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天子嫁女風裹雨 秦人逼親雪加霜
天色傍黑。
嬴駟坐在萬邦膳館的一間雅室里,案上擺滿菜肴。
公子華急走進來,興奮道:「駟哥,查清楚了!」
嬴駟眼中放光:「哦?」
「是周天子的二公主,雪公主的胞妹,雨公主!」
嬴駟深吸一口氣。
「芳齡十四,尚未及笄!」
「可靠不?」
「辟雍守門老丈講的,不會有錯。說是二位公主常來辟雍看望琴師。那琴師是她倆的老師,時常入宮為王後奏曲。」
嬴駟略一沉思:「召五大夫!」
姬雨一陣風般跑進靖安宮,繪聲繪色地向王后稟報了鬼谷子的測字過程。
王后驚喜交集,似乎又不敢確信:「先生真是這麼說的?」
姬雨點頭。
王后嗔怪道:「這麼大個事兒,你為何不早點兒告訴母后?」
「我」姬雨俏皮道,「我是偷偷出宮,怕母后責怪,再說,聽母后講得那麼神,我還不信呢,出去是想試試先生」
「唉,」王后淚出,「雨兒呀,母后已經拿這一生試過了!」
「母后,」姬雨語氣堅定,「雨兒想定了,將來誰也不嫁,就從先生修道。道在我身,此生何求?」
王后輕輕撫摸她,欣慰地贊道:「好雨兒!」
「阿姐的事,怎麼辦才是?」
「事情鬧到這般地步,皆因秦、魏起爭,拿你阿姐作為籌碼。只要不嫁給秦人,魏人那兒就不好耍橫,事兒也就可解了!」
「燕國那兒怎麼辦?」
「燕公聘親,為的不是真娶你姐,而是救周室之難。你們姐妹能有這個去處,燕公那兒應當好說。」
姬雨轉憂為喜:「太好了,我這就去將喜訊兒告訴阿姐!」
「好,你倆先行籌備。母后這就去求請王上,俟王上允准,母后就去求請先生,讓他帶走你倆!」
姬雨淚出,跪叩:「雨兒,還有阿姐,謝謝母后!」
姬雨興沖沖地跑進姬雪閨房。還沒告訴她這個喜訊,她已先一步說出了自己的決定—嫁往燕室。
姬雨百思不得其解,情緒激動地抱住姬雪,使勁搖她:「阿姐,你瘋了呀!」
姬雪掙脫開她,神色平靜道:「雨兒,你坐下。」
姬雨坐下。
姬雪凝視她,鄭重說道:「阿姐沒瘋。你出去后,阿姐左思右想,在你回來之前,總算想通了!」
「你想通的就是嫁給一個能當你爺爺的老頭子?」
姬雪給她一個笑:「他沒有那麼老。阿姐查詢過燕公,今年五十又五,身長八尺,氣宇軒昂,做事幹練,德養深厚,北方胡人怕他、敬他,燕國在他的治理下二十年無戰事,百姓安居樂業!」
姬雨帶著哭腔:「阿姐呀」
「雨兒,你聽我說!阿姐阿姐和你不一樣,阿姐耐不住寂寞,阿姐必須生活在人群里,生活在宮殿里,生活在秩序里。阿姐喜歡操心家事、國事、天下事,阿姐」
姬雨長長嘆出一聲,苦笑。
「雨兒,阿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阿姐是個苦命的人。母后是對的,女兒家應當知天安命!命運讓阿姐嫁給燕公,阿姐也只能嫁給燕公!」
姬雨捂住耳朵:「不聽不聽,我不要聽!」
「雨兒,」姬雪掰開她的手,「你不聽阿姐也要說完。燕國鄰接齊、趙,都是大國,阿姐若是努力輔佐燕公,或可使燕國強盛。燕國若是強盛,燕公或可影響齊公和趙侯。有燕公、齊公和趙侯共同維護周室,魏、秦無論多麼凶蠻,也不敢對我大周王室輕舉妄動!」
「阿姐,你你這是痴人做夢啊!你這是指蛋為雞啊!你這是蚍蜉撼樹啊!」
姬雪低下頭去。
「阿姐,先生說了,我們寄生的這棵大樹早已身爛根腐,在這風雨飄搖里,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撐得起它呢?」
「是哩,是哩,阿姐撐不起它,阿姐是在做夢,阿姐知道阿姐是在做夢。可雨兒呀,阿姐千想萬想,逃避不是辦法,可又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阿姐只能認命!」姬雪悲泣起來,「嗚嗚嗚阿姐認命」
太學附近有條弄堂,叫貴人居,清一色全是客棧。春秋時太學繁忙,弄堂里住滿列國學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學荒蕪,這裡的客棧自葉門可羅雀,生意蕭條,因而,張儀沒花多少錢,就在貴人居里最氣派的一家客棧里租下一處小院。
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華美,內中雕樑畫棟,極盡奢華,可惜全都陳舊了。房中隨便哪件東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張儀自然佔據上房,東廂房是小順兒的,剩下兩間西廂房,就讓蘇秦住下了。
有了這層關係,張儀就請蘇秦日日進太學里學琴,學子們也不像此前那樣欺負他了。蘇秦也是自覺,從來不進琴室,只在窗外偷聽。
自蘇秦入住,張儀的生活里平添了許多樂趣,不說別的,僅是逗蘇秦說話,就是一大享受。由於結巴,蘇秦輕易不肯說話,一旦張口,越急越是結巴,越是結巴越好玩兒。再就是,似蘇秦這般出身低賤、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夢,一心想的是卿相之尊,連舉手投足,也表現得與人迥異,簡直就是一大怪人。對於生性好奇的張儀來說,還有什麼能比與一個怪人朝夕相處而更有趣味呢?
