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扁鵲和趙無恤趕到趙宮大殿時,眾家臣及趙簡子的兒女夫人俱已到齊。大殿之中燭火通明,香煙繚繞,人影綽綽。見扁鵲進來,眾臣子等人忙起身以禮相迎,扁鵲忙不迭的還禮。趙簡子離座走下高台,攜扁鵲之手,親自送他到右首上座。說話間,山珍海味上桌,玉液瓊漿入口;布菜的忙進忙出,端上端下;盛酒的左右開弓,馬不停蹄。席間,恭維的套詞不絕於耳,扁鵲只能不停的重複幾個詞——「過獎,過獎」、「哪裡、哪裡」「不敢當」,如此應付了足有一個時辰。直到酒過多巡,話題才漸漸岔開。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各有各的爭論,各有各的主題。亂糟糟吆五喝六,齊刷刷東倒西歪。趙簡子喝的興起,搖搖晃晃站起來,碗里的酒左一下右一下灑的就剩個底兒了。「扁鵲先生,寡人……再敬你一碗!……扁鵲先生,就……別走了,留下!你要什麼……天上飛的,地下跑的……金銀珠寶,美女僕人……還是要房要地,儘管說!只要……不要寡人的腦袋……寡人都滿足你!……說,要什麼?……」
「扁鵲先生,留下吧,我們主君可是難得的明君!」眾大臣也紛紛相勸。
扁鵲站起身,深施一禮,「多謝主君及諸位大人的美意!秦某自學醫之日起,便立志行醫天下,醫萬民之苦。倘若苟且宮中,貪圖安逸,不但對不住恩師長桑君,而且愧對天下百姓,自己的良心上也會感不安。還望主君及諸位大人恕秦某無理,萬不能領命。」
眾大臣瞠目結舌,趙簡子面露不悅之色。趙無恤見狀急忙起身,對趙簡子躬身揖禮,「父君,扁鵲先生乃齊國人氏,他都不肯只留在齊國,我們又何必勉強先生留在宮中呢?扁鵲乃天下人之扁鵲,非一國一君之扁鵲。父君,還是隨先生的意願,勉為其難才是。」
趙簡子的臉色慢慢緩和過來,少時,他忽然哈哈大笑,「哈哈哈!也好,既然扁鵲先生……志在天下,寡人就……不強求了。寡人……有意為先生建一處府邸,以後先生什麼時候……想來趙地,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
扁鵲擺手道:「主君,秦某行走江湖,居無定所,建再好的府邸也是空著。」
「那……寡人總得給你些什麼,不然……先生讓寡人的良心何安?」
「呃——」扁鵲想了一下,「主君,古蓬山一帶有地四萬畝,雖多是荒山野嶺,卻有取之不盡的藥材。主君若是非要賞秦某點兒什麼,不如就把那四萬畝荒山野嶺給我,秦某倒也還有些用處。——主君可捨得?」
「哈哈哈!好!」趙簡子攜起扁鵲的雙手,「扁鵲先生不戀富貴,寡人欽佩之至!好啊,寡人再給先生一個特權:只要先生在我趙地一天,寡人這宮闈就如同先生的家一樣,先生可以隨意出入,任何人不得阻攔!」
扁鵲千恩萬謝。接著,酒宴又進入**。直至月上中天,方散。趙簡子命兩名侍衛護送扁鵲回家,自己被人扶著回寢宮休息去了。扁鵲出了大殿,忽然,柱子後面轉出一個人來,飄飄然來到扁鵲面前。接著燈光一看,是一名女子,體態婀娜,花容月貌。兩名侍衛急忙行禮,口稱「公主」。扁鵲也便行禮,卻被那女子攔住了。「先生不必多禮,小女有事相求。」
「公主請講。」扁鵲禮貌的躬著身子說。
「可否借一步說話?」女子說著,徑自向長廊走去。扁鵲只得跟著,兩個侍衛知趣的站在原地。走了幾十步,女子才站住,轉過身,目不轉睛的看著扁鵲,扁鵲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公主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只要秦某能辦到的,一定竭盡全力。」
「先生姓秦?」女子的聲音嬌柔婉轉,甜美中帶著幾分羞澀。
「是,小名越人。」
「秦越人——先生是齊國哪裡人氏?」
「齊國盧邑(今山東長清)人。」
「先生不認得我,但你認得我弟弟。我是無恤的姐姐無邪。」
「原來是無邪公主。秦某聽令第說起過,說公主宅心仁厚,賢德善良。——公主到底有什麼事,不妨直言。」
「呃——還真不好說。」無邪猶豫了一下,「先生可會看女人的病?」
「只是略知一二,不敢說精通。公主可否說的仔細些,秦某看能不能為公主解憂。」
「這裡不是看病的地方,再說都這麼晚了。先生先回去歇著吧,明日我在宮中等先生。我讓杜梨到宮門口去接先生,先生可一定要來。」說著,從頭上拔下一支雀尾金笄,塞到扁鵲手中,「杜梨認得這個。」說完,無邪邁開碎步,小跑著轉出了長廊。扁鵲看著手裡的金笄,兀自發獃。
