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毓華宮,等死殿
夜幕將落未落,毓華宮裡冷冷清清。
自從先帝景禎把這座臨近太平湖的宮殿賞給明妍公主居住,毓華宮多年來一直都是人氣極盛的所在,誰都知道這位深受皇帝寵愛的殿下雖說性子刁蠻了些,其實對待身邊人尤為和善,不少太監宮女都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裡湊,最多的時候,這裡的人手比太子東宮還多,僅次於天子寢宮。
可公主殿下奉旨領了西花廳指揮使的職務以後,只在身邊留了兩個貼身婢女使喚,其餘的人都被攆了出去,毓華宮就像一棵感知到秋意深重的大樹,從枝繁葉茂到凋零殆盡僅僅用了三兩天功夫,正殿里亮著幾盞燈火,而李明妍卻一個人捧著那柄雲鬢劍坐在外面怔怔出神。
西花廳的一應事務都是兼任內廷首領太監、安北節度使的吳廷聲統領,這位伺候儲君十幾年的宦官或許不如垂垂老矣的平公公有本事,但為人很知道分寸,儘管李明妍放虎歸山縱容李敬威出宮以後好像對什麼都意興闌珊,但他還是每逢大小事都來恭敬稟告一聲,表現得誠惶誠恐。
李明妍知道,先帝留下的大部分宮中密探其實都掌握在十品境界的靖南節度使第五秀手裡,她這個名義上的指揮使只是元璽皇兄推在前面的一個說法罷了,儘管表面上西花廳的人對她都極盡言聽計從的恭敬,但她連其中大部分人的的名字都沒有記住,更不用談統領指揮了。
得知李敬威被明妍公主放走,元璽皇帝龍顏大怒,在養心殿一連砸了三四個價值不菲的瓷瓶,據說還摔了一方先帝景禎在時很喜歡的白玉鎮紙,可是幾天過去,李明妍都沒有等到皇帝哥哥降旨怪罪,索性讓婢女關了大門,除吳廷聲每日酉時前來隔著大門稟報幾句之外,毓華宮好像被所有人或有心或無意的遺忘了。
這幾天,李明妍度日如年。
她讓貼身婢女去跟平公公、楚鶴卿等人打聽陳無雙以往的所作所為,知道的越多,她就越覺得那混賬多年來在京都城的荒唐行徑像是在韜光養晦,只等一鳴驚人的機會,從去年六月出京開始,第一次揚名是從楚州傳開的「無雙公子三劍除妖,少年劍仙一等風流」,正在滿京都的人都用不屑的語氣談論此事的時候,他又在洞庭湖官賣上大出風頭。
而後的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一躍晉境五品,從而得入劍山采劍,然後一路高歌猛進,兩度於洞庭湖跟黑鐵山崖的修士惡鬥,斬殺玄蟒的事情做不得假,再往後北上雍州,在城牆之外三劍逼得漠北妖族大軍退去,隨後高調回京,請旨去涼州誅殺謝逸塵,這些事情串起來看,明妍公主才後知後覺地心驚不已,原來那個只會在流香江摟著下賤女子喝酒取樂的混賬,已經有了這般氣象。
楚鶴卿對陳無雙的評價很是中肯,說他如今的修為已然有宗師氣派,江湖終究是年輕人的,再下去幾年陳無雙也不過二十歲出頭,讀書人在這種年紀最多剛剛試著科舉,他卻已經可以與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物比肩,實至名歸的後生可畏。
太醫令直言不諱,說江湖上的名聲其實要比士林的清譽更難得,讀書人可以用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成名,再以針砭時政獲得朝堂上的讚譽,但要想在江湖中聲名鵲起,靠的只能是一次一次置於死地而後生的兇險經歷,千年以來高手修士如過江之鯽,只有陳無雙能在短短一年之間內做到名揚一十四州。
想到這裡,明妍公主默然嘆了口氣。
如果父皇在陳家老公爺隕落之前發兵馳援北境,那麼看在皇家對司天監的香火情份上,或許還能讓陳無雙像歷代觀星樓主一樣替大周死而後已的賣命,可現在想要挽回也來不及了,他在保和殿上辭了武英殿大學士的封賞就說明了一切,不提現在無人可用的司天監,起碼陳無雙是不肯做賠本買賣了。
李明妍咬了咬嘴唇,如果陳無雙真是個貪戀美色的登徒子倒還是好事,能換他死心塌地為大周皇室效力的話,下嫁給他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只可惜人家壓根就先看不上自己。
剛用完晚膳的李敬輝沒有聲張,帶了吳廷聲跟蕭靜嵐兩個人在身邊,悄然走到毓華宮外,猶豫了片刻,示意兩人都不必跟他進去,自己提起真氣躍進院牆,察覺到修士氣息的李明妍反應很快,瞬間長劍出鞘,看清來人是誰后愣了一愣,收起雲鬢劍起身相迎,「皇兄怎麼有暇?」
沒穿蟒袍的元璽皇帝擺了擺手,笑吟吟四處打量幾眼,和聲問道:「怎麼把宮女太監都攆出去,沒幾個得力的人伺候著,哪裡還像個公主?這要是非讓父皇知道,定然罵我對你不好。」
明妍公主低下頭苦笑,「身邊的人太多,看著也心煩。」
李敬輝嗯了一聲,走到跟前坐下,神情平靜道:「朕接到消息,敬威已於昨日巳時過青槐關進入涼州境內,看樣子是要去校尉墳整頓他那幾萬騎兵了,不過有郭奉平的大軍橫亘在溱川,他想帶兵回京恐怕不容易。一大塊肥肉放在武威城外,郭奉平跟柳同昌想必都有一口吃下的心思,可惜他不明白,朕讓他留在宮城是為了他好,去了涼州自以為是海闊憑魚躍,其實他的處境很危險。」
