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行詐術秦人滅巴救父兄烈女行刺
五千蜀兵在潛水東岸一觸即潰、遭秦人一路追殺的慘烈場景,被一水之隔的蜀人看個真切,恐懼情緒就如瘟疫般在蜀人中間蔓延。
天黑時分,柏青悠悠醒轉,將這場可怕的遭遇戰由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太子修魚背脊骨陰森森的,看向相傅,聲音發顫:「老愛卿呀,秦人如此厲害,這該如何是好?」
「唉,」老相傅沉吟良久,嘆道,「是老朽之錯矣。悔不該與苴人在這土費城裡糾纏,耽擱整整兩日辰光。若是一到此處,就去先機搶佔天門,在彼處築壘,設下一道防線,局勢就斷不至此了。」
「這這這,」見老相傅應出此話,修魚臉色變了,「如若不然,我們就與秦人議和吧。」
「殿下想得未免天真了。」陳軫半是譏諷道,「秦人興師動眾,出大兵數萬,跋涉數千里,絕不只是議和來的。」
「那」修魚打個驚戰,「他們要做什麼?」
「想吞吃殿下的國土。」
「給他們呀!」修魚略略一想,修正道,「把苴地送給他們!」
「苴地已經是他們的了。」
「給他們一半蜀地,如何?」
陳軫苦笑一聲,搖頭。
「我我我」修魚急了,「我們只留下成都,其餘都給他們,如何?」
「唉,」望著這樣的太子,陳軫搖搖頭,又是一聲苦笑,「殿下呀,這是生死存亡,不是小販之間討價還價呀!記得此前在下說過,蜀國膏腴之地,秦人覬覦久矣。秦人處心積慮地誘使苴人打通山路,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吞併巴、蜀。巴地暫且不提,單這蜀地,它們是屬於大王、屬於殿下的,數百年來,蜀人只知盡忠於大王,盡忠於殿下。殿下呀,即使你們把所有蜀地拱手相送,秦人能讓大王和殿下苟活於世嗎?」
陳軫所言句句在理,顯然不是恫嚇。
修魚臉色慘白,渾身打戰,陡然間,撲通跪地,朝老柏灌連連磕頭,涕淚交流:「老愛卿,你你你你你快去求求父王,修魚不做太子了,修魚修魚不想死呀,老愛卿」
大敵當前,太子卻是這般表現,丟盡了蜀人的顏面。老相傅全身打戰,哆嗦的手指戳向修魚:「你你」
老相傅一口氣噎住,憋得臉色漲紫,幸虧庄勝跑過來又捶又拍,方才緩過。
陳軫遞過一杯水,老相傅喝一口,喘幾下粗氣,轉對外面,沉聲:「來人!」
二漢走進。
老相傅朝著仍舊跪在地上的修魚努嘴:「殿下龍體不適,送寢宮安歇。」
二漢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架起修魚就朝門外走去。
修魚沒有掙扎,但送回來的聲音卻是凄慘:「老愛卿呀,修魚求求你了,修魚不要當太子,修魚不想死啊!」
修魚的聲音漸去漸遠。
老相傅朝陳軫苦笑一聲,老淚縱橫。
「相傅大人,」陳軫拱手謝罪,「是晚生講錯話,嚇到殿下了。晚生」
廳中死一般沉靜。
不知過有多久,老相傅伸手抹去眼淚,陡然抬頭,沖陳軫道:「特使大人,什麼話也不必說了。」略略一頓,老拳頭用力一捏,表情剛毅,字字鏗鏘,「這片土地是開明先王留下來的,斷不容許在老朽手中贈予他人!」
「老相傅呀,」聽聞此言,陳軫既感動,又憂心,「大王是那樣,殿下是這樣,柏將軍這又傷重在身,您老這」
「這是命啊!」老相傅仰天長嘆一聲,接上話茬子,「陳先生,你這也全看到了,是天要亡蜀,天要亡蜀啊!」說著,用力站起,搖幾下頭,拖著沉重的步子,顫巍巍地揚長而去。
望著老相傅漸漸遠去的背影,庄勝湊到陳軫跟前,悄聲問道:「陳大人,事已至此,我們該怎麼辦?」
「唉,」陳軫長嘆一聲,也站起身,「還能怎麼辦呢?快去備船,再備幾套苴人服飾,隨時候用!還有,將軍最好馬上派人前往成都,接尊夫人與令妹速離蜀地,如果你不想讓她們陪歡秦人的話。」
「謝先生關照!」庄勝深鞠一躬,匆匆去了。
翌日午時,一陣雄壯的號角聲刺破天空,蜀人各執兵械,紛紛集結在白龍水沿岸的灘頭上,一排排,一行行,遠遠望去,黑壓壓的就如一窩窩螞蟻。
成千上萬的螞蟻漸漸簇擁向一處高台。
高台是奉老相傅之命臨時搭建起來的。高台兩側,幾十名樂手敲打各式器樂,幾十個巫人伴隨巫樂,大跳巫舞。
台上,橫著一道幕布。台下,幾十名將軍,也就是千夫長以上級別的各地領主、五丁首領,各持兵械,昂首挺立,如一根根豎起的木樁。
一曲跳完,巫樂戛然而止,巫人有序退開。
場上氣氛凝重,無數道目光盯向高台上的那道幕布。
幕布緩緩拉開。
開明王蘆子一身戎裝,手持長戟,昂首挺胸,站在檯子正中。開明王左側站著老相傅,也一身戎裝,手持長槍。右側站著將軍柏青。
開明王精神亢奮,一身殺氣。老相傅白須飄飄,二目如電,浩氣貫空。柏青頭上、身上幾處裹傷,血水滲出,但面色剛毅,氣態沉定。
看到開明王,全場蜀人群起雀躍,頓足齊呼:「開明王!開明王!開明王」
老相傅擺手,呼聲頓住。
「勇士們,」開明王跨前一步,將長戟重重戳在台上,一字一頓,「白龍水怪陰結葭萌,葭萌陰結秦人,二賊合謀欺侮本王孔雀愛妃。就在昨夜,愛妃又一次泣血求救,本王決定,自今日起,與白龍水怪決一死戰!勇士們,有不懼死者,這就跟從寡人,衝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開明王話音剛落,柏青即以槍頓地,振臂高呼:「勇士們,追隨大王,衝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眾勇士皆以兵械戳地,手舞足蹈:「追隨大王,衝鋒陷陣,掃平秦人,活擒水怪!」
場地上,巨大的聲浪震耳欲聾。
開明王豪氣貫空,兩手持戟,氣昂昂地步下台階,殺向他的戰場。
老相傅示意,柏青擺手,與幾名兵士護佑在開明王身後,跟下台階。台下,幾十名持戟兵士早已恭候,一齊跟在開明王身後,各自做足姿勢,山呼口號,雄赳赳,氣昂昂,沿大道漸漸走遠。
顯然,這是老相傅精心安排的開場白。站在台下的陳軫微微點頭,目不轉睛地看向檯面,看老相傅這出獨角戲如何唱下去。
柏青再次返回檯面,站在父親身邊。他的傷勢不在要害,歇過一夜,這也能夠挺住了。
「勇士們,」老相傅將手中長槍遞給柏青,朗聲說道,「白龍水怪陰結苴侯,苴侯陰結秦人,欺侮孔雀王妃,是可忍,孰不可忍。方才,大王明旨,與秦人決戰,營救王妃!」
眾將皆不作聲。場面死一樣地靜。
「勇士們,」老相傅語氣緩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出的,「白龍水怪欲霸的只是王妃一人,秦人慾霸的,卻是我開明山水。據老朽所知,秦人謊稱有神牛屙金,誘惑苴人拓辟山道,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利用此道,滅絕我們蜀人,霸佔我們的田地,欺侮我們的妻女,永世騎在我們蜀人頭上。勇士們,老朽老矣,你們都還年輕。老朽不樂意!老朽誓死不答應!老朽這來問問你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答應!」台下群情激昂,異口同聲。
「勇士們,」老相傅再次擺手,「昨日一戰,我方受挫,五千勇士為國捐軀。據柏青將軍及其他親歷者所言,秦人毫無人性,兇殘至極,我們的勇士見勢不敵,有不少人放下兵械,然而,仍舊被他們斬殺了。這且不說,勇士們,兇殘的秦人還把我們勇士的耳朵割下來,掛在槍桿上!」
