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裝神仙陳軫用蜀拜主將張儀征川
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裝飾離奇的陳軫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魚的陪護下步入蜀宮,覲見開明王蘆子。
大巫祝陪坐王側。
開明王蘆子瞪起兩眼,將陳軫上下打量許久,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兩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陳軫兩眼微閉,兩道細縫無視大巫祝,只是斜睨蘆子。
「聽聞你是女幾山仙人崆峒子?」蘆子發問。
「正是。」
「敢問仙人高齡幾何?」
「高齡不敢。小仙不過虛歷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蘆子目瞪口呆,「你是說,三百二十又五歲?」
「正是。」
蘆子吸口長氣,轉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從陳軫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陳軫眼睛,陡然出聲,聲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幾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幾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說來話長,」陳軫將郢都所遇之蒼梧子舊事稍加誇張,娓娓道來,「小仙本為荊山人氏,出生那年,楚莊王新立,又五年,父母雙亡,小仙傷悲欲絕,泣哭十日,聲震曠野,驚動一個異人,就是先師,女幾山真人。真人攜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幾山深處,習練仙道,得養生妙術,歷兩個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風遠去,小仙功力不逮,飛升不起,遂沿地脈循先師之氣至崆峒山,在先師真氣銷匿處結草而居,又歷一百春秋。」
「真人哪!」蘆子嗟嘆一聲,又吸一口長氣,兩眼眨也不眨,不無嘆服地盯視陳軫。
「可在本巫眼裡,」大巫祝聲色不動,不依不饒,「上仙怎麼就不像是個仙人呢?」
「敢問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聲冷笑:「修仙之人無不仙風道骨,飢餐宇宙精氣,渴啜天地甘露,反觀上仙,一身俗氣,通體肉膘,根本不是仙人!」聲音陡然嚴厲,一震几案,「大膽刁民,竟敢冒充上仙,矇騙大王,欺我大蜀無人耶?」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長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轉對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來大蜀果真無人也!」
「此話怎講?」大巫祝厲聲喝問。
「天地博大,宇宙萬象,皆在一個易字。易者,變也;變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為一,一分陰陽雙體,雙體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變互化,方出博大天地,萬象宇宙。至於人道修仙,自當與天地契合。天地既有萬千之化,人道何無?人道既有萬千變化,仙道何無?」
陳軫於眨眼間辯出這些理來,莫說蘆子諸人,即使大巫祝,心頭也是一震,愣怔有頃,略略抱拳,語氣稍有放緩:「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經由之途也。據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種,每種又有三萬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門。」陳軫語氣極是肯定,顯然毋庸置疑。
「這」倒是大巫祝見識不夠,傻眼了,咂吧幾下嘴皮子,「敢問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經由氣道入門,后修人仙,經由穀道入門。」
陳軫胡亂應對,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皺會兒眉頭,抬頭又問:「何為穀道?」
「就是這個,」陳軫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穀,飲陳釀。」
食谷飲釀,於仙道為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陳軫之口,味道竟就兩樣了。大巫祝鼻子眼兒全不信,卻又辯陳軫不過,氣得乾瞪眼,卻想不到合適的說辭回擊。
「上仙此來敝邦,」開明王顯然是完全聽信了,真誠地拱手,「實乃敝邦之幸。蘆子粗鄙,敢問上仙,可有教蘆子之處?」
「小仙不敢,」陳軫回過一禮,「只是小仙近日出遊,遠遠望見一座山頂祥雲籠罩,百鳥盤旋,深以為奇,遂近前探視,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異女子」刻意頓住。
「哦?」開明王傾身問道,「上仙快講,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僅看到了,還將她的裸身作出一畫。」
開明王吸口長氣:「你畫她時,她不曉得?」
「曉得,曉得,是她央求小仙畫的。」
「啊?」開明王愕然,「她不懼羞恥了?」
「在人界有羞恥,在我們仙界,沒有羞恥。」
「後來呢?」開明王顯然對此故事著迷了。
「待小仙畫好,那女子求小仙將此畫送往成都,小仙正是為此覲見大王。」
「那」開明王的呼吸緊促起來,「此畫可在?」
陳軫看向周圍諸人,蘆子會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邊宮人盡皆出去,只有大巫祝端坐不動。
「此地無外人了,請上仙出畫。」
陳軫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開明王略一遲疑,沖大巫祝抱拳:「也請神巫暫避。」
