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有歡
宋燈踏出這一步時,就連水岫都感到十分驚訝,可她只是微微一頓,便又跟上宋燈的步伐。
宋燈走到元孟跟前,行了一禮,抬頭時發現元孟看她的神情頗為複雜,原本想說的話微微一頓,最後只喚了一聲:「殿下……」
元孟臉上浮現慣常的笑容,溫和道:「你認得我?」
看起來只是隨口一問。
宋燈知道,這份溫和斯文只是元孟賴以為生的表象。他同蘇慕不同,蘇慕是受了挫磨也不記仇的真君子,元孟卻會在手中有刀時一一報仇。他們看起來很相似,其實卻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人。興許正因為蘇慕是真君子,於暮春最後選擇了他。而也因為蘇慕活成了元孟曾經想要偽裝的模樣,元孟最終沒有強取,只是默默成全了於暮春。
可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君子的。
她偏偏就喜歡他這張君子皮囊下的沉沉心計與滿腹猜忌。
宋燈記得,她這時是沒有見過元孟的,也不該一眼認出他,可她是見過三皇子的:「殿下,方才小女不慎聽到大皇子與三皇子說話,一時不敢出聲,實非故意。」
卻是將整件事都做了解釋。
她不過偶然路過,聽見了聲響,進退兩難,這才不得不聽了人說話。她認得三皇子,於是從幾人話語中也將其餘兩人身份摸得清清楚楚。
元孟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只道:「你怎麼現在出來了,不再藏好些,等我走了再出來?」
他說這話時仍是笑眯眯的模樣,最是可親,好像在真心實意地給宋燈想法子一般。
宋燈卻能察覺到,他的心情不太好。
也是,聽了那樣的話后,若非早有準備,誰的心情能夠不被影響呢。
宋燈道:「暗中窺伺實非君子所為,我雖非君子,卻也知曉這並不妥當。只是礙於大殿下與三殿下威嚴,心中膽怯,不敢透露半分。但實在心中有愧,又兼素來聽聞二殿下平易近人,這才……」
元孟自然明白她話中未盡之意。
宋燈此刻低著頭,元孟看著她髮髻間難得活潑的發繩,沒有想過原來這個年歲時,她是這樣。元孟看得久了些,一時沒有回話,宋燈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前世,便沒有抬頭。直到她低頭低得有些累了,頭上玉簪晃了晃,元孟才回過神來,對她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何須介懷。今日之事,你就當不曾見過吧。」
宋燈抬頭,飛快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低聲應是,心中卻有些苦澀。她本想安慰他兩句,可甫一見面,他的防備,她的應對,便像刻在骨子裡的東西一樣,不要用心去想便自動流露出來,話說到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她發揮的餘地了。
宋燈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決定轉身離開。
如果不能讓他歡喜,那麼至少不能蠢笨到令他生出厭惡與戒備。
元孟卻叫住了她:「……宋姑娘,你是忠勇侯府家的宋姑娘,對么?」
他意識到自己這時本不該認識她,於是話在嘴邊,又拐了個彎。
宋燈微訝,轉身看他,輕輕點了點頭。
他竟認識她,聽起來像是在哪偶然見過她一面,亦或見人遠遠指著說過一般。
可她一直以為,十五歲那年的花燈節之後,他方才認識她的。
宋燈心中一時浮上許多紛亂思緒。
元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宋姑娘,方才大哥與三弟說的那樁公案,你怎麼想?」
元孟問這話,應當是心血來潮,起碼他自己是這麼想的。時間隔得太久遠,他早已忘記今日聽到的這番話,貿貿然來了此處,等待想要見的人。沒成想,想見的人沒有見到,卻受了一肚子氣,還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成王與三皇子拿來做筏子的是東陽伯的三子楊煥。東陽伯楊襄膝下有三子,長子為正妻所出,二子為寵妾之子,唯有三子楊煥,是通房所出,且那通房生子后也沒能被正式納為妾室,仍是個在夫人跟前伺候的通房。
東陽伯是個成日只知花天酒地的老不羞,連帶著兩個年紀大些的兒子也成了走馬章台的紈絝子弟,唯有他不聞不問的楊煥,反而長成了最出色的模樣。可出人頭地之後的楊煥,斥罵嫡母,忤逆親父,甚至對親父東陽伯動了手,被一紙訴狀告上公堂,在東陽伯與伯夫人的哭訴中被判充軍。
