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覓大道孫龐再會 赴周室嬴駟續聘

第22章 覓大道孫龐再會 赴周室嬴駟續聘

雲夢山位於魏、趙、衛交界的朝歌地界,西連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處山高林密,人煙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后,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趙、魏、衛三國誰也不曾在此設官置吏,致使數百里雲夢山區成為三不管之地。

孫賓辭別隨巢子,經平陽地界徑向西走,不消兩日,就已來到河口古鎮宿胥口。由此渡河就是朝歌地界,再涉過淇水,雲夢山也就到了。

雲夢山就在前面,孫賓也就不急了,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傳聞三百年前,遠在周定王時,河水泛濫,就是從這裡決口后首次改道,經白馬口東行至頓丘,然後北行,匯合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溝通趙、魏、衛諸地的重要津渡,南來北往的客商甚多,不少人在此經營店鋪。因而,自殷商以來,這裡就是重鎮,最繁華時段常住人口一萬多,關稅收入更是一大筆財富。此處本屬衛國,因受趙、魏兩家擠對,衛人已於百年前放棄。衛人撤走後,這裡迅速成為趙、魏兩國必爭之地。魏武侯時,趙、魏在此接連發生三次衝突,雙方死傷上萬人,直到魏將吳起出馬,宿胥口才為魏人所佔。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為大集,初五、二十五為小集。眼下時過三夏,正是農閑時節,這日又剛好十五,方圓百里都有來趕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長這麼大,孫賓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般熱鬧的河埠,完全被古鎮的熱鬧吸引住了,一路走一路張望街道兩側的房舍和店鋪。

一處高台上悠然坐著三賊,專業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里尋覓。其中一賊注意到身著衛人服飾、木頭木腦的孫賓,目光落在他的包袱上,輕輕推下兩個夥伴,努嘴。二賊會意,溜下台階,擠入人群。

前面一段更加擁擠。兩個賊擠到孫賓跟前,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故意擠擠挨挨,推推搡搡。孫賓毫不在意,依舊東張西望。最先注意到孫賓的那人悄悄跟到孫賓身後,一手麻利地探入孫賓包袱內,摸出錢袋,溜出幾步,響亮地打聲呼哨。

聽到呼哨,二賊離開孫賓。

孫賓渾然不覺。

待到走過這段擁擠的街道,孫賓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孫賓精神一振,邁開大步走向渡口。

沿河大大小小都是碼頭,兩隻渡船剛好離岸。河面上又有一隻駛過來,靠上碼頭。船家是對夫妻,男的朝碼頭上拴牢纜繩,搭上木板,五六個客人依序上岸。

孫賓走過去,揚手問道:「請問船家,何時開船?」

「呵呵呵,」船家朝他笑道,「人一夠就開。貨色買齊了?」

「沒買啥。」

「啥?」船家驚愕道,「今兒逢五,是大集,一個月才有三次,方圓幾十里的人都來趕,貨色最齊,你哪能啥也不買呢?」

「我就想渡河!」

「哦,你是要趕路呀,想咋渡哩?」

「咋渡都成,就過這河!」

船家見他著急,瞧一眼他的裝扮,猜他是個有錢的主,便眼珠子一轉,堆笑道:「我曉得你要過河,是包船,還是搭夥?」

孫賓較少出城,顯然沒聽明白:「咋說哩?」

「要是捨得掏錢,你就包船,像我這船能坐十人,莫說是裝貨,就是再上來一匹馬也沒事兒。」

「搭夥呢?」

「搭夥就得等人,像我這船是載十人的,今天逢大集,不到十人一般不開。」

「好哩,我搭夥吧,反正也不急。」

船家打一哈欠:「要是搭夥,你就得多等一會兒。」又仰頭看下日頭,「這辰光早,集都沒趕美呢,來的人多,走的人少。」

「好哩,我在附近轉轉。」

孫賓折身回到街上,覺得有些餓了,見旁邊有家客棧,遂走進去,尋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包袱,將劍解下擱在案上。

日已錯午,不是吃飯辰光。店中只有一個食客,戴著斗笠,坐在角落,背朝門窗,獨自悶頭喝酒。

夥計小跑過來,躬身笑道:「客官,想吃什麼?」

孫賓邊說邊做手勢:「一斤羊肉,兩碟小菜,三碗酒!」

「好哩!」

「有烙餅沒?」

「有。」

「五隻烙餅,帶走!」

「好哩。」夥計轉身去了。

不多久,夥計端上酒菜。孫賓一是餓了,二是怕錯過搭夥的船,便大口饕餮,就菜飲酒。不消多久,三碗酒並下酒菜全部吃空。

孫賓將五個烙餅塞進包袱,看看日頭:「結賬!」

夥計應一聲,拿了一張竹簡過來,擺在孫賓面前,滿臉堆笑道:「客官請看,這是您點的酒菜,共是五個布!」

「好咧!」孫賓拿過包袱,伸手進去。

孫賓摸了一會兒,心裡「咯噔」一下,忙將包袱擺到桌上抖開,裡面除去幾件隨身衣物之外,並無一銅。孫賓震驚,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分文俱無。孫賓傻了,窘在那兒,以手撓頭,似乎在想這是怎麼回事。

夥計臉上的笑意漸漸僵住。

孫賓怔在那兒,顯然拿不出任何錢了。

夥計朝櫃檯叫道:「主人,您過來一下!」

店主顯然意識到什麼了,沉著臉走來。

夥計手指孫賓:「主人,又是一個吃白飯的!」

店主照他臉上就是一巴掌:「你個蠢貨,狗眼看人低,這位壯士像是吃白飯的嗎?瞧人家這身衣冠,還能付不起你這點兒飯錢!」

「在下」孫賓更窘了,「在下原本有錢來著,包袱里共有三鎰金子,早起時還在呢!」

「聽到了嗎?」店家斜夥計一眼,「三鎰金子!你個蠢貨,見過三鎰金子嗎?一鎰二十兩,三鎰就是六十兩!六十兩啊,不是白銀,是金子!」又扭頭轉向孫賓,語氣嘲諷,「嘿嘿嘿,我說壯士,你相貌堂堂,卻空有一副軀殼,縱想編謊兒,也得編個大的,三鎰金子也太少了,至少也得十鎰、百鎰才是!」

孫賓手足無措:「在下在下在下」

店家搖頭晃腦,拖著長腔:「不要再說在下了,在下是你這樣的人說的嗎?觀你溫文爾雅,即使爺見多識廣,也差點兒讓你蒙了!沒錢也罷,阿五,這位壯士共欠多少?」

夥計伸出五根手指:「五布!」

「五布?」店家眼珠兒一轉,「壯士,這麼著吧,我們做個交易,你不用出錢了,一個布一個響頭,只要你磕下五個響頭,你我互不相欠!」說著順手拉過一張矮凳,張開衣襟坐下,做出收頭的架勢。

孫賓臉色紅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區區五布,你欺人」

「哈哈哈哈,」店家爆出一聲長笑,「區區五布?欺人?爺開飯店,你吃白食,反倒說爺欺人!爺告訴你吧,小夥子,爺在此地開店逾三十年,南來北往各路過客,什麼鳥人沒有見過?磕吧,磕完一個,你喊一聲爺,待爺應過,再磕下一個,否則,磕也白磕!」

孫賓指著桌上的包袱:「這隻包袱,連同裡面的所有東西,權抵五布,可否?」

店家掃一眼攤在那兒的包袱,冷笑一聲:「嘿,當爺是個收破爛的!」

孫賓拿過劍,放在几上:「此劍少說可值一鎰金子,權抵五布如何?」

店家腦袋連晃幾晃:「爺不稀罕破劍,也不要你的一鎰金子,爺只要五個布!」

孫賓氣結:「你」

店家陰陰一笑:「小夥子,不瞞你說,爺一輩子伺候人,一輩子喊人爺,今兒個啥都不想,就想聽聽這聲爺從你嘴裡出來是個啥滋味兒!莫說是你這個包袱,莫說是你這柄破劍,縱使你脫光身上所有,爺一件也不稀罕!對付你這吃白飯的,爺只有一招:要麼五個布,要麼五個響頭!」