然而,河西戰事一日緊似一日,這又聽說秦國戰勝,少梁成為秦國的了。張儀坐不住,幾番要回家探望,卻又接連收到張夫人、張伯分別捎來的家書,一再強調家中甚好,叮囑他好好讀書,早日長進。張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亦非軍事要塞,母親與張伯既然都這麼說,張儀也漸寬下心來,日日只在洛陽城裡逍遙,想等河西風平浪靜之時再回家鄉。
秦國乘著勝勢,使太子再赴周室聘親,張儀自也關切,天天都使小順兒打探風聲。
這日午間,小順兒飛快地跑進來,奔向主房,邊跑邊喊:「主人,主人!」
沒有應聲。
小順兒推開房門,探頭看看,沒人,拐向西廂,見蘇秦仍在專心致志地雕刻他的木劍,便急切問道:「卿相,還在鑄劍哪,我家公子呢?」
蘇秦劍朝後院:「后后后」
蘇秦的「院」字還沒出口,小順兒已沒影兒了。蘇秦笑笑,又埋頭於劍。
小順兒在後院搜索一圈,尋不見張儀,納悶了,撓頭自語:「咦,怎麼沒見人哪!」抬頭看向院中一棵大樹,「不會爬樹上了吧?」便朝樹上大喊,「主人,主人!」
沒有任何回聲。
小順兒曉得蘇秦不會說謊,這院中也無處可去,遂在樹下挨枝兒尋找,終於在最茂盛的一片枝葉里尋到張儀,指他笑道:「哈哈,主人,看到您了!」
張儀略覺失望:「你個兔崽子,藏這兒你也找得出!」
「主人,快下來,順兒探到一個新鮮事兒!」
「接住!」張儀將圍在身上的樹枝掩飾一一扯下,扔下來,「不就是秦國太子又來聘親嗎,還能有啥新鮮事兒?」
小順兒一一接住,給他個怪笑:「那個過時了,這個新鮮!」
「哦?」張儀「噌」地出溜下來,手中拿著幾封家書。
小順兒瞄到家書:「張伯又來信了?」
「還有這個呢,拿住!」張儀將一個錢袋子「啪」地扔過去。
小順兒接過,掂了幾掂,砸舌道:「嘖嘖,沉甸甸的,不會全是金子吧?」打開,果然是十幾枚小金餅,便一臉興奮道,「真是及時雨呀,順兒正覺得手緊哩!」
「緊你個頭!」張儀給他個白眼,「秦國人佔了河西,拿下了少梁,也肯定佔了張邑,你的好日子過到頭了,以後得給我省著點兒。」
小順兒一臉震驚:「那夫人咋樣?」
張儀抖抖幾封信:「好著哩。」
「翠翠兒呢?」
「咦,」張儀故作驚訝,「家中那麼多人,你誰都不問,只問翠兒,啥意思?」眯眼盯住他,「不會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小順兒臉紅了,連連擺手:「不不不,順兒不敢!」
張儀的臉虎起來:「既然不敢,你問人家做啥?」
「嘻嘻,」小順兒眼珠子一轉,「我倆不是一道來的嘛!」
「不打主意就好,翠兒是我娘的小心肝兒,你小子得給我老實點兒!」
「是是是,順兒老實!」小順兒略頓,「主人,我們是否回去看看?秦人佔下張邑,萬一發生個啥事兒呢?」
「唉,本公子倒是想回,」張儀看信,「可張伯說,娘不讓回,娘說家裡一切都好,要我在這辟雍里好好鑽研學問。就這個破地方,養狐狸還成,鑽研學問,鑽個屁呀,還好有個卿相可以一樂,要不,非得把人悶死不可!」
小順兒醉心於最近在洛陽發生的趣事,亦不願回去,興奮道:「嘻嘻,是哩。方才回來,卿相仍在雕他的那把木劍呢,嘖嘖,手藝還真不錯。」
「甭打岔子了,快說,是啥新鮮事兒?」
「雪公主明日出嫁!」
「啊,」張儀驚愕,「呵呵呵,看來秦國那小子是個急性子!」
「不是嫁給秦太子,是嫁給老燕公!聽說可以做她姥爺呢!」
張儀震驚。
天色黑定,沒有月亮,星斗滿天。
一絲兒風也沒有,空氣中又潮又悶,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姬雪取下琴盒,在小院里擺好琴架,取出她的鳳頭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琴架上。
姬雪在琴前坐下,拿絲絹擦一把額頭的汗珠,伸出纖長的手指攏攏額頭盪著的劉海。
姬雨倚在門框上,靜靜地凝視她。
姬雪看向她,輕聲喚道:「雨兒!」
姬雨一步一步地挪過來,走到她身邊。
房中的燭光透過窗欞射出來,斑駁地映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過琴弦,發出一串倉促而清脆的琴聲。姬雪聽聽琴音,將其中一弦稍稍緊了下,又滑一聲,覺得音色正了,方才看向姬雨。
姬雨盯住她,眼中噙淚。
「雨兒,」姬雪柔聲道,「明日此時,阿姐就在遠去燕地的路上,我們姐妹何日再見,只有上天知曉了!」
姬雨的淚水奪眶而出:「阿姐」
姬雪手指在弦上又滑一下,聲音依舊柔柔的:「取你的劍來,阿姐為你彈一曲,你為阿姐伴舞!」
姬雨走進房中,從牆上取下寶劍,回到院中,拔劍出鞘。
姬雪彈琴。
院子里響起姬雨最喜歡的《高山》旋律,既柔且緩。姬雨握劍,神情木然,腳步獃滯,如木偶般隨琴音舞動。
姬雪的琴聲越來越柔,越來越緩,最後是聲聲嗚咽。兩行淚水從姬雪的臉上滑下,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著一滴。
舞著舞著,姬雨的劍「啪」地掉地。
姬雨一頭撲過來,抱住姬雪號啕大哭:「阿姐」
姬雪摟緊姬雨:「雨兒,阿姐沒有什麼可求你的,只求將來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大哭:「阿姐」
姬雪撫摸姬雨的柔發,聲音幾乎是呢喃:「雨兒,燕地遙遠,阿姐此去,怕是再難回來了。阿姐想念你時,就會將心兒掏給大雁。大雁最是守信,一定會把阿姐的話兒一絲兒不差全捎給你。雨兒,秋天到來時,只要看到南飛的大雁,你可要用心去聽」
姬雨的哭聲越發傷悲。
姬雪鬆開姬雨,緩緩收琴,將它裝入檀木盒中,看向姬雨:「阿姐沒有什麼可再寶貝的了,阿姐四歲習琴,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將它留給你了。無論何時,你若高興,它就同你一起高興;你若傷心,它也會哭的!」
姐妹二人摟作一團,各放悲聲。
二人哭有一陣,從姬雨房中走出一個人。
是春梅。
春梅走到姬雪跟前,緩緩跪下。
「阿姐,雨兒沒有寶貝送你,就讓春梅跟你去吧。在這世上,除了母后、父王和阿姐,雨兒最親的人就是梅兒!梅兒與雨兒形影不離,阿姐早晚看到她,就是看到雨兒!」姬雨轉對春梅,「梅兒,從今以後,阿姐就是我,我就是阿姐,你要守好阿姐,服侍阿姐,莫讓阿姐傷心!」
春梅叩首,涕泣:「奴婢遵命」
張儀提著葦席,走出房門,走到院里,「啪」地將葦席扔在地上,在席上躺下。
