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過家門而不入
如今儼然是司天監玉龍衛頭號大人物的錢興,近些日子以來心情一直很差,連百花山莊那個俊俏可人的丫鬟懷了他的骨血這種大喜的事情,都沒能沖淡他臉上的陰沉神色,從京都城帶來雲州的幾名屬下都是有眼力勁的,沒人願意在這時候觸霉頭,這位副統領在年輕樓主大人面前溜須拍馬是一回事,在自己下屬面前可就是另一種態度了。
錢興認為,玉龍衛哪怕死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也不能沒有規矩。
讓他心情極差的原因有三點,其一自然是陳家老公爺的謝世,雖說玉龍衛所屬的一萬修士平日里歸枯坐鎮國公府祠堂的三爺統領號令,但對待人和善的陳伯庸從來都是滿懷崇敬之心,老公爺一生活得讓人景仰、死得讓人欽佩,錢興沒能去京都城送他最後一程,總覺得心中有愧。
第二點,則是因為公子爺好像忘了他這麼一號人,去涼州斬殺謝逸塵那狗賊的時候沒有找他,現在請旨北上雍州同樣又是沒有知會他前去幫忙,錢興當然能猜到,陳無雙這是想給司天監玉龍衛留下幾粒碩果僅存的火種,但他更希望能跟隨在公子爺身邊出一份力,哪怕是死了,死的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總不能樓主大人去險境九死一生,他卻憋憋屈屈窩在這條山谷里安心享福吧?
至於其三,最讓錢興頭疼。
陳家老公爺隕落北境、城牆上一萬玉龍衛全軍覆沒的消息遍傳天下,感慨嘆服是應有的,可也因此讓江湖裡不少良莠不齊的修士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誰都清楚司天監眼下面臨無人可用的尷尬境地,或許是知道年少有為的陳無雙眼高於頂,很難得到樓主大人的賞識,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錢大胖子的頭上,想著能躋身玉龍衛,也算不負平生所學了。
最近從天南海北找上百花山莊門前投誠的修士絡繹不絕,說實話,錢興懶得去分辨這幫子人里哪些是真想為司天監出一份力、哪些又是抱著僥倖心理想要趁機求個出身的,索性在問過花扶疏之後一股腦全部拒之門外,讓手底下人勸說他們,真要是心繫蒼生,就近去南疆就是了,況且司天監比無雙公子說話更管用的陳家二爺就在那裡,得了他老人家青眼,還愁沒有個前程?
今日的錢興有些一反常態,臉上居然有了幾分心滿意足的笑意。
那丫鬟有了身孕,在百花山莊的地位可就不同了,花扶疏親自探望過一次不說,還囑咐錢興不可慢待,特意在山莊里安排了一處雅緻小院落供她養胎居住,儘管鎮國公府的丫鬟比之尋常小家碧玉的日子過得更寬裕,但丫鬟目前也破例有了兩個丫鬟日夜伺候著。
林霜凝一大早給她腹中的孩兒起了一卦,說錢興這頭一次當爹就得了個千金,或許是百花山莊所在的這條山谷風水極佳的原因,那女子腹中隱隱有一團貴氣,照這麼看,生出來的一定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坯子,以後是攀龍附鳳的好命,就算還不知道其四柱八字從而沒法具體推算,可總歸一世富貴是已經紮下根的事情,女子命格三十有六,起碼是靠前的六種。
