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糖
第四章
「裴夫子好厲害!」
一堂課結束,人走遠了安靜的學堂便如煮沸的熱水滾起翻騰的水花,學子們如同展翅高空的飛鳥,交頭接耳分享各自感悟見識,說得最多的,正是才名與美名並駕齊驅的裴夫子。
「裴夫子仙姿佚貌,學識淵博,她說的每句話我都恨不得刻在心裡!」
他豎起大拇指:「我輩最強!」
甲班年紀最大的十五歲,和夫子同齡,多數人十三四歲,最小的就一個,九歲。
厚著臉皮來講,在裴郁入書院教學之前,學堂大部分學子還能漲紅著臉盯著靴尖說一聲「我與裴家那位乃同代中人!」
宮宴過後,裴郁才氣衝天勢不可擋,得聖人賞識,金口玉言,特許入書院執教。
此後達者為師,真要對外說一句他們和裴郁是同輩人,那得多不要臉,多厚顏無恥才能往自己臉上貼金?
同代人以至於更為年長的那些人眼裡,裴郁便是擋在面前的高山,高山清寒,冰雪出塵只可遠觀,亦是一道橫亘天才和凡人之間不可逾越的天塹。
僅用了一堂課的時間,深覺高山愈高,天塹愈難,進入甲班的自豪興奮一股腦被夫子無情按下去。
謝緒捂著心口,再次道:「裴夫子好厲害!」
這次的『厲害』恰是一語雙關的『厲害。』
「我也覺得夫子好厲害,我本來在走神,結果無意對上夫子清淡掃過的眸光,這可真是……提神醒腦,冷徹心扉!」
「哈哈哈!對極對極,誰能忍見夫子蹙眉?」
話音方落,所有人面色古怪地側頭看去——他們說的真是同一件事?
說話的是甲班學堂年紀最大的溫氏少年,溫勉。
溫勉其人,少有才名,生性放蕩不羈,十三歲隨其兄登【暢吟樓】吟詩作賦,身畔美姬環繞,艷麗靡靡,從早至晚,天明方歸。
景國立國足有六百年,盛世綿延下風氣開放,只要不鬧得太過,男男女女看對了眼一夜風流算不得出格的大事。
至於男歡女愛人之本欲,到了適齡年紀世家自有人專門教導,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同代人中,論起『風流』,無人能出溫勉其右——至少沒誰敢在十三歲鬧出雪片一樣多的風流韻事。
介於他有風流才子之名,少年們紛紛眯了眼,作警告狀。
謝緒更是不客氣地拿胳膊捅他,眼睛上挑就差翻出一道白眼:「哎哎,你喝酒喝多了?這是我們夫子!」
衛懸禕年紀最小,反應慢了一拍也回過味來,她眼眸清正,不錯眼地盯著口出不敬的同窗,隱有惱意。
目光如刀,一道道地自臉上削過,溫勉招架不住,思及夫子神仙玉骨,心砰砰亂跳,轉瞬紅了臉:「我、是我放蕩,可我絕無輕狂不敬之意!」
「你最好不要有!」
「就是!夫子乃學海之上再耀眼不過的人物,我等唯有敬之愛之,豈可縱性起大不韙之念?」
口誅筆伐,唾沫齊飛,溫勉一時口快被同窗攻擊,偏偏反駁的話一句都難開,倒退兩步,連連拱手告饒,他做夠了誠懇姿態,眾人這才作罷,繼續說笑。
因了阿娘的緣故,衛懸禕自小對恃美輕佻的男子素無好感,溫勉成績是班上當之無愧的頭名,她摸著下巴,暗暗將他當做趕超的目標。
接下來的課程其他夫子輪番上陣,雖無裴夫子那堂課的驚艷豁然,卻也引起不小的討論。由此可見,槿川書院底蘊之深,超乎想象。
鐘聲瀰漫整座書院,伴著如柳絮鵝毛的大雪飄蕩半空。
黃院甲班,到了飯點,學子魚貫而出。愛美的少年們圍在小同窗身側談天說地,謝緒背好書院統一派發的布包,猶豫再三,大步追上來:「哪座飯堂?一起?」
吸引寒門抑或世家擠破頭都要報考的槿川書院,不僅有最好的師源還有最好吃的飯菜。好吃不貴,衛懸禕惦念了很久。
飯堂共有四座,春華秋實,夏蟬冬雪。伸手撫平袖口的褶皺,衛懸禕默認了班裡最後一名對她的友好邀約,兩條小細腿不緊不慢走在迂迴長廊,揚眉燦笑:「當然是冬雪了,多應景。」
謝緒被她一笑晃花了眼,短暫失神后抬眼瞥了外面紛紛揚揚的雪花,雪勢濃烈,沸沸揚揚,他道:「是應景。」
少年人心照不宣地互相交換了眼色,謝緒總算明白一向高傲的清河崔氏子弟怎麼就願意主動結交新朋友,他看了眼一身學子服臉帶笑意的小同窗,無他,衛小郎生得美啊。
與美同行,無畏風雪,樂哉。
冬雪飯堂。
排隊買了一份糖醋排骨飯,與同窗簡單見禮后,衛懸禕鄭重地握著竹筷,認真享受地咀嚼每一粒米。
本來不餓,謝緒和崔家三兄弟歪頭看小同窗愜意地眯著精緻圓潤的眸,不由得握緊了竹筷,低頭慢條斯理刨飯。
「咦?姑娘,那不是……」婢女話到嘴邊及時改口:「那不是衛小郎君嗎?」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裴郁如冰如雪的眼睛映出一抹細膩柔光,轉瞬沉入深潭消失不見:「去看看。」
人來人往的飯堂,美色從容,過往之地鴉雀無聲。認出那身唯有書院夫子才能穿的綉金白鶴儒袍,少年們恍然驚醒,恭敬行禮。
而後於陡然靜謐里炸開一連串細碎驚呼:
「我天!那不是——」
「那不是裴家嫡長女么?她真敢入院執教啊!」
……
書院分四院,從高到低列為天地玄黃,每院又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譬如衛懸禕等人,考入的便是黃院甲班。
飯堂乃公眾場所,正值進餐時間,來往不僅有黃院學子,還有其他三院的師生。
貴為甲姓世家嫡長女的裴郁,往後婚配嫁的也至少該是甲姓嫡長子。景國人才濟濟,依照年歲,年紀十五至二十的優秀兒郎,皆考入槿川。
裴郁宮宴之上一首長賦才氣逼人引得龍顏大悅,特許入書院執教。這在世家看來,是恩是賞,也是大膽的抉擇。
入院執教,手持教鞭擔夫子之名,同代人的圈子中,往前數三歲往後數三歲,半數世家子做了裴郁學生,有了師生之名往後誰還有膽子求娶?
