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換一頂官帽
就荒涼西北而言,武威城是最城堅甲重的所在。
至少在奉旨折返回來收攏邊軍的靖遠將軍楊長生看來,涼州都督麾下倒是還有四五萬可堪一用的兵力,而且這些偶爾會假扮成馬賊去打打過往商隊秋風的王八蛋里,有六成是弓馬嫻熟的騎兵。
當然,這與自古民風彪悍尚武的涼州盛產好馬、且遍地是散修門第密不可分,那些窮祖孫幾代人之底蘊積蓄都未必能在江湖中闖下多大名頭的,都願意將年輕一代子嗣送到軍中去混個差事,倒不是真存了報效大周朝廷的心思,多半只是想著有個官面上的身份,能袒護家族便宜從事。
所以如果較起真來,涼州都督章道萍緊攥在手裡卻擺出一副懶得管束模樣的幾萬兵馬,有騎兵的先天優勢在,肯拉開陣勢跟柳同昌斗一斗的話,戰力興許還要高出同數量的邊軍一截子,眼睜睜看著所轄疆域亂成這樣都無動於衷,老奸巨猾的章道萍心思不難揣測,無非就是想等個坐收漁翁之利的好時機,用兵是門高深學問,首先講究天時。
不僅僅是官階品秩比楊長生高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品級,身為堂堂一方封疆大吏,正三品的涼州巡撫丁克恭與章道萍不知要比姓楊的區區一個雜號將軍權重多少,但這兩人只跟名義上有著欽差身份的楊長生表面上很是謙遜,如雷貫耳之類假惺惺的話前前後後說了不少,只是楊欽差一旦提出要武威城的兵力相助,兩人就不約而同苦著臉搖頭。
不想出力的借口比比皆是,層出不窮。
楊長生深感無奈,涼州的情況比他之前想象得更為錯綜複雜。
一者是當年謝逸塵把整個雍州經營成可以坐在帥帳里運籌帷幄的鐵板一塊,風頭和聲勢完全蓋過同為正三品大員的雍州巡撫大人,往往一道軍令傳下去,遼闊北境都會迅速響應,數以成百上千萬計的百姓只知道大都督軍令卻不知道聖旨是何物,相比之下,涼州都督像是個受氣的小媳婦。
再者,大周其餘各州的巡撫跟都督能有面和心不和的關係就能稱得上是相處融洽,多的是文武不和,這種情況在大周皇家和朝堂看來或許是喜聞樂見,放在太平時候,京都城甚至會有意挑撥各州一軍一政兩位高官,但楊長生短短几日就看明白了武威城是個什麼局面,狗日的章道萍跟丁克恭分明是心和面不和。
最要命的一點是,以前楊長生雖然聽說過涼州駐軍不僅對境內橫行無忌的馬賊不管不問,還會假扮成馬賊去劫掠商隊,且一經出手就奔著毀屍滅跡去,殺起人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比大漠里真正的馬賊行事更為兇殘,但實在沒想到真實的情況比傳聞中糟糕不少。
不知道是章道萍的有意縱容還是無心導致了這等局面,總之涼州駐軍好像是深湖底下纏繞成亂糟糟一團的大叢水草,各方散修世家的勢力盤根錯節,親戚、故友關係一層套著一層,看了一遍駐軍花名冊的楊長生不禁哀聲嘆息,這他娘的就算是謝逸塵死而復生,沒個三五年時間也沒辦法整頓出一支能上陣打仗的隊伍來。
涼州如今已然是翻天覆地了,謝家的長子跟次子在清涼山為爭兵權打得雞飛狗跳,井水城那十幾萬兵力也不知道是各懷各的心思還是在等謝家最後誰出來做主,狗日的柳同昌派了三千騎兵在武威城外刺探虛實,說起騎兵,先帝景禎的二皇子練出來的數萬精銳就在距離武威城很近的校尉墳,郭奉平還有近三十萬人馬駐紮在溱川。
這樣的亂局裡,要說司天監那位年輕觀星樓主沒在離開之前留下幾手布置,楊長生死都不信。
好在,武威城目前倒是還算安穩,城外相鄰的幾處村鎮百姓都收拾細軟進城躲避即將到來的一場戰亂,家有御財的還能尋個說得過去的落腳地方,日子拮据的就只好做了流民,正三品的涼州巡撫對此痛心疾首,親自出面開倉放糧食、設棚施粥。
丁克恭在城中大庭廣眾之下痛哭了一場,說是如果以後朝廷因他擅自開倉放糧而怪罪下來,即便是他姓丁的滿門抄斬不留活口,他也見不得子民挨餓受苦,這一來很快就贏得了不少民心擁護,巡撫大人跟流民吃一樣的米粥度日,聲望一時無兩。
楊長生冷眼看著他稍顯拙劣的表演,這種做法相比謝逸塵當年每逢有將士戰死就在雍州城設下靈棚痛不欲生大哭的手段差了些,主要是他知道,巡撫大人在城中吃一碗粥,回了府邸照樣喝著流香江上六十兩銀子一壇的玉庭春聽曲。
不過一路從京都到武威城,青槐關守軍也好,或是郭奉平、柳同昌麾下的兵士也好,倒是誰都沒攔著元璽皇帝的聖旨,奉命傳旨的中年太監戰戰兢兢到了武威城,短短几天時間瘦了快十斤,只是沒敢提那道聖旨已經被人看了五六次。
