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曹決明還有事,把他送到地方就走了。
樓門上掛著兩塊合金門牌,程簽抬眼去看。
——中西醫結合痹病研究處。
——ADR(藥物不良反應)監控中醫組。
再窮的醫院,頭銜也分得細緻。程簽拍了張照,記住了小江大夫的工作內容。
大門沒關,留著條小縫,孫桓正要推著他進去。
「你等會兒。」
程簽喊住他,理了理自己頭髮:「我精神面貌如何?」
孫桓左右看了兩眼:「挺好的,意氣風發,光彩照人。」
程簽滿意了。
頭回見面脫褲子的糗事必須得翻篇,不然要留一個月心理陰影。
孫桓綳著笑,穩穩噹噹地推著他往裡走。
他在程父手邊當了十多年的特助,也算是看著程簽長大的。這孩子打小愛臭美,在一群男孩子拿臉滾地、摔跤玩兒泥的年紀里,程簽就已經學會打領帶用髮膠了。
上學時候玩車玩表玩遊艇,炫遍一切能炫的東西。後來,「霸道總裁風」在一群小姑娘間流行起來了,程簽卻又跟返祖一樣地活回去了。
他名下控股一家醫藥物聯網,這主業當起了甩手掌柜,倒是把副業搞得蒸蒸日上——在B市近郊買了片河塘開漁家樂,日常是蹲在河塘邊跟農民學養魚種樹玩泥巴,朋友圈配圖總是戴著漁夫帽、手捧兩條大魚咧嘴傻笑。
畫風異常沙雕。
不管是人前西裝革履,還是人後玩泥釣魚,程簽愛臭美的習慣一直保留至今。
哪怕是這半年,他坐著輪椅行動不便,每天也要忍疼彎腰把鞋擦得一塵不染。
只可惜了這腿。
孫桓默默攥了下自己胸口的觀音墜兒。希望小江大夫是華佗再世,妙手回春|藥到病除,趕緊把少爺這腿給治好吧。
從董事長特助淪為自家少爺貼身保姆的這半年,他自個兒的髮際線都往後推了一厘米吶。
研究所地方不大,內部構造是跟醫院一樣的環形走廊。進門這條長長的走廊有六七個房間,因為東西北三面都有高高的住院樓擋著,採光一點都不好。
幾個女護士在檔案室嘮嗑,聽見有人走到門前清咳了一聲,小護士們的笑聲立馬剎住,假裝盯著電腦在整理檔案。
大概是他咳的這聲太像領導了。
程簽語氣放溫和了些:「請問,江知妍大夫在么?」
四個小護士唰唰回頭,如蒙大赦:「妍姐在實驗室呢,我帶你去。」
藏在一棟幾十年前建的舊樓里,實驗室卻比程簽想得要專業許多,無菌室、萬凈系統、通風櫃,恆溫槽、小核磁、離心機,基本配套是全的,算是不可貌相的典型。
小護士敲敲門,探頭進去:「妍姐,來了個大帥哥,找你的!」
門推開,裡邊只有江知妍一個人的身影。
她盤著發,側臉沉靜,被半下午的斜暉加了一層柔光渲染。
程簽心臟砰砰搶跳了三五拍,在孫桓都沒有發現的小動作里,搓了搓自己發涼的手指。
說起來挺可笑的,他這些年省級國家級的醫藥代表也見過不少了,年齡大的小的都見過,脾氣好的差的也都見過,偏偏見她總是緊張。
——醫者仁心,醫者仁心,不怕不怕。
程簽這麼跟自己念叨了兩遍,面上徐徐展出一個好看的微笑。
「妍姐,有人找你呢!」
小護士當她沒聽到,又喊了聲。
「稍等。」
江知妍站在實驗台前,聲音平靜異常。
程簽在她左側的方向,離得並不近,他仗著自己學生時代沒有好好讀書而完好保留的1.5絕佳視力,看清了江知妍在做什麼。
她手裡抓著一隻小白鼠。
戴著無菌手套的左手前三指穩穩捏住小鼠後頸皮,翻個面,仰面朝天,右手持針管從老鼠嘴角戳進去,輸空了一小管葯。
抓鼠、捏脖子、灌藥、放回籠里,一整套動作乾淨利落,前後沒超過五秒鐘。
程簽整個人都看呆了。
