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程簽拖著病體撐起個笑：「我說呢，難怪小江大夫看著年輕，性格卻穩重，原來是老先生的後人。沒事，我父親說了，您家門風信得過，誰看我也放心。」
孫桓默默聽著少爺說體面話，心說前天您扔葯的時候可是利落得很。
江知妍父親不從醫，孫女與老爺子隔輩親，程簽這話正正好地誇在了點子上。
江清鋒擺擺手，挺樂：「丫頭還小，你可別把她誇飄了。不過她好歹念了九年大學，開個方還是夠用的。回頭我去她那兒拿單方底兒，看看她開了點什麼，我給你把把關。」
程簽立馬雙手遞上手機：「那天的單方我拍照了，您給看看。」
何止拍照了，要不是那晚臨時接到爸媽電話，他早把照片發給公司的中醫顧問了。
事關自己要不要坐一輩子輪椅的大事，一絲不能馬虎的。
江老爺子按孫女開的方重新演了一遍，最後在兩味葯上稍微斟酌了會兒：「有點保守了。」
他想了想，最後點頭：「妍妍用藥穩，一點點地調整藥量，倒也不為錯。你就按丫頭的來吧，急病急治，慢病慢養，咱們一點一點把這個病治好。」
哦。葯白扔了。
但是沒關係。
程簽心口那個梗順過來了，笑得更真摯了些：「我就說信得過。畢竟江小大夫是繼承您衣缽的，多少疑難雜症都看得了，何況我這小病。」
江清鋒被這個含蓄又高端的馬屁逗得大笑：「繼承什麼衣缽呀，這年頭都不講究那個了，小輩兒愛做什麼做什麼去。她愛看病就看病，愛做研究就做研究去，我才不給小輩操那閑心。」
孫桓在旁邊零零落落接著話，和程簽一唱一和，嘮了半鐘頭天，把江家祖孫三代是做什麼的都套出來了。
老爺子心寬，聽兩人把自家孫女上上下下誇了一遍，更高興了，信誓旦旦打了包票：「我回頭叮囑她，肯定給你治好，治不好她今年就別想出師了。」
程簽適時地露出徵詢：「那令千金在——？」
「她也在咱們醫院，她嫌坐診拘束，得每天坐班，就去咱醫院的中醫研究所做課題了。你到一樓，胸外科走廊側邊有扇門，從那兒進去是個大院，她就在裡邊。」
程簽終於能露出一個笑。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旁邊牆上掛著江清鋒的生平簡歷，藍底黑字，挺大一塊牌子寫滿了。
來時沒有細看，這會兒程簽駐足看了會兒。
——江清鋒，我院主任級中醫師，中科院院士，國家科委中醫中藥組終身研究員，中西醫結合學會名譽會長，曾任中南海門診部主任多年，第二屆「國醫大師」稱號獲得者。
——江清鋒先生出身於中醫世家，祖上於清乾隆年間開創濟寧仁濟堂，傳承至今，已入選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其祖父為民國四大名醫之首的江逢春老先生。
——江清鋒先生自幼受家學熏陶，從醫五十餘年間經手病症七萬餘起，為無數患者解除病痛，著有《金匱要略實例應用》《清鋒醫案》等學術著作。
程簽一個字一個字看下來，掰著指頭往上倒。
乾隆年間至今，一百年、二百年、將近三百年！
在過去，中醫有「道不輕傳」的說法，許多大夫之所以走上從醫的道路，其背後都有深厚的家學淵源，一家子醫生的情形並不少見。後來卻大多斷了傳承。
像江家這樣三百年的中醫世家，代代出德高望重的名醫，已經能作為半個傳奇了。
而後人沒有墮了家風，則補全了另一半傳奇。
如今，一個畢業於H中醫大岐黃班，即中醫最高學府的孫女。剛才話里又套出來，老人家還有一個在北方地區開遍艾灸養生館的孫子。
全家的履歷都異常硬。
「中醫之魂」又噌得立起來了。
手術后頹了三個月的程簽，一下子，精神抖擻了起來。
*
難得遇上一個晴天，程簽也不等，讓江老大夫手邊的一個實習生帶他們去找江知妍待的研究所。
剛才他們說話，這位實習醫生就在旁邊等著，人胖胖的，挺和善。一出門就好奇：「您跟我們主任認識啊？親戚？」
中醫學制長，剛從大學里出來的還算不上大夫，沒有執醫，邊規培邊考研。
書讀多了，腦子總顯得有點迂。
程簽看他一眼，答得滴水不漏：「江先生名氣大，我慕名而來的。」
