兩萬銳卒於今晨奔襲秦境,全部殉國!」
張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是親眼所見?」
斥候搖頭:「秦人奔走相告,皆在慶賀,說是今朝大捷,在櫟陽城外斬殺裴將軍並兩萬魏卒,焚毀戰車三百輛!」
「櫟陽城外?」張猛難以置信,「不可能!裴將軍在徵城,今朝與秦人」
「聽秦人說,裴將軍引大軍於凌晨之前出大荔關,分散襲擊秦國的糧庫與兵營,結果被秦公識破天機,設下埋伏,我兩萬將士全部戰死,沒有走脫一人!」
張猛長吸一口氣,眉頭擰作一團,正納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軍士聽著,我是公孫衍,有要事求見張將軍,請開門!」聽聲音是在城樓下面。
張猛聽個真切,急站起來,走到一處城垛,朝下俯視,見城門樓下,果然是公孫衍一人一車。
張猛大喜,搖手大叫:「犀首兄,張猛在此!」又對軍尉,「快,開城門!」說完匆匆走向樓梯,朝城門下面奔去。
張猛迎上公孫衍,緊緊握住他的手。
公孫衍掙脫開,做個滑稽的苦臉:「張猛將軍,快弄水來,渴死我矣!」
張猛朝軍尉揚手:「快,拿水來!」扯住他,並肩走上樓梯。
一名軍尉趕上來,遞過來一碗涼開水。
公孫衍接過碗,「咕咕咕」一氣飲下,抿下嘴道:「過癮!」
二人走到樓台上,在几案前坐下。
張猛急切道:「犀首,事情不妙了!」
公孫衍淡淡應道:「怎麼了?」
「裴英兩萬人襲擊秦境,中了埋伏,全部陣亡!」
公孫衍依舊淡淡道:「我早知道了。」
「咦,」張猛愕然,「你怎麼知道?」
公孫衍指指樓下城門:「將軍把城門守得這麼牢,當然不會知道了!」
張猛一臉尷尬:「這這這」
「這還不是最糟的!」
「哦?」
公孫衍指向更遙遠的北方,一臉憂憤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就這辰光,秦人恐怕正在葫蘆谷里大肆屠殺呢!」
「這這這」張猛倒吸一口氣,「犀首兄,我們該做些什麼?」
「將軍想做什麼?」
「我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將士任人屠戕吧!」
「唉!」公孫衍應道,「有什麼辦法呢?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們的王上和他的寶貝公子啊!」
張猛打個寒噤:「將軍此來,只是想讓末將保住陰晉嗎?」
「眼下秦人還顧不上陰晉!」
「那公孫兄不辭勞苦,一路趕來,總該圖個什麼吧?」
「欲借將軍之力,走步險棋!」
「什麼險棋?」
「請將軍挑選五千精壯,再調一員虎將,全體輕裝,皆著黑衣,帶上弓箭與短兵器!」公孫衍摸出龍賈的令箭,「這是龍將軍的令箭!」
張猛朗聲應道:「末將麾下,沒有不精壯的!至於虎將」拍拍胸脯:「末將如何?」
公孫衍盯住他,重重點頭:「要的就是你!讓將士們吃飽喝足,日落前待命!」
張猛拱手:「末將得令!」
「還有,每人備白巾一條,帶一日乾糧!」
「末將得令!」
向晚時分,夜幕降臨。
因葫蘆谷中戾氣太重,公孫鞅命令三軍屯紮於谷口之外。
經過一日苦戰,將士們全都累了,顧不上慶功,早早歇息。
中軍大帳里,火燭燃起。車希賢興沖沖地走進來,將一個賬冊呈給公孫鞅:「稟報主將,戰果統計出來了!」
公孫鞅沒有接,淡淡道:「說吧。」
車希賢看向賬冊,朗聲稟道:「就眼前統計,葫蘆谷內,計左耳45213,俘4120,葫蘆谷外,計左耳3433,俘3519,司馬錯處尚未報來,約計耳二萬,合計,左耳68646,俘7639,所獲輜重尚難計數,徹底清掃戰場要到明日。我方陣亡17980,傷逾兩萬,司馬將軍那兒尚未報來,估計陣亡數字逾兩萬!」
「說是紫雲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殿下親自護送她走了,估計已到秦境,當與君上骨肉團聚呢!」
「這就好!」公孫鞅噓出一口氣,略略一頓,「魏人動向如何?」
「龍賈救出公子卬殘部,退往臨晉關方向,我郃陽右軍得知龍賈西進,已南移截擊!」
「令他們不要截了,休息一宿,明晨北進少梁,拔下這顆釘子!」
「好咧!」
「窮寇莫追,先讓將士們就地屯紮,明日晨起打掃戰場,掩埋屍體。待休整幾日,養足精神,再慢慢收拾河西各邑!」
「好咧!」
天色黑定,嬴駟載著紫雲回到了櫟陽別宮。打掃完戰場的孝公聽聞消息,跌跌撞撞地走進宮門:「雲兒,雲兒」
