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寂

永寂

從前,只要與薛貴妃娘娘有關的折報,被遞送至御前,聖上定都會搶在朝事摺子之前,趕緊先打開來看上一眼,如此才能心安,否則無論在做何事,都會有些心浮氣躁,難以集中精神。

時間一長,他這揣透聖心的御前總管,每每在為聖上整理奏摺時,都會將可能與薛貴妃娘娘有關的折報,放在眾折最上,在今日,看到有溫太傅派人快馬呈送至京的折報時,自然一如舊例,將之放在了最上面,暗想著等聖上看到與薛貴妃娘娘有關的消息時,定會龍顏歡悅。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坐定在御案后的聖上,在看到溫太傅呈上的折報時,面上並無半點欣喜期待,沉定如山,默默靜望片刻,即將之拿放至一邊,直至將今日的摺子,一道道全部批看完,都沒有打開溫太傅的那道折報,看上一眼。

趙東林對此異狀,心中真是納罕至極,他知道聖上近來心緒有異,雖看似表面如常,與從前沒什麼不同,但他這隨侍多年的近侍,能感覺到聖上有些不對,直覺聖上這如常,好像太過如常、刻意如常。

只他以為,這令他直覺不對的感覺,是因聖上思等薛貴妃娘娘的緣故,遂想著有薛貴妃娘娘的消息傳來,聖上應會急著知曉,以此稍解相思之苦才是,沒想到,聖上會對溫太傅那道應有貴妃娘娘之事的折報,完全視若無睹,就那般將之擱放在案角,眼裡就像看不見般,每日里照常坐在御案后批折擬旨,但就是從不拿起那道折報,打開細看。

沒幾日,溫太傅的那道折報上,又添了一兩道,那是聖上布在各地探事的眼線所呈,同樣來自青州琴川,聖上也依然一反常態地並不翻看,同那道溫太傅的折報一般,將之扔在案角,每日視若無睹,從不打開。

除了在這兩件事上,真真一反常態,極不尋常外,聖上平日言止,也真和從前沒什麼兩樣,每日上朝批折、處理政事時,依然是英明睿智的大梁天子,在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面前,也依然是一位慈愛有加的好父親。

日常閑暇時候,聖上大都陪著兩位殿下,不僅親教文武之事,常帶著兩位殿下射箭騎馬,教授兩位殿下學業功課,對兩位殿下的日常生活,也是關心至極,可謂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與當年先帝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天下,常看得他趙東林都感動不已,暗在心中感嘆,放眼世上,應該沒有比聖上更好的父親了,這也真是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的福氣。

但這福氣再大,對孩子們來說,父親再好,也是不夠的,他們同時也需要母親的陪伴和關懷。

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常問聖上,母妃何時歸來,每每這時,聖上總是含笑答道:「快了,不要著急,你們的母妃,熱愛故鄉琴川,想在那裡多住些時日,我們不要催她,讓她安心地在從前的家裡住久一些。」

聖上總是笑對兩個孩子道:「我們耐心等著,等著等著,她就回來了,回到我們這個家來了,一定會回來的。」

太子殿下與公主殿下都很懂事,不再催問,強忍思念,每日默默等待,只是等來等去,都等不到,漸時日推移,有消息傳出,他趙東林心知,等不到了,幾乎天下人都知道,再等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天下人里,包不包括大梁朝的天下之主。

御案案角的折報,依然從未被打開,聖上似乎什麼消息也聽不到,依然日日如常,只在冬日落雪,溫太傅攜父歸京,前來覲見聖上時,微有不悅,語含斥意地問道:「你回來做什麼?!」

不待溫太傅回稟,聖上即已低下頭去,邊批閱奏摺,邊直接道:「你回琴川去吧,朕說過,允你陪留在琴川,去吧。」

溫太傅並不離開,無言地望了聖上片刻,仍是啟齒,「臣妹……」

這兩個字有如火星點著了炮仗,聖上立時勃然大怒,御案上的奏摺硯筆等物,全在這股滔天怒氣下,被用力拂掃到溫太傅身前身上,砸斷了他的話,聖上逼視溫太傅的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冷,雙眸有若冰寒的尖刀,幾能在溫太傅面上剜出兩個血窟窿來,咬牙迸出的兩個字,亦是森寒無比,「住口!!」