場上一片死寂,所有面孔都在扭曲,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壓抑似在空氣中凝結。
「勇士們,」老相傅捏緊拳頭,聲音高亢,「秦人兇殘,是魔鬼,是比水怪還要可惡的魔鬼!但我們不怕他們,因為他們同我們一樣,也是血肉之軀,他們也會死。昨日之戰,秦人勝在裝備上。他們有盔甲,他們的槍比我們的長,他們的箭比我們的重,他們的人比我們的多。然而,秦人不是沒有短處。秦人有三不利:一、不得地利;二、孤軍襲遠;三、人地生疏。不得地利,我可據險以抗,以檑木滾石砸死他們。孤軍襲遠,糧草就會不繼。我們只要堅持抗拒,相信在三個月內,秦人必會撤軍。人地生疏,秦人是孤軍作戰。秦人的盟友苴人已經敗散,而我開明王,卻有楚人支援。楚人十萬大軍,正在進攻巴人,相信不過一月,就會趕到此地,與秦人決戰!」
全場再次雀躍,呼聲雷動。
昨日兵敗的悲觀愁雲似乎在剎那間消散,蜀人的衛國鬥志也似乎完全被老相傅的慷慨陳詞激勵起來了。
接后一個時辰,老相傅連發令牌,布置三道防線:第一道,由他與開明王親率兵士四萬,利用潛水、白龍水天險,拒秦人於苴都土費;第二道,由將軍渠首引軍一萬,沿白龍水縱深分散布防,在險要處設關築壘,往來接應;第三道,由殿下修魚、將軍柏青引軍兩萬,沿清水一線駐防,在劍門設置關壘,確保運輸通暢。
眾勇士倍感鼓舞,各自受命而去。
在如此不利的情勢下,老相傅竟於短短兩個時辰內完全扭轉士氣,將雜亂無章的蜀國五丁合理分派,有序調動至關鍵崗位,足見功力。
深諳軍事的庄勝看得眼花繚亂,大是讚歎。
「庄將軍,」陳軫卻道,「船隻備好沒?」
「備好了,在苴宮下方的潛水渡口處。」
「你夫人她們,安排接應否?」
「安排了。」
「既然一切妥當,我們這就乘船走吧。」陳軫看看天,率先走向渡口。
「陳大人,」庄勝緊追幾步,「是否看看局勢再說,晚走幾日未嘗不可。我看老相傅安排得挺周全的,想必秦人」
「晚走幾日?」陳軫頓住步子,看向秦人方向,冷冷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庄將軍不會喜歡被人五花大綁地接受審訊吧?即使庄將軍喜歡,在下也不想在此地看到秦人,尤其是張儀那廝。」
「應該不會吧?」庄勝大是不解,半是自語,半是求問,「我看蜀人鬥志昂揚呢。近八萬大軍,又有山水之險,秦人」再次頓住,只將兩眼盯住陳軫。
「我這告訴你吧!」陳軫一字一頓,「你只看到台上,卻沒看到台下。你只看到台前那些錦衣玉食、有權有勢的領主,卻沒看到遠處那些褐衣草履、竊竊私語的五丁。他們的口號,是喊給領主聽的,他們的雀躍,是跳給領主看的。」
「大人何以曉得?」
「因為就在這幾日里,」陳軫指著遠處那些跟在領主後面分別流散的五丁,「我與那些人談過,也問過他們。他們皆有父老妻子,皆有糊口營生,然而,上至開明王,下至各地領主,沒有人顧念他們。一個眼中只有死妃、沒有活民的國王,能指望他的臣民們為他賣命嗎?」
庄勝愕然。
一切未出陳軫所料。
就在陳軫、庄勝等人扮作苴人乘舟沿潛水溜走後的第三日,秦人從潛水上游乘木筏漂下,一舉搶佔白龍水北岸,奪得兩個水洲。水洲上的蜀人,在秦人攻來並做出不殺的承諾時,沒作抵抗,紛紛扔下兵械,跪地投降。
又過兩日,不知多少秦人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現在劍門一線修築關壘的蜀人身後,大「幾」字底端一時狼煙四起,鼓角齊鳴,到處可見秦人的旗幟,可聽到秦人的喊殺聲,已被老相傅安排到最後方的殿下修魚嚇得屁滾尿流,不顧一切地落荒而逃。眾蜀人見殿下跑了,自也一鬨而散。
柏青此刻正在清水河岸視察地勢,安排從員擇地築壘,待聽到聲響急急回援時,已是遲了,他們所修的壁壘全被秦人所佔,後路被斷,根本攻不過去。柏青無奈,只好引眾沿清水河谷退回白龍水,向老相傅求援。
劍門一線是通往蜀中的最近也幾乎是唯一的退路。得知退路被斷,前線蜀人盡皆驚慌,不戰自亂。秦人擂鼓吶喊,兵分幾路進攻,苴人也乘機以蜀話勸降。逃無可逃,抗無可抗,蜀人,甚至包括許多領主,再也顧不上老相傅之言,紛紛扔下兵械求饒。
眼見大勢已去,老相傅急與柏青保護開明王沿白龍水撤退。
「柏將軍,快看,秦人在那兒!」開明王卻不肯走,看到遠處如蟻般湧來的秦人,興奮地舞動長戟,扭頭反衝回去。
柏青攔他不住,正自急切,老相傅趕上,指著白龍水上遊方向對開明王道:「大王不可與這些蝦兵蟹將糾纏,王妃正在前面受難,我們得快去尋那水怪,搭救王妃才是!」
聽到「王妃」二字,開明王兩眼發紅,迴轉身沖向前去。
經此折騰,有苴人看到了開明王的衣冠,高聲喊叫,引領秦人急追而來。
老相傅、柏青等沿白龍水南岸一路向西狂奔,走有三十多里,意外再次發生。開明王看到前面有處飛瀑,飛瀑下面有個深潭,情景與畫中略似,眼前出現幻覺,大喝一聲:「水怪休走,還我愛妃來!」說著,不顧一切地躍下河岸,舞動長戟,沖向水潭。
一切發生得過於陡然。待柏青等追下去時,開明王已經整個躍入潭中,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大王在水中沉落,隨激流翻轉。那潭足有幾丈深,潭水清澈見底,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大王在水中不停地舞動長戟,直至不再動彈。待水性好的兵士跳下深潭將人救出時,開明王已經沒有呼吸。
一代痴王蘆子就這麼死在對孔雀王妃的一片痴情里。
老相傅跌坐在石上,望著開明王,老淚橫流。
老相傅在開明王的屍體前面緩緩跪下。
所有蜀人盡皆跪下。
「青兒!」聽到追殺聲漸近,老相傅猛地醒轉,急對柏青叫道。
柏青涕泣:「父親?」
「為父老了,走不動了,就在此處守護大王。秦兵就要趕來了,你速帶勇士們離開,務必搶在秦人前面趕回成都,尋到殿下,帶他逃往西山。只要殿下在,人心就不歸秦。人心不歸秦,蜀地就永遠是蜀人的!」
「父親」柏青伏在老相傅身上,痛哭失聲。
「快—走—」老相傅一把推開他,聲嘶力竭。
柏青朝老相傅和開明王又拜幾拜,含淚引眾飛奔而去。見他們走遠,秦人這也迫近了,老相傅長嘆一聲,緩緩拔出寶劍,眼睛一閉,橫劍自裁。
柏青一行又沿白龍水上行數十里,沿另外一條河谷南轉,繞個大彎,於半月之後方才轉出山地,朝成都方向疾走。
及至彭州,柏青遠遠望見前面一群秦人正在圍住蜀人廝殺,遂衝過去解救。秦人見他們人多,掉頭反走。柏青近前,見被一群蜀人捨命護在核心的正是太子修魚,他人已軟癱。
柏青大喜,使人背起太子,向離此最近的西北山林逃去。
不幸的是,柏青他們一路奔波十數日,大多疲憊不堪,加之柏青有傷在身,更是力不能支。一行人你攙我扶,跌跌撞撞地逃有二十多里,至白鹿山時,大隊秦人已追蹤而至。
柏青見無處可逃,只好引眾上山,據地勢四面守定。
秦人趕至,將這座孤山團團圍困。
白鹿山雖然叫山,實則是個荒丘,山上既無貯糧,也無人家。
秦人勸降,柏青寧死不降,苦守兩天,於第三日夜間兵分三路潰圍。柏青保護修魚沒走多遠,又遭秦人圍困。柏青背負早已癱軟的修魚拒不歸降,遭秦人射殺。
綿延三百餘年的大蜀開明王朝,由望帝鱉靈開局,歷任九帝,至開明尚王時降格為王,又歷三世,至第十二世蘆子承統,不思進取,因情誤國,在白龍水潭裡與他的孔雀王妃相會去了。老相傅柏灌對開明王朝抱有的最後一絲期望,也在其子柏青、太子修魚雙雙被秦人亂箭穿身之後化為烏有。
此後數月,蜀人群龍無首,完全懾服於秦人的槍矛之下。