李明妍聽出了話里的意思,跪在地上低頭道:「是我放走了二皇兄,陛下若是要怪罪,明妍願意領罪受罰。」
元璽皇帝嘆了口氣,伸手揉著臉頰,言語顯得有些含糊不清,「朕沒有要怪罪你的意思,生氣是因為你信不過朕。敬廷奪了江州兵權回京,朝堂上不少人猜測朕要下骨肉相殘的毒手,說實話,朕確實想過要把他抹殺在京都城外,但終究是手足兄弟,哪裡能下得去狠心?明妍啊,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敬廷他曾經派四位殺手行刺過先帝和朕,要不是沒料到除了平公公之外還有蕭靜嵐隨行護駕,那一次幾乎就要被他得了手,咱們父皇尚且能容得下他,朕怎麼就容不下敬威?」
沒有半個字作假。
那次如果不是十一品境界的蕭靜嵐隨行伴駕,平公公就算三頭六臂,也攔不住四位四境高手刺殺先帝,當時還是東宮太子的李敬輝本以為父皇不可能繞過這等妄圖弒君弒父之徒,沒想到最終只是讓李敬廷出京就藩,用寧王的封號敲打敲打。
明妍公主霍然抬頭,滿臉不可思議。
她從來都知道那位娶了陳叔愚獨女為正妻的李敬廷有野心,但萬萬想不到竟然會做出此等人神共憤的舉動,訝然良久,才艱難開口問道:「皇兄為何···」
李敬輝淡然一笑,「你是想問朕為何不殺他?父皇殯天,就留下咱們兄妹幾人撐著這座大周,不能同舟共濟也就罷了,再手足相殘的話,天底下人怎麼看咱們李家?讓他去給父皇修建陵墓,也是想著興許他能浪子回頭,朕本來有意想壓壓敬威的心氣,等明年正月正式改元元璽,再封他為王,去楚州就藩,可惜啊,他等不及,你也信不過朕。」
李明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頓了一頓,元璽皇帝又道:「你見過陳無雙了,覺得此人怎麼樣,能不能為我皇家所用?」
明妍微微皺眉,「我不知道。」
李敬輝伸手把她扶起來,「都說咱們大周氣數將盡,朕倒覺得還沒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至少朝堂和內廷都還有不少可用的忠心臣子,朕總不能眼睜睜等死,既然到了這種時候,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再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大周傾頹,還能壞到哪裡去?明妍啊,跟皇兄往前邁一步試試,如何?」
公主殿下咬著嘴唇,最終還是說出口:「皇兄,明妍要請旨去雍州。」
元璽皇帝驀然一怔,他以為自己推心置腹的一番說辭,能說動這位同父同母的妹妹,目前看來,皇家真正可以動用的力量除了天子親軍的兩三萬兵力,就只剩下先帝景禎留下的密探,西花廳交到誰手裡去都不安心,交給明妍公主掌管才能睡踏實,沒想到她竟然要出京。
李敬輝立時想到一個讓他忌憚的可能性,臉色很快冷下來,「為何?」
明妍公主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臣妹想去看看,陳無雙會不會死在漠北妖族手裡。」
元璽皇帝冷冷哼了一聲,徑自甩袖離去,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
等他離去很久,明妍公主才連聲苦笑,從今以後,她這位曾被先帝捧在掌心呵護的明珠是生是死就看天命了,生在天家,這或許是李敬威曾經求而不得的自由,卻是她李明妍自己選擇且不得不接受冷暖自知的命數。
李明妍提著跟她相依為命的雲鬢劍,走出毓華宮,往宮城深處更凄寒的地方走去。
宮裡太監們養老的偏殿沒有名字,以往那些年邁不堪任用的閹人除了很少一部分攢下金銀的回出宮安享晚年,大部分都在這一座被他們自嘲稱作是等死殿的陰冷所在等死,平公公就在這裡挑了間屋子。
比楚鶴卿和林秋堂預想的都要快,這位陪伴先帝景禎一生的宦官已經快要守不住五境修為,他把多年來攢下的金銀分成四份,最大的一份託人送去烏衣巷禮部右侍郎的府邸,最小的一份留在身邊應急;其餘兩份,一者分給數十位年輕太監,另者還沒有來得及送出去。
李明妍是第一次踏足等死殿,只覺處處陰寒徹骨,透著一股濃重的絕望。
平公公那間屋子裡,公主殿下喝了一碗嘗不出滋味的淡茶,一老一少默然相對許久,她才開口出聲道:「平公公,我要去雍州。」
老太監似乎對她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並不感覺意外,摸出一摞銀票擺在桌上,嘶啞道:「老奴早年在宮外認下過一個乾兒子,後來去了雍州北境,姓趙名安德,殿下要是能遇見,就把這份家當給了他,老奴知道宮裡的規矩,不指望他能來養老送終,只希望點下告訴他,如果他有了子嗣,能不能讓一人改姓為平。」
李明妍眼眶裡蓄滿淚水,鄭重收好銀票,使勁點頭。
平公公還想再說什麼,可惜最後欲言又止,只有一句殿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