孫賓窘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店家目光更現不屑,挪一下凳子,姿勢又擺幾擺,倨傲地坐了。

孫賓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啪」的一聲,一塊小金餅飛過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孫賓的几案上,彈一下,蹦落在地面。

店家吃一驚,扭頭看去,正好撞上坐在牆角的那位食客的冷冷目光。

那人不是別個,正是龐涓,在宿胥口已住數日了。

「店家,」龐涓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這塊金餅值不值五布?」

店家迭聲:「值值值!」

「若是值的話,就折算五布吧,權抵這位壯士的飯錢!」

「哎喲喲,」店家滿臉堆笑,「這位爺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又轉對夥計,厲聲,「還不快點把這位爺代付的五個布撿起來!」

夥計彎腰去撿。

「慢!」龐涓緩緩站起,踱到金幣跟前,拉下斗笠,「店家,這是五個大布,下人的手賤,如何撿得起呢?」

店家吸口長氣,看向龐涓,見他滿臉惡相,不由得打個哆嗦,連連鞠躬:「爺說得是,在下來撿!在下來撿!」

店家彎腰去撿,手指剛剛摸到金幣,龐涓一腳踩上。

龐涓鼻孔里哼出一聲,聲音冰冷:「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見過不少,似你這般嘴臉,卻是第一次遇到!不過是區區五布,你卻百般羞辱這位壯士。見到金子,難道就想一拿了之嗎?」說完腳底漸漸發力。

「哎喲哎喲」店家疼得連聲慘叫。

「店家,你哎喲什麼呢?」龐涓更用力了。

店家齜牙咧嘴,做出苦笑:「在下」

「你配說在下嗎?」

「不配不配,小人不配!」

「知道不配就好。曉得該做什麼嗎?」

「曉得,曉得,」店家賠笑道,「小人言語不恭,這就向壯士賠禮道歉!」

龐涓鬆開腳,店家抽出手指,放在口邊連哈幾口氣,朝孫賓鞠了個躬。

龐涓喝道:「是這樣道歉的嗎?」

「這位爺,」店家看向他,聲音發顫,「您您要小人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那五個響頭嗎?就那五個頭吧,依你方才所說,向這位壯士磕一個,喊一聲爺。五個頭磕完,今日的事就算兩清了,這五塊大布也就是你的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向「吃白飯」的人磕頭,這要傳揚出去,小店必定名譽掃地,在這一帶甭想混了,損失豈是一塊金餅所能墊上的?店家深明其理,強撐在那兒。

龐涓一腳踢翻几案:「店家?」

店家打個哆嗦。

龐涓似笑非笑,駭人的表情令人生畏:「方才聽你說你一輩子給人磕頭,一輩子叫人爺,這再多磕幾個多叫幾聲就不行了嗎?」

店家聲音打戰:「我磕!我叫!」便走到孫賓跟前,「撲通」跪下。

孫賓覺得有些過了,打圓場道:「這位店家,記住做人厚道就行,這五個頭就不必磕了!」說著起身拉他。

龐涓擺手止住:「壯士,你且坐下!今天這個頭,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又轉對店家,「聽見了嗎?你如此糟踐這位壯士,壯士卻以德報怨,替你講情!爺看在這位壯士的面上,五個響頭,免你四個,剩下一個,你看著辦吧!」

店家重重磕在地上:「壯士爺,適才小人有眼無珠,多有得罪,在此賠禮了!」不待孫賓應聲,就從地上爬起,將膝頭上的灰土拍打幾下,臉陰沉著走向櫃檯。

夥計跟后溜走,剛走幾步,店家扭身,恨恨道:「還不撿起那五個布來!」

夥計一愣,回身撿起金塊,小跑步跟上。

恰在此時,廚師從灶房裡走出:「主人,沒鹽了!」

店家接過夥計遞過來的金幣,順手摸出兩枚銅布,丟給夥計:「打鹽去!」

夥計答應一聲,跑出門去。

看到夥計出門,龐涓方才轉過身來,朝孫賓微微一笑:「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說著反身回至自己几案,依舊端碗喝酒。

孫賓起身,走過去,朝龐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請受衛人孫賓一拜!」

龐涓放下酒盞,摘下斗笠放到案角,起身還一揖道:「孫兄客氣,恩字在下實不敢當!」

孫賓再揖:「恩兄高義,孫賓沒齒不忘!請問恩兄」陡然怔住,驚訝地盯住龐涓。

龐涓略吃一驚,下意識地坐下,將斗笠匆匆戴上,掩住臉。

孫賓輕聲問道:「敢問恩兄,可曾當過武卒?」

龐涓眯眼回看,淡淡道:「當過。」

「可曾征過平陽?」

「征過。」

「平陽失陷后,恩兄可曾驅車追過一輛衛車?」

龐涓陡然一怔,移開斗笠,兩眼盯住孫賓,昔日平陽攻防戰時的情景映入眼帘:

—樹林里,一身甲胄的孫賓從樹上溜下,從他身前走過。

—平陽街道上,孫賓、孫操縱車衝殺,勇猛無敵。

—孫賓駕車,孫操中箭。

—孫操拔出胸中之箭,孫賓以此箭射殺射箭魏卒。

—孫賓一手抱孫操,一手持槍。

龐涓思緒回來,完全放鬆,笑道:「呵呵呵,沒想到會是你,這天地小呢!」

孫賓「撲通」跪地,叩首:「恩兄」

「這這這」龐涓拉起他,「孫兄快起!」

孫賓在他對面坐下,拱手:「那日若不是恩兄,在下」

「車上你抱著的那位將軍,叫何名字?」

「是先父,孫操!」

龐涓肅然起敬,黯然道:「孫將軍他」

孫賓淚水流出。

龐涓會意,半是難過半是仰慕道:「你有一個好父親,他是在下見過的最勇敢的將軍!」

孫賓擦下淚,拱手問道:「敢問恩兄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龐涓亦拱手道:「不敢稱尊,在下姓龍名水,大梁人氏!」略頓,爽朗一笑,「孫兄,在下求你一事!」

「恩兄不可用求,有何吩咐儘管講來!」

「不要再叫在下恩兄,這個詞兒聽起來彆扭!」

「這」孫賓有些尷尬,「好吧,在下就叫你龍兄了。」

龐涓倒酒:「孫兄,你我這是第三次見面了,真是有緣人哪,」舉碗,「來,就為你我的緣分,干!」

孫賓端碗,納悶道:「第三次見面?」

龐涓大笑:「哈哈哈,第一次你不曉得。」

「在哪兒?」

「你帶著人馬來救平陽,藏在一片樹林里。你還爬樹瞭望魏軍,又從樹上溜下!」

孫賓驚愕:「龍兄,你你怎麼曉得?」

「哈哈哈哈,」龐涓又是一陣大笑,「因為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還差點踩到我的頭呢!」