所以錢興心頭連日來的陰霾總算被掃去多半,只是黃婉寧非要提前定下收他還未出世的女兒為弟子,這讓副統領大人有些啼笑皆非,說這話的如果是孤舟島曲瑤琴,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立即替女兒做主應承,黃大小姐嘛,可就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倘若能讓公子爺收了自家女兒做弟子···
錢興只敢想了個開頭就戛然而止,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伸手打了自己一個不輕不重的耳光,竟然敢如此痴心妄想,這他娘的是什麼毛病?果然閑著是會閑出病來的,想著想著就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公子爺現在到了哪裡。
除了陳無雙以外,錢興另一個擔心就是南疆,以二爺的修為想要在凶獸群中全身而退不算難事,怕就怕他也跟老公爺一樣犯了牛脾氣死戰不退,二爺要是一旦有個什麼閃失的話,公子爺在世上可就真只剩下花扶疏一個靠山可以倚仗了,江湖中什麼人都不少見,多的是欺負孩子沒娘的敗類。
接到京都城三爺的飛鴿傳信之後,錢興很想親自去十萬大山邊緣看一看究竟,卻被花扶疏攔了下來,這位不久之前剛剛晉境十一品的劍修前輩沒說原因,只是告訴他不必擔心,南疆那邊暫時不會有太突然的變故,就算任平生撒手不管,陳仲平也能應付得來,玉龍衛就剩這麼幾個人,不能再有任何折損,最重要的就是替陳無雙守好這座山莊,能讓他和沈辭雲回來有個家。
花扶疏畢竟是公子爺的叔公,錢興再多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違逆他老人家的意思。
不過,從說過這些,花扶疏每天夜深人靜時都會提著一壇酒去浣花溪邊坐著,孤零零自斟自飲,一坐就是一整夜,錢興暗自咧嘴,您老是世間少有的凌虛境高人不假,這麼個不眠不休法,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熬啊,要是公子爺哪天回來見您老瘦了個三斤兩斤的,挨踹的不是咱錢某人?
錢興低著頭在百花山莊門外轉了一圈,想著讓人去一趟楚州,打聽打聽那位薛山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前陣子有位姓厲的十品刀修上門,聲稱受陳無雙所託,要把一本刀譜交給一個叫薛山的,錢興實話實說,解釋幾句薛山並不在百花山莊,那位刀修倒也沒把刀譜再收回去,只說既然你也是用刀的,想看就看看,總比帶進棺材里埋沒了好。
這本刀譜就在錢副統領的懷裡揣著,一頁都沒看,他想先找到薛山再說。
時至傍晚,手下人腳步匆匆跑進山莊,正在一旁捧著個紅泥茶壺看黃婉寧大小姐練劍的錢興一皺眉頭,輕聲呵斥道:「慌什麼,沒個樣子!」
那人神情極為急切,咽了口唾沫湊到他身側,低聲稟告道:「錢大哥,門外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修士···」
錢興輕哼一聲,擺擺手道:「打發了就是,還用我教你?」
那人破天荒地搖頭道:「我不敢···那人自稱是南海段百草···」
嘩啦一聲,剛泡出香氣的一壺好茶摔在地上,錢興像是被人拿劍攮了屁股一樣,胖大身軀驟然從石凳上彈起來,「你說啥?南海···還有個女子?」
