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見

再相見

成王開府宴會中的男客與女客是分開的,女客這邊由成王妃一手操辦。

成王妃約莫二十不到,滿頭珠翠,容顏昳麗,說起話來更是妙語連珠,滿座賓客竟沒有一個被冷落的。

就連葉尋珠這樣難伺候的人物,也向宋燈感嘆:「王妃真是個好人。」

宋燈不知回什麼,只能輕輕嘆了聲。

成王與成王妃如今新婚燕爾,看著十分般配,後來卻頻頻納妾。只府中姬妾數人,有幸懷胎,卻無幸生子,縱是生了下來,也活不到能夠記人的年紀。宋燈既覺得成王妃手段可怕,亦覺得成王方為罪魁禍首。身為一個男人,他既不能一心一意地對待自己的妻子,又不能全心全意地護好自己的子嗣,己身不修,一家難平,卻還妄想治理天下。

如果不是為了元孟,成王府的宴會,她是不想來的。

想到這個,她其實有些好奇上一世於暮春與元孟到底是如何相見,又做了什麼,竟能讓元孟這般處處防備之人心有所動。

元孟提及這段回憶時,並未細細描述,是以宋燈現在能做的只有緊緊盯著於暮春。畢竟男客女客分的這樣開,兩人憑白不會見面,盯著其中一方,多半便能找到那個時機。

宋燈盯得太緊,以至於連葉尋珠被人拉走說話都只輕輕應了一聲,沒有抬頭去看。

成王妃極清楚文官與勛貴間的那點齟齬,文官瞧不上勛貴累世富貴卻多紈絝走馬,勛貴也瞧不上文官酸腐又自視清高。是以安排座位時將文官家的女眷湊做一堆,勛貴家的女眷湊做另一堆,中間隔得遠遠的,一場宴會過半倒也相安無事。

宋燈瞧見一個有些面熟的少女走到於暮春身邊,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於暮春便站了起來,巧笑倩兮地向旁人說了兩句,便悄悄從一旁小道走了出去。

宋燈跟了上去,雲心有些好奇,剛想開口詢問,被水岫拉了拉袖子,便默不作聲地跟在宋燈身後,並不多嘴。

於暮春看起來像是在找人,只是不知她找的是誰。於暮春走著走著,停在了一個分岔路口,面上露出些為難,似是不知該往哪條路走了。

宋燈想了想,走了上去,故作遲疑道:「於姑娘?」

於暮春嚇了一跳,就連她身後的兩個侍女也露出一點驚疑來。宋燈看在眼裡,心中愈發狐疑,面上卻不顯,只問:「於姑娘,你可有看見定海侯府的葉姑娘?我在席上沒尋見她,一路往外走,莫名其妙便走到了這裡。一路上沒幾個王府下人,再往前走,又怕衝撞了男客。」

她有意規勸她不要再亂闖亂撞。

於暮春鬆了口氣,道:「我沒瞧見葉姑娘呢,興許被哪位公主娘娘叫去敘話了,不在此處。我也是誤打誤撞走到這裡了。」

她雖這樣說,腳步卻有些遲疑,一時捨不得走,兩邊竟莫名僵持了片刻。

離兩人稍遠些的小道傳來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一樹垂絲海棠之後,轉出一張如玉臉龐,穿白衫的青年身上披了件綢緞披風,似乎用來抵禦春寒。他身材清瘦,氣質溫潤,見到宋燈與於暮春二人時有些驚訝。

看見這人熟悉的臉,電光火石間,宋燈將一切都串聯起來。

海棠樹後走來的男子是大理寺卿之子蘇慕,他未來會高中探花,再入翰林,興許再過數十年又是內閣大學士一名,可謂少年英才,前程似錦。同時,他還有另一重身份,那便是於暮春的未來夫婿。宋燈終於想起俯在於暮春耳邊說話的少女為何眼熟,她同蘇慕長得實在有些相似,想來是與他有些沾親帶故的人物。

宋燈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本朝男女之防不算太嚴苛,只多多少少還是該有些注意。是以為防有孟浪之徒衝撞,成王府這宴會將男客女客隔開,但這宴席到了後頭,難免客人會自發在府中走走逛逛,若有男女偶然遇見,只要舉止不過於親密,其餘人見了也不會多說什麼。

原來於暮春往這小路上來,是為了見蘇慕一面。

宋燈心情豁然明朗了幾分,她對蘇慕簡單行了一禮,算是全了禮數,便轉頭對於暮春道:「於姑娘,那我再往前頭走一些,若實在找不到葉姑娘,我便回席上等她好了。」

一個岔口,兩條路,一條是蘇慕走來的路,那麼另一條,便是於暮春原本會走錯,而現在宋燈應去的路了。

於暮春不確定宋燈是否看出了什麼,只隱約察覺她在為她行方便,面上飛紅,眼中隱有謝意。

宋燈只回頭看了一眼,便往那條陌生的路而去。偶爾她會覺得自己像個偷盜之人,偷走了於暮春和元孟相處的時機。雖說於暮春最後選擇了蘇慕,可在那之前,她真就一點都沒對元孟動心嗎?