孫賓倒吸一口氣:「龍兄在那兒做啥?」

「不做啥。在下喜歡打仗,也喜歡看打仗,看夠了魏卒,當然也想看看你們衛卒嘍!」

「龍兄是斥候?」

「不是。」

孫賓一臉不解道:「可你是魏卒呀!」

「那時還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你沒有告密嗎?」

「告了,可裴英不信不說,還把在下綁起來。結果你是曉得的,他吃虧了。他放掉我,感謝我,送我錢,我不要,他問我有何欲求,我就穿上武卒的甲胄了!」

「可」孫賓又問,「在下仍有一惑,你我素不相識,又是戰場對手,龍兄為何要放走在下?」

「呵呵呵,不為什麼,你們父子皆是勇士,僅此而已!」

孫賓舉碗:「在下代先父敬龍兄大義!」

夥計走至小木橋邊,看到告示牆前圍著一大群人在觀看。時至後晌,店中生意正值清淡,夥計也不想著急回去看龐涓的臉色,乾脆踅身過去。

夥計走到近處,見牆上掛著一長排木板,板上是清一色的官府告示,幾乎全是拿人的。夥計的目光由第一塊板看起,一直看到最後一塊。

夥計的目光盯住最後一塊,上面赫然畫著龐涓的頭像。許是時間久了,畫像略有模糊,但輪廓看得分明。

夥計心中一緊,拉住一個正在新告示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先生,您看下這個,這人叫啥?犯的是啥罪?」

中年人應道:「老告示,早就看過了,此人是個兇徒,姓龐名涓,在上大夫府中行劫,連殺多人,是司徒府追緝的在逃欽犯,誰若舉報,上大夫府懸賞五鎰黃金!」

「五鎰黃金?」夥計眼睛睜大,「您再看看,甭看錯了!」

中年人瞪他一眼:「這麼大的字,還能看錯?白丁!」

夥計滿懷歉意地朝他打個拱,離開告示牆。走著走著,夥計眼前浮出店中龐涓踩住主人時的一臉兇相,自語道:「難怪此人躲到角落裡吃飯,還一直戴著斗笠,原來是個兇徒五鎰金子?天哪,五鎰!一鎰二十兩,五鎰就是一百兩,不知夠置多少個店鋪哩!」

想到這兒,夥計顧不上買鹽了,拔腿就朝官府里跑。

跑有兩百多步,夥計的步子突然放慢,心道:「我這兒報官了,主人會咋想?萬一認錯,賞金拿不到不說,主人也必不容我,我這豈不是雞飛蛋打?三年徒工也白乾了!不可,還是回去告訴主人,讓他來斷!」於是掉轉頭,又朝客棧飛奔。

夥計一頭大汗地進到店裡。

店家見他兩手空空,臉一沉:「鹽呢?」

夥計小喘幾下,瞄一眼廳中仍在對飲的龐涓與孫賓,輕噓一聲,拖他走到裡屋,附耳低言。

店家震驚,走到廳里,盯住龐涓的背影看一會兒,嘴角撇出一絲冷笑,招夥計過來,低語幾句,惡狠狠地甩下袖子,大踏步出去。

看告示的人不多了。店家走到最後一塊告示牌前,兩眼盯住畫像,認定是龐涓無疑,遂摘下牌子,飛步走向官衙。

客棧里,龐涓、孫賓喝完壇中老酒,各自起身。龐涓拿起斗笠戴上,眼睛看著正在打包的孫賓,聲音卻沖櫃檯:「夥計,結賬!」

見二人要走,夥計急了,支吾道:「這主人出去了!」

龐涓剜他一眼:「讓你算賬,與那廝何干?」

「這就算,這就算!」夥計從柜上拿過一塊竹簡,看著上面的符號,又拿過算盤,慢騰騰地撥打一會兒,「一共八個布!」

龐涓正要付錢,一陣腳步聲急,店家領著二十來個持械役卒堵住店門。

店家手指龐涓,對為首的軍尉說道:「官爺,就是那個戴斗笠的!」

軍尉手中提著告示板,指向龐涓,厲聲道:「你,取下斗笠!」

龐涓冷冷地斜他一眼,回過頭,繼續觀看孫賓打點包袱。

軍尉被激怒了,劍一指:「拿下此人!」

龐涓將手緩緩按在劍柄上,目光鄙夷地掃向眾卒。

見他已有戒備,眾卒各自拿了兵器,小心翼翼地逼過來。

距離幾步時,眾卒見龐涓雖未拔劍,但面目兇狠,便住步不前。

孫賓震驚:「龍兄,這是」

未待他說完,眾軍卒已經散開,圍成一個扇形,幾個持長槍的走在前面。

龐涓嘴角撇出一笑,「嗖」地抽出寶劍,朝孫賓拱手道:「孫兄,不關你的事!」

孫賓無暇多想,將包袱掛在肩上,拔劍在手,與龐涓背依背,低聲道:「衝出去!」

龐涓將寶劍連擺幾擺,大吼一聲,氣勢如虹,聲如響雷。

眾卒似乎被這聲大吼嚇壞了,退後一步。

趁他們退後的剎那,龐涓沖向最前面的兵卒。那人舉槍刺來,龐涓以劍撥開槍頭,另一手握住槍身,猛地一拉,順勢欺上,一劍刺入他的胸脯。

龐涓的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奇快無比,出手就是一條人命,眾軍卒不曾見過這般兇徒,無不面如土色,紛紛避讓。

店家嚇呆了,躲在軍尉後面。

龐涓挺起手中槍沖向軍尉。軍尉持槍迎戰,身體本能地閃到一側,使店家暴露在龐涓跟前。

店家嚇傻了,正欲逃避,龐涓已到跟前,一劍劈來。店家拿手去擋,慘叫一聲,手落於地。龐涓踩倒店家,照其後心就是一劍。

眾軍卒見他眨眼間連殺二人,無不驚懼。趁眾軍卒躊躇期間,孫賓仗劍跟上。二人並肩衝到大街上。

軍尉與眾卒也追出來,將二人遠遠圍定。過路的趕集人見發生械鬥,紛紛避讓。孫、龐聯手,背對背,左劈右刺,眾軍卒根本無法靠近。

相較平陽與魏武卒之戰,這些專門對付百姓的捕卒不值一擊。但孫賓並無殺心,左抵右擋,連斷對方數支槍頭。

見槍頭被削,持槍軍卒皆是震驚,紛紛棄槍拔劍,避在後面。

龐涓殺得興起,舞起長槍,將眾卒逼得四處躲閃。

孫賓低聲道:「龍兄,衝出去吧!」

「好哩!右側!」龐涓大聲叫道。

不待龐涓殺到,右邊幾個軍卒緊忙避到街邊,讓出通道。龐涓、孫賓衝出去,徑奔一條小巷。眾卒無人敢追,呆在原地面面相覷。

見鬧出人命,圍觀者多起來,紛紛交頭接耳,顯然是在嘲弄這些軍卒。

軍尉面上掛不住了,轉對眾卒,怒喝:「追呀!」說罷,挺槍率先衝上。

眾卒跟后,個個叫得響亮,但沒有誰真敢逼近。

孫、龐二人拐進一條小巷。

龐涓以槍撐地,縱身躍上牆頭,沖孫賓叫道:「孫兄,上來!」伸給他槍桿。

孫賓拉住上牆,二人再上房頂,沿屋頂轉入另一條巷子,大踏步而去。

軍尉轉進空巷,裝腔作勢地咋呼一陣,返回復命,善後。

孫、龐二人出得古鎮,鑽入一片林中。

走到一塊空地,龐涓住腳,拱手道:「孫兄,請借劍一看!」

孫賓解下佩劍,雙手遞給龐涓。

龐涓接過,抽出,驗看,嘆服道:「孫兄好功夫啊!」

「龍兄過譽了。」孫賓拱手,「方才一戰,龍兄功夫遠超在下,賓實敬服!」

「不不不,」龐涓連連搖頭,「該敬服的是在下。以劍斷槍而劍絲毫無損,孫兄腕力了得,在下不及!」

「慚愧慚愧。」

「哦?」

「非在下腕力了得,實乃劍好!」

龐涓細審那劍,果非凡品,咂舌道:「嘖嘖嘖,果是好劍!敢問孫兄,此劍何來?」

「祖上所傳。」

「孫兄的祖上是」

孫賓略作遲疑:「祖上是祖上,不足掛齒。」

龐涓先是一怔,既而想到自己亦是隱姓埋名,便識趣地點頭:「好好好,孫兄不願講,在下也就不問了。」又從身上摸出兩枚金餅,遞過去,「孫兄拿上這個,在下告辭!」

「這」孫賓推託,「如何使得?」

「呵呵呵呵,如何使不得呢?錢這玩意兒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門在外,沒有這泡狗屎還真不行!」龐涓將金餅塞進孫賓衣襟里。

