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廖孤石的話像是調侃,語氣卻愈來愈冷,毫無娛興,說到這話峰一轉,又多了些痛其不爭的味道:「今天你若不是有這一詐,他對凌琬怡這段舊情,會這麼輕輕鬆鬆告訴你嗎,只怕你當面質問,他也只會說小孩子不要胡思亂想罷,」
這番話彷彿一盆帶著冰碴的井拔涼水,直從荊零雨天靈蓋灌了進去,寒得她髓析骨透,眸覆嚴霜,
荊問種急向前半步:「小雨,你不要聽他胡說,」
荊零雨伸掌相攔,眉心絞擰,連退數步,和他拉開距離:「表哥說的對,我做你女兒這麼多年,你什麼時候對我坦誠過,現在想來,你和娘總是吵架,難道不是因為心裡有別人,你若斷了心思,又幹什麼不避嫌,總去姑姑那說話,」
荊問種被她問得愣住,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回答哪句才好,林暗裡廖孤石笑了一笑,似頗有欣慰之意:「說得好,小雨,你活到這麼大,今天終於肯用用自己的腦子,真是難得,」荊零雨拭乾淚水,一抖衣袖,大聲道:「要是我也習慣用示弱當武器,那和世上其它女人比起來,又有什麼分別,我不再是小孩子了,從今天開始,我也要像娘一樣,做個不受人欺的女人,」
「哼哼哼,」
林中傳來悶悶的鼻音,廖孤石道:「自作自主容易,不受人欺就難了,人是很怪的,陌生的人即便來善意搭言,你仍然會不自覺地產生戒心,可是身邊的親朋好友即便將你欺騙得團團轉,你還是不會醒悟,任由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淪陷下去,連我也不例外,不過現在想來,我倒不覺得丟人,別忘了,咱們從小待的是什麼地方,百劍盟里都是老江湖,他們這些人,原也不是你我能玩得過的,」
荊問種聽著兩人說話,目光由怒轉悲,不住搖頭,終於笑出聲來,
荊零雨道:「荊問種,你笑什麼,」她直呼父名,一聲喝出,自己心中也隱隱撕痛,
荊問種:「我笑的是自己,忙碌了半輩子,真是什麼也沒剩下,連骨肉至親的甥兒,都喚我作老江湖,拿我當老狐狸,小雨,你也真的不打算認我這個爹了么,」
荊零雨避開他的目光,似是此心已照,卻不願說出口來,眼中表情複雜,
荊問種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拔離目光,向林幽處投去,大聲道:「小石,猶記得當初你在盟里,常常一人獨處,別人對你如何看法,你向來不放在心裡,紫安小時候丟了糖果玩偶,喜歡賴在你身上,你卻從不替自己辯白解釋,任人斥責,待長輩來說你,你也不理不睬,徑自走開,那時候我便覺得,你這性子,早晚要吃大虧,可是今天我是終於懂了,原來有些事情,真是沒法解釋得通的,乾脆不解釋,正是最省心省力的法子,」
林中傳來一聲冷哼,頗有些不以為然,似乎那意思是在說,你荊問種的不解釋,其實是無法抵賴后的放棄,和我的無須解釋根本不是一回事,雖然心知如此,卻也懶得和你廢話,
荊問種聽懂了這哼聲背後的意味,也不再勉強,輕輕一嘆,目光轉向女兒:「小雨,你說我對你不夠坦誠,其實這世上的長輩又有哪個能事事都告訴兒女,在我們眼裡,你們長多大也是孩子,看到你們,就似看到自己的童年,而成年人的世界,永遠有你不懂和我們不希望讓你懂的東西,」
他像是回憶著什麼,目光變得痛苦:「我和你娘吵架,原因很多,你把它全歸結成一條,我也無力辯白,回想當初有很多架,其實我們可以不吵的,只是那時的我,還不明白,至於你姑姑……唉,你說的對,錯全在我,這麼多年來,我在盟里忙忙碌碌,總有心頭紛煩不堪其擾的時候,可是,只要看到她柔柔淡淡的那一笑,我便會心安,」說到這裡,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許笑意,似乎那張熟悉的面孔正浮現在眼前,隔了一隔,垂頭自嘲道:「嘿,說什麼對得起廣城,對得起你娘,都是假的,說到頭,我心裡還不是沒能放得下她,若說我欺人,實在冤枉,其實我一直在做的,不過是自欺罷了,」
他再度揚起臉來,目光變得柔和許多,充滿愛憐:「孩子,你信與不信,恨我怨我,爹都沒有話說,知道你喜歡你表哥,爹內心裡卻一直默默反對,覺得你還小,根本不懂得感情,也怕他的性子太孤,會傷到你,可事到如今,爹只希望我們這一輩的悲劇,別再發生在你們身上,小雨,你去吧,和你表哥遠走高飛,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他從懷中搜摸,掏出一沓銀票,還有些散碎銀兩,俯下身去一併放在荊零雨那隻暖帽裡面,緩緩直起身子,「爹身上就這麼多了,也不便回盟去取,這些散碎銀錢只當臨別贈物,你就權且收下吧,你長大了,人也聰明,懂得照顧自己,吃穿用度,爹不擔心,」他強抑心緒,昂首向林中道:「小石,你從小便習慣了知我罪我,笑罵由人,可見受過了多少的委屈,這是我們做長輩的,沒有照顧好你,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也有你性子上的原因,江湖水深,清則無魚,求真的人沒見著底,卻往往先淹死了自己,一個人的路,總是孤單,走不了太遠的,」
等了一等,林中並無半點回應,他表情中有些無奈和失落,語氣轉柔,有了嘆息的意味:「好,你聽不進我的話,我也不再多說,江湖武林本來就是這樣子,太多黑暗,殊少光明,遠不適合你,你帶著她走吧,遠離這個在你看來骯髒無義的地方,能夠有愛人陪伴,沒有打擾麻煩,平平靜靜地自己練一輩子劍,是武者最幸福的事情,小雨我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他深深望了一眼女兒,強忍著走近去擁抱她的衝動,目光慘痛,轉身頹然走向林外,
荊零雨心如刀絞,猛向前踏出半步,手伸出去,僵在空中,卻始終未能喊出半點聲音,眼瞧著父親不高的身影漸行漸遠,孤孤單單,只覺陣陣寒意襲來,透骨生涼,忽地風起凜烈,身側一道水藍射地,暖帽跳起,在空中被藍光絞繞,刷啦啦碎成數塊,紙片皮毛四散紛飛,
藍光倏收,纏入一人腰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