旨意是傳給涼州巡撫、都督二人,命他們全力配合楊長生,不惜一切代價收攏謝逸塵舊部邊軍,兩人倒是立刻就擺出了態度,聲稱武威城一應權柄都可以暫時交給楊將軍統制,楊長生沒有傻到看不出這是陽奉陰違,表面上答應,私下裡卻開始琢磨別的法子。
奇怪的是,在這種哪怕是有治國能臣之稱的首輔楊公都會覺得棘手的情況下,竟然不斷有物資從各種或明或暗的渠道湧入武威城,照楊長生換了裝束在城中閑逛所見,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平日里奇貨可居的稀罕物件,古玩字畫、名貴玉器,要價都不算離譜且每況愈下,只是很少有人上前問津。
楊長生咂摸出些味道來,覺得這是豪門大戶開始拿出珍藏換真金白銀,面對此等百年難逢的機遇有人歡喜有人愁,巡撫大人反正是很高興,暗地裡派府上家丁趁機受夠了不少好東西,而且沒有支出多少銀子,是拿一頂頂大周的官帽換來的。
一頂七品帽子,能換白銀萬兩,這買賣做得硬是讓楊長生都嘆為觀止。
也是由此受了啟發,楊長生想到一個人,既然自己孤立無援難以成事,為何不去尋求司天監那位年輕觀星樓主的相助?要知道,陳無雙做生意的本事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並且據江湖傳聞,他至今都沒有虧過本。
就在楊長生琢磨怎麼才能跟陳無雙取得聯繫的時候,他在武威城一處豆腐花攤子遇到了一個年少老成的讀書人,自稱叫做周敘,祖籍中州,曾在京都城國子監念過幾年書,武夫出身的楊將軍雖說稱量不出他到底有多少學問,但此人的談吐尤為不凡。
萍水相逢,同在一張矮桌上吃了碗豆腐花的交情,還是楊長生掏銅板結了賬。
周敘吃相不難看,但速度極快,一碗豆腐花三五口就下了肚,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第一句話就引起了楊長生的興趣,「將軍何必煩惱,豈不聞詩家有言,莫愁前路無知己?」
楊長生皺了皺眉,抬眼盯著面前衣裳很舊的讀書人,問道:「你認得我?」
周敘輕聲一笑,念出那後半句詩文,「天下誰人不識君?」
正四品的靖遠將軍微微苦笑,要說是天下誰人不知撥雲營的話倒還合理,別說天下,這座武威城裡顯然就沒人拿著他孤身而來的楊長生當回事,「相逢是緣分,兄台這一碗豆腐花,我請了。」
說罷,楊長生就作勢要起身離去,他意識到此人或許是某一方勢力有意接近,不願意橫生枝節。
不料這落魄書生卻道:「在下姓周名敘,雖說確實是囊中羞澀,但跟將軍的緣分可不只這一碗豆腐花,將軍不用太過心疑,眼下武威城沒人會盯著你在做什麼,他們的心思都用在暗地裡招兵買馬上,這對將軍或許是個機會。」
楊長生頓時一愣。
周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空碗道:「周某厚顏,身上的銀子都用來買了一匹劣馬和幾卷古籍,如今半個銅板都拿不出來了,從昨天餓到現在,還想再吃一碗豆腐花。」
楊長生深深看了他幾眼,隨即打量四周,以他四境的修為自然能察覺到附近確實沒有人盯梢,於是點了點頭,讓店家再盛兩碗豆腐腦來,外加幾個剛出爐的燒餅,一頓飽飯能換來些自己不知道的消息,他覺得很實惠,「哦?周兄是說,武威城有人在暗中招兵買馬?」
周敘小口小口咬著燒餅,細嚼慢咽,等嘴裡的東西都咽下去,才笑道:「將軍以為,巡撫大人真是看不得流民挨餓受苦才開倉放糧?他這是兩頭坐著無本的買賣,一頭開大周的倉、放大周的糧為自己收買人心;另一頭賣著大周的官帽子換些值錢的物件,再讓人拿去楚州岳陽城換銀子,最後拿銀子換成效忠自己的兵馬,嘖嘖,能當上正三品的紫袍大吏,委實是個有本事的。」
楊長生頓時心下一凜,如果周敘所說的不假,那僅憑巡撫一人之力絕對辦不成這件事,其中必然有章道萍的默許,也就是說,涼州這兩位是穿一條褲子的,所圖必然不小。
如今武威城開倉放糧賑濟流民的事情不必刻意推波助瀾也能傳出去,左近流民蜂擁而來,城中人口只會日益增多,這麼以來,丁克恭足不出戶就可以從中挑選青壯為己所用,而且,能想到拿大周官帽子迂迴換成錢財這一步,顯然他已經談不上半點對天家李姓的忠心了,至於是想渾水摸魚等待自立的時機,還是想著加重自己投靠柳同昌的砝碼,暫時不好確定。
趁他皺眉沉思的功夫,周敘風捲殘雲般吃下兩個燒餅一碗豆腐花,心滿意足抹了抹嘴,坦然輕聲問道:「聽說楊將軍在井水城南臨陣違抗謝逸塵將令,率一萬撥雲營將士回返北境,周某想問一問,將軍此舉是效忠於大周朝廷,還是心繫雍州百姓安危?」
