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塔底洞天
北四街玲瓏塔,據說從前是被喚作歲安塔的。
本來就是取歲歲平安的吉祥意,自然是無甚故事流傳。
可十餘年前不知怎的,歲安塔便無端端被改了名字,自那以後,就變成了懷春少女和痴情兒郎談情覓愛的聖地。
季離其實早就看出不妥。
自打進了北四街,滿眼就被街邊兩旁的一片艷紅佔據。
整街的攤販店家,售賣的都是紅線,紅繩,紅鏈,紅鎖,紅燭……
「這玲瓏塔前的長街,我還真沒來過,沒想到這般……喧嚷。」
季離不禁拉起仙兒,走得快了些。
只因……
「公子,快來為你那心上的姑娘選一紅鎖,準保你二人鎖住一生一世,直到白首!」
「這位姑娘,瞧你那情郎多俊俏,指不定會有多少家的小浪蹄子眼熱,你只要來我這兒選上一紅鏈給他戴上,定會讓他待你一心一意,從一而終!」
「公子……」
「姑娘……」
季離與仙兒實在是不堪其擾,只得一路朝前小跑。
街上成對兒的少男少女本來不少,可他二人卻是最常被叫住。
想來是仙兒生的實在嬌俏動人,季離也算俊秀,遠遠瞧著,多少帶了些天作之合的般配之感。
所以攤販便也是抱著撮合之意,只當是說過這幾句,饒是這一對兒還沒挑明情愫,也難再掩藏得住。
至於買是不買,他們還真不甚在乎。
這街上每日往來的少年絡繹不絕,生意從來都是紅紅火火,自然不會執著於這一份兒買賣。
直跑了大半條街,季離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少主,您既是沒來過,那就……去看看吧。」
仙兒俏顏又是些許羞紅,不過倒不光是因為季離一直拉著她,而是二人明明朝著象徵情愛的玲瓏塔走,卻還牽著手。
季離聞言抬頭,看了看已是不遠的玲瓏塔,不想卻是愣在當場。
只因在他眼中,整座塔都散發著濃濃的紅光。
這紅光,便是只有他能瞧見的痛苦。
他自小就觀察別人身上的痛苦,一直看到大,總不會認錯。
可為何一座塔上,會瀰漫如此多的痛苦?
「走吧,還真得去看看。」
季離說完,就領著仙兒向前方塔下行去。
他並不知曉眼前這濃的有些滲人的紅,究竟是來自塔中何處。
但若是他能想法子吸納掉這些,僅瞧著就能疼死千八百人的痛苦……
只要梨樹裝得下,哪還有病醫不得?
來了塔下廊道,二人就自然見全了天河水中矗立的塔,還有廊道前豎著的石碑。
此時再觀,這九層顏色似鐵的玲瓏塔,塔剎已是能看得清楚,只覺著像是塔尖立了個寶葫蘆一般。
其實玲瓏塔的故事,廊道的那座碑上便有寫。
季離自幼就喜愛讀書,又懂事很早,在養父還未敗光家業的幾年裡,他早就把書房的數百本書俱看了個遍。
玲瓏塔的故事書上講過,他自然是不必再到碑上重讀一次。
傳言不知何年,乾坤書院夫子還在,而書院的三先生,那時還不是被叫做三先生。
當年,三先生正被世人喚作白衣劍仙。
這一劍仙當然是別號,不是說他真的登臨人仙境。
而那年,南勝如今的這位真正的劍仙還遠未修至八轉,自然沒人與三先生爭這名頭。
都說三先生年輕時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文武又俱是雙全,直引得天都無數青春少女芳心暗許。
可三先生的家門,卻是早早的便為其定下了婚配。
女方是天都少有的豪門,勢大又欺人,偏要三先生入贅。
而三先生的家門為財為權為前程,不管不問三先生,私下裡就應了下來。
那女子三先生先前並未見過,自然更是無甚感情,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實難違逆,縱然千般不願,也還是成了這入贅糟心的上門女婿。
自此,三先生便成了花街常客,終日流連花街柳巷,借酒澆愁。
直到一日清早,他本宿醉,所以恰逢日出,剛巧在晨光中,見了一新晉的素雅清倌人。
那時,他只覺得舉世的芳菲,都被這女子攏在身後,直映得這傾國美人,仿若天人降世,仙子下凡。
男才女貌,自然兩情相悅。
二人當日便同游歲安塔,登高遠望,私定終身。
本應是金玉良緣,可錯就錯在三先生未敢提及家中已有妻室。
所以清倌人上門尋他,妻子惱怒,動起了手。
只因妻子一句,想你父母活命,就看著我打。
三先生沒攔,清倌人也沒還手。
最後妻子更是鬧到了書院。
夫子大怒。
說了一句,還讀甚書?不如去放羊!