那人連連點頭,急促道:「那女子一直在門外垂淚,屬下不敢多問···」
錢興伸手把這礙眼的下屬扒拉開,邁開大步匆匆往門外走,「快去請花前輩來,慢了一步,老子大耳刮子抽你狗日的!」
門外,扯去面紗的花紫嫣泣不成聲,淚眼朦朧看著這座新建起來不久的百花山莊,抬手似乎是想要去觸摸鑲著鎏金銅釘的大門,手卻顫抖著懸停在半空,似乎生怕這一摸,眼前的一切都會變成稍觸即潰的一場夢境。
段百草連聲嘆息,他記得以前曾到過這裡三次,第一次留下了百花酒的釀造方子,第二次是觀禮花千川拜師蘇慕仙,第三次帶走了花紫嫣,這一回是第四次,故人都已經先他一步作古,這座本來還算熟悉的莊園,變得嶄新而陌生。
江湖哪裡比得上清靜南海啊,萬年不變的水浪聲,除了歲月什麼都不曾帶走。
身穿肥大白衣的錢興火急火燎繞過影壁,沉重的腳步聲幾乎要在山石鋪就的地面上砸出坑來,跨出門檻的第一眼,就立刻意識到門外兩人絕不是膽大包天的冒名頂替之輩,先不說鬚髮皆白的段百草臉上不見一絲皺紋且氣度出塵,就說滿臉淚痕交錯的花紫嫣,眉目之間明顯與公子爺有幾分相似。
段百草微微皺了皺眉,想不通這個突然迎出門來的胖子是什麼身份,索性靜觀其變。
錢興也沒想到名聲傳遍大周一十四州的當世神醫會是這樣五短身材、其貌不揚的冷漠老者,有白馬禪寺慈眉善目的空相神僧和風流卓然的太醫令楚鶴卿珠玉在前,眼前所見的段百草跟他以前想象的模樣委實落差太大,他以為段老神醫即便不是慈悲相,也該是讓人一見面就如沐春風的高人,可段百草的眼神太過漠然。
錢興終究是眼界超凡的玉龍衛副統領,饒是如此,卻只看一眼就暗自心驚,段百草眼神里的漠然分明是不把世間任何人性命當回事的那種冷眼旁觀,甚至看誰都好像帶著三分不屑。
副統領大人心裡有了底,朝兩人恭恭敬敬拱手按照江湖規矩行禮,試探著問向花紫嫣道:「在下司天監玉龍衛副統領錢興,敢問尊駕···可是姓花?」
他早就知道,花萬山、花千川死於當年黑鐵山崖顧知恆等人手中,花紅晚護著公子爺藏在底下隱秘酒窖里,陳家二爺趕到的時候已經氣絕多時,花家萬紫千紅兄妹四人唯一還活著的,就只有拜師南海段百草而不知蹤跡的花紫嫣。
這句話一出口,花紫嫣的淚水就如同斷了線的珠簾,再也止不住,只是用力點頭。
一道劍光從百花山莊內高高縱起,眨眼間就落在門外,兩鬢斑白的十一品劍修像是壓根沒看見段百草就站在近處,愣愣盯著說不出半個字來的哭泣女子,同樣淚流滿面,聲音嘶啞道:「紫嫣,回來就好···」
壓抑著的哭聲,好似雲瀾江水決堤,撕心裂肺聲徹山谷,「二叔···」
這聲呼喚出了口,一路馬不停蹄從海州千里萬里而來的花紫嫣頓時渾身力氣化為烏有,雙膝重重跪地,額頭緊緊貼在地上,哀聲道:「紫嫣回來晚了···」
錢興沒想到花紫嫣突然跪地,慌亂之下幾乎是連滾帶爬避到一側,娘咧,如果讓公子爺知道他姓錢的敢站在跪伏在地的花紫嫣面前,那可就不是踹兩腳能揭過去的事情了,所幸錢大胖子到底是在京都城染缸里滾刀子滾過來的,馬上就收斂起心緒,上前幾步艱難躬身,「見過段前輩。」
此時的段百草哪有心思正眼看他,訝然盯著花扶疏的側臉,喃喃道:「扶疏?五境十一品?」
他心裡的震驚比在珍珠城聽說百花山莊那場大火都更甚,原來當年被任平生設計誆進南疆的花扶疏沒死在十萬大山裡,可是既然他活著而且晉陞五境,十一年前百花山莊怎麼會滿門皆滅?難道所謂的黑鐵山崖實力真到了這等駭人地步,能逼得堂堂五境劍修袖手旁觀?