宋燈作為局外人,其實沒有評判什麼決定什麼的資格。

她在心裡對於暮春說了聲抱歉。

在元孟這件事上,請讓她卑鄙一次吧。

宋燈走得很慢,在別人家的宴會上衝到男客宴廳中並非她的風格,她暗自揣測應是元孟那邊也走到了偏僻處,兩邊才會相遇。

宋燈分花拂柳,一路低頭,發間還是綴上了落下的小花。

她聽到了元孟的聲音。

「……皇兄說的是。」

帶著清淺的笑意,好像真的很贊同對方的模樣。

宋燈停下腳步,突然有些緊張。其實上一世病倒那天,下值前她才見過元孟,也不算太久沒見。

那一日,元孟遣人喚她去了乾清宮,宋燈跪拜又叩首。縱使後來元孟屏退他人,讓她坐下不必太拘束,她亦恭敬地垂下眼,沒能好好看清他的臉。

只依稀記得,他的眉皺得很深,雙唇緊抿,微閉著眼,看起來並不快樂。

他富有天下,卻仍不快樂。

宋燈知道他為什麼不快樂,朝廷積弊已久,他想要革故鼎新,卻非一日能成之事,難免勞心勞力。這是她所能幫他的,於是她投身案牘,日日夜夜,不曾鬆懈。

那時元孟與她閑聊,問她差事中的種種瑣事,宋燈一五一十地與他說,見他面上神色稍微放鬆,心中便有些心疼他。

元孟潛龍時的舊友,如今都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可一旦成為君臣,有些東西便變了。好在他還有一個宋燈,好在宋燈喜歡他。

宋燈也與他做君臣,卻並非因為生殺之權被他握在手中,而是因為君臣的名分總比一廂情願之人來得清白,也不那麼讓人發笑。她守著君臣的界限,是怕自己忍不住親近他,而一親近,便會被他趕遠,那他身邊便再沒有人了。

這種從不宣諸於口的愛意與關心,元孟應當是不完全清楚的。可他能感受到,與宋燈說話后重新平復下來的心,哪怕只是最無用的閑話。

不昏不亮的宮殿中,兩人坐的不遠不近,男人閉著眼,女人低著頭,實在不是一副很親昵的畫面,卻又隱隱和這世上旁的一切分隔開來。

那畫面在宋燈眼前淡去,她躲在樹后,透過枝葉的縫隙看向聲音的來源。

如果說,政事上的疲倦她能同他一起分擔,那麼感情里的缺憾她實在不能為他填補。她對他和於暮春的故事只知一鱗半爪,也沒有自信能讓於暮春回心轉意。

但是……倘若他能喜歡上她,那麼她也會還他十分。到時,他是不是就能快樂了?

透過縫隙而見的元孟,正微微笑著。很巧,他今日也穿了件白袍,只上邊用金線綉著雲紋,遠遠看著也有幾分暗華。元孟身形高挑,看起來也偏瘦削,但宋燈知道,他錦袍之下並非文弱公子身軀,而是寒暑不輟練出的玄機,那雙手,挽過弓,提過刀,最亂的那一晚,殺過數十人,上邊沾滿了受死者的血。

而此時此刻,他被成王與三皇子夾在中間,臉上的笑意帶著點謙卑,好像什麼也沒聽聞,完全不為所動。

成王與三皇子爭鋒相對,不便明著撕破臉,便隨意拿個生母為通房的勛貴子弟做筏子,要元孟為他二人觀點判個高下,全然不顧其中幾多暗合,元孟又如何尷尬。

元孟打了個太極。

成王一眼看出他兩邊都不敢得罪,嗤了一聲。三皇子倒回過味來,知道這事對元孟尷尬,想起來唱個紅臉,算是放過元孟。

待成王與三皇子走遠了,元孟臉上那淡淡笑意才慢慢收斂,恢復到面無表情的模樣。

在親眼見到他之前,宋燈曾以為會看到他青澀的少年模樣,沒想到他這時,便已經那麼像後來的君王。

作為宋燈自己,若是她偶然撞見了這樣的場景,她不會出現在元孟跟前。因為她從內心深處覺得,那樣的難堪與羞辱,興許他並不想同人分享。

但她已經知道,元孟並不喜歡這樣的她,所以不能做自己。

宋燈往前走了一步,繡鞋踩在地上,裙擺劃過枝葉,發出輕微的聲響。

她從樹后出現,抬起頭時,對上元孟轉過來的驚訝眼神。

她並不算多了解於暮春,所以也做不了於暮春。

做不了自己,卻也做不了別人,到了最後,宋燈只能逼著自己踏出這不敢邁出的一步,然後同他說兩句真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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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來也無用(雙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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