於是,三先生便離了天都。
白衣劍仙不見了,書院三先生也不見了。
世間只多了一放羊的羊倌兒。
只是從那以後,他見到日出便不能自已,總想起那晨光中的人兒來。
而不知是書院哪位先生閑來無事重新編排過故事,還立了個碑,就放在廊道邊。
碑上本說的是遺憾,最多算是為了少男少女警醒。
可沒承想,北四街卻是借著這故事,發展成今日這般模樣。
歲安塔,也被強改了名去,都傳那清倌人真名就叫玲瓏,便給塔也取名玲瓏,留為念想。
季離和仙兒駐足塔下,已是有一會兒了。
方才仙兒以為要進塔,門口的票據都已買好,誰知她家那少主卻是偏不進了。
「少主,這票兒可是二錢一張,買都買了,總要進去看看罷?」仙兒多少有些不喜,哪有人站在玲瓏塔下不進塔,就在門口出神發愣的?
怕是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對兒鬧了彆扭的小情人兒。
但季離這會兒,可是真沒心思管別人如何看。
他本以為之前塔上冒出的濃重紅光,就是能見的全部痛苦了,饒是如此,也是讓他一陣驚詫。
可沒想到來了塔下,眼瞅著水中塔底處,居然紅的像是用世間全部的艷紅綢緞把太陽給包住,丟在了天河底下。
原來塔身象徵痛苦的紅光,只是被水下塔底處的盛紅給映照的。
真正通透的紅,俱是來自塔底。
「仙兒,我得下水去看看。」季離說著,就回身朝廊道邊走去。
下了廊道,才能到北四街的天河邊兒。
雖說離著河中的玲瓏塔有些稍遠,但是總要比直接在塔前當眾跳下水去要好上許多。
至少不會被人誤以為是跳河尋死,也不會再噗通噗通跳下幾個好心的大叔救他性命。
都說富貴險中求。
季離卻是不信的,甚至對此從來嗤之以鼻。
他一直以為穩中求進,方為正途。
可直到今日知曉了自己竟是一柄劍的荒唐事,又被明王和季玄龍父子倆一先一后看低羞辱。
就算再穩,還有何用處?
常聞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如今都眼看活不久了,只等人來取劍,別說是危牆,就是刀山火海,只要能有所助,季離也說不得要去淌一淌。
仙兒見狀只能把票據仔細揣好,三兩步追上季離,看著他的側臉探尋道:「少主,該不會是有何事想不開?」
「放心,只是這水裡……恰好有我需要的東西。」
季離心說就算是想不開罷,又哪兒能當著你的面朝下跳。
「少主,您要下水去取?」已是來到天河邊兒,仙兒正探頭,瞧了瞧眼前的河水。
「是。」季離已經是開始解了身上束腰封帶,接著又把月牙色外衫也一併脫去。
「可仙兒不通水性。」仙兒明艷的小臉浮出几絲愁色。
「我自幼善水,你不必跟著,岸上等我就好。」季離將衣衫妥善疊好,同那本破書一起擺在一旁地上,算是準備妥當。
「少主,仙兒還是不放心。」
「沒事,你家少主我可是金剛不壞,不信你就砍我一刀試試?」
季離這句,其實多少帶些玩笑的意思。
誰知只聽「噌」的一聲,仙兒竟一言不發直接拔刀出鞘,閃著寒芒的直刀,對著他就當頭劈下來!