張儀舒舒服服地伸個懶腰,扭頭沖西廂房喊道:「卿相,睡熟了嗎?」
西廂一陣響動,蘇秦也拎一張席子走出來,在張儀旁邊鋪好,躺下。
張儀凝望天空,不無抱怨道:「這鬼天氣,熱死人了!卿相大人,你世居天子腳下,閱歷多,見過這麼悶的天嗎?」
蘇秦痴痴地望著天空:「回回回張公子的話,蘇蘇秦見見見過!」
張儀來勁了,翻身坐起:「說說,怎麼個悶法?」
「就就就像這這樣!」
「這不是廢話嗎?在下問你是怎麼個悶法,就是這個就是具體說說,悶成個什麼樣兒?」
「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蒸」
蘇秦卡在「蒸」字上。
這正是張儀想要達到的效果。聽他又「蒸」幾聲,張儀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蒸字後面是不是個『籠』呀?」
「正正是!」
「嗯,卿相大人所言極是,這種鬼天氣,真就像個蒸籠!」張儀躺下去,「卿相兄!」
蘇秦沒有應聲。
張儀略怔,歪頭看向蘇秦,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凝望夜空。
張儀盯住他看,發現他的兩眼只盯住一處地方。
張儀憋不住了:「卿相兄,看到什麼寶貝了?」
蘇秦指天:「張張公子,看看看到那那顆星了嗎?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張儀順著蘇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繁星滿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顆,便著急地問道:「卿相兄,究竟是哪一顆呀?」
「就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邊有三三三顆星,方方方形!」
張儀仔細尋去,果見天河左岸有四顆呈方形排列的星星:「呵呵呵,找到了,這是四顆星呀,請問哪一顆是卿相兄的?」
「北北北角!」
「卿相大人,這一顆不亮,看在下的!」
「張張公子是哪哪顆?」
張儀指天:「就是正對卿相兄的那顆!」
蘇秦望過去,果見對面的那顆星閃閃發亮,感嘆道:「它它可真真真亮!」
張儀不無得意道:「哈哈哈,既然選星,當然要選亮的!大丈夫在世,總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無聞,你說是嗎,卿相兄?」
蘇秦點頭:「張公子所言甚甚是!」
「咦,」張儀不解,「既然甚是,卿相兄為何偏為自己選顆不亮的星呢?」
蘇秦茫然搖頭:「在在下不不知,在下打打打小就喜喜喜歡它!」
「可它太暗了呀,若是不仔細,還真尋不到它呢!」
蘇秦語氣堅定:「有有有朝一日,它它會亮亮亮亮起來的!」
張儀納悶:「唉,卿相兄呀,你可真夠怪的。滿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選最亮最大的,偏選又小又暗的。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選了顆小的暗的,卻又盼著它大起來,亮起來,真不懂你是怎麼想的!」
蘇秦略頓片刻,意味深長:「在這天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掃掃掃掃帚星」
張儀吸一口氣,正在吧咂這話的味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小順兒邊跑邊喊:「主人,主人」直朝正房裡跑,不曾留意腳下,絆在蘇秦身上,身子一撲,重重砸在張儀身上。
張儀「哎喲」一聲彈起,將他掀到地上:「你個小子!沒長眼睛啊!」
小順兒爬起來,狼狽不堪:「我的娘呀,還以為是撞見活殭屍了!」
「僵你娘個腳,差點兒把你主子壓死!」
「嘻嘻,」小順兒賠笑道,「主人哪兒能睡到這兒呢?」
張儀白他一眼:「本公子想睡哪兒睡哪兒,要你瞎操心?對了,讓你出去打探細情,你可探到?」
「探到了,雪公主於辰時出嫁,走宮前街,出東門!」
張儀長嘆一聲:「唉,」看向蘇秦,「卿相兄」
蘇秦應道:「張張公子?」
「你說這」張儀一臉困惑,「把如花閨女嫁給花甲老丈,周天子做的算是什麼事兒呀!」
蘇秦指天:「天天天」
張儀抬頭:「天怎麼了?」
「要要要要下雨」
張儀會意:「唉,是呀,天要下雨,誰能擋得住呢?」
話音落處,一道亮光閃過,接著一陣悶雷,院中的樹梢顫動起來。
張儀緊忙抬頭,再看那天,大片烏雲正從西天滾滾壓來,所過之處,星斗倏然隱去。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不消一時,但見烏雲壓頂,狂風大作,電閃雷鳴,雨點兒竟如珍珠般大小,「唰唰唰」直落下來,所有悶熱頃刻間就被掃個無影無蹤。
張儀、蘇秦匆忙捲起葦席,各回房中。
翌日辰時,小雨仍在下。
一溜兒彩車停在周宮前殿外面的大院子里,在雨地整裝待發。東、西二周公及其他王室至親皆在雨中,打著油傘,等候為公主送行。燕國聘親特使淳于髡亮著光頭,站在一輛駟馬青銅軺車旁邊,顏太師在一側陪著。
靖安宮裡,王后躺在榻上,顯王握著她的手,靜靜地坐著。王后臉色蒼白,眼中無淚,神情近乎痴獃。姬雪一身新娘妝,在姬雨、春梅的攙扶下走進,在榻前緩緩跪下。
姬雪叩首,悲泣:「母后」
王后就如沒有聽見,仍舊獃獃地躺著。
姬雪轉向顯王,叩首:「父王」
顯王眼睛閉起,淚水「唰唰」流下,卻無任何聲音出來。姬雨悲泣,宮中所有人都在抹淚,只有王后一人,靜靜地躺著,兩眼痴獃,一滴淚水也沒有。
姬雪跪在地上,只是悲泣。
遠處傳來挈壺氏的聲音:「吉—時—到—」
宮正走過來,悄聲:「雪公主,吉時到,該起程了!」
姬雪爬起來,撲到榻上,抱住王后:「母后,母后,你為雪兒說句話啊!」
王后仍舊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顯王握著她的手,眼睛閉著,淚水流著,似乎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姬雪止住淚,轉對姬雨道:「雨兒,剪刀!」
一個宮女遞給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著剪刀走過來。