縱是有膽子,又該有怎樣的才氣盛名才配做裴郁的夫?
壓力太大了。
裴郁今年十五,及笄之年,世家遞貼求娶之人如過江之鯽。
在書院飯堂偶遇她,知慕少艾的兒郎們失魂落魄地怔在那。理智回籠,也有部分人摸出帕子小心擦汗,決定回家務必求爹爹撤了求親的帖子。
這若是娶回家,豈不是形同一輩子住在學堂?
才氣壓不住裴郁,再錯亂了輩分,面對妻子一輩子抬不起頭還是輕的。
婢女端著桃木托盤放在兩人位的飯桌。
崔家三兄弟餘光一晃,立時停了竹筷:「見過夫子。」
夫子?
衛懸禕和謝緒同時抬頭,就見好生厲害的裴夫子站在兩步開外。
衛懸禕落筷起身,不好意思地掏出帕子倉促地擦了唇角細不可察的油漬,聲音清脆釀出桂花糕似的甜:「拜見夫子。」
明眸碾開細淺的笑,裴郁淡淡闔首:「飯堂之上不講虛禮,用飯吧。」
她斂衣坐下,坐在隔壁三尺之地。
衛懸禕驚嘆地多看了兩眼,心道夫子舉手投足無一不美,不再多想,低頭專心填飽肚子。
謝緒和崔家三兄弟拘謹端坐,唯恐有半點失禮之處,唐突長者。
他們別彆扭扭如坐針氈,按理來說裴郁早該發現自己的存在為周圍人帶來難以忽略的壓力,可她偏偏就無視了。
注意到這一幕的綠衣含蓄地翹了唇角——不怪主子注意不到,經年哀痛,好容易見到活生生的衛小郎君,自然想多看兩眼,這一看,眼裡哪還容得了旁人?
紅燒肉狼狽地躺在桌上,緊張地握不穩筷子的崔九郎悄悄羞紅了臉,扭扭捏捏扯了七哥衣角。
崔七郎快速覷了夫子一眼,置於桌子的長腿猝然踢了六哥一腳。
食不知味的崔六郎喉嚨一噎,捏著瓷勺接連飲了兩口羹湯,喉嚨里的食物咽下去,他逮准機會沖謝緒擠眉弄眼:太冷了,要溜嗎?
早就想溜的謝緒默默看著吃相同樣好看的小同窗,有那麼一霎對她的佩服之情達到了頂峰。暗示了多次小同窗仍舊沉浸在美食不可自拔,他乾脆放棄。
「衛弟,我回寢舍等你。」
衛懸禕忙著進食,不好開口,睫毛眨了兩下,當做應答。
四人再度被小同窗的美色驚得直捂心口,轉身朝冷冽冰霜的夫子告別,穩住了世家子波瀾不驚的風範,漸行漸遠。
就近無人,裴郁一身冷寒散於須彌,專心用飯,不時看那孩子一眼。
禮儀規範,舉止有度,她忽生欣慰。縱使忘了她,也沒忘記昔年所學,阿禕誠然是她最好的學生。
「吃飽了嗎?」
清冷動聽的嗓音流入心田,衛懸禕抬頭望進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眸,裡面藏著她看不懂的關懷,或許是關懷罷,她低頭看著乾淨如臉的碟子,臉一熱,雙手交疊,老老實實道:「回夫子,吃飽了。」
「喜吃甜食么?」
喜好被猜中,她嘿嘿兩聲:「是呀。」
一聲「是呀」,換來一包松子糖。
裴郁指尖發癢想摸她小腦袋,終究忍下:「送你的,不可貪吃,不夠了,還有。」
她匆匆離去,防著禮物被退回。
腿短的衛懸禕自然追不上有著一對修長美腿的夫子,糖袋子解開,她輕聲喃喃,驚喜道:「夫子果然人美心善啊。」
初次相見,送她進學,送她手爐,送她糖果……她剝開糖紙腮幫子鼓著,甜滋滋的味道滿了口腔,心想禮尚往來,我能送夫子什麼呢?
揣著這個問題她走出飯堂,走向風雪裡的新生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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