楊長生不動聲色哼了一聲,「有何區別?」
周敘看了眼忙忙碌碌的店家,笑道:「區別大了。周某不吃白食,蒙將軍請了一頓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點不值一提的餿主意,將軍若是有興緻聽一聽,咱們換個地方如何?」
楊長生猶豫片刻,論戰陣本事,他要殺面前這個侃侃而談的人易如反掌,但要論起心眼來,三個他也不見得是一個讀書人的對手,索性就點頭答應,跟在周敘身後繞過幾條小巷,到了一處偏僻冷清的小院。
以楊長生的眼光看,這座院子里唯一還能值點銀子的,也就是拴在樹下的一匹瘦馬。
「周兄買馬,這是有遠行的打算?」
周敘從屋子裡搬出兩張椅子來,蹲在地上點火想要燒一壺水泡茶,笑道:「實不相瞞,周某在城中轉悠了好幾天,就是想著能跟將軍偶遇,只是兜里實在沒有銀子了,今天要是再碰不到將軍,周某就只好賣了低價賤賣了這處院子,去雍州再碰碰運氣。」
楊長生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不解道:「雍州現今的情勢只怕比涼州更兇險,周兄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要去那裡碰什麼運氣?」
總算點燃了爐子里的木柴,周敘墩上一壺水,回身坐在椅子上,「興許能碰著無雙公子。」
楊長生心裡一動,故意板著臉不出聲。
周敘卻好像對他的臉色渾不在意,笑道:「這裡沒有外人,周某就跟將軍說兩句坦坦蕩蕩的心裡話。而今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以我所見,涼州這些興風作浪的都是抱了這個心思,溱川城那位新受封的武泰閣大學士郭奉平、不肯把兵權交給謝家子嗣的柳大胖子只是明面上的,暗地裡還有先帝的二皇子、密謀圖事的大都督章道萍、巡撫大人丁克恭,以及其他各處城池的官員,另外,涼州遍地都是的散修門閥或許成不了大事,但總有趁機從中取利的念頭和膽子,他們比誰都願意讓現在的亂象持續下去,亂得越久、獲利越大。」
楊長生默默聽著,解下腰間那柄隨身長刀橫在腿上,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斬殺這個口若懸河讀書人的意思。
周敘一雙眼睛只盯著火爐上的水壺,繼續道:「周某斗膽猜一猜,楊將軍當時率撥雲營陣前離去的原因應該不是要死忠大周朝廷,很明顯無雙公子也不是這種人,既然你們都是想為天下百姓出一份力,為什麼不能合力一處?至於誰坐江山,只要能庇佑芸芸眾生,姓什麼其實不太重要。將軍不用懷疑我的居心,說到底,周某也是想劍走偏鋒去奪日後的功名,當然,也樂意在過程中為百姓做些事情。」
楊長生仍是不說話,眼神卻變得越來越冷厲,長刀出鞘兩寸。
一壺水煮沸需要半柱香,周敘顯然是要在這段時間裡一吐為快,「將軍奉旨收攏邊軍,可朝廷未必太過吝嗇了些,只封了個正四品的雜號將軍官銜,憑這個可夠嗆能讓那些悍卒幡然悔悟,因為將軍沒辦法許諾給他們前程或是好處,再加上章道萍、丁克恭兩人的暗中掣肘,將軍想做成這件事千難萬難,現在就算想再投靠柳同昌,那頭肥豬恐怕也信不過你,擺在將軍面前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是投靠郭奉平,二是借鎮國公如日中天的聲望。」
「有前面的事情,郭奉平未必能重用將軍,除非你是帶著邊軍一起去投靠。所以啊,周某以為將軍跟鎮國公爺有了先前的交情,不如借著這梯子往上再爬幾步。司天監正是無人可用、求賢若渴的時候,而且無雙公子此去雍州想來也要借重於那一萬撥雲營將士去抵禦漠北妖族,將軍即便不開口,無雙公子不久之後也會讓人來找你,錦上添花可不如雪中送炭來得實惠,既然這樣,將軍何不主動去找他說,一拍即合嘛,多好。」
長刀出鞘三寸,殺機凜冽。
楊長生眯著眼睛,冷笑著問道:「說了這麼多,周兄到底想要什麼?楊某沒有別的東西給你,可就只要手裡這一柄能殺人的刀。」
周敘展顏一笑,毫無懼意地跟他對視,「周某不想跟將軍討要什麼,是想要一頂官帽子,可惜拿不出奇珍異寶去跟巡撫大人換,只好試著去跟鎮國公爺賣弄幾句見識。將軍如果有意,周某就想著跟跟你討個盤纏,替你傳幾句話去雍州。」
冷水煮沸,長刀歸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