紫雲公主飛迎出來:「公父」大叫一聲,撲入他懷裡,放聲大哭。
孝公抱起她,就地坐下,不停地撫摸她的臉,兩行老淚「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臉上。
「公父,」紫雲緊緊偎在他懷裡,「雲兒雲兒總算見到您了!」
「雲兒,秦國委屈你了!」
「雲兒願意!」
「雲兒,」孝公強忍住嗓子里的奇癢,輕輕拍著她,「是你救了秦國,是你擊敗了魏國,公父咳咳為你記功!」
紫雲哽咽:「公父」
三更時分,葫蘆谷外的秦國中軍營區里,軍帳一個挨一個,連成一片。四周沒有任何防護柵欄,勝利使秦軍過於大意了,疲勞又使秦卒睡得太熟了。
整個營區死一般寂靜。
一個秦軍帳篷里,小秦村的秦大川、二川、三川等十幾個同村秦卒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夜光中,隱約可見帳篷四周掛著一串又一串的魏卒耳朵。
二川腿腳亂踹,睡他身邊的大川被他踹醒。大川一看,原來是幾條腿壓在二川身上,遂將它們一一挪開。
二川夢囈,聲音興奮:「哥,哥,我又割了三隻耳朵,快看」
大川輕嘆一聲,側過身去。
瞭望塔上,秦軍的守值軍卒無不睡成死豬。
星光朗照,野蟲啁啾。
附近葫蘆山的密林中,夜風吹拂樹葉,發出沙沙聲響。五千魏卒嚴陣以待,潛伏於密林中,將這片安逸恬靜的氛圍平添了不少肅殺之氣。
從這兒望下去,是一大片連綿不絕的秦軍營帳。
公孫衍拿出白布,綁上左臂。
張猛亦綁上白布。眾軍士紛紛效仿,在左臂綁上白布。
公孫衍吐掉銜在口中的草葉,對身邊軍尉附耳低語:「你帶鼓手守在林里,東方一亮就擊鼓,直至將士們完全歸來!」
四名鼓手不約而同地取下口中銜著的草葉,拱手道:「得令!」
公孫衍低吼:「出擊!」便率先衝出林子。
眾魏卒個個如離弦之箭,尾隨公孫衍射向秦營。
一條條黑影深入秦軍營區,衝進帳篷。緊接著,殺聲貫耳,慘叫聲聲,秦營一片大亂,到處都是人影在晃。那些從帳里受驚逃出的秦卒皆無甲衣保護,紛紛成為魏國弓弩手的目標。
黑暗中,魏卒全是黑衣,看起來與穿黑衣的秦卒差不多,秦卒分不清敵我,即使拿起兵器,也是見人就砍。魏卒則分得清楚,只揀沒有白巾的殺。
秦大川的帳篷里,三個魏卒摸進來,一手摸頭,一劍抹脖子。秦卒掙扎呼叫,帳內大亂,復仇心切的魏卒亂砍起來。
二川驚醒,正要彈起,胸口被一劍貫胸,倒地而死。睡在他身邊的秦大川陡然醒來,見一道白光朝他脖子上橫來,順手一擋,咔,整條胳膊被切斷。大川顧不得疼,本能地順勢滾向帳篷角落,朝外猛撞。帳篷一角被他拉倒,反而將他裹起。
三名魏卒顧不上追殺他,轉身衝出,殺向另外的帳篷。
中軍大帳里,公孫鞅睡夢正酣,遠處喊殺聲起。公孫鞅打個激靈,翻身坐起,正自迷糊,車希賢匆匆跑進,急切說道:「快,魏人偷襲!」
公孫鞅順手抄起榻旁的寶劍,與車希賢衝出營帳。
此時的營區,到處都是喊殺聲,到處都是晃動的黑影和閃耀的白刃,乍看上去,簡直像極了那從地獄中跑來凡間索命的黑白無常。
公孫鞅、車希賢根本不知朝哪個方向逃,只能胡沖亂撞。慌亂之間,車希賢腳下一滑,跌進一條深溝。
車希賢大喜,低聲叫道:「快,快跳下!」
公孫鞅忙跳下去。
二人沿溝急奔。
跑有一段,車希賢尋到隱蔽處,拉公孫鞅伏下。二人屏氣凝神,眼睜睜地看著秦軍在屠戕中四處潰逃。
不遠處傳來張猛的聲音:「犀首,中軍帳在此!」
公孫衍的聲音接續而來:「將士們,公孫鞅在這兒!」
話音落處,附近魏卒皆奔過去,闖進帳中,卻空無一人。
附近秦兵聽到叫聲,紛紛趕來營救。一時間,中軍帳四周人影晃動,殺聲、慘叫聲不絕於耳。
雙方搏殺約有一個時辰,東方現出魚肚白,葫蘆山上突然響起戰鼓聲。由於四個戰鼓分佈在四個地方,加之鼓點密集,在這黎明前的夜空里,聽起來就如千百個戰鼓在響。
這是大舉攻擊的鼓聲,秦卒愈加慌亂。魏卒也不戀戰,從秦營的各個角落朝鼓聲方向一路殺去。
不消一刻,鼓聲停息,四周陡然安靜。
公孫鞅、車希賢從溝里爬出,但見屍橫遍野,慘狀滿目。
公孫鞅雙手捂臉,不無痛苦地蹲下。
天色大亮,公孫鞅、車希賢與眾秦卒趕到山林察看,只見一地白巾,不少白巾還被用來包紮傷口了,上面滿是血跡。
眾人正自懊惱,遠處塵土遮天,不一會兒,公子疾引司馬錯疾步趕到。
司馬錯跪叩:「主將,末將來遲了!」
公孫鞅朝他苦笑一下,再次看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