聖上神色猙獰地幾能弒人,「滾回你的琴川去!朕命你現在就回去!!」

沉默片刻的溫太傅,仍是彎下僵硬的身體,朝地磕首,一字字道:「今夏蒲月十七夜,臣妹……」

嗆然響起的,是聖上的拔劍之聲,趙東林從未見過聖上如此發狂失控,忙眼疾手快地在後拉住,在此利刃指頸的焦灼形勢下,跪地伏首的溫太傅,仍如磐石一動不動,嗓音平穩無波,似殿窗外飄飛的大雪,寒涼無溫地道出了這世上最為可怕的消息:「……臣妹病歿。」

一瞬間,所有的滔天怒火、發狂氣力,都隨著這簡短的四個字,被抽空殆盡,原先似如野獸猙獰、勸拉不住的聖上,整個人,似連魂魄都已被抽空,失魂落魄,所站著的,只是一具無主的軀殼,雙眸暗漆無光,有如黑洞,手臂失力垂下,像再攥拿不住世上任何物事,長劍摔地的鏗然聲響中,殿外大雪無聲紛飛,天地慘白空茫,那樣的肅殺凜寒,像是長冬無盡,再也等不到來年春日花開。

縱是不聽不看、只當不知,離去的人,也再不會歸來,就是等上一生,也是徒勞,七日之後,薛貴妃娘娘病逝之事,正式昭告天下,原已人人隱有聽聞的傳言,終是落在了明面,兩位殿下先前或也有聽到一些傳聞,但怎肯去信這可怕之事,仍是抱著希望守等,直至見到唯有舅舅與外祖父歸來,才知廣陵一別,他們的母親,那般殷殷叮囑,似要將一世之事,都囑託完全,是在與他們做一生之別。

原因世事風霜摧折、長久抑鬱難解,身心皆曾遭受重創的薛貴妃娘娘,雖經多年細心調養,但仍身體虛弱於常人,在離宮遠行的三年旅程中,不幸染有絕疾,藥石無醫,選在人生的最後時候,回到故土,享受最後的安寧時光,而非絕望地浸在無望的針葯之中,在仲夏之夜,平靜病逝於琴川家宅,其養兄溫羨,遵其遺願,將薛貴妃娘娘,葬在她養母的身旁,落葉歸根,曾經在母親的呵護下,快樂無憂歡笑的小女孩,在這一世之盡,終是含笑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在這短短七日里,沉默不言的聖上,有如老了十歲,七日之後,聖上追封薛貴妃娘娘為大梁皇后,謚號永安,並命建皇后衣冠陵,等與崩后同葬。

昭告封后那日,聖上一人,自皇宮宮門處,緩緩走回建章宮前,形單影隻地,一步步踏上御階,在走至殿門門檻前,忽然頓了一下,手扶著門框,微微彎了下腰背,好似正背負何物,被不輕不重地壓了一下,唇際也跟著浮起星點笑意。

這是自溫太傅親口道出薛貴妃娘娘病逝之事後,趙東林第一次在聖上的面上,看到笑意,儘管只是些許,他仍驚顫地疑心自己眼花,等欲細看時,聖上已然抬足跨過門檻,走進殿中,清瘦的身影,隱入那間留滿與薛貴妃娘娘相關記憶的寢殿,直至天黑夜沉,都沒有出來。

被屏退在外的諸侍,自然不敢貿然入內、請聖上用膳,心憂不已的趙東林,實在放心不下,頂著窺探聖私的大不敬之罪,悄推隔扇分毫,向內窺視,見寢殿內燈火通明,聖上將殿內所有蠟燭、燈樹全都燃起,煌煌燈光照耀著殿內的灑金紅紗帳幔,竟似新婚洞房一般,聖上就坐在離榻不遠的紫檀圓桌旁,執筆寫著什麼,神情極其認真,他的手邊,放著一塊帕子,帕子上托著一顆明珠、一隻香囊。