姬雪將剛梳起的頭髮鬆開,目視姬雨,語氣堅定:「剪!」
姬雨驚愕:「阿姐?」一動不動。
姬雪一把拿過剪刀,「咔嚓」一聲,齊根剪下一大縷,拿手絹包好,跪下,沖父母拜過三拜,泣道:「父王,母后,雪兒不能盡孝了,雪兒走了。雪兒會想你們,雪兒永遠想你們。雪兒走後,父王、母后不要傷心,這條路是雪兒自己選的,是苦是辣,雪兒一力承受,雪兒不會責怪你們,雪兒不會責怪任何人!父王,母后,雪兒走了」
姬雪淚水盈面,起身,近距離凝視母后,似要把她印在心頭。
姬雪湊近王后,在她臉上印上一吻,將包著頭髮的手絹輕輕放在母后枕邊,轉頭擁吻顯王的額頭。
姬雪擦去淚,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宮外。
姬雪做這一切時,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周宮前殿外面,幾堆山竹被同時點燃,但因下雨受潮,卻只發出「噼噼噼噼」的悶裂聲,沒有啪啪爆裂。
噼噼聲中,鑼鼓響起,震天動地。
鑼鼓聲止,送親雅樂奏起。
姬雪在內宰、宮正及一群宮人的簇擁下,走向她的彩車,坐進去。
彩車緩緩啟動,轔轔滾出宮門。
雨幕里,琴師將琴擺在王宮正門之外,奏著《流水》。細雨落在琴師身上,琴弦濕透,發出的聲音沙沙的,如泣如訴。
琴師的周圍擠滿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還有平民百姓,全都過來為公主送行。本該是個喜慶場面,但這琴聲把所有人的淚水都勾出來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師。
彩車裡傳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著嬴駟、公子疾、公子華與司馬錯,四人靜靜地觀望著這悲傷的一幕。
人群里長吁短嘆,七嘴八舌:
「唉,說是嫁作秦國太子妃的,為什麼又嫁給老燕公了?」
「天子糊塗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讓她嫁個糟老頭子,日子咋過哩?」
「聽說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這名字應著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沒停歇,是老天爺在為公主哭哩!」
「秦國太子真沒福氣,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嬴駟的嘴唇動了動,給公子華一個苦笑。
彩車移動。
一個長長的悲音從宮門裡傳出:「阿姐—」
所有人為之一振。
嬴駟兩眼一亮。
姬雨就如發瘋般從宮門裡飛跑出來,撲到彩車前面,泣不成聲:「阿姐」
彩車沒有停,車輪緩緩滾著。
姬雨扶著車,一邊哭,一邊跟著走。
嬴駟的腿不由自主地動起來,隨同彩車挪步,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濛濛細雨,姬雨哭成了個淚人兒。
車輪加快,兩個宮人飛步上來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沖彩車大喊:「阿—姐—」
彩車中傳出沙啞的聲音:「雨兒」
天色放亮,蘇秦、張儀走出房門,見昨晚他們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經漫過腿肚。
張儀披上蓑衣,小順兒戴頂草帽,蘇秦無物可借,順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頂在頭上,隨二人冒雨趕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洼處的積水竟有齊腰深,人們或拿沙袋、磚土等堵住房門,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進一家小店,點來稀粥、餑餑和一小盤榨菜。稀粥喝過,正吃那餑餑,王宮方向便響起爆竹聲,接著鑼鼓齊鳴,又過一時,公主的出嫁車馬已經走出宮門,沿主街向東城門轔轔馳來。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鬧翻了的。偏這日時辰不對,下著濛濛細雨不說,又鬧水災,家家戶戶無不忙活舀水,沒有閑心觀賞公主的排場。
積水已有消退,深處齊膝深,淺處沒住腳脖,軺車、彩車、嫁妝車等一溜三十六輛緩緩馳來,街面上水花飛濺。
許是因了濛濛細雨,鼓聲、鑼聲遠不似往日響亮。大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宮人也怕雨水,送到宮門口多已折回。除了略顯沉悶的鑼鼓聲外,送親場面甚是冷清。聯想秦、魏聘親那陣子的滿街熱鬧,實在讓人嘆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衛兵和儀仗,再后是一輛青銅軺車,車中端坐的是頭頂光禿的燕國聘親使臣淳于髡,再接后一輛車上是滿頭銀髮的顏太師。顏太師微閉雙目,滿面哀傷,似乎不是送親,而是送葬。顏太師之後是長公主姬雪的駟馬彩車。彩車之後,是一溜嫁妝車,車后又是衛兵。瀝瀝拉拉,隊伍拖有一里多長。
見車隊漸漸走近,張儀三人扔下餑餑,走到街邊。
蘇秦第一次觀看天子嫁女,滿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說的,兩隻大眼目不轉睛地盯牢這等官家排場。
直到彩車經過門口,舀水的周人這才放下水具,彎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檐下,幾個老太太拿衣袖抹淚。
張儀、蘇秦、小順兒雜在眾百姓堆里,彎腰深揖。
旁邊屋檐下,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頭頂一筐她剛烙的熱餅。
老太太沖彩車叫道:「雪公主呀,這筐熱餅是老婢為你烙的,道路遠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車簾打開,姬雪探出頭,滿眼是淚,向老太拱手致謝。
一個兵士走過去,接過一筐烙餅。