大巫祝狠盯陳軫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無他人,陳軫從袖中摸出畫軸,起立,展開,以身做掛架,將畫正對開明王懸挂。
「蒼天哪!」開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撲通」跪地,手撫畫面,淚流滿面,語不成聲,「是是我的孔雀愛妃啊,蒼天哪!」
開明王號哭一陣,陡地搶過那畫,揉去淚水,細細審去,大驚:「上仙,愛妃她這是在哭呀!看她的腳怎會有根鎖鏈呢?」
「唉,」陳軫吟出一聲抑揚頓挫、富有樂感的長嘆,捋一把長長的雪白假鬍子,語氣沉重,「說來話就長了。那女子一見小仙,涕淚漣漣,向小仙哭訴身世,說她本是隴山山神之女,託身孔雀。大王年輕時,有次打隴山經過,她剛巧從大王頭頂飛過。想是大王威儀不凡,孔雀在大王頭頂盤旋,一路尾隨大王,越看越愛慕,真正是一見鍾情啊。後來,大王離開隴山,孔雀求告山神父親成全她的心愿,山神死活不肯。無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只此一女,只好含淚說出實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給蜀王呀。她問因由,其母說,你是隴山之精,非隴山水土滋養,不可活也。孔雀聞言傷悲,自此得下相思病,山神用盡辦法,其病不輕反重。眼見孔雀奄奄一息,山神只得成全,施法讓她變身人間少女,派數靈護送她至成都,要她起誓,她必須在一年之內回歸隴山,若是不回,她就會生病,客死他鄉,再也回不到隴山了。孔雀一一應允。後來諸事,大王也都曉得了。」
與大巫祝所言相比,陳軫講出的孔雀王妃前身故事更是有鼻子有眼,切近情理,開明王越聽越信服,悲從愛中來,「孔雀啊,我的愛妃啊」,一聲接一聲,哭了個稀里嘩啦。
「大王呀,」陳軫任他悲哭一陣子,導入正題,「你可想知曉孔雀王妃現在何處,因何涕泣,腳上因何有鏈嗎?」
一語驚醒開明王,蘆子猛地止住號啕,含淚急問:「上仙快講!」
「孔雀王妃仙逝后,一縷精魂離開肉身,裊裊升空,徑投隴山。行至白龍水,王妃口渴,欲飲水,不料撞到白龍水怪,那怪貪她貌美,強擄她身,囚於」陳軫再次頓住,輕輕搖頭。
「囚於何處了?」開明王急不可待。
「就囚在小仙作畫處。附近有處深潭,潭下有個宮城,白龍水怪擄她至此,日日威逼她成親,可王妃心繫大王,寧死不從。白龍水怪急切不得,就將她用鐵鏈鎖在潭邊,使蝦兵蟹將日夜看守,不許她擅走一步。」
「我的我的好愛妃呀」開明王頓足捶胸,號啕又哭。
「大王呀,」陳軫火上澆油,「孔雀王妃在那潭水裡受苦受難,度日如年,無時不在想念大王哪!」
開明王擦把淚水,一把抓住陳軫胳膊:「請問上仙,可否記得那個處所?」
「記得,記得,小仙全都印在心裡頭呢。」
「這就引本王前去,看本王搗碎它的宮城,活捉那怪,剝去它的皮,抽掉它的筋!」
「好倒是好,不過」
「不過什麼?」
「欲去此處,須得經由苴地,可那苴侯」
開明王兩眼一瞪,朝几案上猛震一拳:「什麼苴侯?他是本王所封,本王欲去何處,看他敢說半個不字!」
「唉,大王有所不知,」陳軫搖頭嘆道,「若在過去,大王借路,苴侯不敢不從,但今日不成了。聽老相傅說,苴侯為王位之事對大王早有怨言,前幾年大王使人前往隴山擔土,苴侯非但不聽命,反倒密結巴人,反攻大王。」又壓低聲音,「這且不說,據小仙探知,那苴侯又與白龍水怪結作同盟了。白龍水怪探知大王與王妃有戀情,恐懼大王前去營救,託夢於苴侯,要他萬不可放大王過來,如若不然,就率蝦兵蟹將沖毀他的王國,苴侯一則害怕,二則也對大王不滿,就與他訂下盟約了。」
「葭萌,」開明王從牙縫裡擠道,「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本王看在父王、母後面上,一再讓你,你卻得寸進尺,吃裡爬外,看本王」朝几案又是一拳,朝外大喝,「來人!」
殿下修魚、相傅柏灌應聲而入。
「聽詔!」開明王一字一頓,「苴侯葭萌無視王尊,暗結水怪欺我愛妃,本王忍無可忍,自今日起,廢去葭萌苴侯封號,起五丁十萬,蕩平苴地,營救愛妃!」
修魚、柏灌長吸一口氣,不無嘆服地看一眼陳軫,叩首於地:「(兒)臣遵旨!」
就在開明王頒詔廢掉苴侯封號,起舉國之兵殺氣騰騰地殺向苴地、營救王妃時,秦都咸陽一如既往,看不出一絲異常。
咸陽人中,最失落的莫過於公子卬。
自陳軫走後,公子卬聽其所言,更名魏章,幾番捎信求見紫雲公主,均被拒之門外。無奈之下,公子卬只好前往太傅府求見嬴虔。
自陳軫走後,嬴虔耳聾日甚,人也越發糊塗了。之前陳軫曾經引見他來過太傅府,照理說已是熟人,但此時的老太傅既聽不清他說什麼,也記不起他是何人。公子卬枉自解釋半晌,最終苦笑一聲,別過家宰,訕訕而去。
回到府中,公子卬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得失落和悲涼。遍觀秦境,沒有一個能夠交流的人。作為魏國降將,秦國大夫中幾乎沒人瞧得起他,只有公子疾偶爾過來看望,卻也是無話可說。秦王似是把他忘了,迄今仍舊沒有給他名分。眾人各有忙碌,只有他一天到晚無事可做。雖說有陳軫留下的厚實底子,暫時不愁吃喝,但生性喜歡熱鬧的他竟然連個朝也不能去上,讓他憋悶無比。有時難受至極,公子卬甚至想過揮劍自盡。偏又時過境遷,血氣盡失,此時的他,儘管照樣能夠把劍架到脖頸上,卻再也鼓不起閉目一揮的勇氣。
苦悶數日,公子卬在大街上偶遇張儀回府車駕,陡然想到陳軫所言,精神一提,尾隨而去。
「主公,魏章求見。」小順兒稟道。
「魏章?」張儀一怔,「魏章是」
「就是那個草包將軍呀,公子卬,在洛水邊被咱的人逮住,沒有骨氣,降了,住在陳軫府上,嫌丟臉,改換個名字,叫魏章了。」
張儀的眉頭緊皺起來。
「主公呀,想當年,就是此人失掉河西的。咱家的災難,他是個根。他這尋上門來,咱不能放過他,得好好羞他一羞。」
「你想如何羞他?」
「只要主公點頭即可,如何羞他,小順兒自有主張。」
「少賣關子,說!」
「主公,」小順兒湊近,壓低聲音,「聽說這人當年娶妻紫雲公主,河西敗后,他不顧公主,自個兒跑了。這辰光他兵敗投秦,才又想起公主,幾番上門,欲重修舊好,可公主連個門邊兒也不讓他進。小順兒想定了,就拿這事兒羞他,看他的臭臉擱哪兒去!」
聽到「紫雲公主」四字,張儀心裡一喜,狠狠白他一眼,朝他腦殼子上彈一指頭,斥道:「臭小子,凈打這些歪主意,這顆腦袋不想要了?」
「主公?」小順兒急道。
「主個屁!快去,王親國戚駕到,上禮侍候。先請至客堂,主公這就更衣待客!」
見張儀竟要更衣待客,小順兒再不敢犟嘴,咂吧幾下舌頭,一溜煙兒小跑著出去了。
張儀回到後堂,脫下朝服,換作閑裝,快步走到客堂。
公子卬躬身以迎,長揖:「在下魏章,見過相國大人。」
「張儀見過安國君。」張儀亦回一揖。
公子卬臉色漲紅:「安國君早已陣亡,在下乃落魄之人魏章。」
「唉,」張儀長嘆一聲,輕輕點頭,指一下客席,「魏章兄,請!」
「謝大人賜座!」公子卬坐下。