段百草聽說過二十多年前的那樁舊事,花扶疏一生敗就敗在多情上,當年他未必不知道任平生的用心,可為了那一個女子,自詡風流的花扶疏還是心甘情願真去了南疆十萬大山,可悲可嘆、可歌可泣,唯獨不可理喻。
花扶疏長長一聲嘆息,彎腰把花紫嫣扶起來,替她拍去雙膝處的灰土,又替她抹去不停滴落的淚水,千言萬語最終還是變成一句哽咽不堪,「回來就好。」
相視無言,最怕淚千行。
良久,花扶疏讓錢興去提了幾壇酒來,沒有急著將一旦現身足以震驚整座江湖的段百草和自家侄女領進百花山莊,而是跟他們沿著浣花溪岸邊逆流往西走,走出去三四里,正是陳無雙曾跟墨莉練劍的地方,那裡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桃樹。
三人席地而坐,拎著酒罈的錢興站在一側伺候。
一壇酒壓住了嘆息聲,止住了花紫嫣的淚水,也讓花扶疏終於有了開口的力氣,「紫嫣吶,二叔跟你一樣,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咱們花家的事情,這些日子二叔都想通了,逝者已逝,咱們活著的這些人,還要替他們活著,好在花家的血脈沒有斷,還有無雙在。」
花紫嫣起身去溪邊捧水洗了把臉,定住心神,「二叔,我想聽聽當年的事情,還有無雙他···」
花扶疏點點頭,語氣里仍有明顯的悲切,「二十五年前,我去了南疆,想著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就一直在十萬大山裡苟活,渾渾噩噩不知四季,直到今年正月初三,察覺到居然有人在十萬大山邊緣接引靈氣入體引動了天地呼應,還以為是越秀劍閣又出了一個踏足十二品的修士,悄悄過去看了看,竟是一個少年。」
段百草臉色登時大變,倒吸一口涼氣,打斷道:「天地呼應?」
花扶疏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重重嗯了一聲,「沒錯,無雙所修的功法極為殊異,踏足三境時就引動了天地呼應的異象,只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誰,這等景象當然驚動了十萬大山裡不少凶獸前來窺伺,當時無雙體內靈氣幾乎堵塞了全部經脈,一著不慎就是爆體而亡的慘烈下場。我對此根本無計可施,也不敢湊得太近,不料他很快就找到了宣洩真氣的法子,使了一式驚世駭俗的御劍術,我自信不會看錯,那是蘇慕仙的劍十七,所以才在幾頭凶獸想要撲擊他的時候出手救下,而後才知道他是誰。」
後來的事情,花扶疏所講述的跟珍珠城小范就有些大同小異了,只不過細微處更加詳細,他推斷所有一切的源頭都出在當世劍仙蘇崑侖身上,因此從白衣判官沈廷越的妻子身中天一凈水開始慢慢說起,到花千川是因一人囑託而得了失蹤多年的寧退之線索以及離恨仙丹,到花千川不知不覺也中了天一凈水之毒而心智錯亂、屠戮駐仙山七名弟子,到黑鐵山崖那群人帶著一條堪比五境修士的凶獸玄蟒找上門來。
一樁慘案,前因後果就此娓娓道來。
沒有人再插嘴,一說就是快兩個時辰,直到最後,錢興才補充了陳無雙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當然也沒瞞著公子爺當年在京都城做下的種種荒唐事,花紫嫣時哭時笑,看得段百草憂心忡忡,很擔心自家徒兒會在這種情況下被擊潰了心神。
都說知徒莫如師,可這個柔弱女子遠比段百草想象的堅強。
漫天星河下,花紫嫣緩緩起身,面朝北方,「二叔,無雙長得像我大哥,還是像我大嫂?」
花扶疏沒有說話,錢興也不敢貿然出聲,他沒見過花萬山也沒見過花千川,只是莫名其妙就覺得公子爺長得很像花紫嫣,不過多了些玩世不恭的混賬氣質。
花紫嫣好像也不在乎闊別多年的二叔會如何回答,緩緩道:「我要去雍州。二叔還在,紫嫣也還活著,不能把百花山莊的仇恨都壓在他一個孩子身上,不能讓他覺得在這個世上很孤單,他沒了爹娘,總還有個姑姑。」
錢興鼻頭一酸,別過臉去。
夜色凄涼,花紫嫣過家門而不入,一道劍光直往北去。
世上有山就撞破山,有水就渡過水,還有什麼比血脈親情更能讓人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