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皇帝欲立季氏女為後的消息在京城迅速傳開。
先是質疑、不信。之後隨著「壽康宮相見」的各種版本流傳開來,京城熱議頓時沸如油鍋。
有人狂喜,感嘆老天有眼,皇帝終於要立后;有人失落,暗嘆自家錯過之前太后處的機遇;亦有人暗中唾罵,恨皇帝怎麼不斷子絕孫——那便是玄凌歷年改革中被削減權勢的前豪族了。
而僅在周玄凌向太后請求,欲娶季女為妻的一日之後。
禮部尚書季行之妻季白氏著朝服入宮,大禮拜見太后,言家中老夫人染疾,來勢洶洶。並執意接季昭回家侍疾。如此,太后亦不好太過阻攔。
遂著人將季昭喚道跟前,拉手叮嚀數句,又賜珍寶綢緞無數。
太后依依不捨,允了季白氏領季昭出宮。
而回到季府後。
書房內,季家父女相對而坐。兩人面上,俱是疑惑不解。
「真是這樣么?」季行皺眉,「不是為父不信你,實在此事……太過荒唐。」
流言洶洶,說得有鼻子有眼。以皇帝對內廷的控制力,怎會不知?
可他偏偏默許了,這才是讓季行心慌的地方。
季昭的臉上也難得地布滿了迷茫:「女兒,確實不知。」
她是被接回家后,才從父母口中得知,皇帝欲立她為後的傳言的。初聽只覺得荒謬無比,可是細思下來,流言從何而起,太後過分的熱切,以及那日皇帝滾燙的目光……
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令她不安的答案。
「皇上,似乎是有些看重我的。」她斟酌字句,「但那日壽康宮中,女兒只向他行了一禮便退下。便是——父親,我、我實在想不明白。」
一位心智如此堅定的帝王,只因驚鴻一瞥,便決意破除堅守了十年的「不近女色」。這樣的事情,真的可能發生么?皇帝,是否有別的用意?
如此離奇的走向,甚至讓季昭忍不住調動了最惡意的揣測:莫非是她異界來客的身份,從哪裡漏了端倪,引來這位疑似穿越者的帝王關注嗎?
可是,若為了將她捆在身邊,這辦法也太過可笑。以那人帝王的身份,做什麼不可以?
就算覺得「異界來客」必能志同道合,安心做個擋箭牌,至少也該先試探一番吧!可皇帝,幾乎是默許了立后之論的流傳……
季昭覺得自己,像墜入一團迷霧。
她與父親對坐良久,竭力苦思,終是無法。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罷。」季行嘆道,「只是昭兒,你可曾想過,若是皇上真欲立你為後,你當如何?」
他眼裡俱是慈愛關懷之色。這些年,因皇帝對朝堂統治力極強,又堅持不近女色,自前朝而起的「以後宮平衡朝堂」之事,早已滅絕。因此,季家並無送女入宮的必要。
做天家的皇后,儘管榮耀,卻也如履薄冰……
季昭沉默不語。
倏爾,那日匆匆一面的青年帝王的臉,又映入了她的心底。那人英姿勃發,器宇軒昂,卻在望向她時,一雙眼睛盛滿了情意與喜悅。
她無法向父親說出自己的猜測,因為理智覺得太荒謬了——
在那一刻,季昭恍然間覺得,皇帝很愛她,並且愛了她許多許多年。
……
外頭的流言紛紛,季府內卻聽不到半點異聲。
季昭讀書撫琴,在父母的保護下,過了幾天安閑日子。只是當出嫁已久的手帕交慕容世蘭來看望她,宮中又接連不斷送來賞賜后,季昭意識到,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了。
果然,過了幾日,太後派御醫為季老夫人診治,又發下明旨,召季昭入宮。
旨意已下,避無可避。
季白氏抹著眼淚。做母親的,比起可能的富貴,總是更關心孩子的安危。
她哽咽:「昭兒,此去是禍福難料、前途未知。你……我們好好的姑娘家,只求一個平安,不圖什麼榮華!實在不行,咱們還是稱病吧。」
季行亦是長吁短嘆,放下顏面同傳旨太監打聽。