張儀在主位坐定,小順兒斟好茶水,看到張儀示意,便悄悄退出。
「魏兄,請茶!」張儀端過茶水,禮讓道。
公子卬望著茶水,發出一聲長嘆。
「觀魏兄氣色,似有心事。敢問魏兄,可有不才幫忙之處?」
「謝大人厚愛!」公子卬拱手,「不瞞大人,在下此來,真也是走投無路了。」
「哦?」張儀傾身,目露關切。
公子卬也不客套,將近日窘境備細陳述已畢,目光便殷切地盯住張儀。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是魏兄多慮了。就在昨日,上大夫還向在下講起魏兄呢。」
「唉,」公子卬嘆道,「無用之人,不值掛齒了。」
「魏兄差矣!」張儀搖頭,「聽上大夫所述,此番六國伐秦,龐涓幾路奇兵均丟盔卸甲,唯獨魏兄所部橫掃河西,打得吳青連招架之力也沒有了。縱觀河西之戰,無論是戰略還是戰術,魏兄部署均是無懈可擊,若不是龐涓敗北,魏兄想必早已收復河西,名垂青史矣!」
這是近日聽到的唯一暖心話,且出自名震天下的鬼谷士子張儀之口,公子卬大是感動,拱手泣道:「敗軍之將,無復他言,謝相國大人安慰。」
「非在下安慰,」張儀真誠說道,「魏兄可知,從寧秦到洛水,魏兄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何以毫髮無傷?洛水冰橋上,二十壯士無不罹難,何以魏兄一人昂然獨立?魏兄以一人之力,挺槍殺入秦陣,左右衝突,秦人擋者死,抵者傷,何以無一人加刃於魏兄?魏兄拔劍殉國,捨身就義,何以又」
「是在下聽到上大夫所言,一時分神,被秦人—」
「非也,非也,」張儀又是一番搖頭,「據上大夫所言,非魏兄一時分神,所有種種,皆因秦王有旨,傷魏兄者死,擋魏兄者斬!」
公子卬長吸一口氣。
「魏兄可知秦王何以不欲魏兄殉國?」
「他想羞辱在下。」
「非也,非也,」張儀連連擺手,「秦王下達此旨,原因有二:一是相中魏兄將才,這個你可以不信;二是魏兄本為秦室國戚,大王實不忍見他的胞妹年紀輕輕就守寡終身哪!」
後面一句戳中痛處,公子卬低下頭去,久久沒有應聲。
「魏兄?」
「不瞞大人,」公子卬抬起頭來,淚眼模糊,「在下求過公主了,可她拒不相見。」
「唉,」張儀故作一嘆,「這也不能怪她。當初她是被作為籌碼嫁予魏兄的,並非出自本意。再說,魏兄河西戰敗,公主落於亂軍之中,差點死於非命,在最關鍵辰光,魏兄未能施以援手,她也心存怨氣呀。」
「是的,」公子卬點頭,「在下是有愧於她,可眼下」
「魏兄勿憂。常言道,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公主與魏兄既成夫妻之實,公主不好不認。天下列國皆知公主是魏兄夫人,魏兄又在她身邊,她也不得不認。公主眼下這個態度,正說明她心裡仍念魏兄,不過是要個面子而已。只要魏兄誠心待她,真心愛她,想必公主」張儀頓住話頭,留給公子卬思考。
「不瞞張兄,」公子卬沉思有頃,轉過話鋒,「在下與紫雲之事,他人皆是臆測。自她嫁給在下,不曾有過一日笑臉。在下風花雪月慣了,身邊也不缺女人,娶她不過是娶個名分。紫雲是此態度,在下並不怪她。紫雲不愛在下,在下也並不在意。」
「那」張儀心中倒是一凜,「魏兄不在意這個,在意什麼?」
「唉,」公子卬長嘆一聲,「在意的是此生年華虛度,未曾快意過,活得憋屈!」
「哦?」張儀愕然,「敢問魏兄,何以活得憋屈?」
「在下幼讀兵書,少習武藝,人生快意,只在疆場廝殺。然而,在下出身宮室,父王溺愛,致使在下目中無人,無其能而逞虛名,與秦戰,丟失河西,與齊戰,三戰皆北,將士離心,所幸遇到龐涓將軍力挽狂瀾,使在下有所頓悟,后從蘇秦合縱,又增諸多見識,回首往日,恍如隔世。可惜,天不顧我,好不容易盼個補過機緣,竟又」公子卬講至此處,哽咽落淚。
張儀未曾料到公子卬竟有這般心境,盯住他有頃,拱手:「魏兄此來,想讓在下做些什麼?」
「在下志在疆場廝殺,求大人成全!」
「這」張儀遲疑一下,「魏兄此求,在下恐怕愛莫能助。」
「張兄?」公子卬急了。
「不過,在下倒有一計,或可有助於魏兄。」
「張兄請講。」
「明日在下即帶魏兄覲見大王,魏兄可在大王面前闡明思念公主之切切深情,求大王成全。在下視情幫腔,由大王出面,魏兄必可重續好事。只要魏兄得到在朝名分,以秦國之力,魏兄必可一展才學,縱橫列國,垂名青史。」
「謝大人成全!」
翌日,張儀如約帶公子卬入宮覲見。
聞聽公子卬覲見,秦王迎出殿外,凝視良久,微微點頭:「近看將軍,果是英武。聽張愛卿說,將軍已經更名魏章,真正好呢。」
「魏章謝大王定名!」公子卬拱手。
秦王手指張儀:「他可叫大王,」又指公子卬,「你不能叫。」
「這」公子卬略略一怔,「魏章該如何稱呼才是?」
「叫王兄就是。」
見面即得認可,公子卬激動萬分,嗓眼裡一陣發癢,咕嚕幾下,喃聲:「王兄」
「妹夫。」秦王緊忙上前一步,雙手握住公子卬之手,「嬴駟近日冗務纏身,怠慢你了,今日一併賠罪!」攜公子卬之手,大步入殿。
張儀噓出一口氣,緊跟於後。
君臣三人剛剛坐定,公子華趨入,稟道:「王兄,老太後有旨,傳相國張儀後宮覲見!」
突聞老太后懿旨,張儀、惠王皆吃一驚。
老太后即老夫人,孝公生母,在惠文公南面之後被拜為老太后。老太后已是年過八旬,莫說是宮外之事,即使宮內之事,她也早就撒手了。此番陡然傳出懿旨,且隔過秦王,直接傳見相國張儀,真正是匪夷所思。
「華弟,」惠王愣怔有頃,問公子華道,「相國剛至,老太后何以曉得?」
「這」公子華瞄一眼公子卬,支吾道,「臣弟不知。臣弟方才代家父向老太后例行問安,老太后隨口傳此懿旨,臣弟」
「大王?」張儀似是預知什麼,看向惠王,目光憂切。
「既是老太后懿旨,愛卿但去就是。」惠王略一思索,轉向內宰,「帶張愛卿覲見老太后!」
內宰領旨,與張儀徑去後宮。
公子卬見公子華有意防他,也起身告辭。
「老太后召張儀何事?」公子卬一走出去,惠王就急不可待了。
公子華湊近,在他耳邊悄語幾句。
秦惠王目瞪口呆。
張儀隨內宰覲見老太后,出乎他意料的是,老太后並未問他婚姻之事,甚至沒有與他多說什麼,不過是拉會兒家常,聊幾句花呀草呀不著邊際的話題,便擺手打發他走了。
送走張儀,老太后即召秦王,同時叫來太后,也即孝公夫人、嬴駟生母,開門見山:「駟兒,老身相中一人,可配紫雲,你辦去吧。」
「祖后相中何人了?」惠王叩伏於地,假作不知。
「就是你的那個相國,名喚張儀。」老太后一字一頓。
老太后雖已年過八旬,但耳不聾,眼不花,牙口也好,只缺兩顆邊牙,一點兒也不影響說話。
惠王長吸一口氣,遲鈍有頃,叩道:「祖后,孫兒有奏。」
「說。」
「阿妹嫁人之事,列國皆知,阿妹在名義上仍舊是魏國安國君夫人,這且不說,安國君眼下就在」
「咸陽」二字尚未出口,只聽「噗噗」兩聲,老太后的拐杖就已落在他的屁股上。老太後手軟,打得自是不痛,但這威勢足以讓惠王不敢再吱聲。
「什麼安國君夫人?」老太后照他屁股又打幾下,「你給老身聽好,紫雲讓公孫鞅那個逆賊害了!行兵打仗是男人之事,男人不上陣,卻讓紫雲受辱,這叫什麼謀略?紫雲鮮花一朵,卻讓那國賊生生插進牛糞里,氣殺老身也!老身這對你講,嬴渠梁犯糊塗,你不得糊塗!秦國對不起紫雲,那草包不配你阿妹」