「哦。我們主任接診少，尤其是慢病，一治就是幾個月，他年紀大了，精力不夠，沒法接，所以總要往別人那邊轉。我來了倆月，妍姐那邊就接了四五個痹病了。」
「妍姐？」
程簽問。
實習生摸摸鼻子，乾笑：「我看著比她大是吧？其實我比妍姐小一歲，是她師弟，只是我顯老。」
「我叫曹決明，決明子的決明，嘿嘿，一種中藥。」
手伸到面前了，程簽抬起胳膊回握了下。
他心裡「感覺自己有救了」的澎湃仍沒壓下去，滿腦子都是江家一家人牛逼哄哄的簡歷，心不在焉得厲害。
倒是曹決明自個兒剎不住話：「我跟妍姐同校的，但差了好幾屆，我們普通班是五年制，妍姐在的岐黃班是九年連讀，本科五年，攻博四年，畢業直接博士。」
「同校好幾年，妍姐一直是我榜樣，現在她名字還在我們學校校史館里掛著呢，那一屆優秀畢業生里打頭就是她的照片。」
「我就不行啦，H中醫大人才濟濟，我是裡邊最不起眼的那一撮。B市規培名額不夠，就往周邊省市安排，像我這種學校之恥，分配的醫院就不好。」
十八線小城市，一個形同醫院小門房的中醫部，地方確實糟得不行。
可小江大夫這麼硬的學歷，幹嘛也要選這麼個地方？
程簽稍稍走了個神。
H中醫大主校也在B市。因為自家葯企有兩項助學基金投在裡邊，以前老頭子總帶他去聽會，程簽稍稍有點了解。
H中醫大，國內中醫領域最高學府，岐黃班是裡邊最最最強的班。
強到什麼地步呢，每屆兩個班，班上過半學生高考分數超清北，另一半出自家學深厚的中醫之家。代課老師和博導全是省級中醫專家，從頭到尾一對一培養。
等於把最勤奮且有才華的尖子生圈起來，用目前能聚集到的最優秀的資源，培養最強的臨床師和科研團隊，儘快把中醫青黃不接的窘境撐起來，讓這門傳承數千年的學問不至於斷了代。
岐黃班也分臨床和科研方向，聽這個中醫研究所，程簽琢磨著小江大夫做的應該是科研方向。
全國最好的中醫科研力量也就集中在那麼幾個超一線城市，她卻專門跑回了一個小城市。
要說是老家在這兒，根在這兒，倒也能算個原因。只是回來求個祖輩蔭蔽，這路子明顯是走得窄了。
程簽思路打了個晃，也沒多想。
理理領子袖口，準備見人。
Y市中西醫結合醫院，原名為第一人民醫院，純西醫。前幾年上邊紅頭文件下來，要走「中西醫並重」的新醫改之路，政策使然，市裡邊當機立斷地把中醫院也合併了過來。
浩浩蕩蕩，陣仗挺大。
整個醫院佔地六七十畝，卻只空出了後門方向的急診樓和兩棟住院樓留給了中醫，即所謂的中西醫結合醫院了。
經費、設備、病患流量明顯傾斜，自然也做不到公平競爭。說是中西醫結合，其實業務上基本是割裂的。
中醫研究所在醫院的東南角上，很難找的地方，帶他們來的曹決明都兜了兩個圈才找到。
一個四合院一樣的大院，兩層小樓，院里種著兩排銀杏，地上落葉都沒掃乾淨。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建築了，外邊看著挺舊，重新粉刷了一遍，就這麼做起了研究所。
程簽去過的醫科研究所和生物醫藥基地太多，建得多金碧輝煌的都有。看到這麼個破地方，一時都有點心疼。
即將成為他再生父母的小江大夫就待在這麼個地方搞科研，窮困潦倒，心無旁騖。
什麼叫中醫之魂，這才是新生代的中醫之魂啊！
院里左中右三道大門，曹決明挨門瞅了一圈，找著了：「就是這個。」
門口有台階，他彎腰想搭把手，幫孫桓一起把輪椅抬上去。
程簽擺手揮開：「不用。」
扶手上的內嵌卡槽里有兩排按鍵，程簽摁下一個，從輪椅下方探出一條電動履帶來，斜斜支地，蝸牛一樣慢騰騰地駝著他爬上了三級台階。
曹決明感嘆：「哇，高科技。」
又不解：「你這輪椅都是全自動的了，幹嘛還要自己搖輪椅？不嫌累啊？」
程簽瞄了一眼他肚子上的肥肉，齜牙笑。
「我練肌肉。」
腿可以殘，肌肉不能丟。
就算是個殘疾人，他也要做穿衣顯瘦、脫衣更酷、臀部底下坐著幾十萬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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