只是太監的嘴裡沒問出一句話,態度上對季家倒是恭敬親熱得不行。這副彷彿預定了季昭做皇后的模樣,讓季氏夫婦心中更堵了。
季昭理妝后,出來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她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衣裙,雖觀之清幽,用料卻並不簡素。又戴了幾支新做的釵——太后的意思不言而喻,季府雖還有一定的迴旋餘地,卻絕不能表現得輕慢。
考慮到本朝皇帝不近女色的怪癖,這又是他十年來第一次破例,迴旋餘地,其實也很小了。
季氏夫婦望著亭亭玉立的女兒,心中又是疼愛,又是擔憂。
季昭沖他們行了一禮:「請父親母親保重身體,女兒陪侍太后,沒什麼好憂慮的。」又聆聽一番囑咐關切,到太監出言催促時,季昭終是隨他入了宮。
入宮后,季昭仍在伴在太後身側。
這一回,太后看她的眼光便大不相同。雖然仍是喜愛,卻免不了多出許多審視。又親切地拉著她說許多皇帝的幼時趣事,言下大有暗示之意。
季昭不卑不亢,雖聽得明白太后的暗示,卻並不顯得熱切趨附。
太后雖有些惱,又轉念一想:皇帝那個怪脾氣,能讓他改主意,何其難也!季昭能讓他動心,總該有些不一樣之處。如此看來,這些許傲氣,自然也無傷大雅了。
這樣便過去了兩日。
待到第三日午後,太后同她手談一陣,忽然說自己乏了。隨後又來一個小太監,說奉旨領她過去,卻一路走向御花園僻靜之處時……
季昭心裡,其實已經有數了。
時至夏末,御花園裡的花正在交集之時,頗有蓬勃之氣。季昭繞過一棵開得燦爛明艷的石榴樹,隨手拂了拂蹭亂的髮絲,已見到前面一個古樸的亭子。
那領路的小太監不知何時已不見了。
季昭微微仰起頭,但見一位身著常服的年輕男子負手背身而立。
似乎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來,露出俊美無儔的臉。望見她時,雙眼透出難抑的喜悅來。但是再看,便只能感到青年帝王的沉穩威嚴了。
其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季昭也沒嘗試裝「不認識」或者「意外」,俯身行禮問安。
「季姑娘請起。」
皇帝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笑容。他聲音還平穩,人卻已不自覺地迎下來好幾步,伸手虛扶一把。望著近在咫尺的季昭時,眼裡流露的快樂絕不作假。
受到這樣熱切的注視,季昭第一次,本能地關注起自己的衣裙是否妥當。
周玄凌又看著她微笑起來。他清清嗓子,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這般相邀,屬實冒昧。以姑娘之聰慧,想必已盡知我的來意。不知可否,亭內一敘。」
和天下權力最大的人,談什麼於理不合,實無必要。
至少對方沒有拿她當傻子看。季昭亦不推拒,輕輕點了點頭。她隨周玄凌入了亭子,擇一石凳坐了。便見後者將桌上的果盤點心皆推過來,目光近乎是熱切了。
「季姑娘,你餓不餓?這裡備了些糕點,還有茶,姑娘可以用些。」
這種迫切而親近的態度,沖淡了帝王的距離感。反而像是……周玄凌在淡化「皇帝選后」的背景,而想要向她發起青年男女間的示好、追求。
季昭覺得,這場景讓她想到了相親。
她本欲客氣一番推辭,但皇帝的神情像是很盼著她嘗一口。而且,他在不自覺地瞄桌上的桂花糕。賣相一般,捏得有點兒圓墩墩的,但是雪白綿軟,滴著桂花糖漿。
若皇帝命人留心,打聽到她飲食上的喜好,並非難事。可對方這樣……
季昭愣了愣,不打算去驗證自己的猜想。