老太後顧自發泄一通,將拐杖朝他身上一搡:「去,別的老身不想多說。老身就此一樁心事,早辦早安生。再有差池,老身死不瞑目!」
聽到老太后連死也扯上了,惠王只有諾諾連聲,出門徵詢母后,母后竟也認可張儀。顯然,紫雲早把太后、老太后搞定了。
回到前殿,又琢磨一陣,惠王撲哧一聲笑了,覺得老太后這主意不錯,自己竟然就沒想到。此事若是玉成,一可遂妹妹願心,二可遂母后、老太后歡心,三可安張儀臣心,真還是一舉多得呢。為了得到張儀,他已放走公孫衍和陳軫兩員能臣。但君臣之義,遠不如血親之固。如果張儀能夠成為自己妹夫,定不會另生他心,於張儀,可放手一搏,於他,亦可放心使用。
再說,就此事而言,張儀這裡當無障礙,畢竟阿妹才貌雙全,名揚列國,算是當世奇女,作為風流才子,他想必不會拒絕。
眼下只有兩個難題,一是如何向天下人解釋,二是如何安撫公子卬。
一連思考三日,於第四日晚間,惠王擺駕陳軫府,也即公子卬住處。
「臣弟不知王兄駕到,迎得遲了!」公子卬受寵若驚,當院叩首。
「魏章將軍請起。」惠王伸手扶起他,攜手入客堂,分主僕坐了。
「王兄有事,旨令魏章進宮即可,這竟勞動大駕,讓魏章情何以堪?」公子卬再次拱手謝恩。
「魏章將軍,」惠王兩眼緊盯住他,「這個王兄你怕是叫不成了!」
「這」公子卬怔了。
「嬴駟此來,就為曉諭將軍此事。」惠王緩緩說道,「非嬴駟不肯相認魏兄,實乃」略略一頓,「實乃阿妹為此事受傷太深。將軍當知,秦、魏構怨太久,阿妹自幼所習,皆是報仇雪恥,不料剛剛及笄,就被迫嫁往仇國,內心實難接受。儘管將軍各方面都很出色,但因你是魏國公子,阿妹死活不從,只是拗不過先公及公孫鞅,只得為國屈從。此後諸事將軍這也曉得了。河西戰後,妹僥倖得脫,但一直孤身一人,因她在名義上仍是將軍夫人。此番將軍歸秦,嬴駟喜甚,因為嬴駟實在不想看到阿妹在秦宮守活寡,試圖彌合將軍與阿妹隔膜,不料事與願違,阿妹死活不從。這且不說,阿妹又說服母后及老太后,老太後下懿旨結束阿妹與將軍婚約,嬴駟唉,老太後年近九旬,嬴駟不敢不從啊。」
公子卬這也回過神來,表情黯然,良久,改過稱呼,拱手說道:「魏章謝大王厚愛。請大王稍候!」說畢走到一側,尋到筆墨,在竹簡上匆匆書寫一陣,雙手呈上,「大王,此為公子卬生前休書,公子卬已在洛水岸邊戰死,紫雲公主早已是自由之身,大王可以昭示天下了!」
惠王接過休書,拱手謝道:「嬴駟代紫雲謝將軍恩德!將軍有何願望,嬴駟定當竭誠效力!」
「謝大王厚愛,」公子卬苦笑一聲,「魏章已是死過之人,早無他求,只想遠離咸陽,甘為馬前走卒,戰死疆場!」
「將軍才華,嬴駟盡睹。將軍欲征何方,可否告知嬴駟。」
「只要不征魏人,魏章無條件聽從君王旨令!」
「好吧,」惠王鄭重點頭,「嬴駟答應你。就眼下情勢,秦國不久將有一場惡戰。將軍只在府中守候就是。」說完,朝內宰點頭。
內宰出門,不一時,領進五名年少佳麗,一字兒叩在堂中。
「魏將軍,」惠王指著五名美女,「這五名美姬,頗善歌舞,皆通六藝,是嬴駟親至樂坊挑選的。為首之女是樂坊花魁,一曲驚倒咸陽城,連嬴駟也為她痴迷呢。嬴駟全部贈給將軍,望將軍不棄!」
公子卬滿面潮紅:「大王,這」
「哈哈哈哈,」惠王揮退舞姬,轉對公子卬長笑數聲,「英雄配美人,古今一也。大丈夫可戰死疆場,不可懷無美人,何況將軍本也不是吃素的貓呢!」又笑幾聲,壓低聲音,指向自己,「不瞞將軍,嬴駟在這方面不比將軍遜色,三日不見女人,這心裡就如讓山貓抓過,是輾轉反側,茶飯不香哪!」
只此一句,君臣間的距離近在咫尺了。
「魏章,」公子卬聲音哽咽,跪地叩首,「謝王恩賜。」
「還有,」秦惠王餘興未盡,「有美人,就得多開銷。寡人另賜愛卿足金一百兩,綢五十匹,雜役五人,望將軍好生消遣!」
公子卬再叩:「謝王關愛!」
拿到公子卬的休書之後,惠王即著手第二步計劃,托公子疾為媒,成全妹妹的好事。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公子疾未及開口,巴、蜀境內已狼煙四起,求救使臣經由新開闢的蜀道馳至咸陽,朝堂內外一下子沸騰起來。
張儀一連三日不在府中。第四日頭上,張儀從外「匆匆回府」,見通國與一個皮膚黝黑的矮個子年輕人守坐中堂,已知端底,故意沒睬那人,只對通國拱手:「喲嘿,這不是通國殿下嗎?殿下光臨,在下未能遠迎不說,這這這又讓殿下守候,汗顏,汗顏哪!」
「相國大人,」通國回過一禮,賠笑,「在下與巴子已在府中守候三日了。」
「巴子?」張儀這才看向那人,目光徵詢。
那人拱手:「在下梓犨見過相國大人。」
「梓犨?」張儀似是想起他是誰了,拱手道,「呵呵呵,是了,是了!久仰,久仰!呵呵呵,在下早聽通國殿下講起過有個叫梓犨的巴子,說是文治武功,在巴地無人可及,堪稱巴子中的巴子,今日得見,果然是風流倜儻,幸會,幸會。」
巴子即巴王之子。巴王娶妻無數,巴子甚多,但與中原列國一樣,巴王之妻也分正庶,正室所出,即正宗巴子,在眾巴子中享有尊位。方今巴王正室共生三子一女,長子鎮守涪陵,次子鎮守江州,梓犨是第三子,與胞妹涪鸞守護巴王,坐鎮都城閬中。巴人的最大敵人是楚人,涪陵是第一線,江州是第二線,閬中於巴國而言,是大後方了。巴王如此安排,足見對梓犨的溺愛,是以張儀不為瞎誇。
梓犨靦腆一笑,拱手:「謝大人美言。」
「二位請!」張儀指下席位,禮讓過,率先於主位坐了。
二人也坐下來。
「呵呵呵,」張儀笑過幾聲,指指自己身上的塵垢,「你們雖說久等了,卻也等得值呢。不瞞二位,本相這幾日,一直在為二位忙活。」
二人皆是一怔,通國問道:「為我們忙活?」
「是呀,」張儀搖頭,做個苦臉,「那幾頭神牛出岔子了。說來可笑,其中一頭,就是原來講好的那頭公牛,死活不肯支差,幾日前離家出走。牧童四處尋找不見,急得直哭,層層上報,最後才報到我這裡。我一聽,這還了得?沒有公牛,母牛就不能便出金了!聽說巴子此來,也是為接牛,本相那個急呀,這不,匆匆進山,直忙到方才,累得是筋疲力盡了呢。」
通國、梓犨俱是驚呆。
「大人,」通國回過神來,急切問道,「神牛尋到沒?」
「哈哈哈哈,」張儀大笑幾聲,「尋不到神牛,本相哪敢回府呀!」
「在哪兒尋到的?」通國好奇了。
「嘿,這傢伙撒起野了,一溜兒跑到大山深處一條不知名的山溝溝里,鑽進一個樹洞,幸虧樹洞不夠大,它的屁股鑽進去了,小尾巴卻露在外面,恰巧讓一個兵士看到。如若不然,真還尋它不出呢。」
「這這這」梓犨目瞪口呆,「石牛也能自己走路?」
「咦?」張儀盯他一眼,「不能走路,哪能叫神牛呢?」
「要是這麼說,」通國興奮了,「我們不用費力拖運了,直接趕回家就成!」
「成是成,」張儀擠出個笑,「只有一點不妥,這些神牛得終南山日月精氣滋養,分別為終南山各路山神看管,讓它們在此山閑耍,它們自是高興。大王卻旨令它們前往巴、蜀應差,它們就不樂意了。不樂意又不能抗旨,它們就消極抗拒,是以你們仍需繩捆索綁,用強力拖去,晝夜還得守牢點,不聽話就用鞭子抽,否則,它們是一步也不肯走的。」