「等會兒!」
季離趕忙制止,渾身只覺冷汗直冒,後退了一步,還險些掉進河裡。
「別動!」
仙兒想伸手扶他,也被他嚴聲喝住。
「少主,怎麼了?」仙兒狀若不解,純真無邪。
「你不是該百般推脫,在你家少主我的一再堅持下,才不情不願的抽出刀來?」
季離實在是太過難以置信,不禁負氣說道:「怎的抽刀如此利落?」
「少主之命,仙兒遵從便是,行事何需如此繁複?」
仙兒說話間眼角已然帶笑,雖是故意麵上疑惑,但再過一會兒恐怕笑意便是再難憋住。
「你……言之有理。」季離一時無言以對,只覺額頭青筋微跳。
「少主,我是砍還不砍?」仙兒直刀可還拎在手中。
「不用了,我先下水。」
季離嘴角抽搐,想淡然笑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趕忙連連搖手。
隨後,季離似是仍心有餘悸,轉身沖著天河水中便是一躍而下,毫不拖泥帶水。
岸上河邊的仙兒此時才止不住的展顏輕笑。
眼看著季離手腳並用,速度還真不慢,不一會兒就快游到河水中間。
仙兒這才放心了些,衣襟輕抬蹲下身子,雙手撐腮,遠遠地瞧著。
季離水性的確算是上佳。
雖是體弱,但本就自小常在河邊玩耍,大了些后又總是下水捉魚,從天河東岸到天河西岸只算作一個來回,他從十二三歲時,便能一口氣游個三趟。
這麼遠的距離,饒是跑著下來,也定會氣喘吁吁,可他在水中暢遊,卻並不覺得很累。
待得季離游到了塔邊,稍稍的喘勻氣息后,再深吸口氣,就一個猛子紮下,直朝著塔底游去。
天河水清,季離打小就知道,尤其幾月魚多,秋季何時水冷,哪段河道淤泥太深,他更是了如指掌。
可北城這段河道,他還真沒游過幾回,河底自然更是沒探過。
眼看著塔底紅光已是越來越近,他許是急切了些,便沒留著換氣的餘力,想先算著距離游到底下,探個虛實。
直到熾烈紅芒直有些晃眼,他才於塔底摸到了一扇小門,估摸著也就一人高,待得把臉湊近一看,門上卻是上了一把鎖。
極致耀眼的紅芒,竟然儘是從門縫中透出!
季離胸腔氣息已是不甚充足,只好抓緊時間兩腿蹬著小門,雙手拽住鎖頭,仰頭身子重心向後,借力拉扯過幾次,倒是察覺鎖頭有些微鬆動之意。
可這時他正快要憋不住氣,只好奮力打水,先向上浮去。
直到在水面露出頭,季離才急急喘息。
這次他真是有些冒進,尤其在水下摸索了好一陣兒才找到小門,若是那時就浮上來也不會險些嗆水,可偏偏試了試鎖頭,多費了不少氣勁。
「仙兒!」待到氣息均勻,季離雙手併攏放到嘴邊,沖著岸上那蹲著等他的小侍女高聲喊起。
「少主!」仙兒聽到后連忙站起身,輕跳著沖河水中央的季離擺手。
「仙兒,底下有把鎖頭,把刀借我一用!」
「好!」
只見仙兒拔刀出鞘,順勢單手把直刀朝天胡亂一拋,隨後也不細看,只顧抬起右腿,高於頭頂。
正好此時長刀從半空旋著落下,仙兒右腿便奮力朝前一蹬,剛好就踹到下落中的刀柄。
只聽「嗖」的一聲,長刀轉瞬化為一道流光,直朝季離飛去。
季離卻不閃不避。
不是他心中勇猛無畏,也不是他對仙兒身手篤信,而是他壓根兒就來不及反應!