但她還是取了筷子,卻並不夾取,反而聲音和緩、略帶笑意:「皇上要我一個人品嘗,自己卻在一旁看著么?那臣女怎麼敢動筷子。」
是有分寸的試探,也摸索皇帝對待她的真實態度,他的容忍底線。
季昭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卻見皇帝神色微怔,手卻本能地去拿了筷子,像是不假思索地回應了她的提議一般。這種感覺,有些古怪。
「姑娘所言極是。」他回過神來,歉意一笑,卻不掩眸中神采,「那便一起用罷。」
……
陪一個身份地位比你高的人用餐,絕不會是什麼愉快體驗。
你的心神無法放在享用食物上,而必須留意對方的言語甚至最輕微的神情。而假如這個人掌握了你的生殺大權,掌握了隨意黜落你的權力,這份體驗就會更加糟糕,甚至堪稱提心弔膽。
但季昭此刻的感覺……其實還好。
也不是說,她完全不擔心周玄凌的皇帝身份。像這樣一位大權在握的帝王,他所受到的制約是很有限的。假如他一個衝動,完全可以斷掉她很多選擇。
但是,隨著一些談話、相處,季昭在逐漸建立對「周玄凌」這個人有限的信任感。
皇帝在讓她安心,通過話語和表情:他讓她安心,他不會強行去改寫她的生活。
這是季昭所讀到的。
口裡含著桂花的香氣——糕點的用料調配好了,味道總不會偏到哪裡去。季昭飲了茶,將筷子放下。和皇帝一起品嘗糕點畢竟累人,還得時刻注意形象。
她心底縈繞著謎。但這個謎……從純粹的驚嚇,變得有了那麼一點點包含驚喜的可能。
季昭的心裡存著事,神色不免帶出來幾分。
周玄凌時刻在她身上留心,自然看了出來。
他柔和地問道:「季姑娘?你是不喜歡這篇文章么?那麼沈探花去年端陽在蜀州作的詩呢?」
這樣委婉而剋制的閑談,若不論身份場合,說是友人相交也未嘗不可。
但偏偏,季昭自問沒有任何理由,值得皇帝拿出這般態度。
她難得地沒有立即應答,而是沉默了片刻。
這沉默使周玄凌不安。他仍然在微笑,但眼神有點慌:「姑娘?我使你不快了么?」
從進入亭子起,兩人的對話,無非是先說說太后。繼而由著皇帝發散,到評點御花園的花花草草,再談了些近年來出名的詩文華章。雖然中心不明確,也未涉及任何暗示話題。
但兩人心裡都清楚,這就是皇帝在嘗試「培養感情」。
硬要裝不知情,季昭做不到。她能感受到皇帝的投入和小心,矛盾而剋制的態度,偏偏無法掩藏眼中的情意。他對待她的方式,那些自然的談吐,和藏不住的熟稔……
這明明這不是一幕獨角戲,偏偏皇帝手裡藏了一半的劇本。
他生怕她不肯演,所以藏著劇本,同時又忍不住,用真摯而熱切的眼光注視她。對於季昭來說,這其實令她,愈發難以忍耐。
她不是缺乏應對的耐心,也不是沒有相處的智慧。
只是有些時候,她的直覺相當敏銳,並且也具備去嘗試的勇氣——只要認為值得。
在片刻的靜默后,這個始終顯得溫柔沉靜的女孩,臉上露了些笑容。
「方才聽皇上評點詩文,臣女一時失神,想起從前聽過的一個對子。」
「這對子不算多麼精妙,卻在某地,流行一時。」
「臣女偶然得聞,念念不忘。不知皇上可聽過么?」
聽她這些話,周玄凌心中已隱有所感。
果然,他聽見季昭一字一句念道:
「此對子的上半聯為:天王蓋地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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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昭:我懷疑你是個穿越者。
皇帝:怎麼辦我要不要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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