蘇秦兩眼睜大,看個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頭頂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蘇秦盯住姬雪不放。
蘇秦認出來了。
蘇秦朝彩車大喊:「姬姬姬姬」
車簾放下,車輪從蘇秦跟前轔轔滾過。
蘇秦不再彎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車大叫:「姬姬姬姬」
車輪滾滾,聲音嘈雜,蘇秦的「姬」字被淹沒了。
彩車繼續前行。
陡然,蘇秦發了瘋似的沖向隊伍,追向彩車,邊跑邊喊:「姬姬姬姬」
這一次,姬雪聽到了。
窗帘重又拉開,姬雪探出頭,朝後一看,震驚,兩眼盯住蘇秦。
彩車仍在前行。
蘇秦盯住姬雪,回應她的目光,沒了魂似的追著彩車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國。
走有十多步,蘇秦似是想到什麼,以不可思議的迅捷從肩上解下木劍,發瘋般衝到彩車旁邊,跪在地上,雙手捧劍,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都嚇呆了,以為他要行刺公主。
幾個衛士衝過來,扭住蘇秦,奪下他的木劍。
車輛停下。
淳于髡跳下車,晃著光頭走過來,一眼認出蘇秦,樂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這要做啥?」
蘇秦盯住他的木劍:「劍劍劍」
「哦,你的劍呀!」淳于髡轉對衛士,「把劍還他!」
衛士將劍還給蘇秦。
蘇秦接過,將劍舉在頭頂,膝行幾步,在彩車下面停下。
淳于髡眯眼看著他,顯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
蘇秦舉劍過頭,劍柄朝上:「姬姬姬姬」
車簾拉開,伸出一隻縴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劍柄,將木劍拿進車窗,拉上車簾。
蘇秦不再「姬」了,只是叩首於地。
淳于髡看明白了,樂了,捋須道:「呵呵呵,你小子,行啊!」走過來拍拍他的肩,「早晚發達了,記住還賬,是四鎰金子!」轉身,上車,「起駕!」
車隊再動。
蘇秦聽個真切,彩車裡傳出姬雪的啜泣聲。
送親車隊早已遠去,人群散了,蘇秦依舊跪在雨中,叩首於地。
張儀走過來,在他肩上輕拍一掌,半是調侃半是嫉妒道:「嗨,花痴呀你!」
蘇秦回過神,喃聲:「她她她是公公公」
張儀將他從泥地上扯起來,嘆服道:「卿相兄,還甭說,今天的事,在下服了!」
「服服服什麼了?」
「服你卿相兄啊!」
「在在在」
「呵呵呵,」張儀擺手止住他,「不要在下了,卿相兄,不瞞你說,那天在辟雍,雪公主為你流下那麼多淚,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學宮裡那些土鱉,願出十金去買公主一笑,至於公主的眼淚,一滴少說可值百金哪!要是今天這事兒讓他們看見,看他們不揍扁你!嘖嘖嘖,方才的事,甭說他們,即使在下也是兩眼發直,心中泛醋啊!看得出,卿相兄的確不是凡俗之輩。若是天公作美,能讓公主自選郎君,她選中的不定就是卿相兄呢!」
蘇秦急眼了:「張公子,開開開啥玩玩玩笑,在在在」
「呵呵呵,既然是玩笑,就不要當真嘛!還真別說,雪公主,還有她的妹妹,也就是你在辟雍受欺負那日痛罵那幫王八羔子的雨公主,真就是天下絕色!卿相兄既然相中的是雪姐姐,雨妹妹可就是在下的嘍!」
蘇秦生氣地盯住張儀:「人人家生生離死死別,遠遠嫁他鄉,張公子卻卻尋快快活,於心何何何何忍!」
「好嘍好嘍,」張儀笑道,「就算在下嘴貧了!走走走,在下賠罪,請卿相兄小酌!」
距他們不遠處,在一個不起眼的屋檐下,鬼谷子披著蓑衣,童子戴著油布雨帽,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送走姬雪后,一回到使館,嬴駟就對公子疾語氣堅決地說:「就她了!」說罷捏緊拳頭,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駟哥,」公子疾微微皺眉,「臣問了西周公,聽他說,雨公主與雪公主大不一樣呢!」
「怎麼個不一樣?」
「可用兩個字概括,孤高!」
「哦?」
「說她年紀雖小,心卻高傲,說話能把人噎死,尋常王公貴胄入不了她的眼,是頭難馴的野鹿!」
嬴駟淡淡一笑:「那就馴馴看!」
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通過窗欞透進來的陽光,可以看出已是近午。
王后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顯王依舊握住她的手,遠遠望去,就如兩具雕塑。宮宰、宮正、兩個御醫及所有宮人全都守在宮裡,誰也沒有說話。
宮中靜寂如死。
姬雨走進來,懷中抱著姬雪留給她的鳳頭琴,身後跟著琴師。
姬雨擺下琴,琴師坐下,調弦。
宮中響起旋律,是姬雪最愛聽的《流水》。
聽到琴聲,王后總算悠悠醒來,眼中流出淚水,縴手握緊顯王。
顯王抱起她,緊緊握住她的手。
流水聲聲。
王后的淚水就如湧泉一般,結結實實地哭喊出來:「雪—兒—」
看到王后緩過來,所有人全都哭了。
顯王長噓一口氣,如抱孩子般抱住王后,輕輕拍打她。
內宰示意,眾宮人退出。
宮門外面,顏太師、西周公並肩站著,各現憂色。
看到內宰等走出,顏太師飛步上前,急切問道:「王后怎麼樣?」
內宰拱手:「聽到琴聲,王后回神了!」
顏太師噓出一口氣。
西周公看向顏太師,悄聲:「王后好了,能否借太師一步,有樁急事兒!」
顏太師隨他走到一側:「請問王叔,何事急切?」
「唉!」西周公長嘆一聲。
「究竟何事,能透個氣嗎?」顏太師急了。
「是秦人要見太師!」
「雪兒已經出嫁了,秦人還有什麼事兒?」
西周公壓低聲音:「依舊是聘親的事兒!」
顏太師驚愕:「啊?」
顏太師回到府中,果見公子疾已候多時。
幾句寒暄之後,公子疾奉上禮單:「這是聘禮,請太師過目!」
顏太師接過禮單,淡淡道:「長公主早已許配燕室,且已於兩日之前知會秦使,今日嫁出了!」
「回稟太師,」公子疾拱手應道,「我們此番求聘,聘的並不是雪公主!」
「不是雪公主,又是何人?」
「雨公主!」
顏太師臉色沉下來,良久,冷冷說道:「雨公主尚未及笄,不到婚聘年紀,秦使難道不知道嗎?」