然而,隨著時間遷移,蜀人驚訝地發現,秦人並非虎狼。非但不是虎狼,秦人反而比開明王朝更「關心」他們,既沒有騷擾他們的妻女,也沒有劫掠他們的財物。這且不說,秦人還四處張貼告示,永久解散五丁,免除蜀人十年賦役,只將成都王宮及豪門望族家的嬪妃、公主、宮女及各地逃亡或戰死貴族家的妻女、婢女等統一配發軍營,作為戰利品獎賞。
到第四個月,秦人運回客死於巴都閬中的開明王王弟、苴侯葭萌的遺體及開明王蘆子、太子修魚等遺骨,依王禮安葬於開明王陵。老相傅、柏青等蜀人公族遺骨,亦得善待。與此同時,苴侯太子通國作為新朝蜀王,在王宮登基。
從通國以降,蜀人漸漸感恩秦人,那些躲在密林里的蜀國貴族,也陸續回家。
除去協防巴都閬中的三千秦卒之外,從進入成都到新王登基的長達五個月里,張儀一直在蜀地忙活,完全把巴人忘卻了。秦軍也是,即使陳兵在蜀、巴交界之地,也是眼睜睜地看著楚人攻殺巴人而無動於衷。
一切似乎是,秦人出兵,想得到的無非只是苴地和蜀地,至於巴地,則完全放任楚人了。
楚人大喜過望,庄喬更是準確地把握了這個絕佳機會,在連克涪陵、江州之後,迅速揮師北上,經過三個月激戰,再克墊江,徹底敲開巴都南門,將巴人緊緊壓縮在都城閬中附近方圓不足百里的狹隘區間。三個嫡親巴子中,長子運掩在涪陵戰死,次子菟裘在江州掛傷,只有三子梓犨生龍活虎,毫髮無損。
眼見巴國不保,巴王大急,三次遣梓犨赴成都秦兵大營求救,張儀每次都待之以禮,承諾發兵,待梓犨興緻勃勃地趕回閬中坐等時,卻又遲遲望不到救兵的影子。
巴王氣得吐血,跺腳大罵秦人不守信用,梓犨卻陡然開竅,小聲應道:「父王,兒臣琢磨,秦人遲遲不發救兵,別不是因為其他原因吧?」
巴王怔道:「快講,什麼原因?」
「記得在咸陽時,通國求救,張儀向他討要好處,通國先是贈以褒漢谷地,繼而以全部苴地相贈。張儀甚喜,求請秦王,果然就馬上發兵了。這不,通國以苴地歸秦,秦也踐諾,將通國扶為蜀王!」
「咦,我們不是也贈他精鹽了嗎?」巴王不解地問。
「才五十擔,於我們就像是拔根毛。」
「是每年五十擔,這是很大的負擔哪!」
「是呀,再大,也不過是鹽,不是鹽泉。」
「你不是也送他鹽泉了嗎?」
「那時他不懂,這辰光也許後悔了呢。」
「這」巴王陷入沉思,良久,抬頭,「鹽泉不行。我們眼下只有兩眼鹽泉了,其他都在楚人手裡。沒有鹽泉,我們的後人吃什麼,用什麼,你想過沒?」
「我也沒說要送他鹽泉呀!」梓犨囁嚅。
「那你這說說,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贈他?」
「反正楚人若是打過來,啥也沒了,乾脆就送給他國土好了,反正都是荒山野嶺。如果秦人助我趕走楚人,我們就與他划水而治!」
「划哪條水?」
「就以潛水、閬中為準。潛水以西,閬中以北,歸秦;潛水以東,閬中以南,歸我們。」
巴王陷入沉思。
不知過有多久,巴王抬起頭:「沒有閬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脫口而出,「我們的條件是,秦人必須把楚人趕走。」
「趕到哪裡?」
「趕出涪陵。」
「若是能把楚人趕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頭,「為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圖,將這般好處講給張儀,看他是何話說。」
巴子梓犨領受王命,興沖沖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見張儀,將巴國屬地的樣圖攤開,沿閬中南側東西畫出一條線,又沿潛水南北畫出一條線,將兩線以北、以西的土地一邊指給秦。
不料張儀並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當場表態出兵,只是收下地圖,說是感謝巴王慷慨贈地,但秦國的土地不是屬於他張儀的,而是屬於秦王,他只能依據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報奏秦王,至少尚需一月時光,而在一個月之內,什麼都可能發生。梓犨大急,卻也無可奈何,靈機一動,趕往蜀宮覲見蜀王通國。通國先是閃爍其詞,后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說是楚王早於幾日前也派來特使,這辰光就在館驛住著。
「這這這」梓犨大驚失色,「張大人見過那特使否?」
「應該沒有。」通國應道,「昨日我使人打聽此事,說那特使自來成都,迄今沒有出過館門,也沒聽說張大人去那個館驛。」
梓犨二話不說,當即跑出蜀宮,疾馳秦軍大營,再欲求見張儀,卻被軍士攔在帳外,說是張將軍不在,外出視察去了。梓犨曉得張儀不願見他,急得團團打轉,末了,又馳回蜀宮,懇求通國:「你與張大人熟,面子大些,務必通融一下,我必須儘快見到張大人!」
見天色已晚,通國安排他在宮中住下,承諾次日陪他求見張儀。
梓犨略鬆一口氣,就在宮中歇了。
在驛館里閉門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別人,正是陳軫。
真所謂冤家路窄。於陳軫而言,此番出使當是他有生以來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舉薦,楚王親旨,只要他想繼續留守楚國,也就無可推託。
陪他前來的依舊是庄勝。
經過前番使命,庄勝對陳軫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一連閉門數日,陳軫於次日晨起,驅車徑來秦軍大營,求見張儀。
陳軫趕到時,蜀王通國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達,正在帳外恭候。觀二人焦急之態,似乎求見並不順利。
陳軫大步走過去,走到二人跟前時,眼也不瞟,徑打前面走過,直至帳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義,請求照會秦國主將。
有頃,一人走出帳門。
讓陳軫喜出望外的是,來人不是別個,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陳軫跟前,長揖:「楚國特使,秦國主將有請!」
陳軫以外交使節身份回過一禮,在魏章的陪護下,在巴子、梓犨的驚恐注目下,昂首闊步走進秦國中軍大帳。
張儀端坐主位,見他進來,屁股動也沒動,面上卻作驚訝,轉對身邊的司馬錯道:「咦,這不是陳上卿嗎?一家人哪,怎麼說是楚王特使呢?」
「張將軍、司馬將軍,」陳軫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陳軫有禮了。」
「慢慢慢,」張儀故意抓耳撓腮,「在下這腦袋不好使了。上卿別不是沒睡醒吧,如果在下沒有記錯,上卿應該是秦王特使才是!」
「張將軍沒有記錯,」陳軫沉聲應道,「一年之前,陳軫是秦國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個月之前,陳軫是楚國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張儀慢騰騰地鼓幾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過,若是論起名分來,」傾身向前,故作神秘,「據在下所知,陳特使恐怕這還漏掉一個呢!」