哧!
長刀眨眼飛掠而至,險之又險的擦著他的鼻尖,直插進身邊塔中。
甚至整個刀身的小半截兒,都沒入了塔里!
仙兒當真是……身手不凡!
季離瞅著眼前不停抖動的長刀一陣苦笑,想著無論如何還是要牢記這一點。
今日許多時候,他還真是被仙兒不經意露出的嬌憨模樣給混淆了視聽。
尤其險些忘記他那侍女本就是一個清冷卓絕的修行者,即便是世間少年英傑輩出,潛龍榜上都能排進四十八位。
這若是真忘了,實在是太過危險。
季離輕嘆,蹬著塔身,拔了四五次才算取了刀,隨後將刀柄叼在口中,向下瞧准了方向,長長的吸了口氣,才又一頭潛入水中。
這回下水的目標明確,所以自是沒多耽擱,季離便已來到了方才塔底紅芒極盛的小門之前。
鬆開刀柄握在手中,他把刀尖伸進鎖環處,兩腳蹬住塔身,猛勁一撬!
咔噠!
饒是在水下,都聽得見鎖頭被直刀別開的響聲。
季離倒是沒想過會這般容易,重新叼住刀柄,伸手去了鎖頭,隨後雙手握住門環,使勁一拉小門。
雖有一股水中遲滯的力道擋著,卻也拉開了一條縫隙來。
而在季離不停用力拉拽下,小門終是開了。
誰知才開了門,壓根兒還沒來得及朝里細看,突然就異象突生!
也說不清是身後水中的推力還是身前小門內的吸力,總之季離根本穩不住身形,手扒著門也是徒勞無功,只得一頭就栽進了門裡,甚至進了門內,還直朝前跑了幾步,季離才算止住了前沖的勢頭。
「怎麼沒有水?」
季離打量眼前紅光瀰漫的甬道,發現路面乾爽,沒有一絲水淹過的痕迹。
身後,小門卻已是關得嚴嚴實實。
代表痛苦的紅芒,在甬道中越往裡瞧,越盛極熾烈,似乎一切痛苦的根源,就藏在這甬道的最深處。
只是……通紅的甬道,看著像是擇人而噬的巨獸咽喉一般,多少有些陰森可怖。
季離握緊手中長刀,深吸口氣。
既然都已來到此處,斷然沒有退縮的道理。
直到他往前走了一步。
咻!
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鋒利劍氣,劃破了他左肩的衣衫。
他趕忙扒開破損的衣服看一眼,好在肩上並無傷口,只有一道極淺的白印。
多虧了自己這銅皮鐵骨!
否則僅走出這第一步,恐怕就要負傷挂彩了。
如此想來,季離又試探著,朝前邁出第二步。
咻!咻!
卻是沒想這次劍氣居然還多了一道,兩道劍氣極速飛來,一道斬向他的胸口,一道劃過了他的脖頸。
好在,依然破不開他的金剛不壞。
不過,這劍氣,莫非是每走一步,便會增加一道?
有此想法,季離便朝前躍出一大步。
咻!咻!咻!
果然,這回剛好是三道銳利劍氣襲來!
季離嘗試用手中長刀橫在身前,擋了其中一道,卻險些被刀上傳來的力道給震的長刀脫手。
又仔細檢查過一次身上衣衫破損的地方,他終是再次確定,這劍氣的確是傷不了他分毫。
既然如此……
只見季離打定了主意,雙手緊緊抱頭,低頭彎腰,便朝著甬道深處撒開腿衝去。
一路上,只聽得一陣咻咻咻咻咻咻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