「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強聘?」
「因為周室公主搶手啊!我家君上憂心再出現前番爭聘之事,特命本使先行納彩。為示誠意,又使殿下親來,還望太師念在我家君上這番誠意上,玉成美事!」
「老朽曉得了。秦公聘禮老朽可以收下,待公主及笄之後,老朽再行奏報王上,謀議婚事,如何?」
「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是,鑒於前有爭聘之事,此番秦室納彩,欲將公主先行聘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後,再擇吉日成婚!」
「這個不合禮制!」
「哦?」公子疾兩眼直逼過來,「老太師既然提及禮制,晚輩也就說一說這個禮制!據晚輩所查,淳于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親使臣,不過一個浪蕩天下的游士而已。此人早來洛陽,且就寄居於太師府上。敢問太師,一個遊山玩水、走朋訪友的士子於一夜之間搖身變為燕室的聘親使臣,大周禮數何在?這且不說,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選黃道吉日,而天子視若掌上明珠的雪公主出嫁,理當是天大的喜事,可實際上呢,燕室既無一人前來迎親,也未出一金聘禮,以燕地之遙,來去數千里地,想必燕公還不知道有此大喜呢,老太師卻把公主如此這般地匆匆嫁出了!晚輩查過曆法,按照大周禮數,今日並不適宜婚嫁,老太師卻視天子嫁女為兒戲,辯稱辰時宜嫁,將雪公主強行打發!晚輩還查詢到,在我殿下抵達之前,宮中並未議定婚嫁之事,更未確定嫁入燕室,而是在我殿下抵達之後,才匆匆嫁出公主,敢問太師,這難道就合乎大周禮制嗎?如果不合,是刻意躲避我秦人嗎?」
這一番話事實俱在,無懈可擊,顏太師啞口無言,老臉紅漲,不無羞慚地垂下頭去。
公子疾微微一笑,緩和語氣:「秦公誠意,還望太師成全!」
「唉,」顏太師苦嘆一聲,「周室已然如此,你們仍舊苦苦相逼,還叫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來成全,這難道就是天意嗎?」
公子疾拱手道:「太師久經風霜,見過不知多少世面,不該這般良莠不分哪!自孟津朝王以來,太師當知,苦苦相逼的不是秦室,而是魏室!孟津之會,秦公忖知魏侯居心叵測,執意不去。魏侯以秦公不去為由,冠以天子之名,裹脅諸侯伐秦。由於魏侯秉持的是天子旨意,秦公欲哭無淚,欲抗不能,只好使公孫鞅赴魏,自辱己身,稱臣求和。魏侯見秦公服軟了,賊心畢現,不久即於逢澤稱王。魏侯叛周,天下震恐,只有秦公不懼強暴,毅然前往周室聘親。太師啊,聘親不過是個虛名,擁周護主才是秦公的真心哪!豈料魏侯作祟,使陳軫攪局,太師出於無奈,方使淳于子出面化解困局,秦公雖為不悅,卻也理解。所幸天不佑魏,河西大戰,秦公最終獲勝。戰場尚未打掃清爽,秦公就使太子再赴洛陽,續聘雨公主。太師試想,若是不為護主,以秦室之盛,以秦國太子之尊,天下女子何處不能求,秦公為何偏要聘親一個風雨飄搖的周室呢?」
顏太師沉思良久,亦拱手:「謝秦公誠意!不瞞秦使,雪公主嫁往燕室,確為不得已之舉,其中委曲,難以表述。秦室若是執意聘娶雨公主,老朽也無話說,這就奏請陛下,由陛下聖裁,可否?」
公子疾再拱:「晚輩代秦公謝太師成全!」
翌日晨起,顏太師入宮覲見天子。
觀他氣色不佳,顯王遲疑一下,問道:「是秦卒不肯撤走嗎?」
「嗯。」顏太師點頭。
「為什麼?」
「還要聘親!」
「這雪兒不是已經出嫁了嗎?」
「他們要聘雨公主!」
周顯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兒?」
顏太師點頭。
周顯王閉目良久:「她還小呢!」
「唉,是啊。可秦公前番聘親失意,心猶不甘,此番使太子親來,若是空手而歸,更是不甘哪!」
「愛卿是何主張?」
「仔細想來,諸侯之中,秦室還算維護周室的。遙想當年,西戎威逼,秦非子為周室牧馬。周室遭劫,秦庄公護送平王東遷,秦襄公蕩平西戎,奪回歧、豐之地,為周室去除了多年西患。到了穆公,秦坐擁關中,稱霸諸侯,卻也未生逆心,尚能以周室大局為重。此番魏侯謀逆,挾天子名義伐秦,秦之表現也還可圈可點,一是不懼強暴,與我結親,二是不惜國力,與魏血戰。由此種種,臣以為,就眼前時局,既然秦公執意攀親,於我周室有百益而無一害,何不成全他呢?」
「不是有魏人在作梗嗎?」
「魏人作梗的只是雪公主!河西戰前,雙方為雪公主爭破臉皮。此番秦人再聘,我若將雪公主嫁往秦室,魏侯的麵皮受不了,所以才來私信恐嚇。秦室改聘雨公主,堪稱妙策,一是遂了前願,堵了天下人的口,二也讓魏侯沒有話說!」
「老愛卿,」周顯王不假思索,「你知會秦使,秦公的誠意寡人領了。秦公執意聘娶雨兒為太子妃,是好事,寡人沒有不允之理。只是好事就當多磨,雨兒眼下尚幼,望秦公少安勿躁,待她明年及笄,再行婚聘不遲!」
顏太師苦笑一聲:「臣對秦使也是這般講的,可秦使說,雪公主之事讓秦公后怕,秦公執意先聘雨公主回秦地,俟公主及笄,再擇吉日奉行大禮!」
周顯王微微皺眉,擺手道:「寡人知道了。」
「王上,臣如何回復秦使為妥?」
「你不是很會拖嗎?先拖他幾日吧。雨兒不是雪兒,即使寡人,也強逼不得啊!」
顏太師拱手:「臣遵旨!」
王后一覺睡到次日午時。
將醒非醒之際,王后額頭汗出,全身都在用勁,卻動彈不得,折騰好一陣子,終於叫出聲來:「雨兒—」
聲音巨大,幾乎是在嘶叫。
宮女聞訊趕到,見王后已經坐在榻上,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宮女急道:「娘娘?」掏出絲絹為她擦汗。
「沒什麼,」王后噓出一口氣,「做了個噩夢而已!」
「奴婢聽見娘娘在叫雨公主。」
「是哩。對了,你去望望陛下,要是沒事兒,就請陛下過來一趟。」
宮女點頭,快步去了。
御書房外,一隻秋蟬躲在樹葉間「吱吱吱」地鳴個不停。顯王的書童仰頭看向樹冠,咬牙切齒。許是尋不到知了,書童氣惱,運足力氣,朝樹身猛踹一腳。大樹只是微微動彈一下,秋蟬的叫聲則愈發響亮。
宮女走過來,看他一時,撲哧笑了:「嗨,你踢樹做啥?」
書童氣呼呼道:「你聽,那傢伙吱吱吱吱,沒個完!」
「它吱它的,礙你啥事兒?」
「唉,」書童輕嘆一口氣,「陛下正在難受,這隻秋蟬卻不識趣,只在此處煩人,你說氣人不?」
