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趙祐一時情急才捂住了月奴的嘴巴,此時也忽然意識到自己舉止不當,剛才那一瞬間他手掌接觸下的皮膚又滑又膩,柔軟如秋天山澗里一汪流水,絲滑如春日初綻花瓣,翹起的唇珠在他手心裡擦啊擦,讓他渾身不自在,忙將手放了下來。
這時卻聽得屋門口一陣女子的驚呼,還有上了年紀稍微蒼老些的夫人在痛斥:「還趕快將他拿下!」,「是!」應當是家丁們的聲音。
「月奴呢?怎的不見她?」是盧嬌嬌焦急的聲音。
趙祐這才將月奴輕輕一拍:「該你出去了!」他走得很急,閃動身形,不過幾息便不見了蹤影,只有幾株草木輕輕晃動,似乎在提醒月奴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月奴輕理釵環,從容踏步出去:「我在這裡呢!」
院里站了一群夫人和小娘子們,俱是今天來赴宴的貴人們,月娘、竹娘和嬌嬌三個見著月奴,高興得眼睛亮晶晶:「可算找到你了!」
陳尚柔則一臉困惑,忍不住驚叫出聲:「你怎的在此處?」
月奴沒理會她,自顧自走到龍氏跟前:「見過大少奶奶。」
龍氏初掌家業,聽聞月奴失蹤,已經是嚇得不輕,後來跟著諸人尋到家裡的堆放雜物的院子,又見大家從房裡拉扯出來一個醉醺醺的男子,已經是嚇得花容失色,唯恐月奴出了意外,此刻見月奴安然無恙從屋后出來,激動的不知道說什麼好,又想起什麼,將身後的柿兒推搡出來:「今兒個若三娘子出事,我這丫鬟命都要沒了。還不給三娘子磕頭謝恩!」
柿兒忙跪下磕頭,她被此番變卦嚇得花容失色,如今見事態平息,更是驚魂未定。
眾人再看那醉漢,已經有人認了出來:「李家二少爺!」
來人正叫李林,是京城一家七品小官的兒子,可偏偏姐姐進了後宮,如今正得寵,家裡也隨之一飛衝天,他便被人教唆著往賭場、酒肆里去,學得糟爛。這次盧家宴請,李嬪事先送來一柄玉如意,因而盧家也請了他家。卻不料出了這等事。
李林聞言也毫不在意,他全身酒氣衝天毫無慚色,言行舉止輕浮,已然又瞥了一眼又一眼在場的婦人們,諸人一陣膩歪,龍氏心裡暗暗叫苦,卻不得不主持公道。她便上前問:「怎的李少爺在此處?」
李林無所謂的笑笑:「這可奇了,我酒酣深處走錯了地方,卻怎的遇上這麼多夫人?」他心裡暗暗發恨。他在杜氏族學念書,就瞧中了嬌嫩嫩的明月姝,昨兒個她帶信來,說要赴宴相會,自己來后見不到人,卻被諸人捉姦,丟了臉,好一個明月姝!巴巴兒騙自己!
他在人群里搜尋到明月姝,狠狠瞪過去。明月姝被他一盯,嚇得一個哆嗦,心裡不住安慰自己,能圓過去的!能圓過去的!