孫賓大為感動:「龍兄」

「聚散是緣,你我就此作別,孫兄保重!」龐涓拱手作別。

孫賓拱手還禮:「敢問龍兄欲往何處?」

「這孫兄還有何事?」

「在下倒是無事,只是在下在想,龍兄可有麻煩在身?」

「唉,」龐涓嘆喟道,「孫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隱瞞了。其實在下並不姓龍,也非大梁人氏。在下姓龐名涓,家住安邑,與那奸賊陳軫結了冤家!」

「奸賊陳軫?」孫賓愕然,「龐兄所說,可是魏國上大夫陳軫?」

龐涓咬牙切齒道:「正是此賊!」

「龐兄緣何與他結作冤家?」

「說來話長,」龐涓一吐為快,「此賊阿諛逢迎,嫉賢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終有河西之辱,堪稱魏國大奸。此為國事,暫且不說。幾個月前,此賊勾結秦人公孫鞅,蠱惑君上稱王。家父曾為大周縫人,司制王服,此賊聽聞,使人尋上門來。家父以不合王製為由,拒不從命。此賊惱羞成怒,囚禁在下,以在下性命為要挾,強逼家父縫製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賊暗設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羅文捨身相救,在下方才逃過一劫!此賊不甘罷休,將在下誣為殺人兇犯,令官府四處緝拿,欲除後患!在下逃往大梁,隱身軍中,本欲建功立業,斬除此賊,這卻」

孫賓打斷他,面現愧疚之色:「龐兄離開魏營,是因為我父子嗎?」

「非也。魏卒陷城后,奸搶殺戮,老少不赦,在下看不順,方才追兄而出,借故離營!」

孫賓油然而生敬意,拱手道:「龐兄大義,賓實敬服!敢問龐兄欲往何處?」

「在下有位叔父,名喚龐青,住在大梁,以箍桶為生,在下往投大梁,正尋叔父時,起了戰事。在下投入戰事,邂逅孫兄后,再返大梁,打聽到叔父的鄰居,從他口中得知叔父十多年前就到宿胥口了。在下來到宿胥口,尋問幾日,說是他又到趙地邯鄲去了。在下本想由此渡河,往投趙國邯鄲,不想再遇孫兄。」

「如此說來,龐兄是要投奔邯鄲去?」

「不了。」龐涓斷然說道,「方才在下在想,似此一路逃命,終究不是長法!再說,家父仍在奸賊手中,生死未卜。於國於家,於忠於孝,在下都得趕回安邑!奸賊不除,魏禍不已。在下這次想回去,與陳軫那廝見個分曉!」

「見分曉事小,救出令尊卻是緊要。龐兄若是不嫌棄在下,賓願同往,或可助兄一臂之力!」

龐涓握牢孫賓的手,激動道:「孫兄」

在秦孝公的旨意下,嬴駟不得不躬身洛陽求聘。

嬴駟已有幾個嬪妃,身邊不缺女人,這讓他去求聘一個日漸沒落的周室公主,自是十二分的不樂意。將行之際,嬴駟與公子華前往太傅府作別公叔。

「什麼?」嬴虔驚愕道,「君上命你躬身周室,再聘雪公主?」

嬴駟點頭。

「哼,不用問了,肯定是衛鞅慫恿的!」

嬴駟點頭。

「他衛鞅意欲何為?」嬴虔言語激憤,「害苦了紫雲,又來害你!前番為你聘親,就算是為了河西,為了打敗魏國,情有可原!可這仗打完了,我們沒有理由再去高攀周室了呀,可他仍要聘親,且定要你躬身前往,意欲何為?」

嬴駟悶頭不語。

「他說出理由沒?」

嬴駟苦笑:「說是為天下立信,言出必行!」

嬴虔一拳震幾:「信他個狗屁!」

知他又要開罵,嬴駟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等待下文。

「駟兒呀,」嬴虔破天荒地沒有開罵,反而講起道理來,「你細想想,他這個信字為的是誰?是他自己!他行新法時,城門立木,當時我讓他整蒙了,沒想明白,後來才想清爽!是誰立木,是他,是他的大良造府,不是君上!他先是立木,后是殺人,以行新法為名,將我公室里凡是反對他的人全都殺了!更可惡的是,說他壞話的他殺,連說他好話的,他也殺!為什麼要殺呢?因為他的新法不容議論!他憑什麼不讓議論?弓是彎的,理是曲的。理既然是曲的,不議不辯怎麼明了?自古迄今,理兒都是辯明白的,只有他不讓議,不讓辯!他為什麼不讓議不讓辯呢?因為辯了,他的幾斤幾兩就全露餡了」

「公叔,」見他扯遠了,嬴駟止住他,「甭說過去了,就說眼前這事兒。駟兒該怎麼辦?」

「不去!」嬴虔忽地起身,「公叔這就去求請君上!」

嬴駟扯住他胳膊:「該求的我都求過了,公父執意要我去!」

「咦!」嬴虔重重坐下,朝几案上擂上一拳,「河西一勝,君兄又讓這廝迷魂了!」

「還有,公父要我隨帶三千軍士護身,還要我在過函谷關、崤關時留意一下魏人的布防!」

「哦?」嬴虔老眼眯一會兒,吸一口氣,「不會是君上在琢磨函谷關吧?」

自從被處劓刑后,但凡公孫鞅所做決定,嬴虔總是二話不說就抗議,近乎形成了「條件反射」。然而,一旦得知公孫鞅的決定對秦國有利,他就又將功勞想法設法地加到君上身上。私人恩怨是一方面,國家大事上,嬴虔從來不犯糊塗。

「也許是吧。」嬴駟緩緩點頭。

「若是此說,倒是可去。只是,雪公主的事兒,能支應就支應,不可當真。周室不是已把她許給老燕公了嗎?名義上講,雪公主已經是老燕公的人,你即使娶來,不但是個二手貨,也要落個搶親的惡名!估摸這也正是公孫鞅想要達到的目的!」

「曉得了,」嬴駟轉對公子華,「華弟,你陪我去!」

「嘻嘻,」公子華眯眼笑道,「聽說雪公主還有個妹妹,叫什麼雨公主,駟哥這把姐姐娶來,華弟順手拐她妹妹耍耍!」

見兒子將國家大事視若兒戲,嬴虔狠狠瞪他一眼。

公子華湊近他,嬉皮笑臉道:「阿大,華兒這去拐她來為您老敲腿,成不?」

嬴虔撲哧笑了:「滾邊兒去!」

秦魏在大荔關的關門樓上籤約之後,張猛因夜襲秦國中軍有功,被提升為西河郡守,襲龍賈之職,但此時的西河郡已大部歸秦,魏國僅保留臨晉關、陰晉城與函谷通道,且臨晉關通往陰晉的地盤也讓秦國佔去,臨晉關已成孤地,僅通過一座浮橋與安邑溝通,仍由老將仲良負責鎮守,張猛實際只負責陰晉城及函穀道的守備。