「那」通國問道,「為何母牛不逃,只有公牛逃呢?」
「唉,」張儀輕嘆一聲,「說到這個,就有點張不開口了。」又壓低聲音,「不瞞二位,在我們山裡,一頭公牛一般是配兩頭母牛,頂多配三頭,你們要的是四頭母牛,它有點發怵呢。」
「咦?」梓犨納悶了,「照理說,母牛多,它該高興才是。在我們巴國,隨便哪個巴子,女人越多越高興,最少的也有幾十個呢!」
「殿下厲害。」張儀朝他豎下拇指,「只是,巴子是巴子,神牛是神牛。母牛之精來自上天月華,公牛之精來自上天日華,日月精華相合才能便出金子。月有圓缺,日有陰晴。終南山水汽旺,若是遇上連日陰雨,日華就會趕不上,公牛就會耗用原精。原精損耗過多,公牛就會腎虛,腎是能量之源,腎若過虛,公牛就會吃不消。再說,公牛在我們山裡數量少,珍稀,連山神也寵著它們,捨不得責罰,所以這頭公牛才敢撒野。母牛數量多,不受人貴重,不聽話就遭鞭打,沒膽逃呀!」
張儀生拉胡扯,二位殿下卻覺得合情合理,深信不疑。
「二位殿下,」張儀現出笑臉,表情輕鬆,拱手,「大王贈送你們的公牛好歹追回來了,本相也已祭過終南山山神,請求神靈嚴加看管,想必不會再出亂子。只是夜長夢多,本相還是請你們早點運走為妥。」
梓犨這也回到現實中,皺下眉頭,拱手回禮:「大人有所不知,梓犨此來,非為運牛。」
「哦?」張儀佯作吃驚,「不為運牛,又為何事?」
梓犨看向通國,通國遂將巴、蜀情勢略述一遍,泣淚:「相國大人,開明王起舉國五丁,征我苴地,已克我數道關壘,逼近苴都土費了。楚人分兵兩路夾攻巴國的江水要衝涪陵,涪陵眼見失守。涪陵若是失守,江州必定不保,江州若是保不住,閬中危矣大人,眼下軍情危急,神牛暫先擱一擱,君父祈請貴國發大兵救援,務求大人幫忙!」
「哦?」張儀又做驚愕狀,沉思良久,略皺眉頭,搖頭,「不是本相指責,殿下也太過分了。前幾年,殿下一見神牛,就張口討要。大王允准神牛,你們卻又擱下來,改要借兵。前不久,六國合兵打到我家門口,我們剛把六國趕走,三軍尚未休整過來,殿下這」說到這兒,又是一番搖頭。
六國合兵攻秦、為秦所退之事,天下廣傳,苴侯、巴王自也知曉。張儀提及此事,等於是自誇。通國偏沒聽出,只以為張儀是推諉,「噗」地跪下。
梓犨見通國下跪,也忙跪了,兩個殿下連連叩首。
「不可,不可,殿下不可呀!」張儀慢騰騰地起身,將二人扶起,長嘆一聲,「唉,二位殿下這般殷切,實讓本相為難。不瞞二位,本相只是國相,出兵征戰做不得主。」說著,一手挽住一人胳膊,「走吧,本相所能做的,也就是與兩位殿下覲見大王,求大王恩准,沒準兒能夠借到千兒八百強兵銳卒呢!」
「千兒八百?」通國急了,定住步子,「相國大人,這一點兒哪兒能成?楚兵就不說了,單是蜀兵就有十多萬,這這這」
「哦?」張儀盯住他問,「殿下欲借多少?難道要上萬不成?」
「上萬也不夠啊!」
「若是上萬,」張儀略頓一下,走回席位,一屁股坐下,「本相就得好好合計了。」說著扳指頭起算,一邊算,一邊自語,「兵馬借出去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大秦兵士只為保家衛國而死,讓他們為毫不相干的外人去打仗,去賣命,這這這這個賬怎麼算呢?」
「相國大人不用算了,」通國急不可待,「君父承諾,只要貴國助我們擊退開明王,君父就以全部漢中地相贈!」
「哦?」張儀佯作驚喜,「這個有點兒意思。」盯住通國,「不過,我們的兵士一到戰場上可就沒準兒了。聽說開明王是你家君父的嫡親兄長,萬一碰到傷到他,怎麼辦呢?」
「傷到他?」通國恨得牙根痒痒,「這個篡位昏王,你們最好把他殺了!想當初,先王本要傳位給君父葭萌,不想被他奪去,將君父貶到土費,封為苴侯。君父和我做夢都想回到成都,那兒才是我們的故土。」
「呵呵呵呵,」張儀噓出一口氣,笑道,「有殿下此話,本相心中有數了。若是本相助你們父子奪回故土,殿下又能以何相贈呢?」
「大人想要什麼?」
「苴地。」
通國咬會兒牙,拳頭一捏:「只要得到蜀地,在下一定說服父君,以苴地相贈。」
「呵呵呵,成交了。」張儀扭頭看向梓犨,「巴子呢?此來何求?」
「懇請貴國助我們擊潰楚人!」梓犨朗聲應道。
「楚人不經打,擊潰他們倒是不難,只是,你家父王總不能讓我們白幫忙吧?」
「大人想要什麼?」
「聽說巴鹽不錯,咸陽人都愛吃呢。」
巴地最貴重的就是鹽泉,對張儀此言,梓犨早有所料,抱拳應道:「父王有諾,如果貴國助我們擊潰楚人,巴國願以一眼鹽泉相贈。」
「鹽泉?」張儀佯作不知,連連搖頭,「我只要鹽,要泉何用?」
「那」梓犨略頓一下,「大人想要何物?」
「就要鹽。」
「多少?」梓犨心裡一揪。
「夠吃就成。」
夠吃不是一個確數,明看不多,實則是個無底洞。梓犨深曉此理,眉頭擰緊,良久,抬頭:「多也好,少也好,大人總該有個數目才是。」
張儀叫進小順兒,問道:「順兒,算算,咸陽城裡每年要吃多少鹽?」
小順兒掰指頭算一會兒:「回稟主公,少說也得三五十擔。」
「才這麼一點兒?」張儀皺下眉頭,顯然嫌他算少了。
「主公有所不知,」小順兒湊上一步,「巴鹽不是粟米,一星點兒就夠一家人吃一天呢,咸陽總共不過十幾萬人,四五萬戶,用不了多少。」
「曉得了。」張儀揮退小順兒,轉對梓犨,「每年五十擔,可否?」
「好好好,」梓犨見他費盡周折,竟然只討這麼一小點兒,覺得佔了大便宜,便噓出一口長氣,拍胸脯道,「五十擔,全部包在梓犨身上!」
「謝巴子了,」張儀朝巴子笑笑,伸出拳頭,用力緊握一下,表示成交,又起身整下衣襟,對二人拱手,「二位殿下在此稍等,本相這就進宮,求請大王出兵。」
按照苴使所述,蜀軍已經攻破數道關壘,逼近苴都土費。如果不出所料,土費此時或已遭到蜀人圍攻。萬一土費被破,蜀道讓蜀兵控制,幾年心血就算白費了。
軍情火急,刻不容緩。秦王當廷頒詔,拜張儀為主將,司馬錯為副將,魏章為先鋒,甘茂坐鎮漢中接濟糧草,起銳卒五萬,往馳苴地。
因是征伐蠻地,生死相搏,香女放心不下,死纏從軍。按照秦律,出兵征伐,若無大王特旨,隨軍將士不可私帶家眷。張儀以此軍律阻她,香女二話不說,洗掉脂粉,脫去紅裝,下巴上粘一小撮鬍子,束髮披甲,英姿颯爽地站在張儀面前。一是拗不過她,二是考慮到征伐南蠻,香女或能派上用場,張儀搖頭苦笑一聲,只好順她所請,安排她為貼身侍衛。
三軍中知曉此情的只有司馬錯一人。
秦以國相為將,以國尉副之,起精兵銳卒往救,太子通國、巴子梓犨皆是感激,精神抖擻地率領部屬先行探路。
雖說早有謀划,但畢竟是出山之後首次統兵出征,張儀不敢馬虎,一邊緊急趕路,一邊周密思考謀巴、蜀的各種方略。
伐蜀銳卒司馬錯早已選好,移營至漢中附近山地。
張儀諸人馳至漢中,驅動三軍踏上蜀道。蜀道雖為新修,但許多地方仍是難行。秦國銳卒五萬,在蜀道上施展不開,前後拖拉近百里,遠遠望去,就如一條長蛇蜿蜒迂迴於盤山凌空的棧道上。而身後的糧草、醫護及其他運輸隊伍不下三萬,加上牛馬輜重,幾乎把通往漢中的蜀道佔滿了。
一踏上蜀道,這條長蛇就再無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一頭拱進川里。