「敢問其詳。」
「數月之前,女幾山有個叫崆峒子的上仙,說是與特使大人有點兒貌似。」
見張儀一口點出這個絕密,陳軫著實吃驚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強穩住。上次陳軫使蜀,根本沒有對外聲張,知曉此情的幾人,開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庄勝夫婦,可他們
「呵呵呵,」不及陳軫細想,張儀只管把此事往死里砸,「在下也是道聽途說,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陳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樣人,這裝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來呢?」
「確有此事。」陳軫再無退路,坦然承認。
「哦?」張儀大張兩目,盯視陳軫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連拍幾下腦袋,不無揶揄,「嘖嘖嘖,真還是在下看走眼了,陳上卿原來不是凡品啊!」說著,動作誇張地站起身子,「凡人張儀不知上仙駕臨,失敬,失敬。」禮讓席位,「上仙請坐!」
陳軫長嘆一聲,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閉目。
「上仙請用天水。」張儀親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陳軫几案前,回身坐下,傾身說道,「聽聞上仙不僅為開明王蘆子尋到愛妃,還激勵開明王引領大軍十萬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戰白龍水怪,真正令人振奮呢!在下雖為俗人,卻生性好奇,願聽上仙細述此事。」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陳軫拱手,「陳軫健忘,記不起了,還請張將軍寬諒。」
「呵呵呵,」張儀拱手回過一禮,「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憶起時再聽不遲。上仙此來,可有要事?」
「張將軍,」陳軫再次拱手,「陳軫此來,是奉楚王旨令,與張將軍商榷巴國之事!」
「哦?」張儀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國怎麼了?」
「巴、楚為邊界、鹽泉諸事,世代爭執。」陳軫一口外交辭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爭,再度打劫,不僅沿江水尋釁滋事,且還揚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將軍庄喬出兵教訓巴人。今蜀、苴之爭已了,楚王使在下與將軍商榷一個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寧人,回歸秩序。」
「敢問特使,」張儀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題,「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預案,在下願聞其詳。」
「巴人原籍巴山,」陳軫從袖中掏出巴國詳圖,擺在几案上,在圖上畫個大圈,「就是這片山地。至於這川中巴地,原為荊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內才被巴人強奪。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問界分何處?」
「將軍請看,」陳軫取過硃筆,在圖上畫出幾條彎彎曲曲的紅線,「江水以北,以巴水為界,巴水以西,歸秦。江水以南,以江州為界,江州以東,包括江州、江水沿線三十里方圓,歸楚!」
「在下代秦王謝楚王美意。」張儀凝眉沉思有頃,抱拳說道,「只是,疆土之事,既為王侯所有,就非臣屬所能決斷。此案既為楚王所提,秦王也當認可才是。敬請特使少安毋躁,在下這就使斥候將楚王美意,連同此圖,轉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會特使,如何?」
「謝張將軍。」陳軫將圖雙手呈上,起身拱手,「將軍百忙,在下就不打擾了。」
「恭送特使。」張儀起身,回過禮,示意魏章。
魏章禮送陳軫出帳。
聽到陳軫走遠,張儀轉對司馬錯笑道:「在下這齣戲說完了,下一出該由將軍來。」說畢,將地圖順手遞過,「此圖正好讓巴國那個火暴子看看!」又轉對參將,「有請蜀王,有請巴子!」
在參將出去請人時,張儀起身,見帳中並無他人,只有一身衛士服的香女站在旁側侍奉茶水,遂喚她過來,冷不丁出手,一把攬緊她的蠻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衛大人,這請侍奉本將榻上耍去!」
香女掙脫開,斜睨一下正在望著他們呵呵直樂的司馬錯一眼,一臉羞紅,嗔怪他道:「瞧你,沒個場合,沒個辰光,沒個正經,哪裡像個三軍主將?」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軍主將了,在下只做你這一軍主將!」話音落處,張儀再次將她攬起,擁她隱向旁側的暗門。
接后一月,就在陳軫依張儀之約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時,一萬秦軍卻在魏章統領下,悄無聲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潛水漂至閬中,會合此前援巴的張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選的三千巴國勇士,改走陸路,晝伏夜行,向東直插,橫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脈,沿一條人跡罕至的南北峽谷直插涪陵,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向楚軍營地發動猛攻。
先期楚軍加上後期陸續趕至的援軍,楚軍在巴總兵員已逾六萬,但大部分屯守於江州、墊江等新開拓的巴地,此時已成為楚人大後方的涪陵,僅有守軍一萬左右,因有守護糧草輜重任務,戰力更是降低。戰鬥從黎明前開始,至太陽一竿高時基本結束,秦人共斬首二千餘,俘獲近萬,楚人囤積於此的大量輜重,也於一日之間,成為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東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烏江,堪為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庫房基地。涪陵失陷,楚軍慌亂。在江州中軍大帳指揮攻巴的主將庄喬聞報大驚,剛要組織反攻,又有戰報傳來,早已屯防於蜀、巴邊界一線的各路秦軍,皆於一夜之間越過蜀界,有條不紊地逼向楚軍營壘,擺開決戰陣勢。