秦國殿下親率三千甲士經由函穀道往周室聘親,著實讓張猛大吃一驚。

張猛拆看國書,眼睛盯在「三千衛士」上,詳閱一時,將國書遞給副將。

副將閱畢,恨道:「三千衛士?不給他過!」

「這個不妥,」張猛道,「太子為儲君,儲君出行帶三千衛士符合列國慣例,並未違犯關則,你有何理由不讓過嗎?」

「要是他們偷襲我呢?」

「諒他沒有這個膽子!」張猛轉對軍尉,「傳令,准許過關!知會秦人,過關兵卒須遵守關則,槍頭朝下,不得在關內以任何名義作任何停留,違者拘押!」

軍尉拱手:「得令!」轉身出門。

張猛吩咐御史:「以本將名義,速報君上!」

張猛快報連夜遞至魏宮,魏惠王急召陳軫道:「秦人又去聘親了!」朝案上的急報努嘴。

陳軫拿過,吃一驚道:「嬴駟親往迎聘?」

「看來,秦室是志在必得啊!」

陳軫放下急報,拱手道:「王上,臣懇請再赴洛陽!」

「算了吧,」魏惠王顯然已失去對周室的興趣,誇張地打個哈欠,「雪公主既已許給燕公,我們再去與秦人搶,讓天下人如何看我?」

「可」陳軫心有不甘,「臣這心裡堵啊!」

「你堵什麼呢?」

陳軫語氣堅決:「不能讓雪公主嫁給秦室!」

魏惠王似是想到什麼,一拍腦門:「這個好辦,你以寡人名義向周天子稟明利害就是,對了,語氣客氣些!」刻意將「客氣」二字說得特重。

陳軫心領神會,眼珠子一轉:「若是此說,王上就不必出面!」

「哦?」

陳軫陰陰一笑:「由臣出面,給東周公、顏太師分別寫封私函。周室都是一窩蟲子,只要唬他一唬,秦國太子就得白跑一趟!」

「怎麼能是唬呢?」魏惠王語氣嚴厲,「你可曉諭周室,若是為王不尊,出爾反爾,寡人就真拆了他的宗祠!」

陳軫拱手:「臣遵旨!」

淳于髡在洛陽一住數月,漸漸覺得無味了,欲到楚地一游。顏太師苦留不住,只好聽憑他去。

淳于髡是個隨性的人,早晨說走,不到中午就把車馬行李全備妥了,來與顏太師告別。

顏太師的兩隻狗卻是不舍,一邊一個扯住淳于髡的袍角。

「哎喲喲,」淳于髡蹲下身,輕拍兩隻狗頭,「你們兩個小畜生呀,還是守著你們的老主子吧。老主子雖說老了些,心裡卻是有你們的,千萬不要見異思遷,跟著我這沒心沒肝沒出息的混家子!」說罷起身,朝顏太師拱手,「顏兄留步,光頭告辭了!」

顏太師拱手還禮,感嘆道:「淳于兄,楚地遙遙,你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哪!」

「待光頭從楚地回來,不定還會來一趟呢!」

「唉,你這一走,我這心裡就空落落的。」

「空落什麼呢?」

「再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

「呵呵呵呵,你不是還有兩隻狗嗎?」淳于髡笑著彎下身,一手拍一隻,再次安撫它們,「好兄弟喲,光頭要跟你們說再會嘍,你倆千萬甭信光頭的話喲,光頭這一去,怕就再也會不上你倆嘍!好兄弟喲,這些日來,光頭與你倆講了許多許多的話,可那些話全是假的,光頭這就要走了,就把實心話掏給你倆,從今天起,你倆就甭再想念光頭嘍。光頭是個壞東西,光頭只會騙人,只會哄人,只會遊山玩水,只會尋歡作樂,只會打情罵俏,只會吃喝嫖賭,光頭真真就是個混家子喲!光頭走後,你倆要好好守住這個老頭子,他是個大好人哪,你倆能得顏老頭子,是你倆的福分,但凡得空,就拉他出去,早也遛他,晚也遛他,優哉游哉,豈不是狗生樂事!」

兩條狗吠聲悲鳴,與淳于髡難捨難分。

淳于髡的話顯然戳到了顏太師的痛處,老太師非但笑不出來,反倒以襟拭淚。

淳于髡起身,走向軺車,正要上車,一陣馬蹄聲急,一輛軺車疾馳而至,在大門外停下。一人下車,匆匆走進。

是御史時禮。

時禮拱手,聲音顫抖:「報,秦室儲君帶三千甲士入境,要求入城!」

「這」顏太師吃驚不小,「他們來幹什麼?」

「聘親。秦使照會說,仍來聘娶雪公主!」

顏太師老眉擰起:「這」

時禮急切道:「怎麼辦?」

「你怎麼想?」

時禮應道:「下官之意,聘親使臣可以入城,甲士不可!」

「就這樣吧!」

時禮匆匆走出。

顏太師看向淳于髡,苦笑一下,搖頭。

「喲嗬,」淳于髡來勁了,「這是要來搶走老光頭的買賣喲!」

「淳于兄呀,」顏太師苦笑,「這下你怕是走不成嘍!」

「不走嘍,不走嘍,這麼好玩的事兒,老光頭還去楚地耍什麼呢!」淳于髡轉對僕從,「去,把行李全都搬下來,還搬回燕使館!」說完一手抱起一條狗,「走走走,老光頭再與你倆耍會兒去!」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蘇家打穀場上,蘇虎、蘇厲各戴斗笠,檢查場地上堆成一垛又一垛的粟子,查看是否漏雨。

父子倆正在忙活,蘇代披著蓑衣從北面走過來,沖蘇虎道:「大—」

蘇虎看過來,急切問道:「代兒,尋到沒?」

蘇代搖頭:「半個洛陽城都尋遍了!」

蘇虎納悶道:「不是說他在那個破廟裡嗎?」

蘇代苦笑:「去過好幾次了,住著一老一小兩個算命的,二哥早就不在了。」

蘇虎的臉色陰沉下來。

當日晚間,蘇虎再次來到麻姑家,將一隻雞和一隻鴨朝院子里一扔,一臉是笑地蹲在地上。

麻姑看一下雞鴨,嘆道:「唉,老哥兒呀,你甭再笑了,兩隻雞鴨還是拎回去吧,大妹子實在消受不起!」

「咋哩?」

「無論為誰家跑腿,大妹子好歹還能混口水喝,只為你家二小子,妹子是連冷水也混不到一口呀!」

「大妹子,是老哥兒委屈你了。可不瞞大妹子,那小子的心越來越野,不把他早點兒套住,就怕他飛上天哩!」

「唉!」麻姑終歸是個熱心腸人,禁不住蘇虎苦苦相求,也就答應下來。

心中窩下此事,只要聽說哪家有姑娘待字閨中,麻姑必去敲門。沒過多久,周圍十里八村竟是被她訪了個遍。

然而,蘇秦的名聲實在太大,無論誰家,只要麻姑提到名字,對方劈頭就是一句:「可是那個倒背木劍的二公子?」麻姑無言以對,只好點頭稱是。接下去,對方三言兩語就將話頭堵死,連茶水也不給一碗,氣得麻姑幾度落淚。

做媒做到這個份上,任誰也是窩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輸的脾氣,越是難做之事,越是上勁,天天早出晚歸,為蘇秦四處奔跑。