蛇頭是驍將都尉墨麾下的八千銳卒,被編為左軍,由先鋒將軍魏章統領。緊跟八千銳卒的是三萬中軍,張儀、司馬錯并行在中軍隊伍的最前面。將軍陳庄則引一萬二千右軍殿後。
幸運的是,這些日天氣晴好,大軍曉行夜宿,一路行進順利。
前鋒順利通過天門,進入苴國的核心腹地。
張儀諸人登上天門之巔,遙望寬闊流急的潛水如一條玉帶在山巒間迂迴南下,總算舒出一口長氣。
從天門下來,蜀道沿潛水東岸蜿蜒南下,直通苴都土費。此處蜀道,一邊是江,一邊是山,山與水時開時合,移步換景,盡現大自然之壯美,秦人無不看得呆了。
沿潛水南下,再走百餘里即是苴都土費城。
魏章精神抖擻,正引部下加速前進,猛見一行苴人迎頭跑來。這些苴人大多身上帶傷,其中一人已走不動路,被兩個壯漢左右架著。
被架的不是別個,正是通國,雙腿皆有箭傷,一腿傷在腿肚上,另一腿傷在腳踝上,其中腿肚上的箭直入腿骨,箭雖拔出,但傷得實在太重了。
見到秦軍,通國涕淚交流,向魏章訴說前方火急軍情:開明王蘆子引五丁十萬,經過多日血戰,已將苴國都城土費攻陷,完全控制兩道水口,苴侯葭萌僅率千餘人退至土費城外,據險死守兩日,苴侯負傷,生命垂危,無奈之下,於前幾日乘筏沿潛水南下,逃往巴都閬中。一大群蜀人渡過潛水,正向此地開發,剛好遇到他們。通國等寡不敵眾,先一步趕回稟報軍情,餘下苴人則由梓犨率領,沿途設防,節節堵截。
魏章吃一大驚。
土費已失。如果蜀軍完全控制潛水東岸,在狹隘處設下關壘,布下滾石,進可攻,退可守,秦人就會被卡死在潛水上游的狹長穀道里,就如水牛掉井,有力也用不上了。
軍情火急,魏章來不及多想,讓參將陪通國太子守候張儀,自己則與都尉墨急引八千銳卒風馳電掣般迎向蜀人。
不消多時,前面隱隱傳來廝殺聲。
魏章拔出寶劍,朝眾軍士揮道:「將士們,建功立業,為國爭光,殺呀!」說畢率先衝上前去。
秦人個個奮勇,緊跟於後,朝喊殺聲衝去。
擋在秦人前面的是老相傅柏灌之子,蜀國第一員戰將柏青。
控制兩道水口之後,柏青奉老相傅之命率五千軍士渡過潛水,一路追殺敗退的苴人,沿東岸山道向北直撲,欲搶奪天門,在天門設置關壘,將秦人卡死在通往褒漢谷地的漫長棧道上。不料他們走沒多遠,狹路相逢由秦國返回的殿下通國和巴子梓犨。雙方激戰,通國負傷。梓犨讓通國回報軍情,自己親率部眾,憑藉山險,節節阻敵。
就在梓犨不支時,魏章引兵殺到。
雙方人馬在一塊稍稍開闊的地方擺開陣勢。
此處南寬北窄,遠看像根條帶,一邊是高山峭壁,一邊是滾滾潛水,南邊最寬處約三十來丈,北邊最窄處僅兩丈有餘。
蜀人已先機佔據最寬處,密密麻麻地排出近千人,有執刀劍,有執矛戟,有執弓箭,無不袒胸露肩,殺氣騰騰,但陣形散亂,毫無章法。
將軍柏青居於陣中核心位置。
都尉墨觀望一時,朗聲命令:「布矩陣!」
秦卒列成一個矩陣。
由於地形所限,每排勉強可站六人,前後共站十幾排,左右排開,也將他們這邊的場地排了個密密麻麻。
望著秦人的矩陣,柏青緊張地判斷形勢。顯然,就人數而言,蜀人佔據優勢。蜀兵已完全展開,而秦人卻被緊緊壓在狹窄的江邊空地上,能夠使上力的不過是這個矩陣最前面的幾排,雙方可投入戰鬥的人員幾乎為十比一。如果衝垮這個矩陣,他們就完全可以把秦人壓回去,甚至壓到江里去。
柏青正在思索如何衝垮矩陣,秦人的戰鼓已經擂響。
隨著鼓點,秦兵矩陣一步一步地向蜀人的陣勢移動。步伐與鼓點一致,不急不緩,整齊劃一,威力無比。
這些蜀兵從未與秦人交過手,此時見秦兵個個盔甲護身,武器精良,尤其是前三排,左手持盾牌,右手豎舉長槍,一步一步地穩穩走來,既新鮮,又震撼。
方才還有少許自信的柏青在秦人穩定如山的矩陣面前,心裡漸漸發毛,耳邊響起陳軫的聲音:「秦師厲害不厲害,交戰之後將軍就會明白。」
果不其然。戰尚未交,秦人所顯示出來的霸氣,就足以撼人心魄了。
秦人鼓點一刻不停地有節奏地擂響,秦人矩陣隨著鼓點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眼見秦人已步入箭程,柏青不再猶豫,依常規喝令放箭。
蜀人箭矢如雨,但蜀人之箭多是銅矢竹身,質輕,雖能射遠,卻失力道。秦人方陣迅速挺起盾牌,箭矢落在盾牌上,就如冰雹打在雨帽上,叮叮噹噹作響,大多有驚無險,即使射中,也穿不透結實的盔甲。秦人保持方陣,持盾牌冒箭雨前進,「嘭嘭嘭嘭」,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隨著鼓點震耳欲聾。
蜀人見箭矢阻敵不住,無不驚愕。
眼見秦人越逼越近,只有半箭之地,柏青揚劍,傳令:「擊鼓鳴號!」
蜀人號角齊鳴,戰鼓擂響。
早已蓄勢待發的蜀人吶聲喊,各執兵械,依仗數量優勢,排山倒海般湧向秦陣。
蜀人擊鼓,秦人止鼓,矩陣停步。前三排持槍的秦兵突然蹲下,盾牌護身,長槍置地,第四排兵士彎弓搭箭,「嗖嗖」射去,射完立即蹲下,第五排發射,之後是第六排、第七排,待第八排射完,第四排站起再射。秦人五排弓箭手如波浪般前後起伏,箭矢不斷。蜀兵一無重甲護身,二在衝鋒狀態,三是距離太近,四是秦人之箭皆為銅矢鐵身,蜀人盾牌幾乎不起作用。幾輪箭矢下來,沖在前面的蜀兵大多倒地。好不容易衝到跟前的,未及揮劍,秦軍前三排兵士猛然躍起,第一排各挺一丈有餘的長槍向前搠去。長槍擊中敵身,未及拔出,第二排槍手已越過第一排,然後是第三排越過第二排,各自衝刺,錯落有致,根本不給蜀人任何還手機會。蜀人多持短兵器,個別使有長兵器的,在長度上也無法與秦人的長槍相比,往往是未及近身,就已被捅,慘叫聲不絕於耳,不消一刻,秦軍陣前蜀屍橫陳,而秦人這邊,只有數人受傷,皆不影響戰力。
這是一場在技能、裝備、素養、訓練諸方面皆不對等的交戰,秦人幾乎是在屠殺。嘗到苦果的蜀人無不震驚,紛紛後撤。
柏青阻止不住,鳴金撤退。
然而,在這時寬時狹的山道上,一旦撤退,後果就是災難性的,何況此時的蜀人在心理上已經崩潰,在寬處無不爭先恐後,到窄處卻自己把路堵死,彼此踐踏,秦兵也早散開隊形,自由追殺。可憐五千蜀兵,除去部分逃入山林的,大多或跳水,或乞降,或成為秦人的槍下之鬼。
這場遭遇戰,從秦人擂鼓開始到戰鬥結束,前後不過三個時辰,秦人完勝,基本控制了潛水以東的狹隘山地。
身上多處負傷的柏青在百多死士的掩護下,依仗熟悉地形,一路逃到渡口,看到幾隻渡船仍在,迅速撐離,急急划向江心。
就在柏青與秦人在潛水東岸對陣時,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魚、陳軫、庄勝四人剛好站在潛水與白龍水交合處的山坡上觀望地勢。
放眼望去,苴都土費真是形勝之地。白龍水從西側流向東北,在那裡匯入潛水,二水相交,從東側南下,在南側再度西拐,於十幾里處拐向正南,形成一個方約幾十里的大大的「幾」字。土費城就坐落在這個「幾」字的最頂端,三面環水,背後是山,山上是關,堪稱銅牆鐵壁。此番蜀人來襲,就吃了很大苦頭,儘管動用五倍於敵的兵力,最終攻克土費,但苴侯仍能利用地勢之便,率殘部退入身後關壘,據險死守兩日。