真正要命的卻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贈予秦人為條件,換取秦人出兵,幫他們趕走楚人,奪回鹽泉。協議達成后,秦人終於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糾集兩萬名勇士,親引大軍沿潛水順流而下,向楚軍水師瘋狂進攻。
楚人數面受敵,後路被斷,庄喬無奈,只好下令撤退。
秦軍在陸路追堵,巴人沿水路騷擾,楚人已失戰心,潰不成軍,爭相亡命,先棄墊江,后棄江州,前後不足一月,深入巴地的六萬大軍折損逾五成,輜重丟失殆盡。
巴人在前,一路追擊潰散楚人,秦人在後,四處收拾城邑關卡。
得到秦勢的巴人為收回失地,勇猛異常,窮追猛打,追至涪陵后又分兩路,一路沿江水東進,將楚人趕至魚復,一路沿烏江南進,將楚人趕回黔中,一鼓作氣收復三處鹽泉。
一則楚人漸漸扎穩陣腳,二則巴王許是覺得夠了,旨令收兵。
巴國勇士凱旋,張儀在江州的秦軍大營里設宴,邀請巴王及諸巴子,包括各部族酋長、領主等三百餘人歡慶勝利。慶功宴上,與宴巴人載歌載舞,張儀更是陪同巴王及諸巴子頻頻舉杯,開懷暢飲。
所有巴人酩酊大醉,待翌日酒醒,盡皆傻眼,因為他們已被悉數投入早已備好的監牢里,手腳皆被銬死,更有秦人重兵巡防。
與此同時,在各地軍營屯紮的凱旋勇士,也在一覺醒來之後,在「大秦恩師」的強弓勁弩威逼下,繳械者生,違抗者死。
一場令天下列國嘆為觀止的五國鬧川大聯奏,從陳軫入蜀始,到張儀在酒中下蒙汗藥將巴王、巴子等領主貴胄囚禁於重兵看護的監牢之日止,歷時僅十個月即曲終人散,秦軍以折兵不足一萬的微薄代價,成為巴、蜀新主。
成都蜀王宮,宮門外昂首挺立兩排荷戟秦卒。
宮門旁邊約幾丈處懸挂一個招用宮女的告示牌。蜀宮原來的宮人,除太監之外,幾乎所有宮女都隨嬪妃等被統一發配到秦軍的兵營里勞軍去了,新朝王宮急需宮女。
兩個粗布蜀女懇求進門。得知是來應徵宮務雜役的,秦尉問過姓氏住址,見二人應對無誤,臉上布滿斑垢,腿腳倒是利索,一看就是打雜役的,也就沒加懷疑,隨口招來雜役坊太監,讓他領入。
太監將二女引入雜役坊,正欲安排雜務,為首女子交給他一物,悄語幾句。太監驚愕,拿進去稟報蜀王,不一時,內宰出迎,將二女導入後宮。
「阿哥!」為首女子一見通國就撲過去,伏他肩上放聲長哭。
「你是」通國嚇一大跳,推開她,盯住她問。
「我是涪鸞呀,阿哥!」女子又哭起來。
「涪鸞?」通國將她又審一時,一臉狐疑,「這身衣裝?還有這臉?」
叫涪鸞的女子向旁邊宮人討要一盆清水,二女洗過,眨眼間變作兩個美貌女子,涪鸞一雙淚汪汪的大眼死死地盯在通國身上。
「涪鸞,果真是你!」通國這才認出她來,不無激動地一把攬住她,拿出太監交給他的一隻黃金打造的鸞鳥飾物,「見到此物,我一直在納悶兒呢!快告訴我,出什麼事了,涪鸞?父王他們呢?」
涪鸞是巴王嫡女,巴子梓犨的胞妹,巴王與苴侯多年前就為她與通國定下親事了,那隻金鸞是她年僅十歲時通國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一直掛她胸前。另一女子是巴子梓犨的寵妃,名叫竹葉,武功極高,能用竹葉殺人。
聽到「父王」二字,涪鸞再放悲聲,嗚嗚咽咽,將江州近日發生之事細述一遍。原來,巴男征戰楚人,巴女不讓鬚眉,姑嫂二人跟從巴王、巴子遠征,深入烏江后,她們姑嫂奉巴王諭令,前往伏牛山聯絡巴人,接收鹽泉,在返回途中驚聞秦人發難的消息,悲慟之餘,痛定思痛,扮作醜婦星夜逃往蜀地,聽說蜀宮在招用宮女,遂趕來應聘。
通國聽完,全身僵硬,臉上不見一絲血色。
「大大王?」內宰嚇傻了。
「蒼天哪!」通國回過神來,一屁股跌坐於地,受傷后沒好利索的左腿瑟瑟發抖,見涪鸞的兩道目光直盯住他,打個寒戰,「涪鸞,你你和嫂夫人怎麼辦呢?他他們」指門外,「要是曉得」
「通國阿哥,」涪鸞曉得他害怕的是什麼,擺手打斷他,淡淡說道,「涪鸞不是給你添麻煩來的。涪鸞來,是歸還金鸞的。巴國沒了,涪鸞不再是巴國公主了,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只有兄妹情分,再沒有婚約約束。」
「這」
「通國阿哥,」涪鸞又道,「我和阿嫂一時沒個去處,想在阿哥宮裡暫住幾日,給口飯吃,俟有去處,定不多擾。懇請阿哥看在多年兄妹的情分上,予以恩准。」
「我」
「我們就做普通宮女,打掃庭除,浣洗女紅,歌舞器樂,涪鸞和阿嫂什麼都情願做,即使不會,我們也會用心學,敬請阿哥放心。」
見通國仍舊遲疑,內宰不忍心了,在一旁抹淚:「大王呀,留下她們吧。眼下知曉此事的就我們幾人,不對外講出也就是了!」
「好吧。」通國咬下牙關,重重點頭,「你安排去。」
內宰引二人沐浴過後,換作尋常宮女衣飾,安排在前殿伺候茶點。
待內宰走開,附近再無他人,竹葉壓住聲音,悄聲問道:「阿妹,你說,我們這能成嗎?」
「阿嫂,」涪鸞從腰間拔出一柄袖珍短劍,拔劍出鞘,以手拭鋒,「父王、阿哥他們的生死,完全繫於你我二人了!」
「要是」竹葉輕問,「那畜生不來此地呢?」
「他一定來!」涪鸞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巴國沒了,下一個就是蜀國!這個背信棄義的畜生是斷不會讓通國順順噹噹做個蜀王的!」
「我們這不是害了通國嗎?」
「害死他活該!」涪鸞恨道,「若無此人,我們就不會落到這步境地!」
在涪鸞、竹葉姑嫂潛伏蜀宮后不到一周,張儀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鸞所料,張儀是來向蜀王攤牌的。秦王是王,已經淪為秦國屬國的蜀王也是王,顯然不合秦王之意。可話說回來,自秦人入蜀,通國積極配合,通國的王位,也是張儀承諾並奉旨擁立的。而今蜀地剛定,就廢人家的王位,於情於理張儀都開不了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媽媽,尤其是治蜀。張儀決定先造一個勢,再「點到即止」,讓通國「感悟」,自降身價。
為達到造勢效果,張儀幾乎沒給通國準備時間,只在將到王宮時,使先鋒將軍都尉墨入宮「稟報」。與此同時,隨從都尉墨的數十甲士步伐整齊地踏入王宮大門,將蜀宮正殿里裡外外搜索一遍,之後退出殿門,五步一卒,鋥亮的槍戟在寬闊的宮院里豎起一條長長的通道。突如其來的肅殺氣場嚇得宮人腿不敢移,氣不敢喘,戰戰兢兢地擠在旁側的偏殿里。
自於涪鸞口中得知巴國之事後,通國食不甘味,夜不安寢,身邊又無高人謀划,正自沒有主張,張儀到了,且又鬧出這般陣勢。情急之下,通國愈發慌亂,發不及梳,飾不及佩,便跌跌撞撞地出門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顧及,幸虧胖內宰眼疾手快,將一頂冠飾提在手中,氣喘吁吁地追到宮門處,才在秦人的槍戟叢中用指尖為他理順亂髮,佩以冠飾。
主僕二人剛剛理好,遠處就傳來更大的喧囂。
無須再問,是張儀駕到。
通國勻平氣息,挺直身體,在胖內宰的攙扶下邁出宮門,走下台階,面朝由遠而近的張儀車馬哈腰長揖。
前有儀仗開道,後有護衛簇擁,張儀夫婦的駟馬甲車直驅宮門。
