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掐滅一段好感的苗頭,是江知妍今年第五次這麼做了。
一套說辭,幾句話,掐得乾乾淨淨,沒失手過。
二十六歲,是個挺尷尬的年紀。
成年人了,不會因為別人半分殷勤而小鹿亂撞,也不會願意「醫患」這種不太適合談戀愛的關係給自己惹來潛在的麻煩。但凡腦子清醒一點的醫生,都會控制和病人的私下相處,尤其是和同齡的異性病人。
於理如此。
於情來說,也很難對人動心了。
車開到永樂橋的時候,江知妍猶豫了會兒,從自己小區門前開過去,去了爺爺奶奶那裡。
平時一日三餐在醫院吃,冰箱里基本不留東西,今天錯過了晚飯,對回家的抵觸便多了兩分。
江家爺爺奶奶住的還是幾十年前的醫屬大院,零幾年的時候拆遷重建過一回,改名蘭致新苑,院里許多老大夫念舊,留下來的不少。
離得不遠,十分鐘也就到了。
她在樓下買了點水果,沒進電梯,十分養生地爬了六層樓,出了一身薄汗。
拿鑰匙一開門,便聽到裡邊有男人說話的聲音。
男人站在餐桌前,穿著件剪裁合體的襯衫。似乎瘦了些。
「哥?」江知妍愣住。
江行簡回頭看了她一眼,把手機放下了。
「正給你打電話呢,你自己回來了。怎麼,肚子里饞蟲拉著你回來的?」
江家爺爺奶奶坐在桌前包餃子,聞言都笑。
江知妍不自覺地跟著笑起來:「什麼饞蟲,明擺著心電感應啊。」
江行簡比她大八歲,廚藝很不錯,有他在廚房,平時給老兩口做飯的黃阿姨都淪為了打下手的。
以前父母在外地做生意,爺爺奶奶在醫院也忙,江知妍就是被哥哥這麼拉扯大的。
那時她嘴挑,江行簡也不過是個剛上高中的半大孩子,每天對著菜譜學做飯,還要兼職帶妹妹買衣服、開家長會等等瑣事。
小小年紀當爹又當媽,漸漸修鍊成人精了。
江氏艾灸堂是他一手創的,總部在B市,如今北方地區有七十多家店了,都是直營連鎖,總部直接管理。
在市面上絕大多數的養生館都採用加盟連鎖方式的時代,江行簡仍然信奉正規直營,所有的針推技師全是科班出身的中醫專業學生,從不對外招人培訓。
做得精細,也專註。
前幾年上了一次央視新聞后,一躍成了中醫模範企業,客流量翻了好幾倍,再去就得排隊了。
直營連鎖並不好做,天高皇帝遠的,想做好品牌維護,就得總部月月考察。江行簡常年各地跑,活在家人的視頻電話里,一年也不過回來三五回。
他忽的想起了什麼,從沙發上拎過幾個購物袋來,全是品牌包。
「候機時候買的,你挑兩個。」
臨到嘴邊的推辭咽了回去,江知妍伸手接過來:「那我可真是託了淇淇姐的福。」
她把盒子小心拆開,沒傷包裝,又一個個裝回去,挑了個女孩子不那麼喜歡的顏色,把剩下三個好看的留給了嫂子。
飯前她洗手的空當,家人已經全坐到了桌上,等著她洗完手開飯。
江老先生隔著半個客廳吆喝:「一天洗二十遍手,再洗就洗禿嚕皮了。」
全家就她一個中醫有西醫的毛病,強迫症一樣。
江知妍平時住在醫院附近的小區,買了套小公寓,一個人住,下班回了家總是冷冷清清,難得能吃上一頓熱熱鬧鬧的飯。
「哥怎麼回來了?」她問。
「想往南方開幾個艾灸館試試水,要先去考察選址。」
江行簡笑著睨來一眼:「現在還缺幾個洽談代表,吃喝旅遊全報銷,妍妍想不想去?」
江爺爺筷子尖一停,不動聲色地說:「我覺得該去。正好小邢去B市學習還沒回來,你一個人,課題做得慢,請個長假也不是什麼問題。」
全家人都望了過來,都是希望她去的。
江知妍沒答應。
「手頭還有幾個病人,病患數據還得監控兩個月。還有B市剛來的那位病人,姓程的的那位,這才剛接診,推給別人也不合適,我走不開。」
傍晚時她還軟硬兼施地懟了人家一頓,這會兒倒記得牢實,把程簽拎出來當擋箭牌了。
飯桌上又沒聲了。
桌上的菜挺多,江行簡跟炫技一樣做了四冷六熱,江知妍吃得卻不怎麼講究,夾得多的只有離她最近的兩樣素菜,也不蘸醋,吃餃子細緻得像是在拍美食品鑒紀錄片。
電視里播著一部言情劇,男主角正當紅,各種影視綜藝輪軸轉,江奶奶看著都面熟,問他們「這孩子叫什麼」。
江知妍瞄了眼:「不認識。」
「柯小艾,上回您看的那個也是他演的。」
江行簡答了一聲,從她身上錯開眼,心裡滋味難陳。
二十六歲的姑娘,最好的年紀還沒過去。