面對這般形勝地勢,即使不懂軍事的陳軫也樂得合不攏口,交口稱讚。
「呵呵呵,」老相傅捋把長長的鬍鬚,「不瞞特使,與天門相比,此處之險不值一提。天門剛好卡在苴人新辟的苴漢通道上,依山就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已吩咐柏青引五千丁壯,前往彼處築關設壘。柏青只要卡死天門,秦人即使插翅,想必也難飛進。」
「好好好,」陳軫豎起拇指,「不過,老相傅也不可低估秦人之力,我們仍要在此嚴密布防,萬一天門失守,也好有個應對。」
「特使放心,老朽自有安排。」
老相傅話音落處,土費城中號角響起,不一時,幾個宮人氣喘吁吁地跑來,為首之人稟道:「相傅大人,殿下,快,大王要出戰,求請上仙快回!」
「出戰?」幾人互望一眼,皆一驚,匆匆跟在宮人後面,趕回苴城。
果不其然,苴城廣場上,眾多兵丁正在集結,開明王全身披掛,手執長戟,正在隊伍前面來回踱步,巡檢他的軍隊。
「大王,這這這」老太傅指點隊伍,語不成聲。
「快快快,」開明王沒有睬他,情緒亢奮,只對陳軫叫道,「上仙呀,方才寡人看到愛妃了!」
「看到王妃了?」幾人面面相覷。
「她向寡人呼救,要寡人快去救她,說是那怪」開明王頓住話頭,聲音哽咽,將戟尖朝地上猛搠。
柏灌看向陳軫。
「那怪怎麼了?」陳軫不動聲色,緩緩問道。
「那怪等不及了,今晚就要與愛妃結親,要寡人速去救她!上仙快講,那怪的宮殿位於何處?眼下已是後半晌,再晚可就遲了!」
「是呢。」陳軫看看天色,「敢問大王,可是在夢中看到王妃的?」
「不不不!」開明王急切回道,「寡人是親眼看到的。寡人拿出那畫,像往日一樣審視愛妃,看沒多時,猛然覺得那畫略略有些異樣,正自驚愕,愛妃的嘴巴竟然動了,她她在向寡人求救呢!」說著,急不可待地看向宮外,「前面就是白龍水,上仙快帶寡人前去!」
顯然,開明王痴火攻心了。
「大王勿憂,」陳軫閉目有頃,安撫他道,「那怪不過是嚇唬一下孔雀王妃,因為他眼下連命也顧不上呢,哪能顧得上成親?」
「命都顧不上?」
「大王請看,」陳軫指向眼前兵士,「大王十萬大兵壓境,他的盟友苴侯慘敗,水怪大勢已去,料定敵不過大王,這正四處搬請救兵呢!」
「搬請救兵?」開明王急問,「他可曾搬到?」
「搬到了。」
「救兵何在?」
「就在那邊,」陳軫遙指東北方向,「秦人!」
話音落處,潛水東岸隱隱傳來廝殺聲和慘叫聲。
眾人皆驚。
開明王二話不說,掂起長戟,飛奔出宮,朝喊殺方向衝去。眾人緊跟蜀王,趕到岸邊,遠遠望見潛水對岸,蜀兵正在飛逃,秦兵正在追殺,場面慘不忍睹。
幾艘渡船由對面渡口破浪而來,在岸邊泊靠。
柏青滿身血污,腳步踉蹌,趕到跟前,撲通跪地,大叫一聲:「大王」便昏厥於地。
秦人初戰完勝。
潛水東岸,白龍水、潛水的相合處,有一塊幾里見方的開闊地,原是苴人的莊稼地,此時盡被秦人毀作營地了。從這裡一眼望去,二水相交,激蕩南流,茫茫一片碧綠清流將對岸狀如龜頭的半島緊緊環護,而苴都土費就在這個半島的形勢最險勝處。
秦師的中軍大帳就設在這塊開闊地的核心位置。
入夜,中軍帳里燈火通明,一片喜氣。一張碩大几案上攤著這一帶的山水形勢圖,主將張儀端坐於几案後面,兩眼眯縫,兩耳豎起,似在斜視那圖,似凝眉苦思,又似在傾聽什麼。
圖畫得並不規則,是受傷后的苴國太子通國強忍劇疼臨時描出的。
几案對面是司馬錯和魏章,顯然,二人也在看圖思考。
大帳外面,幾個將領湊在一堆,正在熱烈議論白日之戰。都尉墨講到激昂處,聲情並茂,將蜀人如何不經打,如何亡命,如何求饒,他們如何像狼群驅趕羔羊般追獵蜀人,又如何如切菜瓜般砍掉蜀人腦袋,割下蜀人耳朵等,娓娓道來,引出陣陣狂笑和聲聲讚揚,氣氛高漲。
張儀微微皺眉,輕輕咳嗽一聲,目光看向帳外,朝司馬錯努下嘴,點頭示意。
司馬錯會意,起身走到帳外,揚手招呼:「將軍們,主將有請!」
眾將盡皆入帳,依席坐下。
所有目光看向張儀。
「諸位將軍,」張儀掃眾將一眼,沉聲說道,「今日首戰,魏章將軍、都尉墨等先鋒將士功不可沒,當記首功。然而,慶功之餘,在下還請大家思考一事:我們此來,是為了殺人,還是為了征蜀?」
征伐與殺人,二者同為一體,並不是可選項。張儀此言一出,眾將無不錯愕,即使司馬錯也是不解。
「諸位將軍,請回答。」張儀再問。
「征蜀!」眾將遲疑一時,錯落應道。
「正是!」張儀點頭,「我們是來征蜀的,不是來殺人的。當然,征伐必要殺人。但諸位試想,如果我們把蜀人全都殺光了,還要這個蜀地何用?」
這個「如果」並不完全成立,眾將無不惶惑。
「諸位將軍,」張儀循循善誘,「大爭之世,沒有國界。既無國界,何來秦蜀之分?這麼說吧,與我們對陣的,今日是蜀人,明日就是秦人了。」目光看向都尉墨,「墨將軍,秦人去殺秦人,值得誇耀嗎?」
都尉墨臉色漲紅,犟嘴:「可他們不是秦人,他們是蜀人,是拿著兵器的蜀人,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
「是的,」張儀順著他的話茬子,「我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我們。然而,」話鋒一轉,聲音嚴厲,「本將在巡視戰場時,看到的卻是,不少蜀人是跪著死的!將軍們,蜀人已經跪下了,蜀人的兵器已經放下了,但他們仍然被殺了!」
都尉墨的嘴巴張了幾下,又合上了。
「諸位將軍,」張儀聲音沉重,「本將曉得他們為什麼被殺。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將士們只想割去他們的一隻耳朵。」
場面死一樣地靜。
「將軍們,」張儀的聲音越發沉重,「不是本將不讓你們立功,不讓你們殺人,是本將不想你們濫殺無辜。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於秦制,這些蜀人並不是兵,他們只是五丁。什麼叫五丁?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說白了,就是各行各業的蒼頭百姓。他們平素各操其業,只有戰時才集結成伍,成為兵丁,隨從蜀王征伐。他們有許多不懂廝殺,這就是你們看到的他們服色各異、不堪一擊的真實原因。」
經張儀這麼一解釋,都尉墨高昂的頭顱才垂下去,眾將也都紛紛低頭,沒人再吱一聲。
「諸位將軍,」張儀緊緊揪住這個話題,語氣陡然激昂,「你們可曾想過,蜀有大兵十萬,山河之險,我有蜀道之難,補給之艱,然而,在下僅帶你們麾下五萬軍卒,走天路,犯絕地,侵大國,征遠國,孤軍無援,後退無路,憑仗什麼呢?憑仗諸位善於作戰嗎?憑仗諸位敢於殺人嗎?不,在下憑仗的,壓根兒就不是你們,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為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痴情勞民,蜀吏驕奢淫逸,蜀民怨聲載道,卻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張儀講出這一席話,眾將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卻又無不信服。
