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海市蜃樓
寒風颯颯,嵇盈拚命睜開眼睛,入目是一隻雪山一般大小的築基期九尾妖狐。妖狐一身雪白的皮毛,如同柔軟的大氅,雍容華貴,柔軟優雅。兩顆紅寶石一般血紅的雙眸,紅芒大盛,閃耀天際。
妖狐彷彿被關在地獄中許久,甫一出世,便揚天長嘶。聲音如鬼如魅,如泣如訴,餘音裊裊,攝人心魄。
妖狐搖動了一下九條尾巴,電光火石之間,便有一股強烈的靈氣,化作一道無可匹敵的勁風,如千軍萬馬,向嵇盈呼嘯而來。
嵇盈一手將周立刃抓在空中,一手倒懸血河劍,劍眉緊皺,腳下生風,向著遠方疾馳飛去。他的身後不斷有山川崩裂之聲,隆隆傳來,距離之近,如無數驚雷炸在耳畔炸響。
那妖狐並不理會逃走的嵇盈二人,它收回血紅的目光,低下頭,嗅了嗅躺在地上的七尾妖狐的屍體。眼見幼子死狀如此凄慘,它不禁悲從中來,再次揚頭向天。剎那間,一股巨大的靈力在它口中匯聚成一顆紅色血珠。血珠在它口中越來越大。九尾妖狐悲叫一聲,將血珠激射向嵇盈逃走的方向激射而出。
嵇盈回頭望去,只見頃刻間天昏地暗,驚雷滾滾,巨大的紅色血珠如同天降隕石,帶著無可匹敵的霸道靈力,正好撞在嵇盈前方的一座山峰之上。
伴隨著一聲訇然巨響,山峰崩裂坍塌,燃燒的碎石從山頂滾滾衝下,山峰裂開如同蛛網,縱橫交錯,直至嵇盈腳底。天地間,乾坤顛倒,屍山血海,宛如人間煉獄。
嵇盈只不過是一個練氣一層的弟子,而周立刃雖然見識廣博,但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練氣三層的公子哥,哪裡見過此等築基期的妖獸。此時兩人氣息紊亂,神色慌張,兩股戰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透過天地間薄薄的一層血霧,九尾妖狐血紅的雙目在一瞬間匯聚在了嵇盈的臉上。突然,它的眼中升起滔天殺意,兩道避無可避的光芒,如同冰冷的利刃,將嵇盈最後的心理防線切碎。
嵇盈渾身酥軟,氣息遊離,像是秋日湖畔萎靡的花朵,眼中再無半點生氣。他的手,再也握不住同門的身體和那一柄血河劍,只聽叮噹一聲,血河劍從他的指尖掉落。
而緊緊抓住周立刃衣領的左手,也在一瞬間乾癟了下去。饒是如此,嵇盈仍舊用最後一點力量,將周立刃扔在了自己的身後,他的身體像一堵堅固的圓盾,矗立在周立刃和九尾妖狐之間。
九尾妖狐眼眸一閃,霎時間,嵇盈便感覺到頭中一陣暈眩,他知道自己是中了幻術了。但是最可怕的幻術,就是你明明知道這是幻術,卻無法自拔,深深地沉浸其中,心甘情願地將幻術當做了現實,現實當做了幻術。
在一瞬間,嵇盈看見自己胎穿而來,生於江南書香門第之家。嵇家家學身後,往來賓客,若非賦料揚雄之徒,也是詩同子建之輩,家中親族和睦,四世同堂,天倫之樂,棠棣之華,其樂融融。
然而,一場莫須有的「文字獄」如一顆驚雷在天空中炸響,炸毀了他全家人的夢想。數九寒天,全家誅連入獄,生父慘遭寸磔,家中男丁俱被裝入囚車之中,長路迢遠,一路顛簸,直到遙遠的北國。一路上,滿地冰霜,崖谷濕滑,哭聲震天。
家中女眷具備投入教坊之中,保守欺凌,十里歌樓舞榭,一聲槳聲燈影,秦淮河上,醉月樓上,飄蕩著女眷們撕心裂肺的哭聲。
白光一轉,嵇盈睜開眼睛,赫然間看見自己手持長朔,白衣白馬,賓士在茫茫沙海的戰場上。他忠勇無雙,南征北戰,卻功高不爵,命運乖舛,戎馬一生,戰功赫赫,終不封侯。
此次他率軍出征,孤軍深入,卻深陷敵人埋伏。但是將軍揮動長朔,四戰不退,終於力竭而死。敵人的長矛一次次地洞穿了他的胸膛,將他扎得千瘡百孔,血肉模糊。將軍遙望著那遙遠的都城,想到不久自己就要被人遺忘,心中充滿了遺憾。
白光再次一轉,嵇盈睜開眼,變成了一個白髮蒼蒼,傴僂獨行的垂垂老者。老者走在一條闃寂的街道上,入目是滿眼的破敗蕭條,房倒屋塌,草木摧折。