相距約三十步遠近,張儀喝叫停車,從車上跳下,親手放置乘石,扶下早已換作一身紅裝的香女,夫婦二人趨行至通國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張儀並夫人覲見蜀王!」
通國這也緩過神來,急趨近前,扶起張儀:「相國快快請起!相國大禮,叫通國如何承受得起!」見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國見過相國夫人!」
香女拱手回禮,給他一笑。
「大王,此地風寒,敬請宮中說話。」張儀反賓為主。
「相國先請。」通國閃到一側,畢恭畢敬地伸手禮讓。
張儀跨前攜住通國之手,並肩踏上台階,步入宮門。香女又對胖內宰笑笑,與他一道跟隨於后。都尉墨一臉嚴肅地手握劍柄,走在最後。
出來時只顧慌張,沒顧上害怕,這辰光返回,身邊走著笑裡藏刀的大秦相國,身後跟著殺人不眨眼的都尉墨,兩側是寒森森的槍刀劍戟,通國不由額頭汗出,腿肚子打戰,步伐慢下,幾乎是一步一挪。
張儀瞄見,覺得勢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將踏上正殿台階時,頓住步子,鬆開通國的手,轉對都尉墨,語帶雙關:「墨將軍,蜀王既為我王冊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宮就是秦宮,蜀王與我就是一家人,大可不必這般興師動眾。」
「末將得令!」都尉墨應過,朝眾甲士揮手,所有秦卒有條不紊地撤到宮門外面。
「呵呵呵,」望著一下子空蕩下來的偌大宮院,張儀轉對通國笑出幾聲,拱手,「出征在外,在下為三軍主將,墨將軍這也是例行秦人軍律,大王莫要在意。」
「通國不敢!」通國亦忙還過一禮,伸手禮讓,「相國大人,請!」
二人步入正殿,分賓主坐下。
胖內宰站在通國身後,香女坐在張儀下首。
看到通國臉上仍舊惶恐,張儀指著面前几案,半開玩笑,半緩和氣氛:「几案空空蕩蕩,大王總該不會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國囁嚅道。
事出倉促,加之秦人清場,殿里沒留一個宮人。胖內宰欲召人來,又怕不妥,欲親手斟茶,卻連茶水茶具放在何處也不曉得,只得四顧張望。
張儀瞧出他的尷尬,笑笑,朝外努嘴。
胖內宰會意,走出去,正在四顧尋人,廊道里閃出涪鸞和竹葉,一個端著茶具,盤中還放著各色茶點,一個提著炭盆和水壺,顯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經燒得很旺了。
胖內宰看出端倪,壓低聲,急切道:「公主,你倆」又環顧四周,見並無秦人,方才緩出一口氣,將二人扯到背處。
涪鸞騰不開手,只彎腰施禮:「老阿公,聽聞有貴賓光臨,就讓我倆侍奉茶點吧!」
「公主呀,」胖內宰淚水流出,連連擺手,「萬萬使不得啊,這這這你倆快快躲起,老奴另請人去。」
「阿公啊,」涪鸞聲音柔軟,二目放電,「那些宮人沒有幾個見過世面,全讓秦人嚇破膽了,哪能侍奉得起貴賓呢?再說,我和阿嫂本是茶人,這又熟悉宮廷禮儀,我們堂堂大蜀,總不能因為一杯茶水而讓貴賓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內宰的目光落在涪鸞腰間。
「阿公,」涪鸞忖出他已看破,淚水流出,撲通跪下,「涪鸞代父王、阿哥,還有數不盡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內宰長嘆一聲,閉上眼睛,老淚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們即使殺掉張相國,也是」重重搖頭。
「阿公,我們不想殺他!」竹葉急切說道。
「哦?」胖內宰盯住二人,目光質詢,「你們既然不想殺他,這又做什麼呢?」
涪鸞的語氣頗為自信:「拿住那個不守信用的畜生,換回父王、阿哥和被他關押的巴子!」
胖內宰陷入沉思,良久,拭乾淚水,扭過肥胖的軀體,頭前走去。
涪鸞擦過淚水,與竹葉交換個眼神,緊隨於后。
二女緊跟胖內宰款款步入,在旁側一個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見禮畢,便分頭忙活起來。
見是涪鸞二人,通國嚇壞了,臉色發白,轉對胖內宰語不成聲:「你怎麼是她倆?快讓她們出去!」
「大王,」胖內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釋,「方才清殿,宮女全跑散了,只有她倆在,老奴就」
正在準備茶具的涪鸞迅即做出委屈狀,淚水奪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張儀不知端底,笑著打諢,「蜀地出美人,二位宮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別不是捨不得吧?」
「通國不敢!」見不好再說什麼,通國只得啞起聲音,轉對涪鸞,「莫再哭了,快為貴賓上茶!」略略一頓,話裡有話,「二位千萬小心,燙傷貴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只管沏來!」張儀來了興緻,挽起袖子,故意擺出準備挨燙的架勢。
涪鸞止啼,沖他嫣然一笑,見竹葉已把壺水燒開,朗聲:「阿姐,起茶!」
姑嫂二人緩緩站起,一邊沏茶,一邊環繞几案,咿嘻唱對,手舞足蹈,俯仰拾趨,洗沖沏煮,將杯盞爐壺等一應茶器撥弄得叮噹作響,將個尋常的沏茶過程生生變作一場茶藝表演,曼妙成趣。涪鸞、竹葉原本就是巴地的標緻美人,這又操練數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說是張儀、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國,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幾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之時,茶水已過兩沖,最上口的第三沖沏畢斟好。在一如既往的優美舞蹈唱對中,涪鸞、竹葉各捧一盞玉杯,分別奉送於張儀、香女案前,在案上擺好,綻出一個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張儀顯然被這場別緻的異域風情震撼了,兩手摸向茶盞,兩眼依舊盯在二女身上。
眼見張儀端起茶盞,下意識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聲:「慢!」
香女的聲音急促有力,如同斷喝。
二女顯然被這聲斷喝嚇一大跳,相視一眼,頓住手腳。
張儀打個驚怔,放下茶盞,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盞,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過茶盞,略略一嗅,看向胖內宰:「請飲此茶!」
胖內宰略作遲疑,淡淡一笑,伸手接過,眼睛眨也不眨,一飲而盡。
就在此時,涪鸞朝竹葉使個眼色。竹葉長袖舞動,身體翻轉,大喝一聲:「著!」一枚暗器破空飛出,直取香女。