每天在家與醫院間兩點一線,不買奢侈品,懶得化妝,不聚餐不交友,明星遊戲IP劇通通不關注。活得越來越清心寡欲,物慾薄弱到連最基本的吃喝穿用都成了將就。
跟她在一塊坐著,七十多歲的爺爺奶奶都顯得比她有活勁兒。
前些時看了一部電影,叫什麼《快把我哥帶走》,起了個怪裡怪氣的名兒。江行簡本來是忙裡抽閑隨便瞄兩眼的,看著看著眼睛就熱起來了。
有時,他都快要記不起妹妹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好像也是電影里妹妹時秒的樣子,兄妹倆嘻嘻哈哈,日常互懟,八歲的年紀差在血緣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麼。
全家人嬌生慣養出來的姑娘,脾氣從來不小。以前江行簡沒大懂事的那個年紀,還總惦記著為什麼妹妹總是能比他更招爺爺奶奶和爸媽喜歡。
就比如爺爺四處尋摸來的中醫古籍,他碰一下都要挨兩句呲兒,妹妹拿來墊著練書法都沒人說什麼。
可惜歲月總糊塗,而磨難也不挑人。
後半頓飯吃得冷清,桌上只有江家爺爺奶奶說話的聲音,細細碎碎的瑣事。
江奶奶退休后沒再返聘,閑不住,便在社區醫院做中醫。小門小戶的比三甲醫院裡趣事還多,揀著好玩的說了兩件。
老兩口養了一輩子生,九點多就回屋睡了。
江知妍幫著洗完碗,坐在沙發上把那部沒完的劇看完了。一集裡邊蹦出來十來個人,她從半中間插進來,前不接頭后不著尾的,怎麼也看不懂,走神得厲害。
江行簡陪她嘮了兩句醫院的事,聽她有一句沒一句地回著,也聊不下去了。
他正色下來,把電視的聲音調小了兩格,瞧了瞧主卧門關得嚴實,才問:「妍妍,李醫生那兒你去了沒?」
江知妍的瞳孔微微縮了下。
「沒有去。」
「怎麼不去,醫院太忙,沒時間么?」
「哥。」
江知妍輕輕喊了聲,截斷了他的話。
「我自己我知道的,我沒那麼多毛病,以後不用幫我預約。」
醫者不自醫,心病更是這個理兒。
三甲醫院挺重視醫生的心理狀況,每隔幾個月,都要讓他們填心理健康自評和他評量表,每一次她都再不能更正常,也就順理成章地把一次次的預約全推了。
江行簡張了張嘴,似還有話要說。
江知妍挺怕他這個欲言又止的樣子,忙說:「我回屋了。」
房間是她從中學起一直住的,老人家念舊,哪怕她上大學了,念完大學另外買房子了,屋子裡的東西也沒換過。
牆上貼著從小到大的獎狀,簡單裱起來,一張都沒丟。書櫃里一半是書,一半是小女生喜歡的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亮閃閃地擺了半柜子。
左邊的照片牆上全是她的個人照,上面每張笑臉都明艷。
那段日子似乎隔得太遠,全都蒙了一層灰,從記憶里搜刮半天,也翻不出來了。
微信嗡嗡嗡地震動起來,江知妍拿起來看了眼。
患者群里的消息整天不斷,問病的少,閑聊的多。她從不看,只看單獨發給她的私信。
來看中醫的都不是急病,病不急,病人脾氣就溫和,怕夜裡的消息震動聲會影響到她,還專門編輯成一長段。
——江大夫晚上好,我是誰誰誰,上次您給我開了什麼什麼葯,有什麼癥狀,有什麼疑惑希望得到回復,最後一句話表示感謝。
段落很長,但一次到位,又省了不少時間。
江知妍回了整整兩個頁面,放下了手機。
她向來心事重,想不通的事情總是沒那麼容易放過自己,反覆琢磨,硬要想出個所以然來。
等時針跳到十一點,好不容易醞釀出點睡意,微信又嗡嗡震了好幾條。
這回是程簽的。
程簽:【小江大夫你在么?】
程簽:【睡了么?】
過了小半分鐘,他追來一個小兔子敲門的動圖,賣了個極為刻意的萌。
江知妍:【什麼事?】
這三字像什麼信號似的,語音電話立馬唱起來,在安靜的卧室里有些刺耳了。
江知妍接了起來。
「程先生有事么?」
沒料到她會接得這麼快,程簽咳了一聲:「小江大夫你還沒睡啊?」
他聲音不那麼歡脫了,哪怕是江知妍這樣不仔細的人,也聽出了裡邊的小心和謹慎。
「沒。是有什麼要緊事么?」
她又問一遍。
「也沒什麼事……」程簽難得有點扭捏:「小江大夫你吃飯了沒?」
江知妍瞄了一眼牆上的表,十一點一刻,她不知道這位大少爺的飯點是按什麼奇葩作息表來的。