姬雪正在梳妝台前打扮,姬雨走進來。

見是妹妹,姬雪停下,迴轉身抱住她,激動得聲音發顫:「雨兒,他來了,是他來了,是太子駟!」

「阿姐,」姬雨兩眼直盯住她,「你真的那麼想嫁給他嗎?」

姬雪點頭:「嗯。」

「你見過他嗎?」

姬雪搖頭。

「你了解他嗎?」

姬雪搖頭。

「你喜歡他嗎?」

姬雪遲疑一下,搖頭。

見她一連三個搖頭,姬雨兩手一攤,苦笑道:「阿姐既沒見過,也不了解,更談不上喜歡,你這說說,為什麼想嫁給他?」

姬雪沒有回答,扭轉頭,緩緩看向遠方。

「雨兒曉得,阿姐要嫁他,只是因為不想嫁給燕公,是不?」

「是,」姬雪微微點頭,略頓一下,又緩緩搖頭,「也不完全是。」

「哦?」

姬雪從遠處收回目光,看向姬雨:「雨兒,阿姐想嫁秦室,沒有其他,只有一求!」

「能說給雨兒聽嗎?」

「守護周室,為父王分些憂愁!」

「你那麼相信秦人?」

「說不上相信,」姬雪輕嘆一聲,「可人這一生,總得賭一次吧。阿姐沒有其他資本可賭,只有青春。阿姐查過史籍,秦室對我周室還算忠誠,雖說也有不守本分處,但還不曾謀過大逆。今我周室風雨飄搖,日沒西山,魏侯南面,列國不朝,唯獨秦人前來聘親,更有太子躬身親臨,也算誠懇。姐之奢望莫過於此!」

姬雨將頭靠在姬雪肩上,喃聲道:「阿姐」

聞知秦人又來聘親,周顯王很是高興,躬身靖安宮,親口向王后報喜:「汕兒,有個好音訊,秦國太子又來聘親了!」

「真的?」王后一臉驚喜,「看來,秦室倒是心誠,雪兒若嫁過去,也就不枉她了!」

「是哩,秦人若是不來,寡人還真尋不出個理由再提這門親事,這下好了,寡人這就請太師謀議!」

「謝王上關切雪兒!」

「什麼關切呀!」顯王苦笑,「這孩子從小就曉得為寡人操心,寡人總是覺得對不住她呢!」又轉對內宰,「宣太師書房覲見!」

內宰拱手:「臣遵旨!」

顯王與王后又議一會兒雪兒的婚聘,回到御書房時,顏太師已經趕到。二人對眼下時局簡要分析后,皆認為將姬雪嫁入秦室再好不過。

「只是」顯王仍有一絲憂慮,「燕公那兒怎麼交代?」

「不瞞王上,」顏太師現出一笑,「迄今為止,燕公怕還不曉得此事呢!」

顯王大是驚愕:「哦?」

「當時秦、魏爭聘,臣正苦悶如何應對,游士淳于髡到訪,出了這個主意,並以燕使身份助我渡過難關。今爭端已了,秦使又聘,且是太子親臨,誠意可嘉,王上若是認可,臣也就無話可說了。至於燕公那兒,待此事了結,臣寫封書信,托淳于子捎給燕公。燕公對周室向無二心,能助王上一臂之力,想必也是樂意。」

顯王噓出一口長氣:「呵呵呵呵,這就好,這就好。」

向晚時分,夕陽西下,顏太師府的後花園中,燈光亮堂起來。顏太師、淳于髡對飲於草坪,幾個樂手撫琴弄曲,場面歡樂。

場面正自熱鬧,府宰走近,朝顏太師拱手道:「報,東周公到訪。」

顏太師眉頭一擰:「他來做什麼?」

「不曉得,看樣子像有急事!」

「急事兒?」顏太師略略一頓,朝淳于髡,「你先暢飲,我去去就來!」

顏太師回到客堂,果見東周公迎在門外。

顏太師躬身揖禮:「王叔乃百忙之身,今宵怎有閑暇了?」

「呵呵呵,」東周公給他一個笑,「還真有個急事兒,太師請看!」從袖裡摸出一封密函,尚未拆蠟。

顏太師接過,目光沒在信上,而是望向東周公:「這是」

「是魏使陳軫托我捎給太師的私函,說是挺急的!」

「陳軫?」顏太師邊拆封,邊嘟噥,「他又有何事?」

「不曉得呢,你拆看就是!」

顏太師拆看,目光呆住。

是夜,顏太師輾轉反側,大半夜沒有睡著,翌日晨起,便早早入宮覲見。

閱完陳軫的私函,周顯王氣得臉色煞白,呼呼直喘粗氣。

「王上,」顏太師搖頭道,「魏侯既然敢稱王,就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出的!」

「秦公呢?」周顯王盯住他,不死心道,「秦公總該不會由他亂來吧?」

「秦師即使肯救,也是鞭長莫及。魏人西有河險,南有函谷關、崤塞,將秦師東出之路盡皆堵了。而魏人不同。魏侯若想兵加周室,魏師可直出崤塞,無人可攔,武卒即使步行,不出兩日也就到了。能夠出手助我的最近莫過於韓室,可韓侯能夠指望嗎?」

周顯王的聲音幾近哆嗦:「他魏罃總該有個道義吧?」

「什麼是道義呢?」顏太師苦笑道,「在他魏罃眼裡,只有勝負強弱,其他還能看到什麼呢?前番孟津朝王,說起來好聽,可他是朝王嗎?逢澤之會,他自己稱王了!」

「寡人」周顯王一拳震幾。

「還有,」顏太師遲疑一下,決定還是直說出來,「這事兒若論起來,他也不完全是胡鬧。無論如何,在明面上,雪兒已經許配燕室了,若是我們將她改嫁秦室,就是食言,就是欺他魏室。」

周顯王嘴唇緊咬。

「王上,公主事小,宗祠事大。七百年基業,若是毀在」顏太師以袖捂臉,孩子般悲哭起來。

「老愛卿,你」周顯王抬頭,語氣近乎哀求,「能否想個主意,尋個其他說辭?」

「昨兒晚上,老臣想了一宵,今兒又問淳于子」

周顯王眼裡閃出光:「淳于子怎麼說?」

「淳于子說,雪公主嫁給誰都是個嫁呀!」

「他他怎能這樣說話?」

「淳于子還說,不要把秦人想得太好。秦人本為蠻邦,缺少教化,近年衛鞅行新法,更是沒有把人當人,莫說是蒼頭百姓,即使公室豪門,一句話說錯,一件事做錯,就可能以身試法,連坐無辜。如此國度,雪公主即使嫁過去,又能如何呢?身且不保,何言其他呢?天下紛亂,中原傾軋,雪公主嫁給燕室何嘗不是個福呢?」

周顯王面現難色:「可燕公老邁」

「唉,王上呀,亂世之人,能得一隅安身足矣!至於燕公老邁,也是雪公主的命定!列國後宮佳麗充室,又有多少青春匹配呢?」

周顯王雙手捂臉,狠勁搓揉,良久,抬頭:「就依你吧!」

「臣之意,今日就知會秦使,曉以長公主出嫁之事,至於出嫁吉時,當以甲午日辰時為佳!」

周顯王驚愕:「後日?何以如此操切?」

「亂麻當用快刀。既然定了,就不宜久拖。秦人三千甲士扎於洛水,拖一日就是一日的變數!他們此來是為長公主,長公主嫁人了,離開洛陽了,他們若是仍然居留於此,天下人可都在看著呢!」

