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到了酒店落腳后已是中午了。天陰沉沉的,雲很低,似乎又悶著一場雨。
江知妍沖了個澡,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遠處的陰雲。
所處的地方已經出了四環,街上車水馬龍照舊不見蕭條。想想也是怪,這座城市幸福感排名逐年下降,卻總有人削尖腦袋想在這裡紮根。
江知妍在B市待了整整九年,與本地人也差不離,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吃飯的地方,又回酒店睡了個午覺。
這一覺睡得難受,迷迷糊糊回到了大學時候。
岐黃班九年學制,佔了她學習生涯的一半長,刻在腦子裡的舊事實在多,如走馬燈一樣晃過去。
醒來時眼前都是花的,半天沒能看清東西,才意識到天已經黑了。
手機鈴聲適時地響起來。
江知妍雖然是中醫,不是急診大夫,卻也對電話鈴聲有種近乎本能的焦慮,一聽聲音立馬清醒了。
來電顯示備註的是「程簽(N26,動脈栓塞,10.3)」。
——分別是姓名,性別,年紀,病名,還有就診時間。
這樣子拿病名備註別人似乎有那麼點沒禮貌,但江知妍的生活號與工作號沒分開,意識到困擾的時候已經分不開了。只有拿病名對聯繫人做個簡單的分類,才能從百八十個接診過的病人里儘快記起來電話的是誰。
而眼下的這位倒不用回憶,半個月里混了個臉熟。
江知妍接起來:「程先生你好,有什麼事么?」
電話那頭的程簽被噎了一下。
萬萬沒想到,他都已經是見過家長留過宿的人了,小江大夫居然還能這麼生疏冷淡。
辛辛苦苦半個月,一朝回到解放前。
程簽哭笑不得,打這通電話前措好的辭一時沒能接上,他換了一句。
「到B市了么?我看到請假條了。」
江知妍:「你……」
程簽以為她要說什麼,凝神聽了半天,她也沒再出聲,淺淺的呼吸聲隔著電話送入耳。
程簽敏感地意識到這個話題找錯了。也是,岐黃班向來是導師一對一帶臨床,能得她稱一聲「恩師」的,必定是好多年的師生情了。
他繞過這個話題,提起了另一茬,開口就是訴苦:「今天推拿的大夫手很重,捏得特別疼。」
江知妍一板一眼:「秦大夫是我們醫院最好的推拿師,梁氏推拿導引的傳人,醫院高薪聘過來的,不會弄傷你的,這點你放心。」
所有正經不正經的、哼哼唧唧撒嬌的委屈的話題開端,都能被她一句話拽回到正軌上。
程簽笑了,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再啰嗦。
「我等你回來。」
怕她從這句話里挖出曖昧的意思,程簽又接道:「這周的推拿你欠我一次。」
公事公辦她從來爽快,沒猶豫地答應了下來。
*
墓園關門時間是下午四點半,江知妍掐著三點以後來的。本就不是清明、中元一類的喪葬節,半下午,墓園裡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冷冷清清的。
倒是如她所願,一個故人都沒碰上。
恩師姓梁,碑上留著他的照片,是生前的半身像,刻成栩栩如生的黑白影雕,六十多歲,精神瞿爍。
江知妍垂著眼瞼,沒敢直視,只蹲下看了眼墓碑前擺著的幾束花。
花里夾著的卡片多是親人寫的,她只在裡邊找到一個以前同學的名字。
中醫藥是一門很需要點撥的學問,靠著死記硬背很難開竅,有沒有一位好的老師,幾乎能斷定將來在這條路上走多遠。沒耐心的老師,丟給你兩本醫案自己去琢磨,而真正樂意傾囊相授的,都是大恩。
梁老師從業四十多年,帶出來的學生早數不清了。江知妍依稀記得他去世那年的葬禮辦得大,來追悼的人站出了幾個大方陣,學校領導、同事,還有他教過的學生。
三年過去了,塵歸塵,土歸土,誰也記不得誰。
與她間隔了兩塊墓碑的是一位烈士的墓,有年輕媽媽帶著個小男孩來掃墓。小孩還是蹣跚學步的年紀,學著媽媽的發音,糯聲喊著「爸爸」。母子倆蹲在墓碑前絮絮叨叨,說不完的話,全順著秋風飄過來。
江知妍收回神,細心擦去了碑文縫隙中的灰塵,又撿乾淨了地上的碎花瓣,安靜坐了半個鐘頭,什麼也沒說。
她自己話太干,人前如此,周圍沒人了也一樣。
三年過去,當時的事情已經平息,心情也早就沉澱,只是她自己還沒能抬起頭來,對著老師的墓碑都恥於開口。
老人家去世前倒是跟她說過兩句話的。那時他已眼膜充血,手抖得厲害,咬著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出吐,用儘力氣發出的也只是氣音。
病房裡有梁家子女嗚嗚咽咽,也或許是因為她自己太難過了,耳鳴得厲害,這臨終前的最後幾句話,江知妍沒能聽清。
至今也不知道老人家是怪她,怨她,還是寬恕了她。
她看了看照片里目光威嚴的長者,是更傾向於前者的。
*
13號大清早,程簽卡著上班的點,捧著一束白色馬蹄蓮守在了研究所後門。
後門與江知妍平時打太極的小花園連著,她每回走的都是這條路。
程簽等了沒多久,七點四十來的,不過十分鐘,路盡頭那道小拱門裡就出現了她的身影。
這回她卻不是一人來的,旁邊跟著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大夫。