人倫綱常不可惑亂,成王與三皇子自然不會去爭辯楊煥的所作所為是否有情理可依,對他都很是嗤之以鼻。兩人唯一的爭執,不過在於楊煥如此自甘下流是否源於他出身低賤。
成王的母親淑妃也算出自官宦之家,淑妃父親如今官列工部右侍郎,不算什麼跺腳抖三抖的大官,卻也還算體面。可誰都知道,他這官是靠家中出了個娘娘才升上來的,淑妃入宮之前,他只是工部的一個所正,當真是芝麻一樣大的官。在平頭百姓看來,這已是好大的官威,可同安國公府相比,可不就是出身低微么。
這麼一想,便知三皇子與成王爭辯時是如何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若說被這話折辱得厲害,誰又能敵過元孟呢。偏偏三皇子與成王都沒將元孟可能有的尷尬難堪放在心上,甚至還當他無事人一般,要他在兩人間做個評判。這才是最大的折辱。
宋燈下意識走近了一步,對上元孟微微驚訝,又有些防備的眼神。宋燈竟有些開心,只因他在她跟前打破了那副萬事萬物皆不掛於心的溫和偽裝,流露出了一點真實的自我。
宋燈按捺了片刻,調整好了情緒,方才道:「不知他人家事,不能妄下斷論。」
元孟道:「我倒是恰好知道一些,這位東陽伯夫人見自己兒子太不成器,庶子又太過成器,心生忌憚,於是只能磋磨那生出爭氣兒子的通房,好讓庶子知道投鼠忌器。這楊三倒也有些志氣,不想爭東陽伯府這一畝三分地,一心想自立門戶,帶著生母脫離伯府,事成之前只能忍耐。若真讓他做成這事,他滿意,嫡母也滿意,倒也算是兩全其美。偏生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東陽伯自己寵妾滅妻,偏愛寵妾之子,有心越過嫡子去,又怕族裡不同意,知道硬碰硬會兩敗俱傷,便想推出楊煥去打擂台,等時機成熟了,再一把將二子扶上台去。他起初去鼓動楊煥,見楊煥不為所動,便打起他母親的主意。可憐楊煥母親,原本不過一個清白丫鬟,只因容貌端正便被東陽伯母親給他提成了通房,卻又不得寵愛,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兒子,卻趕上夫人和伯爺因那寵妾置氣,連個妾室都升不了,十年如一日地做著伺候人的通房。事到如今,夫人逼她,伯爺逼她,所有人都在逼她。她既不想拖累親子,又不想再受折磨,便一頭撞死在了自己房中。」
前世元孟知道這事時,楊煥已經死了,說不清是死在韃靼手中還是死在了自己人手裡。而這世上唯一會真心為他悲切的人已經死在了他前頭。
宋燈猜到了東陽伯府中可能有些不幹凈,卻沒想到會這般慘烈,一時竟有些失語。一條人命夾雜其中,在兩位天潢貴胄的口中卻不值一提,只能作為身份卑賤的論據出現,何等荒唐。這是元孟與他們最大的不同,所以不管多少人在後來說元孟工於心計,城府太深,宋燈都不為所動。
「若是能活著,誰又願意去死呢,事情到了這份上,不過是逼不得已四個字。若要問他的罪,就應當先問那些逼他的人的罪。」
宋燈眉頭緊鎖,雙唇用力抿著,是顯然不虞時的模樣。
元孟看了她一會兒,道:「你倒是敢說,父為子綱,又如何能說是逼呢。」
禮教千年,又怎是一朝一夕能改,可總要有人去做。
「我知道這樣不對,」宋燈輕輕說了半句,卻不再往下說了,轉而道:「我相信殿下……不會因為這一兩句話怪罪我。」
停頓后的半句話像是臨時補上去的一般。
元孟不置可否,只道:「今日宴會怕是快要收尾了,宋姑娘再在這待下去,怕是要讓人來尋了。」
宋燈點點頭,又朝元孟行了一禮,便轉身離開,只邁出兩步路,又忍不住回頭問他:「殿下,那位楊煥公子如今身在何處,你是否能助他一次?他素有才幹,你如今若是能拉上一把,亦不失為一樁美事。」
她下意識用上了往日規勸他的語氣。
楊煥這事,若是聽說時已成定局,不過唏噓兩聲,可知曉這事就發生在左近,又如何能忘在腦後。
幫助楊煥這事忠勇侯府多費些力,也能做,可不如元孟做來的好。既是對元孟日後好,亦是對楊煥好。宋燈替元孟操慣了心,此刻便自然而然地帶出。
元孟心想,她如今打扮得一副活潑少女模樣,偏偏一張口便露了餡,原本淡淡鬱氣在這三言兩語的對話中竟也散開,胸懷舒暢了不少。
元孟對她道:「姑娘不必擔心。」
宋燈知曉,這便是應下了的意思,沖他露出笑顏,這才轉回身去,真的有些著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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