「寫好了。」

凝神執筆許久的聖上,忽地開口說了這三個字,趙東林心突了一下,起先以為聖上是發現了自己,但再一定神細看,見聖上是在與對面說話,隨著擱下御筆的動作,唇際勾起笑意,明亮的燈光下,雙眸晶粲,如有星子流漾。

對面自是無人,可聖上卻似看得到人,且看著她,眉目溫柔至極,如傾付了一世滿溢的柔情,手指輕輕拂過掌下的紅箋,似在輕拂絕世珍寶,輕笑著低道:「朕說過,要與你寫婚書的。」

「元弘……溫蘅……」他笑著念出了婚書上的名字,彎起的唇角,又慢慢地平了下去,嗓音似是小心又似期待,「……朕私自做主,決定了封后一事,你會生氣的是不是?」

「生氣好」,聖上說出這一句后,復又輕笑,笑如耍了花招兒的狐狸,彎著雙眸,輕輕地道,「來世記得來找朕出氣,朕償你,朕再拿一生償你。」

如是輕笑著低語的聖上,終還是在燭灧紅紗的流光中,濕了雙眸、哽咽了嗓音,在趙東林以為聖上就要強撐不住時,聖上卻再次勾彎了唇角,濕眸笑著拿起手邊的銀剪與紅紙,說話的語氣,如是從前在貴妃娘娘面前「獻寶」時,「看朕為咱們剪個『囍』字。」

「別擔心,這字,朕剪的可好了,你不在的那三年,朕剪了許多,原想等有一天,會派上用場,到時候,給你一個驚喜……現在……也是一樣的……一樣的……」

無人回應,只有聖上輕絮的低語聲,如情人間的枕邊呢|喃,長久地輕飄在這空曠的殿宇中,寒夜漫漫,山河永寂,天下至尊之地,頎長的人影,孤獨地拖映在冰冷的黑澄金磚地上,大紅燈台燭淚暗流,重重累積,墜如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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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兩章內完結,終於快完了,開心~

身體也緩過來些了,這兩天想入睡不需要止痛藥了,高興~

最後隨便扯幾句生死無常吧

生死無常這四個字大家應該都聽過,並且知道什麼意思,但知道什麼意思和真的理解是什麼意思,是兩個概念

在作者看來,生死就是無常,可能有些人不能理解,怎麼就一個個病逝了,覺得突然,覺得不能接受,覺得沒有邏輯,覺得前面應該多寫很多要死的伏筆,來個幾十章不停地暗示讀者這個人物是要死的,然後後面才可以死,不然病死就是沒邏輯不對勁的,但在作者這裡,生死就是無常

作者前兩年,在兩年的時間裡,陸續失去了五名親人,有病逝,有意外,沒有哪一個事先有什麼邏輯、有什麼伏筆,都很突然,作者要麼走在路上接到一個電話,要麼吃著飯時接到一個電話,要麼早上睡醒接到一個電話,都是被告知誰誰突然沒了,就在與別人談笑風生或是睡得香沉時,一名至親之人,同時就在這世上的某一處離開了,每在一名親人去後幾個月,剛緩過來了,覺得可以收整一下跳出來繼續向前走了,就又來一場,一次次辦葬禮,一次次去火葬場,一次次看遺體火化,一次次聽親人嚎哭,生死無常這四個字,在那被死亡籠罩的兩年後,一直深深地烙在作者心裡,所謂無常,不會提前告知,不會有何預兆,不會因為苦盡甘來、現在圓滿,它就不來,無常就是無常

古人的壽命,本就不及今人,在現今的醫療手段科學技術下,病逝都是無常的,何況古人

也有可能有人認為,現實是現實,小說是小說,現實再怎麼無常,小說也不可以,但實際情況並不是,從古至今的作品中,這樣的無常之死比比皆是

可能都說成這樣了,有人還是不理解,但其實不理解也是好事,因為真正理解這四個字,也不是什麼一個好的體驗,不理解也是一種單純的幸福,如果有的選,作者也寧可選擇不理解,不要那一次次自以為是尋常相見結果卻是最後一面、再見就是冰冷的棺材遺容的記憶,那兩年的死亡陰影加上一些外事,也幾叫作者直面生死,不理解是相對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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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妻,朕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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