研究所地形稍高,從花園上來要走七八級石階,路窄,兩人卻偏偏並排著走,肩膀幾乎要湊到一塊去了。
偏巧這大夫程簽看著還有點眼熟,眯著眼一琢磨,想起來了。
他頭回去研究所的時候,這位大夫的照片及成就就掛在實驗室外牆上,與江知妍同樣研究風濕痹病的,好像叫什麼華庭溫。同樣是中醫科博出身,履歷只比江知妍遜色一丟丟。
當時程簽還在想,這研究所挺有意思,一個兩個大夫顏值都挺能打,醫院要是拍個宣傳照,還能把他們拉過去充門面。
眼下他臉有點疼。
人大夫俊得很,時不時偏頭與小江大夫說兩句話,眼神溫柔且多情。台階上有青苔,這華大夫還下意識地在江知妍手肘上託了一把,怕她滑倒。
很微小的一個動作,卻說不出的親昵。
「我去。」程簽低聲罵了句。
孫桓輕輕一挑眉,又很快地藏好了自己的表情。
普天同慶呵呵呵呵。
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醫生找了個同行業同單位的男朋友,多正常不過的事啊。
——孫桓是這麼想的。
至於程簽,才不會承認兩人看起來很配,他飛快地掃了眼對方的衣品和走手。深色襯衫,穿西褲戴腕錶,襯得修身筆挺。
商務人士這麼穿,算專業,研究所醫生這麼穿,還是剛從太極場地回來的,除了裝逼再不作他想了。
他才不信西裝褲能扎得了馬步。
程簽暗暗嫌棄人家的同時,還給自己灌了一肚子檸檬汁,酸溜溜地想:原來小江大夫喜歡這款的。
程簽坐在個避風處,華庭溫原本沒注意到他,但這人的目光太奇怪,盯得他後頸竄起一陣涼意,不由望了過來。
程簽已經亮了聲,舉高手裡的花束揮揮手:「小江大夫,早啊!」
華庭溫挑起眉,壓低聲問身側:「你的病人?」
「對。」
江知妍不願多說,簡單略過了。
年輕的男大夫拉平嘴角,多打量了程簽兩眼。
白色馬蹄蓮是醫院裡挺常送的一種花,可以送給長輩、逝者或是醫生以表示敬意,可更常見的用途是用作新娘捧花,象徵忠貞與永恆的愛。
華庭溫沒能確認這病人是哪種意思。
他眼裡的探究和警惕沒收好,程簽及時捕獲了,心說:道貌岸然,吃醋了嫉妒了都不敢吭個聲,算什麼爺們?
他渾然不把自己當外人:「小江大夫你吃了沒?今天天兒挺涼的,你成天叨叨我保暖保暖,怎麼自己穿這麼薄?」
臉皮薄的人總是識趣,華庭溫瞧了瞧這情況,沒好意思杵這兒聽外人與江知妍訴衷腸,只說:「我先過去了。」
他先行一步進了研究所,走前還順嘴溜出一句話,溫聲細語的:「我上午要去值班,中午可能會遲一些,妍兒你不用等我吃飯。」
隨後他邁步往內走了,與程簽錯身時飄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什麼知兒啊妍兒的,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
程簽立馬敲定了對方的情敵身份,心裡一陣警鈴大作。
江知妍回了聲「早」,視線掠過了他懷裡的花束,不在意,也不好奇,只問他:「怎麼過來了?欠你的推拿我晚上下班前給你補上。今天風大,回去吧,別在外邊吹風了。」
把他剛才的關心又打包丟回來了,形式得很。
程簽喉頭髮梗,若無其事地把花往孫桓懷裡一塞。大少爺對於周全自己臉面的事做得十分得心應手:「花不是我的,孫桓給他女朋友買的。」
特助對這種程度的打擊已經無動於衷了,江知妍更沒當回事,心不在焉地接了句「挺好看的」。
兩天不見,她愈發得惜字如金了。
好在程簽早已習慣,跟在後邊自說自話:「小江大夫去了趟B市?怎麼去的,你自己開車啊?下次你有事要請假的時候跟我說一聲吧,也別在別的推拿大夫那裡預約了,我等你就行,別人不習慣。」
江知妍:「好,我知道了。」
研究所後門離痹病室也就兩步路,程簽跟她一同進了門,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江知妍後邊,看著她穿起白大褂,泡了杯枸杞茶,拿了根筆在值班表上銷了假。
最後走了神似的,站在那塊經年累月快要用爛的出勤記錄板前出神。
程簽那天看過,上邊只有請假原因一欄的「恩師三周年祭日」值得細看。
他從旁觀察著江知妍的一舉一動,總覺得小江大夫今天有點不同尋常得沉默,平時她只是三句話接一句的話干,今天不太一樣,眼角眉梢都藏著股憊懶。
想來這位恩師是她挺親近的人吧,掃完墓以後心情不好,也能理解。
程簽坐著輪椅,身高使然,安撫性地拍了拍江知妍的手臂,說了聲「節哀」。
說完他又笑起來,不動聲色地吹了個彩虹屁:「老人家在天有靈,看到小江大夫這麼出色的徒弟,肯定也會覺得欣慰的。」
他自覺這話說得沒什麼差錯,放在江知妍小臂上的手卻猛地被她甩開了。
一點沒收斂,力道之大,甚至甩得程簽輪椅輪子都打了個轉,磨出一道令人牙酸的金屬聲。
借著這個動作,江知妍終於露出臉來,不再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她紅著眼睛。
是哭了。
有那麼一瞬間,程簽甚至看到她眼裡有痛色一縱而逝,可很快,又被硬撐出來的溫和沉靜壓回了眼底。
「怎麼了?」
程簽怔在當場,手心裡湧出潮熱的汗,愣愣問:「……我說錯什麼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