「陛下為什麼難受了?」
「這個不能說。哦,對了,你不侍奉娘娘,來這兒做啥?」
「娘娘做了個噩夢,嚇醒了,要我來請陛下過去一趟!」
「娘娘做的是啥噩夢?」
宮女附耳悄語:「做啥噩夢不曉得,我就聽見娘娘連叫幾聲『雨兒』,想是這噩夢與雨公主有關!」
書童震驚:「啊?!」
宮女一臉詫異:「你啊個什麼?」
書童嘆服道:「娘娘真是個神人哪!」
「怎麼了?」
書童附耳悄語。
「天哪,」宮女震驚了,「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樣,是個烈性子,何況娘娘還在病著呢!」
書童傷感道:「說的就是這個!」
宮女略頓一下,撒腿跑進靖安宮,向王后稟道:「娘娘不好了,秦秦人執意要聘雨公主!」
「雨兒?」王后臉色陡變,兩眼緊盯她,「你說清楚!」
宮女緩口氣:「是顏太師稟報陛下的,說是雪公主嫁走了,秦人改聘雨公主,定要娶她做太子妃。陛下不樂意,但秦人不肯,執意要聘!」
「雨兒,雨兒,雨兒」王后「噌」地下榻,朝宮門急跑。
一切發生得過於迅速,宮女未及反應,王后已經跑到門口。
眼看就要出門,王后打了個踉蹌,「咚」一聲栽倒在地。
宮女這才回過神來,飛衝上去,一把扶起王后,失聲道:「娘娘!娘娘!」又尖起嗓子,「快來人哪,快來人哪!娘娘」
宮正及眾宮人聞聲趕至,七手八腳地將王后抬到榻上。
宮正大喊道:「快,召太醫,快,稟報陛下!快!快!」
幾名宮人分別朝不同方向跑去。
王后昏倒,嬴駟有點兒慌了,問公子疾道:「怎麼回事兒?」
「唉,」公子疾苦笑一聲,「她怎麼又來了?該當換個花樣才是!」
「花樣?」
「駟哥有所不知,」公子疾應道,「這個王后是個神人哪。前番聘親,為拖延時日,王後作神弄鬼,昏睡半個月不醒,連魏室來的高醫也診不出個所以然來,若不是大良造請來終南山仙姑,臣弟真就讓她蒙了!」
嬴駟急道:「仙姑何在?」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為防她再來這一手,臣弟早已使人請到仙姑,就在驛中安歇呢!她這不是病了嗎,臣弟這就陪同仙姑前往診治!」又轉對軍尉,「有請仙姑!」
林仙姑再進靖安宮診治王后,見王後面色蠟黃,呼吸細微,雙目緊閉,完全昏迷。林仙姑如前番一樣,離王后一步之遙發功有頃,收功離去。
公子疾迎上,急問:「請問仙姑,王后她可是有病?」
林仙姑點頭。
公子疾怔了:「仙姑是說,王后這次是真的病了?」
林仙姑點頭。
「何病?」
「急心風!」
「急心風?」公子疾極是不解,問林仙姑道,「前番不是好端端的嗎,怎麼突然就得了這個病呢?」
「憂思過甚,卧床過久,虛火過盛,陽神居不安所,受驚離位!」
「是了。」公子疾大是贊同,「敢問仙姑,此病可有救治?」
「此為虛病,不會致命,只要休息靜養即可。若是無煩無憂,調以湯藥,扶陽抑陰,數月之內當可康復!」
「多謝仙姑!」公子疾拱手謝過,轉對隨從,「護送仙姑回館驛!」
得知王后不過是體虛,並無性命大礙,公子疾帶上一箱禮品直奔河南邑求見西周公。
「五大夫呀,」西周公手指禮箱,一臉無奈道,「這箱大禮你還是拿回去吧,老朽收不起了!」
公子疾一臉詫異:「王叔?」
「唉,」西周公嘆道,「你說,事兒怎會搞成這樣呢?本來,讓雪兒出嫁秦國,去做太子妃,這是多好的事兒啊。老朽聽說,雪兒也是滿心愿意,可陛下偏是不聽,偏要去信顏老兒的餿主意,逼著雪兒去侍奉一個快要入土的人。你說,好端端的黃花閨女,整天價圍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子轉,這這這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啊!雪兒嫁走了,你們這又來聘雨兒。這個雨兒,別人不曉得,老朽卻是知底,跟那雪兒完全不同,自小就是個沒天沒地的角兒。你說這」
「晚輩曉得。王叔放心,只要嫁入秦室,晚輩保證,不出三個月,雨公主就會變得有天有地了!」
「唉,」西周公輕嘆一聲,「五大夫呀,說實在話,不是老朽不肯幫忙,是王后」
公子疾微微一笑:「王叔想說的是王后之病吧?晚輩此來,就是稟報王叔一個喜訊,王后無病!」
西周公驚愕:「哦?」
「王叔有所不知,前番爭聘雪公主時,王后突然患病。秦公急天子所急,特別請來終南山仙姑為王后診治,這個王叔已經曉得了。仙姑有起死回生之術,當場診出王后是假病。晚輩顧全周室面子,刻意隱瞞,連王叔也未稟報。不想魏侯也派高醫,診出實情,魏使以此詰問陛下,陛下羞惱成怒,才將雪公主許嫁燕室。秦公攀親護主心切,見事已至此,只得改聘雨公主。秦公實意攀親護主,誰知王后仍不領情,這又故伎重演,實令晚輩傷懷!」
西周公疑惑道:「五大夫,這次好像不一樣!昨日午時,老朽親去探望,觀娘娘病狀,斷非裝出來的!老朽特別問了太醫,太醫說,王后是真病!」
公子疾輕輕搖頭:「晚輩與仙姑剛從王宮裡出來,據仙姑所診,王后仍是假病,只是這一次假得更真而已!」
「嗯,」西周公沉思有頃,微微點頭,「此事或有蹊蹺!風聞王后是個奇人,幼年就得過怪病,讓一個名喚鬼谷子的仙人醫好了,看來」
公子疾抱拳:「這事兒王叔知情就是,萬一說破,天子面子上過不去不說,即使周室,也是尷尬。晚輩此來,只想請王叔轉奏陛下,秦公誠心結親護主,還望陛下三思!」
「好吧,若是此說,老朽這就轉奏!」
西周公急急慌慌地趕到宮中,見過顯王,將公子疾之言原封不動地倒給顯王。聞聽秦人誣陷娘娘裝病,顯王傷心欲絕,指著西周公渾身打戰,泣不成聲道:「季父啊季父,你你你你你你是真糊塗呢,還是得了秦人的好處了?周室已成這種境況,秦人仍在強逼!王后已成這副模樣,你們仍在說她是裝病!你們非要逼死她嗎?先王過世之時,將寡人並大周王室託付給兩位叔父,你你們就是這般輔佐寡人的?」越說越傷心,不禁號啕痛哭起來。
給顯王這一哭一訴,西周公也覺得自己過分了,跪地叩首,顫聲泣道:「陛下,老老朽該該死」
就在此時,內宰趨進,輕聲道:「王上,娘娘醒了!」
顯王顧不得西周公,擦乾眼淚,匆匆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靖安宮。
「汕兒,」周顯王將手搭在王后額頭,撫摸王后,柔聲道,「你總算醒了!」
王后凝視他,聲音微弱:「汕兒怕是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
「瞧你亂說什麼呀!」周顯王握緊她的手,責怪道,「你能挺過來的,你一定能挺過來!」