與此同時,涪鸞躍過几案,直撲張儀。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已有防備的香女看得真切,閃身躲過暗器,借力縱身,順手拔出西施劍,凌空劈向竹葉。竹葉萬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擋去,齊腕斷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復一劍刺中左胸,立時斃命。
待香女騰出手來去救張儀,卻是遲了,尚未反應的張儀早被涪鸞從身後扯牢長發,將頭后扳,一把利刃緊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頓步,二目逼視涪鸞。
「放下劍吧,刀上帶毒,沾血必死!」涪鸞的語氣平靜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氣,細看那刀,有頃,扔下西施劍,站於原地。
張儀的脖頸被涪鸞牢牢扼住,莫說是說話,即使出氣也是艱難,只得仰脖坐地,任由擺布。
涪鸞瞄了一眼,見竹葉橫屍,老宮宰中迷藥歪向通國,通國則完全被嚇呆了,身體發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憑胖內宰的沉重軀體壓在他的腿腳上,只有香女杏眼圓睜,眨也不眨地緊盯自己,周身處在戰鬥狀態。
「退後一步!」涪鸞語氣嚴厲,幾乎是命令。
香女一動不動。
腳下是西施劍,再退她就手無寸鐵了。
「我數三個數,」涪鸞加大扼脖力度,「一、二」
張儀透不出氣,憋得臉和脖子通紅。
在涪鸞就要數到三時,香女退後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后是大殿的門檻。
涪鸞鬆開張儀脖頸,刃尖不離其脖。
張儀接連深吸幾口氣,努力冷靜下來,輕聲說道:「敢問俠女,在下可以說話否?」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涪鸞冷冷應道。
「還想再說一句。」
「說吧!」
「在下仍舊活著,說明俠女並不想取在下性命。俠女既不謀命,卻又這般扼住在下脖子,豈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條腰帶,帶扣就在背後,俠女何不解開將在下反綁起來呢?」
涪鸞略略一怔,覺得張儀講得是,遂出手解開他的腰帶。張儀主動將手伸到背後,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縛牢。
「大王,夫人,」見她扎縛牢固,張儀方對通國、香女道,「冤有頭,債有主,俠女既然是沖在下來的,就與你二人無礙,出去吧。」
通國這也緩過神了,忙將宮宰移開,連試幾次,方站起來,難受得齜牙咧嘴,看樣子,他的腿腳讓胖內宰的龐大軀體壓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鸞幾乎是命令。
聽到這聲「阿哥」,通國臉色瞬間白了,卻又不敢不聽吩咐,只得復坐下來。
香女又退一步,左腳跟頂在門檻上。
涪鸞看出她是想借力於門檻,以便躍身,冷冷一笑:「張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嗎?」
香女看向張儀。
聽到涪鸞叫通國的那聲阿哥,張儀已是恍然有悟,閉目有頃,對香女道:「夫人,聽俠女的,出去吧,這裡沒有你的事了。」
香女退出門檻,但並沒有走開,只在檻外牢牢站定,兩眼眯縫,始終不離涪鸞。
涪鸞瞄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線外,不再多究,走前幾步,彎身撿起香女的寶劍,拭下劍鋒,脫口贊道:「好劍哪!」
「俠女好眼力也,」張儀順口誇她,「這是西施劍,本為吳王夫差贈予美后西施,後為越王無疆所得,轉賜在下夫人了!」
涪鸞也不搭話,拿劍走到竹葉身邊,緩緩跪下,將她仍在大睜的眼皮輕輕合上,喃聲:「阿嫂,你一生嗜武,死於此劍之下,亦是值了!」
「唉!」張儀長嘆一聲。
「你嘆什麼?」涪鸞把西施劍擺放在竹葉懷裡,緩緩站起,復回張儀身邊,靜靜問道。
「為這位阿嫂而嘆!」
「我的阿嫂無須你嘆!」涪鸞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在下張儀,敢問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敵,巴王嫡女涪鸞!」涪鸞轉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敵?」張儀故作驚愕,不解地扭頭看她,「在下愚鈍,敢問公主仇從何來?」
「仇從何來,你自己清楚!」涪鸞聲音陰冷,幾乎是一字一頓。
張儀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狀:「在下愚痴,還請公主詳釋!」
涪鸞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張儀:「死到臨頭,還想抵賴!」
「好吧,」張儀閉上眼睛,「在下不抵賴,在下只想求問公主,能否讓在下死個明白?」
「我這問你,我的父王在哪兒?我的幾位阿哥又在哪兒?」
張儀方才已從她的眼睛里讀出什麼,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許多,不無誇張地「咦」出一聲:「這些日來,他們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騙人!」涪鸞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頸。
「唉,」張儀長嘆一聲,「公主呀,你讓在下怎麼解釋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巴王及諸巴子與在下在江州相聚,之後就去閬中,前幾日又與在下一路趕奔蜀地!」
這是一個全新的信息,涪鸞眼睛大睜,愣怔有頃,顯然不信,將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緊一緊,低聲喝道:「我不信!他們讓你下了迷藥,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里呢!」
「他們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親見?」
「這」涪鸞語塞。
「唉,」張儀又是一聲長嘆,「公主呀,難道你一定要相信謠傳、屈死我張儀嗎?你的父王這辰光就在蜀地,難道公主」頓住話頭,誇張地搖頭。
「你」涪鸞大睜兩眼,「此話當真?」
「在下身為大秦相國,堂堂七尺男兒,還能矇騙你個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幾日與在下同車赴蜀,欲與蜀王商議巴、蜀邊界劃分,昨晚在下還與你的父王喝酒談天來著。」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湊巧,今晨我倆就要登車入宮時,忽聞一樁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過他,只好讓國尉司馬將軍陪他去了。」