月奴淡淡一笑,將原委說與龍氏:「我裙子濕了,柿兒姐姐帶我去換,路上遇到一個婆子說您暈厥了去,要找柿兒,便將她拉扯了去,我便跟著那婆子走,因著憂心您的病情也沒有留意四周,倒被她帶到這個院落。」
諸人恍然大悟,立刻有老辣些的夫人便問:「龍娘子明明一向與我們在一處吃酒歡鬧,哪裡來的暈厥?那婆子在何處?」
柿兒委屈道:「婆子已經被關押了起來,只不過審問之後才知道她不是我家人,倒是個生面孔。」她隨著龍氏嫁入盧家,前後還未清楚呢,自己家少夫人才接了這麼大的陣仗,自然要打起精神好好乾。等遇到婆子被她三言兩語說得陣腳大亂,卻嚇得壓根兒就沒留意這婆子到底是不是盧家的。
月奴正色道:「也算是我福大命大,有隻玫紅色大蝴蝶從眼前飛過,我從未見過這等蝴蝶,便跟著追到後院,這時候聽見外頭有姐妹們說話的聲音,便走了出來。」她早就謀划好了,一會子人少了再去將冬雨從床下解救出來。
嬌嬌詫異的說:「不對呢,既然月奴進來時院子里空無一人,說明這醉漢是後進去的,可明四娘子又是盯著月奴進了這個院子,難不成明四娘子是眼睜睜瞧著有男子進去卻不提醒自己姐姐?」
滿座的貴婦們見多了這等蠅營狗苟的手段,當下都靜默不語,大戶人家嫡庶相爭姐妹反目,使得手段要骯髒不少,她們聽完這些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如今想要弄清楚的是這李公子也是被人陷害,還是主動謀划?
月奴自己想了想,自己與這李林素來毫無交集,他又在杜氏學堂念書,沒道理見色起意與明月姝合謀,那便是明月姝主動與李林搭話,引誘他前來。一起設計她了?
月娘盯著四妹妹,心裡一片清明,定是四妹妹想要陷害月奴名節逼得她下嫁了事,原來她還總在三妹妹與四妹妹之間打圓場,覺得一家姐妹磕碰也是有的,可此時見她如此狠毒,心裡無限失望,她走到明月姝跟前,冷臉問她:「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明月姝往後退一步,嘴裡結結巴巴了起來,「我什麼也沒有做……」她本意是陷害明月姝,卻不想明月姝運氣好躲過一劫,更沒想到自己無意中將自個兒暴露與眾人面前。
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梅花宴是盧氏所辦,雲集京中有頭有臉的貴婦,她今日所為傳了出去,只怕今後姻緣都再難有個好運氣!她又後悔又憤恨,腦中一團亂麻,索性閉上眼睛,裝作暈厥過去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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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明府。
侍女們在各處庭院兀廊上走動,小心翼翼掛起燈籠,明老安人居住的稻院燈火通明,外頭幾個婆子守著門,嚇得一言不發,屋裡傳來大人們的爭執聲、哭鬧聲。
麥院里正堂窗戶緊閉,夜風將院中懸挂的竹風鈴吹得叮噹作響,墨藍色的天空有大朵大朵薄如蟬翼的雲朵慢條斯理的移動,月娘和月奴、月娥肩並肩躺在圍子床上各自想心事。
今日回府是龍氏親自送了來的,她心裡愧疚,便將兩人親自護送回明府,又與明老安人敘了半天,卻好半天才找了個借口將兩姐妹支開,與明老安人秘密商量了半天。
等龍氏走後,大娘子不顧阻攔將今日之事告知了明老安人與明殊,惹得兩人勃然大怒,大娘子素來厚道守禮,深得明老安人和明殊喜歡,因而對她的話格外信重,便叫了四娘子來對峙。
明月姝自然死活不認,哭著喊著說自己冤枉,又說自己只是見著了三娘子走進去,那男人是誰她當真不知。
月娘和月奴在說清楚來龍去脈后便被大人們遣散,偏月娥聽了心痒痒要來月奴房裡探聽消息,拐了月娘硬要今夜歇息在此處。還帶了驚天的大消息:「你們定然不知道,大姐姐的婚事有著落啦!」
月娘和月奴大驚。