今晚酒宴上,趙無邪就坐在扁鵲對面的最下首,雖然離得比較遠,但借著通明的燈火,扁鵲的顏貌,無邪還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沒想到這位舉世聞名的神醫竟然如此風流倜儻,瀟洒自如。那天扁鵲入宮給趙簡子看病,無邪站在人後,沒怎麼留心,只覺得那位傳說中的神醫看上去很年輕。當時她還在想,這麼年輕,會不會名過其實?在她的想象中,神醫應該是鬚髮飄飄,舉止傲慢,性情怪異,談吐囂張,寬袍大袖,行走如風,就像傳說中的神仙那樣。一個年輕人,說話儒雅,行動矜持,怎麼看怎麼跟神醫連不到一塊。但是,今晚卻大不同了:且不說他細眉朗目所帶出的風采,便是略顯黝黑的臉膛,也透出無法掩蓋的光華;彬彬有禮的舉止,泰然自若的神情,淡定從容的言談,外在的優雅與內斂的鋒芒完美的結合;樸素的外衣遮不住華麗耀眼的光芒,這簡直就是一塊寶玉中的奇珍,珍珠中的異寶!——整個晚宴中,趙無邪的心思就集中在這一個男人身上。她無端的心跳臉紅,無端的浮想翩翩,甚至無端的站起來,又坐下。幸好人們的焦點都在扁鵲和美酒上,沒有人注意她這個坐在主人席上最下首的公主。——不,也有人注意,就是杜梨,這個丫頭一直在關注著主人的一舉一動。無邪的反常讓這個聰明的丫頭一下子明白了什麼。所以,當無邪突然說身體不舒服,想找扁鵲給瞧瞧時,杜梨馬上就猜出了無邪得的是什麼病。她躲在長廊盡頭的一棵柱子後面,待無邪走到近前時,才突然跳出來,把無邪嚇的一哆嗦。
「幹什麼,你!」無邪嗔怒的用拳頭捶了杜梨一下。
「哈哈!」杜梨笑了,「公主,病看得怎樣?」
「還沒看呢。」無邪扭著身子,明顯有些羞澀。
「那——,你去幹嘛了?」杜梨顯然是在明知故問。
「黑燈瞎火的怎麼看?我約了先生,明天他來宮裡,給我仔細瞧瞧。對了,明天你去宮門口接他,他不認得路。」
「我可不去,他又不認得我,我也沒像你那麼仔細的看過他,興許見了面我都認不出來呢。你還是自己去吧。」
「他手上有我頭上戴的笄子,你不會連我的東西都不認得吧?」
「喲!都送東西了?公主,你這可是有違婦道!」
「說什麼呢!我是怕你認不出他,留個記號。」
「記號!嘿嘿!」杜梨笑著,用手指在臉上滑了滑。無邪揚起手掌,杜梨一個縱躍,跳到一仗開外。
第二天,無邪早早起來,就開始梳洗打扮。光是眉毛,畫了洗,洗了又畫,就弄了足有半個時辰。杜梨在旁邊看著,一個勁的笑。急的無邪直罵:「也不幫忙過來弄弄,才看我笑話,沒心肝的東西!」
可越是著急,杜梨偏就不伺候,躲的遠遠的,一邊笑,一邊說風涼話:「不就是看個病嘛,又不是相親。萬一真要是被那個郎中看上了,你願意背藥箱子,我可不想天天聞草藥味。」
「你快去接先生吧,反正在這兒也不幫忙,看得我礙眼!」
「我的大美人,你以為人家也像你這麼著急呢?你看看外面,天還不亮呢!」
「杜梨,你看我的嘴唇夠紅不?」無邪看著銅鏡,自己都覺得裡面的那個人像下凡的仙女。
杜梨大驚小怪的跑過來,「哎呀!太紅了,活像吃了死孩子!嘿嘿……」
「死丫頭!你今天要瘋了!」說著,無邪站起身來,在杜梨面前轉了一個圈,「你看行不?」
杜梨撇著嘴,臉上的表情壞壞的,「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無邪一愣,慌忙上下左右的查看,又跑到銅鏡前照了照,「怎麼了?啊?哪裡不對?」
「哈哈哈!」杜梨笑的彎下了腰,無邪這才明白被她耍笑了,氣得過來就打。杜梨一邊繞著桌子跑,一邊說:「哪裡不對,你自己還不知道嗎?是你的心不對!什麼看病,明明就是看人!我說呢,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見了扁鵲就病了!唉!我是可惜呀,這麼標緻的一個人兒,偏偏好過了一個土郎中!也怪了,平時多麼高雅的一個人,沒想到見了中意的男人,臉皮竟變得這麼厚!哈哈!」
無邪追的累了,趴在桌子上,胸脯一起一伏,臉紅的好像熟透的櫻桃。「小祖宗,我可跟你鬧不了了。快把你的嘴閉上吧!再讓別人聽著。」
「不鬧了,不鬧了。」杜梨過來扶無邪坐下,看看窗外已經發白,就說:「公主,我去等你的扁鵲先生了,你自己在這兒慢慢想,看到時候該怎麼說。——要不要我先給他點一點,讓他心裡好有個準備?」
「別!還不知道人家什麼意思呢,萬一人家沒那意思,豈不尷尬?」
「他都收下你的金笄了,還不明白?」
「那是我硬塞給人家的,只說怕你認不出他。要是今天他執意要還我,就是我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