「是何奇事?」
「說是附近人家養頭母豚,前日產下一怪,長鼻子,小眼睛,五條腿盡皆胳膊粗細,僅兩日,塊頭竟比母豚還大,有人說是大象呢!」
涪鸞眼珠子連轉幾下:「有此奇事,你為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兒全不信!母豚生象,這不是瞎扯嗎?再說,象也只有四條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條腿的象?蜀人擅長瞎編,在下上過幾次當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鸞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幾下:「梓犨阿哥呢?」
「原說要來的,臨走時讓你父王留在閬中,說是讓他準備移都江州呢。」
「既是此說,你立馬請出我父王!不見父王,我不會信你!」
「夫人,」張儀吩咐仍在門外的香女,「這辰光巴王想必看過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請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只說蜀王有請!」
香女應一聲,正要走開,張儀又道:「關上殿門,免得有人打擾!還有,傳令墨將軍,在巴王駕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宮門一步,違令者斬!」
香女聽出話音,大大咧咧地跨進殿門,將兩扇門拉上,虛虛掩起,就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階,揚長而去。
聽到「嘚嘚嘚」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張儀長舒一口氣,看向涪鸞:「在下實不明白,公主何以認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這麼講的!」涪鸞應道,語氣遠沒有前些時肯定,「他們還說,你們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殺了!」
「這這這」張儀苦笑一聲,看向通國,「這些謠傳大王信不?在下是應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這般翻山越嶺替人解圍,做的全是賠本買賣,秦王初時死活不肯哪。后見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於心不忍,這才說服我王,千里迢迢趕來救援解難,不想卻又」
「阿妹,」通國亦覺對不住人了,轉向涪鸞,「想是謠傳了,就阿哥所知,相國不是那樣的人。」
涪鸞低下頭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賞口清水不?」張儀咂吧幾下嘴唇,顯然是真渴了。
涪鸞將壺裡的水倒出一盞,遞他口邊。
「不會有毒吧?」張儀盯住涪鸞,故作狐疑道。
涪鸞白他一眼,喝一口,復遞給他。
張儀似是再無顧忌,咕嘟幾聲一氣喝下,開始大談與通國、梓犨二人如何在咸陽相識,如何建立下兄弟般情誼,尤其是梓犨,為人如何爽直,如何講義氣,二人如何飲酒,酒後如何耍瘋,如何談天說地、彼此無疑,等等。
涪鸞聽得感動,漸漸覺得是自己誤信誤解了。
「公主,」張儀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鸞,「聽人說,公主與大王早有婚約,可有此事?」
聽到「婚約」二字,涪鸞面色羞紅,低下頭去。
張儀轉向通國:「大王,有這事沒?」
「嗯嗯,」通國嗡出兩聲,聲音很小,幾乎是嘟囔,「那時我倆還小哩。」
「呵呵呵呵,」張儀迭聲笑道,「在我們中原,這叫娃娃親,所有姻親中,娃娃親最是難得,你倆這樁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這樣如何,待巴王趕到,由在下出面張羅,為你倆做個見證,讓這樁好事情有個圓滿!」
見張儀大談親事,涪鸞羞澀難當,心中一直綳著的那根警弦砰然裂斷。
「公主,再請一杯水喝!」張儀再次懇請。
涪鸞對他笑了一下,將刀放在几案上,為張儀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為通國斟滿一杯,推到他面前。
「公主,在下這腿腳坐得麻了,能否站起來走動走動?」張儀伸下腿,做出苦澀狀。
涪鸞點頭。
張儀吃力地站起,伸展幾下腿腳,一邊走動,一邊說話,活動幾圈后回到案邊,冷不丁發力,一腳掃飛毒刀,向後猛撞涪鸞,顯然肯定門外有人,口中朗聲叫出:「夫人速來!」
張儀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涪鸞猝不及防,被張儀撞個結實,跌出兩步開外。
幾乎是在同時,不知何時已經踅回並悄悄守在門外的香女「嗵」地撞開殿門,飛身閃入,一個箭步躥到竹葉身邊,伸手撿起西施劍。
正殿兩側各豎兩根合抱粗細的殿柱。因是毒刀,張儀在踢刀時看準刀柄,橫腳掃出,毒刀側飛,柄重刃輕,柄頭先行,撞擊在左側靠里的粗大楠木柱上,「當」的一聲拐個方向,轉頭飛向兩丈開外的涪鸞,剛巧扎在涪鸞的腿肚上。刀刃餵過劇毒,見血必死,但涪鸞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顧,拔出毒刀,一個鯉魚打挺站起,大叫一聲:「奸賊看刀!」便「嗖」地擲向張儀。
張儀撞飛涪鸞后,因慣性仰面摔倒,加之兩手被她反綁,且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毒刀直飛過來,無力也不及躲閃。
眼見情勢危急,香女幾乎是出於本能地順手擲出西施劍。那劍剛好在張儀胸前撞到利刃。兩刃撞擊,毒刀受力,打個彎,拐向右側庭柱,「哐啷」掉地,西施劍尖不偏不倚地插進庭柱,悠悠閃動。
一擊未中,涪鸞順手拔下頭上金簪,「噫唷」一聲發出怪叫,騰身飛起,凌空撲向張儀。
香女已先一步撲到張儀身上,一邊護住張儀,一邊伸手從柱上拔出西施劍,不及翻身,將劍反手望空擊出。
一切來得太快,涪鸞既無時間躲閃,也根本無意躲閃,徑迎劍尖撲下。
西施劍貫胸而過,涪鸞的金簪也同時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領秦兵沖入,將撲壓在香女身上的涪鸞翻到地上,拉開香女,解開張儀。
看著方才還在鮮活舞動的優美軀體於瞬間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熱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盡,張儀凄然閉目,長嘆一聲:「好一個烈女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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