月娥便毫不客氣往床上一歪,一五一十將她在娘親那天偷聽到的消息說出來:「今兒個大姐姐當眾維護月奴,又不因月姝是明家小娘子就偏頗一二,又安慰月奴,做事顯得穩重厚道,讓龍氏刮目相看,想說與自己娘家弟弟,有心要與咱家結親呢。」
她伸手取一個黃澄澄的橘子剝起了皮:「如今大人們聚在一起,除了懲罰四娘子,便是在商議此事呢。」
橙子皮清新的味道在屋子裡彌散,月娘先羞紅了臉,月奴腦子一轉:「龍氏的弟弟不就是在盧氏族學里念書的龍飛么?去樊樓請客見過他幾次,倒是個平和中正的人。」
月娥也歪著腦袋想起來,塞一瓣橘子在嘴裡,含含糊糊道:「對!有次落雨後在學堂門口遇上,龍飛還命令自己的小廝送些稻草過來呢,說是墊牛車前就不怕泥巴糊了鞋底。」
她回憶到此處,拿著橘瓣的手一頓,忽然狐疑的盯著大娘子:「大姐姐!莫非龍飛那時候就心悅於你?……」
月娘羞紅了臉,啐了她一下,月奴則與月娥兩個笑著插科打諢:「怨不得今日有人上門來,原來早有端倪!」
月娘忍著笑,上前與她們好一頓揉搓,直笑得月娥一頓一氣的喊:"好姐姐饒命!好姐姐饒命!我的橘子!"才住手。
她也是能耐大,經歷這一頓亂戰手裡的橘瓣還絲毫未損,此刻翹著腳悠悠揚揚將橘瓣拋至口中,搖頭晃腦出主意:「我姥娘總念叨娶媳當看娘,嫁郎需看塘,龍氏和善哩,想必娘家也差不到哪裡去。」
月奴點點頭:「龍家雖然門第比不上盧氏,可看嬌嬌大嫂為人敦厚,倒是難得。再者,第一次舉辦宴席卻絲毫不見手忙腳亂,發現出錯主動認錯,光是這些胸襟氣度就遠勝常人哩。」
大娘子在燭光下眼神怔忪,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半天才低頭喃喃絮語:「他甚好……」
她沒頭沒腦一句話惹得妹妹們又激動起來,月娥拍著手嚷:「姐姐原來芳心暗許!」又好一陣鬧。
雖是初冬,但月奴的房間里早就燒傷了地龍,此刻屋內溫暖如春,一會子幾人就出了一身薄汗,等鬧完后,月娥大咧咧撲在床鋪上,忽然沒頭沒尾的感慨:「也不知道我們姻緣在何處……」
她一向大大咧咧,忽然說出此話,倒叫屋裡的小娘子們一愣,旋即都沉默不做聲。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哪個這等年齡的小娘子不擔憂將來呢?
月奴也在這一室沉默中起了愁思,聽完月娥那句話,她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了一個人的樣子。
月奴一愣。
從前她能篤定萬分的說:想嫁給太子!
她從前籌劃的好好的:對方早夭,她有個太子妃的頭銜好保平安。之後皇上思念親兒,難保不追封太子為王爺,到時候她就可以順理成章當個清貴王妃,成為滿大宋數一數二的貴婦,有這力量,或許她也可以培植自己的勢力,繼而對付劉后,保護家人。
她這幾年一直在努力扶植自己的力量,或培養武人,或安插耳目,可想扳倒劉后豈能是那麼簡單?錢和權兩者都不可少。
雖然母親金錢上對她向來不吝嗇,可那些錢哪裡夠使的?她極其盼望成婚後有了自己的嫁妝和太子的私產,更好施展拳腳。再者成了王妃,只怕在朝堂上也能培養些投靠自己的官員。
是以她堅定的想要嫁給太子。
可如今呢?
當月娥感慨姻緣時,浮現在月奴心頭的第一人居然是那個少年。或是在青青麥壟與她閑談,或是在浮光掠金中盯著她出神,或是在竹林鳥鳴中與她膏藥,或是在繁華街市上拔刀解圍,或是在盧氏庭院救她水火。
少年的影子,單薄瘦弱,卻無端有著氣吞萬里的氣勢,在她的心裡金戈鐵馬呼嘯而過,攪動得她心如亂麻。
月奴心裡一陣心浮氣躁,忽得起身去窗邊,將窗戶打開好透氣進來,「呀——」她驚訝出聲。
外頭夜空里居然下起了星星點點的小雪,柔軟的雪花飄在無垠的黑色夜空,從頭頂飄下來,院中的石桌、石凳、燈台俱沾染上細細一層白色,月奴對著天空伸出手掌,盛住了那一片雪花:「今年的第一場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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