程簽:「我就是想跟你說一聲,我今天晚上吃飯了,吃挺飽的。我一個月來頭回這麼舒舒服服地吃飯,之前每天只能喝粥的,一吃點別的就吐,今天吃完一點事沒有。這說明你開的葯和推拿那什麼脾胃經是管用的,效果立竿見影啊哈哈。」
江知妍揉揉太陽穴:「你想說什麼?」
好冷淡啊……
程簽聲音更頹了:「就,想跟你說聲謝謝。」
這通電話似乎打得太著急了,他連聊什麼都沒想好,依然頑強地繼續扯淡——什麼感謝醫院感謝黨,感謝H大培養出了你。
他似乎是在趴著說話,聲音略低,帶著些啞,意外地有種寵溺的味道。
江知妍聽著聽著,困意又湧上來。
話說半截,程簽那頭忽然嘔了一聲,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嘔聲,像是吐了。
這一聲把江知妍敲清醒了:「你怎麼了?」
程簽已經顧不上說話了,開始嘔個不停,連嘔帶咳,聲嘶力竭,聽得人頭皮發麻。
開頭平平淡淡的電話一下子變成了催命鈴,江知妍忙坐起來:「你今晚吃什麼了?」
程簽在難受的間隔里,費勁地吐出幾個字。
「醫院後門小吃街。」
江知妍愣了三秒鐘,才把地點和腦子裡的影像接上軌,深深呼出一口氣。
醫院後門小吃街,燒烤魷魚冷鍋串串老羊湯,鴨血粉絲涮牛肚烤冷麵,驢肉甩餅臭豆腐炒酸奶……
五花八門路邊攤。
呵呵。
胃潰瘍吃路邊攤,怕生活太舒坦似的。
隔著電話,她深深呼出的這口氣里的煩躁被程簽精準地接收到,生理性的痛苦弄得他更委屈了,說話都帶著哽。
「我就是心情不好啊!今天的病號飯好難吃,我喝不下粥只想下樓散散心——嘔——看到燒烤那麼多人吃我也就吃了點,我點烤肉烤小排烤扇貝我有錯么!我就想吃口肉我有錯么?我吃了一個月的素都快成兔子了!——嘔……」
他乾嘔的聲音、水流聲、孫桓著急的聲音、衛生間的迴音混在一塊,兵荒馬亂的。
江知妍額角跳了跳,私人時間接到這麼個亂七八糟的電話,她難得有了兩分脾氣。
——把電話掛了。
然後緩了十秒鐘,打去急診室報了病房和「急性腸胃炎」。
*
人與人之間的痛苦不能共通,這一夜,程簽那邊兵荒馬亂凌晨吊水,江知妍仍是一覺睡到天亮了。
醫院待得久了,對這樣那樣的疾病看得淡,非生離死別這種程度,別的小病小痛已經不足以讓她情緒起伏了。
她跟往常一樣吃完早飯,打完太極,繞著院南面的小花園走到研究所門前的時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腦子不太好的病人,昨晚硬生生把自己作成了急性胃炎。
江知妍腳下一拐,又去了住院樓。
程簽萎在床上奄奄一息,清早剛換了半瓶吊水,這會兒快見底了他也沒留神。察覺到有人拔了針頭,這才撩起眼皮飄過來一眼,愣住。
以為是護士。
卧室沒拉開窗帘,床頭的落地燈慘淡照著,程簽臉上沒什麼血色,嘴唇也白得似透明。
他看見江知妍時明顯有點懵,臉上的表情在「小江大夫我好難受好委屈」和「你還管我幹嘛」中來回變換,最後艱難地擰到了一塊去,說了句人模狗樣的話。
「低燒37.9℃,護士剛來測過,不嚴重。」
「但是剛才做夢夢到你懟我了,就跟昨天一個樣。夢裡我感覺自己要窒息了,心砰砰砰砰地跳,現在還胸悶氣短的。」
程簽抬起手捂住心口,深呼吸了兩下,配上一臉病容挺像那麼回事,把學醫多年的江知妍都給唬住了。
他又顫巍巍地伸手,從旁邊桌上摸出兩顆胃藥塞進嘴裡,水也沒喝,嘎嘣嘎嘣嚼著吃了。
動作感情表達到位后,程簽又用自己十二年煙齡錘鍊出的低沉微啞的老煙嗓,柔軟地呼喚了一聲「小江大夫,我求你一件事。」
江知妍:「……你說。」
「咱們打個商量,看在我是個病人而且咱倆還要共處幾個月的份上,你下次拒絕我的時候溫柔一點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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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簽:讓開讓開,我要開始明著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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