平日里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闃無人煙,四周安靜地彷彿能聽到呼吸的聲音,如觀肺腑。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是一座在不久前被敵軍血洗的城。
老者在街上踽踽獨行著,他搜尋著自己的親人,想再一次看到他們的音容笑貌,想再一次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想再一次投入他們溫暖的懷抱,可是,他走便了每一條街,爬遍了每一座山,趟過了每一條河,他竟然連一具屍體都找不到,十幾條人命,竟然好似從沒有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一般。
老者走著走著,便感覺到一股悲愴之氣,從腹內翻騰,直衝穴海,終於,他支撐不住,嘔出一口鮮血,重重得倒在地上。
嵇盈知道這是幻術的世界,但他也知道,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他看著那些殷紅的血,那些悲傷的淚,那一具具殘破不堪的屍體,和一處處慌亂頹敗的斷壁殘垣。
曾經的美好,如彩雲一般,隨風飄散,毫無蹤跡,不知歸期。彷彿死,便是一切的終點。
白水淼淼,風沙漠漠。
屍山累累,血海滔滔。
煙波流轉,桃紅柳綠,
烈焰油烹,悲歡離合。
剎那間,嵇盈大徹大悟,大道的真諦,他已瞭然於胸。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
殺殺殺殺殺殺殺!
嵇盈伸手提起血河劍,一劍刺向了自己的腹部。
他平靜地將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掏了出來,在冰水中洗凈,一件件地擺在天地之間,彷彿是祭拜一般。
然後他飛到九天之上,雙目黯然,包涵悲憫地看著悠悠眾生。
他長嘯一聲,伸手一拋,將血河劍拋在空中。血河劍紅光大作,一道雷霆訇然而下,電光火石之間,血河劍已從嵇盈的頭頂貫穿而過。
嵇盈全身的靈力,一時間化作勁風四散而去。
他體內的九道精魂激射而出,血河劍彷彿嗅到了血腥味,一層薄薄的血霧籠罩在血河劍周圍,霎時間,血霧深厚,宛如實質。嵇盈九道精魂中的八道都被血河劍吸收進去。
正當第九道精魂也要被吸入劍身之中時,嵇盈腰間的法寶心愿瓶突然藍光大盛,一道無可匹敵的靈氣,如淵如獄,如怒如凶,縱橫天地,無可匹敵。
只聽訇然一聲巨響,心愿瓶的藍光和血河劍的紅光撞在一起,靈氣劇烈地碰撞產生的靈波,如悠悠波紋,在天地間一圈圈飄蕩而去,氣勢之盛,就連九尾妖狐都無法抵擋。
心愿瓶和血河劍彷彿在拔河一般,搶奪者嵇盈的魂魄。但終究是心愿瓶更勝一籌,它將嵇盈的八道精魂生生又從血河劍中拔了出來,然後又將血河劍一百年間吸收的所有花草樹木的靈氣,全部吸入瓶中。
只聽得一聲悶響,血河劍如同一枝枯藤,翩然飄下,碎裂無聲。
而此時,在遠處的九尾狐也彷彿在不斷被吸食著靈氣,它暴怒而起,雙目電光激射,張開森森利爪,向嵇盈和心愿瓶飛奔而來。
兩個呼吸之間,九尾靈狐便已抓住嵇盈的身體,它張開血盆大口,剛要將嵇盈吞入口中,突然間,一道蔚藍色的靈氣沖入他的身體,它一瞬間便感覺到一股沛然莫御的浩然正氣,在自己的心胸之中激蕩開來,將它體內暴戾的邪氣狠狠鎮壓了下去。
九尾妖狐呆立原地,如同翁仲石像,一動不動。
它急忙催動體內的築基真氣,與心愿瓶抵抗。兩股靈氣反覆糾纏,交錯,終於化作一陣摧枯拉朽的旋風,裹挾一人一狐,向著鹿吳山畔的深谷滾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