王后苦笑:「王上」
周顯王抱過王后的頭,攬在懷中,一手端過葯碗,嘗一口:「來,喝下這碗葯。聽御醫說,你只是太虛了,稍稍補一補,就會好起來!」
王后啜一口,看著他:「聽說秦人來過,還有三叔公」
「秦人仍要聘親,想必你已知道了!」
「是的,汕兒知道了。」
「你怎麼想?」
「汕兒聽陛下的!」
「寡人與太師謀議了,太師之意是,諸侯之中,細數起來,秦室還算是忠於王室的,孟津之會,魏侯謀逆,天下諸侯也只有秦公能夠頂住。無論秦室聘親出於何心,與秦聯姻至少於周室有益無害。」
「陛下怎麼想?」
「天下都成這樣了,還能怎麼想呢?雪兒的事,最終仍舊是雪兒選的。雨兒的事,就也交給她自己吧。」
王后將頭踏實地靠在顯王肩上,激動地說道:「陛下,你是個好父親!」
「唉,」周顯王苦笑一聲,「汕兒呀,鳥獸也能護犢,寡人卻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護不了,任人欺凌,還談什麼好父親哪!」
王后凝視他,重重搖頭,語氣堅定:「這不是陛下的錯,您莫要自責!」
「好了,」周顯王擺手道,「我們不說這個,說說你的病。雪兒走了,雨兒早晚也是個走,寡人身邊只有一個汕兒你了,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叫寡人」語未完,淚先出。
王后給他個笑:「汕兒之病,有個高醫或可診治!」
「高醫?他在何處?」
「就在洛陽。」
「太好了!」周顯王興奮道,「怎麼才能尋到他呢?」
「陛下可出王榜,張於鬧市,高人看到,或會揭榜!」
周顯王朝外叫道:「來人!」
內宰趨進。
周顯王朗聲道:「傳旨,張王榜於鬧市,王后玉體欠安,朝野無論何人,凡能醫好王后之病者,賞金三鎰,晉爵大夫!」
內宰拱手:「遵旨!」
翌日晨起,童子掃完軒轅廟殿外的院子,將掃把靠在門外,走進殿里。
鬼谷子緩緩起身,伸個懶腰,活動幾下身體,拿水漱口。童子掃他一眼,走到軒轅泥塑座下,看向他記下的符號。
鬼谷子瞥他一眼:「小子,扛上幡子,上路嘍!」
童子看向牆上的符號,一臉憂慮:「先生,五十九天了!」
「什麼五十九天哪?」
「就是就是太學里那個姓張的,明天是第六十日,是他和先生約定的日子!」
「那又怎麼了?」
「要是」童子撓頭,「萬一先生沒算準呢?」
「沒算準又能怎樣?」
童子看向那個招幡兒。
「呵呵呵,你呀,別是舍不下那個破幡兒吧?」
「哼,」童子一臉不屑道,「誰說舍不下呢?讓他扯掉正好,省得我天天扛著!」說完扛上幡兒,大踏步出門。
靖安宮裡,姬雨坐在榻沿,凝視王后。
王后拉住姬雨的手:「雨兒,說心裡話,秦室太子求聘,你怎麼想?」
姬雨淡淡道:「雨兒所想,早就說予母后了。」
「你再說一遍。」
姬雨語氣堅決:「從先生進山修道!」
「好吧,」王后感慨道,「這也是母后的夢想!」
姬雨擔心道:「可父王他」
「你的父王說了,你阿姐的路是她自己選的,你的路,也交給你選!」
「母后」姬雨淚出。
「你們有個好父王啊!」
「嗯,」姬雨抬頭看向王后,「只是我舍不下母后,舍不下父王。母后,您也去吧!先生既為母后而來,母后若是不去,先生他會傷心的。」
王后長嘆一聲。
「母后,雨兒早就知道,您的心在這道宮牆外面」
「咦,你怎麼知道?」
「先生能彈那麼多曲,可母后只聽《高山》《流水》,聽了一遍又一遍,聽了一年又一年。」
一語傷及痛處,王后的眼圈紅了。
「還有,你為阿姐取名雪,為雨兒取名雨,也是為此。天地氤氳,雨雪霏霏。有了雨雪,流水才能淙淙,高山才能生機勃勃」
王后將姬雨緊緊擁在懷裡:「好女兒,你真是母后的心哪!」
「母后,您已失去一次,不能再失去了。先生是沖著您來的,您不能再讓先生失望啊!」
「雨兒呀,」王后泣道,「你說的這些,母后都知道,母后全都知道。可母后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個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天真無邪的童真少女了,母后之心已經沾染了塵世間的污濁,而先生想要的是道器!」
「什麼是道器?」
「道器就是童真,就是一塵不染,就是無牽無掛,就是純凈之心!」
姬雨重重搖頭:「母后,不是這樣的,母后之心永遠純凈,母后永遠一塵不染哪!」
王后苦笑:「傻孩子,天底下哪有永遠的事,甭說別的,單說在這宮裡,母後有牽挂,母后割捨不下啊!」
「母后牽挂什麼?」
「你的父王!」
「若是這說,」姬雨急了,「雨兒也有牽挂呀!」
「你小小年紀,還能牽挂什麼?」
「牽挂母后,牽挂父王,牽挂阿姐,雨兒什麼都牽挂啊」
王后語塞。
「母后不要發愁,」姬雨眼珠子一轉,「雨兒這就去求問先生!」說畢,起身欲走。
「你不用去了,」王后叫住她道,「先生當於今日進宮!」
「母后怎麼曉得?」
「母后請他了!」
「母后,」姬雨一臉驚愕,「您曉得先生在哪兒嗎?」
王后搖頭。
「咦,母后連先生在哪兒也不曉得,怎麼請他?」
王后淡淡一笑:「我讓你的父王在鬧市裡張了個王榜,只要先生看到王榜,就會曉得發生什麼事了!」
「可他怎麼進宮呢?」
「先生若是想來,高牆大院擋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來,任誰也請他不動。只要先生知曉我們的困境,就一定會有應對!」
「我這就看看王榜去!」姬雨急不可耐了,撒腿跑回閨房,扮作一個公子哥兒,對鏡自顧一番,掛劍出門。
周室張榜求醫的消息很快傳遍洛陽的大街小巷。
公子疾緊急找來司馬錯,將大致情況描述一遍,大是嘆喟:「嗬,我們剛說王后裝病,他就公開張榜求醫。這個周天子,還真跟咱較上勁了!」
司馬錯皺眉:「怎麼辦?」
公子疾略一沉思:「走,瞧個熱鬧去!」
「要不要帶幾個人去?」
「天子腳下,動不得粗呀。」公子疾略頓一下,給他個笑,「再說,用得著嗎?」
二人走到門口,迎面碰上嬴駟與公子華提著幾個蛐蛐籠子打外面回來。
公子華笑道:「什麼熱鬧呀,動粗呀,你倆這是做什麼呢?」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周天子在鬧市裡張王榜求醫,我倆這就去見識見識。」
公子華看向嬴駟,眼神示意也想去。
嬴駟調侃他道:「眼癢了還是手癢了?」
「嘻嘻,」公子華指下心窩,「是這兒癢了。」
「不鬥蟲子了?」
「若是不好耍,咱再回來斗,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