受完刑的小白鼠滿籠子爬上爬下,苦於腿短蹦不出來,只能在一尺見方的籠里撲騰。
籠子頂上沒蓋住,江知妍把手探進去,溫柔地摸了摸老鼠腦袋。
小白鼠唧唧唧唧一陣亂叫,慌裡慌張地扒開腳邊的木屑刨花,蜷成團縮在裡邊,快要嚇癱了。
江知妍垂眸看著,臉上浮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場景特像電影里那種做恐怖生物實驗的變態醫生。
程簽被自己的腦補嚇得打了個抖。
「江大夫。」他結結巴巴喊:「你幹嘛呢……」
「哦,是你啊。」江知妍收了笑,回頭瞧了一眼,明顯還記得他。
「你怎麼找過來了?今天沒我號啊。」
她顧不上說話,旁邊開著台筆記本,一張大表格,在鍵盤上敲了幾個字。
程簽搖著輪椅湊近些,看清楚了。
——雞血藤水煎液對小鼠的活血作用(第二組對照實驗)
程簽仍陷在自己的腦補里沒緩過神來,倒是看明白了:「你們中醫也要做小白鼠實驗啊?」
「嗯,再等我幾分鐘。」
對照實驗需要幾組實驗對象,在相同的光照、溫度等條件下進行。中醫實驗不好控制,同種中藥往往會因為炮製批次不同、產地不同,導致藥性出現細微的差別。
甚至是同批藥材,前一次和后一次煎出來的葯湯也會因為火溫、時間等微小的差別影響葯湯成分,成為實驗最大的變數。所以中醫的多組對照實驗必須是要同時進行的。
就這麼著,程簽眼睜睜看著江知妍又灌了八隻鼠,抓小鼠,捏後頸,針尖壓嘴,灌藥,放回籠子。
動作輕快且迅速,每隻被放回籠子里的小鼠都哆哆嗦嗦縮在角落裡發抖。還有幾隻更慘一點,四腳朝天,小心臟砰砰砰砰跳得跟馬達一樣,唧唧叫的聲音卻越來越小,眼看著就要不行了。
程簽戰戰兢兢拿起針筒戳了下,「是不是死了啊?雞血藤,那天我開的葯里也有啊……」
「沒死,還要觀察半個月的。它們這是剛喝完中藥,胃裡難受。」
江知妍說著話,對每隻老鼠都安撫性地摸了下腦袋。小鼠們抖得如風中亂葉,連那幾隻四腳朝天苟延殘喘地也跳起來了,滿籠子亂跑。
程簽提了半截的心安生落回肚子里。
眼看著江知妍把一個個鼠籠放回恆溫箱,在關筆記本了,程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沒話找話。
乾笑:「小白鼠挺厲害的哈,喝了中藥都不吐……不像我,那天剛喝完葯就乾嘔,啊哈哈。」
江知妍輕輕一挑眉,似乎對他這個老牌葯企未來接班人的無知,表示了微小的鄙夷。
「灌胃給葯法是藥物實驗中很常用的方法。小鼠沒有嘔吐中樞,它們的胸腔和腹腔之間沒有橫膈膜,所以不能用來做藥物嘔吐反應實驗。」
也就是說中藥再噁心,它們也是吐不出來的。
程簽識相地閉上嘴。
他覺得自己錯怪小江大夫了。
頭回看病的那天,他心說這大夫怎麼這麼嚴肅,嚴肅中又有點熊,綿里藏針笑裡藏刀,懟人於無形。
眼下再想想,那天的小江大夫,對他,分明已經用了她全部的溫柔了。
程簽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在心裡默默同情了一下這批身為老鼠還逃不過喝中藥的可憐蛋,真想給這群小兄弟們發麵錦旗。
——「為中華醫學崛起而喝中藥的壯士們」。
他跟在江知妍後邊出了實驗室,看著溫柔的江大夫把無菌手套摘了,回頭問他:「那天開的三副葯吃完了么?」
程簽撐起一個沒有靈魂的假笑:「吃完了。」
總不能說全倒了吧,程簽撒了個善意的小謊。
「吃完什麼感覺?」
吃個葯還要談感想?