「將軍們,」張儀放緩語調,「我們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殺人,多為蜀民著想。是以,本將宣布三條軍令。」
眾將懾服,昂首聽令。
「其一,兩軍對壘,以勢壓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殺,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婦孺老弱除外。」
「敬受命!」眾將異口同聲。
「還有,」張儀朗聲又道,「軍功獎勵法也作適當修改,修改有三:其一,獲二耳,作一耳記功;其二,獲一俘,作二耳記功;其三,擒殺領主,倍之,王子公孫,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獎懲不變!注意,本修改僅適用於蜀,不適用於楚。與楚戰,仍循舊制。」
「敬受命!」眾將無不歡喜,聲音更響了。
「諸位將軍,」傳完軍令,張儀總算完全放鬆,露出笑容,「本將召請大家,宣讀幾條軍令倒在其次,謀議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諸位皆知,本將不通行伍,不諳軍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內中卻是忐忑,實在指望諸位。」指向地圖,「情勢已經擺在這裡,敬請諸位各出奇謀,克敵制勝!」
眾將面面相覷。
「苴地形勝,諸位於白日也都看到了,」張儀指向地圖上的一道藍線,「從這裡一直到那裡,我們被這條潛水隔開。潛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據苴人所講,蜀王此番伐苴,號稱徵用五丁十萬,實則不足八萬,其中五千已經潰散,尚有六萬集結於此,主要分佈在這裡,」在土費城周邊,沿水畫個大圈,「另有一萬餘人,分散在這條線上。」指向苴都土費至劍閣的曲折線條,「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稱陸路。」又指向另外兩條相交的藍帶,「這是白龍水,這是潛水,沿白龍水經潛水可直插此處,就是這個『幾』字的入口處,堪稱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繞過苴人的陸路防守,成功襲擊苴人的。」看向眾人,「諸位議議,我們如何出擊方為上策?」
「末將以為,」司馬錯率先說道,「鑒於蜀人戰力不強,我可大膽結紮木排,由此順水渡過潛水,控制此處水洲,再以此洲為跳板,正面強攻,直取對岸灘頭,一舉擊潰蜀人。」
眾將皆曰上策,只有魏章沒有反應,似是仍在沉思。
「魏將軍?」張儀看向他。
「回稟主將,」魏章拱手,「若是與敵正面交鋒,雖可取勝,卻也有兩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殺傷,有違主將初衷;二是不為完勝,蜀人可以從容退去,沿途組織抵抗,反會使我被動。」
眾將皆是一震,因為這個魏章,竟然連國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將軍可有高謀?」張儀傾身向前,顯然讚許了。
「末將以為,」魏章起身走到圖前,取筆沿潛水下游,在土費南部幾十里處向西畫出一線,在「幾」字形的底端停住,「我可由此處渡過潛水,沿此線插入此處,截斷蜀人水陸兩條通道。而後,主將可曉諭蜀人以大勢,再由正面組織進攻。前有大兵相逼,後路又被截斷,蜀人自亂。我再對蜀人喊話,蜀人或可不戰而降。」
魏章的想法極是大膽,眾將無不看向他。
在多數秦將眼裡,魏章仍舊是個草包將軍,此番被秦王破格拜為先鋒,不少將領頗不服氣,尤其是都尉墨,更是往低處瞧他。這也難怪,作為先鋒的左軍銳卒是都尉墨一手帶出來的,輪到出征時,秦王卻空降給他一個上司,自己只能屈居副將,更讓他對魏章多出一份私怨。
「魏將軍,」都尉墨半是揶揄,「這條線一星點兒也不打彎,是將軍隨手畫出來的呢,還是哪路神仙鬼斧神工開闢出來的山道呢?」
眾將皆笑起來。
「諸位將軍,」魏章看他一眼,朝眾人逐一拱手,「作為先鋒,在下有幾句話,藉此機會順便傾吐。常言道,人有臉,樹有皮。在下更名魏章,是想告訴世人,昔日那個魏國公子,昔日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魏草包將軍公子卬,正式死了。」
見魏章較真了,眾將皆斂住笑,面面相覷。
「在下一向自命不凡,以殺戮為樂,」魏章侃侃接道,「然而,近年遇到幾人,無不讓在下自慚形穢。這幾人,一是龐涓,一是蘇秦,再一就是張將軍。」朝張儀拱手,「張將軍方才所言,震撼吾心,堪稱天底下真正的將軍。不瞞諸位,此番出征,在下請纓,只想做普通一卒衝鋒陷陣,豈料大王降恩,封賞在下為先鋒將軍。在下於諸位面前盟誓,在下無意求功,只欲求死於沙場,一是回報王恩,二是為昔日正名,請諸位將軍督察。至於方才那條線路,斷非在下隨手所畫。在下願立軍令狀,引領敢死之士一千,沿此線堵截蜀人歸路!」
顯然,魏章如此肯定此路,且願領兵前去,並敢立下軍令狀,一定是成竹在胸了。自到此處,迄今不足半天辰光,而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魏章竟然探明一條出奇制勝之路,又該多麼上心。秦軍諸將聽畢,既震驚,又感動,無不朝魏章點頭致敬。即使都尉墨,也朝魏章拱手一笑,表示道歉。
而這正是張儀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實,說得更確切點,這是張儀事先對魏章面授的機宜。身為魏人降將,魏章引領秦兵,秦將不服已是必然。至於這條秘道,則是苴國太子通國私底下透露給張儀的,雖然繞彎,卻可走人,當地獵手和採藥人無不曉得。對此奇兵方略,張儀早已成竹在胸,不過是將此功勞有意送給魏章,好使他立威于軍,建功於秦。
見眾將皆被魏章懾服,張儀順勢發出幾道令牌:一令魏章、都尉墨引軍五千,秘密運動至潛水下方,帶足旌旗及鑼鼓號角等鳴響之物,由苴人為嚮導,在七日之內插入指定地點,截斷蜀人水陸歸程,布疑兵惑敵;二令將軍張若引三千軍士,組織船隻,護送巴子梓犨順潛水直下,前往巴都閬中,助巴王守御;三令司馬錯引軍兩萬,砍伐木材紮成木排橫渡潛水,搶佔白龍水北岸灘頭,奪佔兩個水心島,取得上水優勢和制敵先機,從而威懾蜀人。其餘各部,依舊屯紮於潛水東岸,靜觀變化,往來接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