周顯王擺手,有氣無力道:「籌辦去吧!」

王后氣色逐漸好轉,正在全神貫注地縫著一個香包。顯王拖著沉重的步子挪進來,臉色很差。

王後放下手中綉針,迎上來,凝視他:「王上,觀您面色不好,哪兒不舒服了嗎?」

顯王點頭。

王后急切吩咐宮正:「快,叫御醫來!」

顯王擺手止住,指指心。

王后吸一口氣:「發生什麼事了?」

顯王淚出,拿出陳軫的信:「你看看這個!」

王后閱畢,頭腦一陣暈眩,踉蹌幾步就要跌倒。

顯王急忙抱住她:「汕兒?」

王后強力穩住心神,勉強睜眼:「王上」

顯王扶她躺到榻上。

王后眼中噙淚:「怎麼辦呢?」

顯王苦笑:「太師說,沒有別的法兒,只有將雪兒嫁往燕室」

王后淚水出來。

顯王哽咽道:「我的好雪兒」

二人相擁悲泣。

二人悲哭一時,見王后神色略有好轉,顯王道:「汕兒,雪兒那兒,是寡人去講,還是」

「汕兒去吧。」王後起身,召來宮正,伸給他個胳膊,由他扶著,一步一步地挪向宮外。

衣架上掛著十幾套新服,姬雪站在銅鏡前,試穿一套,在鏡前扭來扭去,脫下,又試一套,幸福溢於言表。

姬雨站在邊上,歪頭看著她。

姬雪連換幾套,穿上一套粉紅的,轉對姬雨:「雨兒,這套如何?」

姬雨笑道:「這要看你穿給誰看嘍!」

「給你看!」

「要是給我看,就太艷了!我喜歡方才那套,素白的!」

「我也是!」姬雪微微皺眉,「可聽說他很挑剔呢!」

姬雨指向衣架上的一套黑色服:「阿姐為什麼不試試邊上那套黑色的呢?」

姬雪拿起黑色衣裳,穿上,對鏡欣賞。雪白的皮膚在黑色襯托下,更見白了。

姬雨鼓掌。

姬雪面容羞澀:「雨兒,你覺得這套好看?」

姬雨搖頭。

「咦?」姬雪不解,「既然不好看,你為何鼓掌呢?」

「替你的殿下鼓掌!」

「你覺得他會喜歡?」

「秦國尚黑,你穿上黑色,他能不喜歡嗎?」

「你」姬雪嬌羞滿面,「哪能什麼都曉得呢?」面現難色,「不瞞你說,阿姐最最討厭的就是黑色!」

「嘻嘻,」姬雨嬉笑道,「要不了多久,阿姐就會喜歡了!」

姬雪剛要接腔,王後進來了。

姬雪從鏡中看到,急轉身迎上,驚喜地叫道:「母后!」

王后擠出個笑,在席上坐下。

「母后,」姬雪關切道,「你哪能跑這麼遠的路呢?有啥事兒,招呼一聲就是了!」

王后笑一下,看向姬雨:「雨兒,你去趟辟雍,望望先生!」

姬雨急道:「先生怎麼了?」

「母后久沒見他了,挺想他的。」王后看向宮正。

宮正拿出一個盒子。

王后指著盒子道:「這是燕國貢的老山參,讓他補補身子。」

姬雨接過山參,走出去,叫上春梅走了。

王后努嘴,宮正也走了出去。

姬雪感覺有異,看向王后,忐忑道:「母后?」

王后淚出。

姬雪跪下:「母后,出什麼事了嗎?」

「嗯,出了個事兒。」

「什麼事兒?」

「你不能嫁往秦室了!」

姬雪如五雷轟頂:「母后?」

王后輕輕拍她。

姬雪緩過氣:「為為什麼呀?」

「魏人不讓你嫁!」

姬雪急了:「可他憑什麼呀?」

「唉,」王后長嘆一聲,「雪兒,母后也想問問,他們憑什麼呀?」

「母后,甭怕他,他已經輸給秦國了!他要敢動武,我我就讓秦國殿下帶兵打他!」

王后淚出:「雪兒」

「母后,父王怎麼說?」

「父王和顏太師已經把你嫁往燕室,顏太師已經知會秦使了!」

眼見木已成舟,姬雪絕望地伏在王后懷裡,號啕大哭。

王后輕輕拍她:「你的佳期是甲午日辰時,也就是後日」

姬雪泣不成聲:「母后」

秦使館的後院里擺著一隻大盆,一大一小兩隻蛐蛐正在盆中惡鬥,嬴駟、公子華緊緊盯住它們,幾個僕從分作兩撥,各為自己主子的蛐蛐打著氣兒。

公子疾從外面進來,疾步走到嬴駟跟前,小聲稟道:「駟哥?」

嬴駟沒有扭頭:「噓!」朝盆中努嘴。

公子疾苦笑一下,看向盆里。

兩隻蛐蛐又鬥了幾個回合,小蛐蛐反倒咬住大的脖子,大的怎麼翻騰也擺脫不掉。公子華一撥的看客紛紛喝彩。

公子華得意道:「駟哥,掏錢吧!」

嬴駟一跺腳:「咦!」摸出一塊金子,遞給公子華。

公子華接過金子,咬一下,吹口氣,極盡誇張地炫示勝利。

嬴駟顯然心有不甘:「街上買的不行,我自個兒尋去!」說完撒腿就要出去。

公子疾擺手叫住他:「駟哥且慢!」

嬴駟住步,回頭看他。

公子疾朝一旁努嘴。

公子華會意,對幾個看客:「一邊兒耍去!」

幾個看客溜到一側。

確認院中只剩三人後,公子疾悄聲道:「周室方才知會,長公主婚約已定燕室,甲午日辰時出嫁,也就是後日。」

公子華扯長聲音:「咦?」

「哈哈哈哈—」嬴駟爆出一聲長笑。

公子疾惶然:「駟哥?」

嬴駟止住笑,轉對公子華道:「華弟,走,陪駟哥找蛐蛐去!」

二人徑自走向前院,出使館大門而去。

公子疾跟走幾步,望著二人的背影,正自眯眼思索,一個兵士帶著司馬錯匆匆進來。

司馬錯走近他,急切叫道:「五大夫?」

公子疾看向他:「司馬兄,你哪兒去了,我在到處尋你呢!」

「想到集市上置辦點兒糧草,嘿,比咱秦國貴多了!啥事兒,這麼急?」

公子疾從袖中摸出周室知會,遞給他。

司馬錯接過,匆匆看畢,眉頭凝起:「咋整哩?」

公子疾苦笑:「在下也是不知。」

「這這這」司馬錯急了,「興師動眾,連殿下也躬身來了,要是娶不到人,面子豈不丟大了?」

公子疾輕嘆一口氣:「唉,在下本以為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想會是這個結局。」

「周室有沒給個解釋?」

公子疾又是一聲輕嘆:「唉,你還要個什麼解釋呢?人家已經許給燕室,咱來聘親,就是要周室食言改嫁,周室送來這個知會,是履行承諾,入情入理,已經把什麼都說清了呀!」

「嗯。殿下怎麼說?」

「駟哥長笑幾聲,與華弟出去逮蛐蛐了。」

司馬錯眼珠子一轉,陰陰一笑:「要不,我把人馬拉進城裡,在街上溜達幾圈,嚇嚇周室?」

公子疾重重搖頭:「不可。」

司馬錯略顯失望:「那你說怎麼辦?」

「等駟哥回來再議吧。」

嬴駟邁開大步,沿一條街道向東一直走。

公子華追前幾步,問道:「駟哥,你這是哪兒去?」

嬴駟指指前面:「昨日看到一片廢墟,或有猛夫!」

「駟哥要是只尋猛夫,可就贏不了華弟的那隻小黑雕嘍!」

「那駟哥該尋什麼?」

「駟哥當尋大智大勇、千里挑一的帥才!」

「如此帥才,哪兒可尋?」

「在天子腳下,只有一處地方!」

「在哪兒?」

公子華指著一個方向。

嬴駟不假思索,頭前拐去。

二人緊走一陣,來到辟雍,公子華指著高大的門樓道:「就是這兒!」

「嘖嘖嘖,」嬴駟望著大門,咂舌道,「這就是傳聞中的太學呀!」

「嘻嘻,」公子華得意道,「不瞞駟哥,華弟那隻黑雕就是在這裡面尋到的,不僅有勇,還滿腹學問呢!」

嬴駟急不可耐地走進去。

旁邊傳出一個聲音:「公子留步!」

嬴駟站住,朝聲音處看去,是個守門老人。

守門老人正要說話,看到他身後的公子華,緊忙鞠躬,賠笑道:「呵呵呵,秦公子又來捉蛐蛐喲!」

「是呀,你這兒的蛐蛐厲害呢!」公子華笑笑,指著嬴駟,「這是我哥!」說罷,掏出一枚銅幣遞過去。

守門老人接過,滿臉堆笑,禮讓道:「二位公子,請!」

進入院中,二人順著荒棄的屋舍及雜草叢一路尋找。正忙活間,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許是被這優美的旋律吸引,嬴駟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公子華指向聲音處:「看,彈琴的在那兒!」