程簽眼神一虛,又鎮定地收回來:「就……感覺胃裡暖暖的,頭腦清醒了許多。喝完以後感覺全身充滿了力量,原本我每天只能堅持走一百步,現在能堅持兩百步了。」
孫桓:「……」
江知妍一臉狐疑地聽他扯淡,眉尖稍擰了下:「三副中藥反應不該這麼快啊。」
當了二十年學霸的小江大夫不允許自己比病人無知,想了想,給出了一個自認為合理的解釋:「可能是你之前搭的橋避過了栓塞遠端,血管重建后緩解了靜息痛吧。」
「不過這是好事,能走就多走,二百步能堅持,就嘗試下三百步,運動永遠比喝葯管用。」
「好的好的。」
「伸手,我摸摸脈。」
程簽依言照做。
她剛拿涼水洗了三遍手,手溫低,前一秒掐過老鼠後頸皮的手指摁在程簽手腕上,一股微弱的涼意順著手臂攀上來,程簽也默默繃緊了自己的後頸皮。
江知妍又說:「你的造影片子我看過了,栓塞的地方不偏,治起來不算麻煩。目前中醫的治法是五聯一體,針刺、艾灸、推拿、熏洗和中藥。」
「沒消腫前不建議做針灸。我把上次的藥方給你稍微調一下,然後再配一個熏洗方子,可以緩解腿疼的。」
前後聊了十來分鐘,摸了一遍脈,改了個新方子。
程簽還想就病情、復健、保養等等問題跟她嘮一兩個鐘頭,現實卻沒給他機會。外頭的小護士敲敲門:「妍姐,四床的病人到推拿時間了。」
江知妍應了聲,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把手邊寫到一半的方子揉爛了。
「今天你來的時間不合適,沒挂號我不能給你開方,開了你也拿不到葯。你明天來吧,明天有我的班,風濕二室,早八點到下午五點,你隨時來找我就行。」
她還叮囑那護士:「小淼,我先過去了啊。你去藥房給他拿罐陳皮茶,記到邢大夫那兒。」
又回頭看程簽:「消腫止痛的,拿回家看著說明泡水喝,明天再來找我。記得別久坐,別著涼,要穿棉褲,別泡腳。」
緊趕慢趕地說完,江知妍連等他應聲的功夫都沒有,背起一個針推用具包,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
程簽遙遙望著她的背影。
嘖,好無情好冷漠啊。
嘖,腿好長走得好快啊。
他慢騰騰地提高嗓門,喊了聲:「謝謝江大夫,我明天再來。」
人家已經出了大門,大概聽都沒聽到。
孫桓看著自家少爺肩膀一塌,進門前擠出來的兩分鮮活勁兒又喪回去了。
孫桓忍不住:「不然讓院長那邊說一聲,開個特病會診吧。這一天天地來回跑,折騰人。」
大多數三甲醫院都有個不對普通病人開放的科室——高幹科,專門為幹部和對國家有傑出貢獻的高知分子服務,程簽哪個都算不上,多掏點錢倒也能進去。之後別說是一個江知妍了,整個醫院所有治療動脈閉塞的專家都得去點個卯。
來之前程父叮囑孫桓說要低調要低調,別搞什麼特殊待遇,安安靜靜來就行了。
現在覺得,有的時候吧,不用點特權還真是享受不到最好的資源。
家境使然,這種捷徑程簽從小到大走得多了,也不差這一回。
可這一次。
「不好吧……」
程簽望著東南方向的大門,躊躇:「萬一江大夫嫌棄我怎麼辦?」
孫桓:「???」
程簽仰頭望過來:「她好像挺看不上富二代的。」
。