嬴駟看過去,見琴室外面,蘇秦正坐在草坪上,二目微閉,兩手起落,沉浸在琴的世界里。優美的琴聲隨著他的手勢而抑揚頓挫。

「嘖嘖嘖,」公子華咂舌道,「駟哥,華弟從未聽到過這麼美妙的琴聲!」

嬴駟似乎發現了什麼,指過去:「你看!」

「什麼?」

「他沒有琴!」

公子華定睛一看,蘇秦面前果是空蕩無物,只有一片草坪。

公子華揉揉眼睛,不無嘆服道:「今兒遇到高手了,兩隻空手也彈得這般好聽!」

旁邊一陣腳步聲響。

嬴駟轉頭看去,眼睛一亮。

款款走來的是姬雨與春梅。

姬雨一身素服,青春靚麗,身上的每一處都洋溢著說不出的高貴與冷酷。

二人目不斜視,在距他們僅十幾步的林蔭路上走過,直往琴室方向。

二人走到離蘇秦不遠的地方,站住。

姬雨看向蘇秦,見他仍舊沉浸在音樂里,兩手一起一伏,彈得有模有樣,身邊擺著他的木劍。

春梅低聲道:「公主,看他!」

姬雨打個手勢:「噓!」盯住蘇秦。

琴聲戛然而止。

蘇秦的手停下來。

房間里傳出琴師的聲音:「方才之曲,謂之《大韶》,老朽所彈只是第一奏。昔日儒者仲尼聞《大韶》,三月不知肉味,稱其『盡美矣,又盡善矣』。老朽原也不敢輕彈此曲,應張子要求,這才稍稍賣弄,取笑於天地神靈了。下面還有半個時辰,就請諸位學子自由彈奏吧!」

話音未落,琴室里嘈雜之音響起。

琴師走出教室,看一眼蘇秦,走向姬雨,朝她鞠躬道:「老朽見過姑娘!」

姬雨還禮:「小女子見過先生!」又看一眼春梅。

春梅遞上禮盒。

琴師接過,不知所以,看向姬雨。

「是母」姬雨瞥一眼蘇秦,「是母親托我送給先生的,說是燕國山參,讓先生補補身子。母親甚是念你,只是近日家中雜務繁多,待有閑暇,再聽先生雅奏!」

琴師淚出,再次鞠躬:「謝令堂關愛」

「先生保重,小女子告辭!」姬雨拱手,轉身走去。

琴師抱著禮盒,鞠躬送行。

姬雨仍舊從嬴駟的身邊經過,依舊視二人如無物。

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嬴駟長吸一口氣。

公子華看個真切,小聲道:「嘿嘿嘿,駟哥,瞧上這個妞了?」

嬴駟努嘴道:「再廢話,人就溜了!」

二人撒腿緊追,一路尾隨姬雨走至宮門。

進了宮門,春梅壓住激動,小聲道:「公主,那兩個男的一直追到宮門口!」

姬雨白她一眼:「你看他們幹什麼?」

「我沒有看呀。」

「沒有看你怎麼曉得?」

「是感覺。我覺得後背脊一陣陣發涼!」

姬雨撲哧笑了:「我早涼了!」

二人正說笑間,迎面走來一溜兒太監,或挑或抬許多箱籠,從庫房方向走過來。看到姬雨,眾太監全都止步,躬身立於路邊,讓出主道。

為首太監拱手道:「公主吉祥!」

姬雨看向箱子:「你們抬什麼呢?」

為首太監應道:「內宰吩咐為雪公主準備嫁妝,我們依單先從庫房裡提出!」

姬雨驚道:「雪公主的嫁妝?我阿姐何時出嫁?」

「說是後日,內宰要我們明日備齊所有嫁妝,是王上親自列的單!」

「後日?」姬雨怔了下,朝春梅笑笑,拉起她,不無歡快地跑向閨房。

二人一路跑至雪公主的閨房外,隱約聽見裡面傳出哭泣聲。

是姬雪的聲音。

姬雨怔了下,鬆開春梅的手,一步一步地挪進房門。

泣聲傷悲。

姬雨擺手止住春梅,輕輕走進。

姬雨推開房門,見姬雪伏在榻上,哭得悲切。

姬雨走過去,不無關切道:「阿姐?」

見妹妹回來,姬雪哭得更加悲切了。

姬雨心也傷了:「阿姐?」

姬雪緊緊摟住姬雨。

「阿姐,」姬雨不解道,「他們說你後日出嫁,你不是一直盼嗎?哭個什麼?」

姬雪哽咽道:「他他們要要阿姐嫁往燕燕地」

姬雨驚呆了:「啊?」

姬雪悲哭起來。

姬雨忽地起身:「我尋父王去!」轉身就走,被姬雪扯住。

「雨兒」

姬雨看向她:「不是說好嫁往秦室嗎?」

「母后說,是是魏人魏人不讓嫁秦室」

姬雨恨道:「他們憑什麼不讓嫁?」

姬雪又哭起來。

姬雨猛地想起什麼,激動地說:「阿姐,我想到辦法了!」

姬雪止住哭,看著她。

姬雨目光徵詢:「阿姐,你想不想嫁往燕室?」

姬雪搖頭。

「若是不想,我們逃吧!雨兒和你一道!」

姬雪盯住她:「逃?逃到哪兒?」

姬雨手指外面:「逃到林子里去!」

「林子?」姬雪苦笑,「雨兒,甭說夢話了!」

姬雨急切地解釋:「不是夢話,是真的!阿姐,你記得有個叫鬼谷子的人嗎?」

「是先生講過的那個會彈琴的仙人嗎?」

「正是。我們逃到他那兒去!」

「他在哪兒?」

「就在洛陽!」姬雨悄聲道,「阿姐,你曉得不,他在雲夢山裡修道,此番是專為母後來的!」

「為母后?」

「母后幼時,鬼谷子說她是天生道器,要收她為徒,可外公不肯,硬把母后嫁給父王,母后追悔至今!」

姬雪愕然:「你怎麼知道?」

「是母后說的。母後知道先生來洛陽,讓我去尋他,我尋到了,他就在宮外的大街上擺攤算命。我想試試他神不神,就偷偷溜出去,尋到他,讓他為咱倆算一卦」

姬雪急切問道:「他算出來沒?」

「算出來了。他說你我都是依附在樹上的蟬,樹要死了,蟬要麼自己遠走高飛,得大自在於林,要麼成為他人的籠中玩物!」

姬雪打個寒噤,不由得摸出自己胸前的金蟬,凝視它,喃聲道:「他肯收留我們嗎?」

「他是為母後來的,我們讓母后出面,他一定收留!」

姬雪閉目思考。

「阿姐,甭多想了,我們這就去求母后!」

姬雪擺手止住,凝眉道:「甭甭急你讓阿姐再想想」

「好好好,」姬雨急道,「你慢慢想吧,我尋母後去!」轉個身,飛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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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縱橫:鬼谷子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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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覓大道孫龐再會 赴周室嬴駟續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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